第二七三章 鮮香雄蚌(一更)
「我不做選擇。」我冷冷地看着局促不安的天弋,早已將他的心思猜了七八分。
「女施主,貧僧,貧僧喜……」
我直截了當地打斷了天弋,「你喜歡什麼,厭惡什麼,與我無關。」
天弋癟了癟嘴,曜黑的眸子閃著剔透的淚光,「女施主,你只有兩個選擇。一是離開甜甜施主,同貧僧歸隱山林,貧僧會為你逆改天命,亦會為你還俗。二是卒於雙重天劫。是生是死,你且考慮清楚。」
「說完了嗎?說完了就滾吧。」
天弋更顯落寞,「女施主寧可身死,也不願與貧僧一道歸隱么?」
「這麼多年,我早已看透生死。我雖惜命,但這世上總有比命還重要的東西,無法割捨。」我淡淡說着,心裏眼裏滿是容忌的一顰一笑。
「你既不願離開甜甜施主,貧僧能為你做的,就只有將天劫延後七日了。七日之後,雙重天劫如期而至。」天弋雙手合十,雙眸微閉,他眼裏的沉痛化作兩行濁淚,悄無聲息地掛在他黃黑的臉上。
七日!竟只剩七日了么?
天劫臨近,我原以為我會驚慌失措,但事實上,現在的我十分平靜,仿若天劫只是一件稀鬆平常的事。
天弋離去后,我獨行數里,幾經輾轉,終至桃花澗。
溪水潺潺,清澈見底。
桃花灼灼隨波逐流,不遠萬里,不問歸期。
淡雅如霧的水光中,故是手執三叉戟,著一襲素色長衫,外罩淺色薄紗。
他踏浪而來,衣擺衣袖上的雲圖流蘇隨風四散,如海浪拍岸,聲聲碎。
「故是!」
我連連撥開溪澗上的層層薄霧,朝他小跑而去。
他轉過身,滿頭白髮略顯滄桑,「兄台,你可有見過我的珍珠?」
我錯愕地看着滿臉褶皺的故是,始終不願相信故是竟變得如此蒼老。
但他那雙水晶般透亮的眼眸,依舊如當初那般,一眼萬年。
「你是故是他爹?」我狐疑問道。
他微微蹙眉,「我不是我爹。」
「………」
看來,眼前人確是故是。
「兄台,你可有見過我的珍珠?」故是忽而擒住我的肩膀,透亮的眼眸細細地打量着我。
他不記得我了?
我看着垂垂老矣的故是,心裏難過至極,「是誰將你害成這樣的?」
故是伸手直戳我的眼眸,他修剪地整整齊齊的指甲來回撥弄着我的眼珠子,直至我眼眸痛得直掉淚,他才欣喜若狂地將我摟入懷中,「珍珠,珍珠!」
「眼都要被你戳瞎了!」我竟不知,故是何時變得這麼野蠻。
故是聞言,連連鬆開手,他瞅着我發紅的眼眶,懊惱至極,「是我魯莽了。」
「沒事。」我揉了揉眼,知他愛珠如命,自然不會因這些小事責怪他。
故是長長地鬆了口氣,滿是褶皺的臉上現出一抹笑意。
忽然間,他雙手捧著一抔細軟的沙子,盡數朝我臉頰揚來。
我並未料到故是會這樣捉弄於我,雙眸中滿是細沙,硌得我睜不開眼。
「珍珠,這是最上乘的細沙,我挑了好久,只為等你歸來,盡數贈你。」故是說得小心翼翼,那雙琉璃般晶瑩的眸子一動不動地盯着我,仿若在期盼着我道一聲歡喜。
我雙手捂著積了層細沙的眼眸,老淚縱橫。
故是終是看出了我的不對勁,「噗通」一聲將我扔進溪澗中,「珍珠不哭,一會就不痛了。」
語音剛落,他亦跨入水中,將我按在溪澗底部,以溪水洗滌着我的雙眼。
冰涼溪水入眼,帶去了我眸中細沙,卻帶不走細沙給我留下的陰影。
「經細沙一番磨礪,珍珠的眼迷人又堅韌!」故是鬆開手,頗為得意地看着我。
竟還有人用「堅韌」二字形容眼睛?我原想一掌拍歪他的河蚌殼,但見他垂垂老矣的模樣,委實不忍心再向他下手。
「故是,你怎的老這麼快?」
故是搖了搖頭,苦思冥想了好一會兒,才低低說道,「不記得了。」
不記得了?
難不成,故是因年老而痴傻了!
思及此,我心疼地拍了拍他的肩,「說來也是唏噓!幾個月前,你我初見,你身子骨還十分硬朗。不成想,幾個月後,你竟……」
故是委屈地垂下了頭,「都說雄蚌有淚不輕彈,但被珍珠嫌棄,蚌難過地想要埋在珍珠懷裏嚎啕大哭。」
「雄蚌乖乖,看開點!你即便老了,也是桃花澗最鮮香爽口的蚌。」我如是說着,不自覺咽了咽口水,才覺自己許久未進食。
「珍珠,你為何總想吃我?」故是憂愁極了,兀自蹲在地上,不住地在沙地里畫着圈兒。
「河蚌多好吃啊!鮮香多汁,滋溜一口唇齒留香,韌勁十足,回味無窮。」我匝巴匝巴著嘴,不知不覺口水已然浸透了前襟。
故是更加鬱悶,他雙手托著下巴,將身子背過一邊,賭氣道,「好蚌果真鬥不過惡珠!」
他這副模樣,同他失憶前倒是極像!
「你可記得是誰將你變成這副模樣?」我掰正他的身體,輕捧着他瘦削的臉頰,心下卻想着這麼枯瘦的蚌,口感定然大不如前。
不過,我也僅僅只是想想!
故是待我恩重如山,縱蚌肉千般好,我也不會殘忍地將恩人拆骨入腹。
故是再度搖了搖頭,「除卻珍珠,我什麼都不記得了。」
我眉頭微皺,頓覺不大對勁。
一來,故是乃河神之體,豈會輕易衰老?
再者,若是老來痴獃,也不應該獨獨記得我。
興許,這幾個月中,他當真遭遇了什麼變故!
思及此,我捻了蛛網,一閃身便入了故是的夢境。
撥開夢境迷霧,鼻尖濃重的血腥氣嗆得我幾近窒息。
夢中的故是,正奮力掃去北璃驛館中的一地狼藉,將我和容忌從廢墟中撈出。
那時的容忌,受傷頗重,身體已然僵直。我無措地跪在廢墟中,不知如何是好。
故是朝我遞上一面綉著小字錦帕,隨後挖出他黑眸中瑩潤剔透的黑珍珠,將之直接塞入容忌嘴中。
那時的我,心慌意亂,並未注意到錦帕上的小字。
而今,我才注意到,錦帕上寫着的竟是故是的遺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