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四十章 時也命也無常也(七)

第一百四十章 時也命也無常也(七)

一騎鑿陣,獨對敵方千軍萬馬,縱觀三千手下,竟無一人可依。

曹焱從未想過,自己竟然還會有這麼絕望的一天。

因為在這之前,邊關久無戰事,最多不過一些偶爾的小摩擦,參與人數不超過百人,他縱使有力也難出,一切皆是紙上談兵,自身從未有機會嘗試親自領軍,作為主帥,參與大軍的對抗,但出於一直以來對自己的信任,哪怕是第一次,他也毫不怯場,更是從來沒有想過有朝一日自己會落入敵人的陷阱,現在回頭看來,也的確是自己先前太過狂傲,對敵人太過輕視了,如此明顯的計謀,只要自己能夠小心一些,最不濟,還能保存一部分實力,自己也不至於以身涉險,可現在敵人反倒是輕鬆地套住了他。

全怪自己先前請纓的時候便太過託大了,若是當時要來的兵力能再多一點,這次哪怕是被埋伏了,可想要殺出重圍,卻也不是什麼難事。

但現在已經沒有後悔葯可以吃了。

當他再一次使盡渾身解數,擊退了層層疊疊湧上來的敵人,胸膛起伏,一邊喘著粗氣,一邊抬起頭茫然四顧,這才發現,不過是短短半柱香的時間而已,自己的身邊,竟然就只剩下幾十人跟着了。

何其悲涼?

一直在遠處默默觀戰,並不直接參與指揮的呼延實見狀,臉上忍不住也浮現了一絲笑意,他想了想,扭頭對身邊的副手吩咐道:「你去告訴他們,先將其他人都殺了,但對此人,一定要生擒,絕不許再以弓箭射擊要害!」

那副官渾身一抖,臉色十分難看地轉過頭,囁囁嚅嚅地道:「可,可,將軍,可他,他。。。。。。」

呼延實見狀,輕輕地搖了搖頭,表情無比釋然地說道:「我終究還是沒死成,不是嗎?既然如此,那又有什麼是放不下的呢?如此年輕,卻如此驍勇善戰之人,是不可多得的人才,若能為我所用,我哪怕是再挨上一箭,也是值得的,僅此一人,便可抵十萬兵馬!」

他之所以會如此想,也是很正常的,首先哪怕他身邊諸多的親近之人,比如那些跟隨了他多年的老將都是因曹焱而死,但所謂是樹倒猢猻散,人一死,彼此的那一層關係紐帶,也就隨着時間的推移,而慢慢地淡去了,更何況他身為一個在軍中摸爬滾打了三十年的人,更明白一個道理,戰場上的立場,都不是雙方自己能夠決定的,在其位,謀其事,互相之間卻沒必要一直留着這種仇恨,而且他也必須要為剩下來的人的未來所考慮,此人若是能夠歸順,未來就是祁連軍下一代的領袖,能夠保住餘下人的利益,才是最重要的。

想當初,他呼延實連親弟弟挨了那絕後一刀都能忍住不追究,更何況今日之事到了現在,又有什麼忍不下的呢,且不說他本就是一個顧全大局之人,凡事也要講個兩權相害取其輕不是?

那副官只能苦着臉抱拳答應道:「是,屬下這便下去吩咐。」

他心裏自然是凄苦的,但苦的重點倒不是因為先前有諸多同袍曾被此人所殺死,而是因為一旦要想生擒,其中的難度,實在是太大了,也太麻煩了!

若是要想生擒對方,又不能傷及要害,那出手的時候就難免有顧忌,但別忘了,對方卻沒有這種顧忌,這一來二去,己方的劣勢便變得極大了,而且還不能以弓箭射之,想此人武力驚人,就因為這一個命令,之後還不知道要為此而傷亡多少人,這着實是個讓他頭痛的苦差事。

但也沒辦法,大將軍親自下達的命令,他再不願意又有什麼用,還能不聽么,當下便趕緊拍馬傳令去了。

這一邊,過了不大一會兒,曹焱沖着沖著,突然便覺得自己所面對的壓力小了許多。

最直接體現的地方,就是暫時竟然已經無人持弓在遠處射箭干擾他了,而且朝着他刺來的長矛,很多時候也有些躲閃,不再跟以前一樣一往無前,帶着決絕的味道,讓他應付得十分輕鬆。

情況如此危急,分心就要死,他卻未有時間去想過對方要生擒他這件事,只當是對方這些人害怕了,知道他不好惹,所以出手就有所保留了,更何況那些箭矢雖然不射向他,卻開始突然重點針對跟在他身邊的羅剎族士兵,這一來二去的,他想來應該是敵人想先削去他的羽翼罷。

總之,不管對方有什麼陰謀詭計,他不過以一戟殺之,這便夠了。

他沉下心,照舊開始左衝右突,尋找敵方的破綻,伺機衝出重圍,可眼看着跟在曹焱身邊的人越來越少,呼延實突然再度朗聲道:「放棄吧,莫要再做無用功了!」

卻見曹焱這時已經多處負傷,雖說傷勢不算重,最起碼不傷及根本,只是流血罷了,但因為長時間一直在與敵人搏鬥,他只有一人,而敵人卻是你方唱罷我登台,沒個停歇,他一直要舞動大戟開路,一路衝殺過去,少有換氣的時候,一時間竟然有些氣息紊亂,變得心浮氣躁了。

「聒噪!」

他終於還是忍不住大吼了一聲,當下奮起最後的力氣,突然又是一戟,一下子砸落了兩個扛着盾牌擠過來的士兵,可冷不丁的,前方突然迎面拋出來十幾根繩套,好似套圈一樣,朝着他套了過來。

曹焱此刻已經是力竭的時候,舊力已盡,新力未生,當下便只能倉促間將手中的那柄方天畫戟朝着前方遞出,襲擊著能夠照舊砸落這些來意不善的繩套。

然而,他手下無力,慢了三分,方天畫戟的去勢被人看得是清清楚楚,那十幾根繩套纏在大戟上,後面的人不等他換氣,立即合力一拉,曹焱一時之間竟然握不住手上的兵器,只能眼睜睜地看着這把性命相交的兵器脫手而去。

「嘿!」

周圍不少人瞬間發出了興奮的歡呼聲,要知道,這把可怕的兵器,就剛才這麼一會兒,也不知殺了多少人,現在能夠將其奪去,卻是不亞於廢了對方一臂。

正在這時,一直因為負傷與他共乘一匹馬的伊華沙突然抬起頭來,滿臉淚痕地哀求道:「將軍,放我下去吧。」

這一來二去,她也已經明白,自己現在就只是個拖累罷了,可不能一錯再錯了。

曹焱的臉色變得極為難看,趁著敵人下意識歡呼放鬆的時候,他趕緊換了口氣,一下子從腰間拔出了寶劍,用另外一手扶著伊華沙,都不低頭看去,只是輕輕地低喝道:「閉嘴!」

說完,便再度策馬朝着前方而去。

哪怕他對懷中的女人沒有愛意,但要讓他這時候丟下對方自己一個人跑了,這比殺了他都難。

不過眼下最讓他覺得精神振奮的是,前方已經可以隱約看到路了,原來,被其奮力衝殺了這麼一陣,這些羅剎族們再是寡不敵眾,還是有些用的,最起碼,他們是一直在前進的,對方哪怕是一直在努力地調整陣型,讓更多的人堵在他們前方,但大軍調動,本就不是一件簡單的事,不是你一個念頭,人就直接開始行動,臨時傳達命令,是需要一定的時間讓整個隊伍做出反應的,故而一層防禦破了,或者敵人轉向了,他們不可能立即換方向堆上來,而曹焱一下子連破五層盾牆,現在已經快到了敵人隊伍的末尾了。

「殺!」

他手持寶劍,與緊跟身後的剩餘的十三騎一齊朝前衝殺而去。

正在這時,突然從側面刺來一矛,其角度之刁鑽,用心之狠毒,都可謂是極致,若是在尋常時候,他其實也能夠反應得過來,伸出寶劍將其砍斷,但這種時候,實在是因為精神和肉體都已經快到極限了,眼睛看見了,反應卻是慢了半拍,還未等他做出反應,這一矛便直接扎穿了躲閃不及的火神子的脖頸。

「小火!」

曹焱下意識地驚呼一聲,雙眼圓瞪,一扭頭,神色猙獰無比,發狠似地砍斷了那該死的矛桿,還未等他殺了那可惡的衛國士兵,一直對他言聽計從,收斂了自己野性的火神子,平身第一次,亦是最後一次,不與他配合,而是使勁渾身的力氣,奮力一躍,竟然是超出了它這輩子的極限。

一下躍出,什麼針對騎兵的盾牆,什麼鋒利無匹的長矛,通通都落在了下面,四周無數的衛國士兵們一個個都張大了嘴,滿臉驚訝地看着這一幕,整個人的腦袋都隨着眼前這不可思議的場面而齊刷刷地劃出了一個弧線,甚至都忘記了手頭的事情,看起來竟然有幾絲滑稽。

而等火神子撒著飽含它生命力的精血,四蹄重新落地之後,曹焱再抬頭向前望去,發現自己的面前已經為之一清,一片空曠的草原已經重新出現在了他的面前。

再無盾牆,再無長矛,再無旌旗,再無敵人!

竟是真的被他給殺出了重圍,完成了這不可思議的壯舉!

「咻!」

下一刻,卻見一道箭矢從背後飛來,原來是有人眼看竟然被他跑掉,心中激憤,當下再也顧不得呼延實的命令了,直接張弓搭箭,就是狠狠地一箭射出,一直抱着曹焱的伊華沙恰好抬頭,將這一幕看得分明,心中想要抵擋,卻發現已經來不及了,只能主動鬆開手,跳下馬去。

懷中的人兒突然掉下去了,曹焱心中頓時一驚,完全是下意識地俯身低頭看去,卻是正好躲過了這一箭,只是射中了手臂而已。

顧不得疼痛,他伸出手,滿臉焦急之色地朝着伊華沙喊道:「快上來!」

他是火神子的主人,一人一馬朝夕相處多年,最是知道彼此的情況,火神子脖頸中了敵人一擊,貫穿了頸子,怎麼可能還有活路,那一躍,更是已經耗盡了它全身的力氣,現在不過是仗着天賦和意志才能夠繼續平治,只盼著能將主人盡量地帶離險境罷了,所以他絕不能停下,因為停下來的那一刻,就是小火的死期,他不能辜負小火。

然而,伊華沙背對着他,竟是連頭也不回,只是強打起精神,帶着笑意的聲音突然響起。

「將軍還記得第一天我與你說的話么?」

說完,她便又用羅剎語喊了一遍。

曹焱這才回想起來,這是他們第一天來到燕州的時候,當時伊華沙對他說了一句話,只是他不懂羅剎語,再加上也懶得深究,所以一直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他趴在馬上,四周的景物倒退而去,他扭頭看向對方的背影,大聲喊道:「什麼?」

伊華沙手持長鞭,孤身一人面對千軍萬馬,堅定的聲音隨着風,從遠處模模糊糊地飄了過來。

「願以此身侍將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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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海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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