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九章 溫一壺茶(下)

第四十九章 溫一壺茶(下)

家賊是家賊,外敵是外敵,可能表面上看起來,好像前者只會讓人感到噁心,而後者才會讓人真正重視,但實際上作為主人家的大涼朝廷,又怎麼可能只專註於對付其中一方,而完全不管另外一方呢?

這是只有在市井街頭的潑皮無賴們勢單力薄,被人圍毆的時候,為了震懾住數倍於己的敵人,求得一線生機,才會選擇抓住一個人猛咬,但國與國之間的戰爭,卻絕不是街頭那種小打小鬧可比的,這可是關乎一國命運,幾千萬人身家性命的頭等大事,容不得半點的任性。

難不成朝廷真的會因為一時的氣憤,惱怒他許家人在這種關鍵的時候反水,所以把全部的力氣都用來痛打他這條家犬,而完全不管外面的狼群從自己暴露的軟肋處撕咬么?

這根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嘛,他不信當朝的皇帝陛下有那樣的昏庸,完全由著性子來做事,在這種你死我活的鬥爭里,不妨多高看敵人幾分,再謹慎一些,多做一些後手的準備,不然到時候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所以說,如果朝廷已經有了對付他許錦棠的底氣,那在另外一邊,針對衛晉兩國聯軍的佈置,只會更多,絕不會更少,更不至於說一點沒有,那是騙傻子的。

許錦棠想到這,已經變得有些亂掉的紛雜心境,終於又慢慢地鎮定了下來,因為他是一位心志堅定的武道宗師,更是一代梟雄,他絕不可以,也絕不可能就這麼簡簡單單的,被一個他用一根手指都能戳死的廢物,用幾句言語便輕鬆地擊敗,他決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他只是稍稍用力,手臂上的衣服便變得緊繃了起來,完全地貼合住了肌肉不算,看起來甚至幾乎要被直接給撐破了,他的眼神之中,殺氣四溢,語氣也變得壓迫感十足:「假如接下來的局勢發展,真的會如你所說的,變成那樣的話,那你今天可真的不該來,可憐的太子爺,我想以你這條命,應該可以換取一條我們西下的坦途吧?」

顧蒼就坐在他的對面,連屁股都沒挪窩,只是隔着一張用以推演的沙盤而已,看着好像是有些距離,但其實真的不算遠,他既看見了許錦棠那飽含殺氣的眼神,也聽見了對方那威脅意味十足的話,然而從他的臉上,你絕看不到絲毫的緊張,或者一點畏懼的端倪,哪怕他明知道,只要坐在他對面的這個人肯不顧一切的出手,他今天必然會死在這,可他仍然是一副雲淡風輕的樣子,似乎毫不在意。

顧蒼輕輕地聳了聳肩,擺出一副完全不在乎的樣子,笑道:「那你就試試唄,可既然你一開始就看出來了,我顧蒼不過就是個可憐的將死之人,又肯這樣坦蕩蕩地跑來見你,難道就沒安排好自己的身後事么?還是說,你覺得我其實就是一個很託大的,內心狂傲的稚嫩後生?」

許錦棠的身子微微一僵,剛剛才提起的那一份霸道氣勢,慢慢地又落了回來,他雙手撐著枱子,眯着眼睛,開始仔細地打量起了眼前這個,在自己面前依然可以保持風度,談笑自若的年輕人。

可在認真地觀察了對方一陣之後,他卻是人生頭一次有些頹然地覺得,自己完全就看不透對方,因為他根本就不知道對方到底想做些什麼,或者說想從他這裏得到一些什麼,既然已經勝券在握了,那還來找自己這個叛臣幹嘛呢,而且還主動地把一切因果都說與他聽,難道是真的不怕他找到其中的破綻,反敗為勝?

還是說,對方就是這樣的自信,誠如先前所言,不過是「坦蕩蕩」三個字而已。

他暫時找不出對方話里的破綻,而如果按照對方話里所描繪的情況走下去,他更想不出一個可能的破局之法,但他說不出一句認輸的話,因為這一切,暫時都只是對方在說而已,他見不到南牆,便不會回頭,就算有朝一日真的見到了那道高不可攀的南牆,他也寧可直接一頭撞破,哪怕是轟轟烈烈呢?

「我知道你心裏不信,你也不願意去信,畢竟你是許大將軍嘛,一代梟雄,心志不堅定的話,豈能走到今天這個地步呢?」顧蒼的手指很是有節奏地敲擊著枱面,笑眯眯地道,「但沒關係,因為你終究會看到結果的,而且不需要等太久。」

許錦棠強行逼迫自己不去管對方這一副好像掌握了一切的噁心樣子,而是抬起頭,看向了他,冷笑道:「呵呵,那你呢?太子爺,你能不能告訴我,你不辭辛苦,千里迢迢地從京城裏跑出來,又大費周章地潛入我的地盤,到這裏來告訴我這些究竟是為了什麼呢?是想噁心我?還是說,其實雍州的亂子根本就沒有平定,沒有那二十萬雍州軍,涼州也沒有什麼狻猊衛在等着我,你其實就是怕,怕我與那邊的衛國人聯手,直接打進京城,所以來嚇嚇我?」

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更何況他許錦棠已經是三軍統帥了,又豈能被人家簡簡單單的幾句話就給嚇住了。

卻不想,顧蒼只是搖了搖頭,然後正了正臉色,非常誠懇地回答道:「許大將軍,其實按照輩分上來說,你也能算我半個舅舅,哪怕不是親的吧,所以我的話也就說得直白一些了,我大老遠地從京城跑過來,絕不是為了噁心你,更不是為了嚇住你,而是為了在最後跟你指出一條明路來。」

許錦棠的眼神變得有些陰晴不定,他面色森冷,心中念頭急轉,可猶豫再三之後,還是忍不住問道:「哦?勞累太子爺還念着我這麼個舅舅了,究竟是什麼明路?難不成你們顧家最後還是離不得我許氏?」

帝王之心,浩如淵海,所謂臣子,於他們而言,就只有能用和不能用這簡單的兩種,是絕沒有好壞之分的,更沒有什麼其他的說法。

原本清澈的河流,一旦遇到了雨季,河水暴漲,也會衝垮沿岸的河堤,釀成大禍,毒害一方,而渾濁的大江,看似洶湧澎湃,卻也可以滋潤兩岸的土地,養育無數的生靈。

但唯有一點,是古往今來所有的人都忍不了的,那就是背叛,或者說謀反,想想各國律法,諸般大罪里,唯獨造反一項,會誅九族,可見帝王們對於這些膽敢謀反的臣子到底有多恨,所以許錦棠一開始就知道,自己走的這其實是一條不歸路。

想不到,顧蒼卻是點了點頭,很直接地解釋道:「一半是吧,畢竟你許大將軍的能耐,我也清楚一些,您帶兵去鎮壓那些蜀地的猴子們,我一定放心,大將軍如果肯這樣做,那就可以為你們許家留下一脈香火,以及一份好名聲,你那尚在京城的兒子許懷英,就還是朝廷的下一任柱國公,哪怕將來只是虛名,而無實權,但榮華富貴不減分毫,日後他若有本事,自然有後人願意再啟用他,你許家還可以再掌大權,這可全是看在你那便宜老祖宗的份上,我才特意為你們許家留下的一條活路。」

這下子,許錦棠的臉色反倒是變得更加難看了,因為聽對方這意思,朝廷不但要剝了他們許家的實權,而且並不打算給自己留一條活路,雖然這也是他預料之中的事,可這無疑更讓他覺得,對方先前所言的一切,其實都是真的,因為只有真正具備必勝決心和底氣的人,才會當着自己的面,說出只留許家,不留你許錦棠這種話來。

許錦棠緩緩地說道:「是陛下容不得我么?我可不會比老祖宗差。」

顧蒼再度輕輕地搖了搖頭,然後伸出一隻手,指了指自己的後腦勺,嘆息道:「不是父皇容不得你,而是我容不得你呀,所以我說,你本該祈禱我多活一些日子的,因為只有我在,你才會在,我如果不在了,你也不能再存在,因為你這裏生有一塊反骨,我怕其他人壓不住你。」

曾經就有一代權臣,當明君在世的時候,毫無動作,低眉順眼,謙恭至極,靠着自己的演技,硬生生地騙過了所有人,就靠着這麼一股子熬的勁兒,硬生生地熬死了帝王家幾代短命鬼,等到終於遇到昏庸的君主上位之後,這才突然起事,一舉奪權。

不是他不信任顧玄,反過來說,若不是因為全心全意的信任,他也不可能這樣去栽培顧玄,甚至於要將未來的大統全都交給他,將自己的夢想也都一併交給他,只是天有不測風雲,很多事說不清楚的,他得為大涼多備一些積蓄,才不至於在未來大涼遭逢大難的時候,捉襟見肘,渡不過去。

其他的不說,最起碼,要在自己還在世的時候,幫助大涼未來的君主,把一切旁人都看得出的外患,以及大家都察覺不到的隱憂全都給解決了才行,衛晉蜀三國是近在眼前的憂患,雍江海三州是可能遺毒百年的憂患,而他許錦棠也是隨時可能繼續爆發的憂患。

他顧蒼要死,你許錦棠就留不住!

許錦棠深吸了一口氣,強行壓下了自己心中澎湃的怒意,又暗罵了一句「後生反骨」四個字,再度看向那邊好整以暇的顧蒼,陰惻惻地威脅道:「不給我活路?那你就不怕我選擇魚死網破,現在就先擒下你,然後再去搏那一線生機么?」

顧蒼這都已經不知道是第幾次在搖頭了,他嘆了口氣,也不知道是在為誰可惜,又是為什麼事而可惜。

「搏,當然是該搏的,芸芸眾生,哪個不怕死,哪個不喜生?當大難臨頭,躲又躲不開的時候,誰都要最後再搏一下的,我能理解,我若是你,也絕不願意就這樣憋屈地去死,我都明白的。」

「但你選擇搏生機的方向,卻是選錯了,我最後再指點你一句,還是放下一切往北走吧,跟那幫蜀國人好好地拼一下,把你的能耐都展現出來,讓朝廷看見你的本事,說不準朝廷會念你的好,惜你的才呢?那樣你就能活命了,如果你一定要往西走,或者是往南走,是絕走不通的,這句話是我說的,記住了。」

「在南地,我顧蒼想要讓一個人知道一件事,最多用不了三天的時間,河東郡出事,蜀軍入侵的消息,現在已經在你軍中蔓延開了,最多不過再多半天的時間,我敢擔保那三十萬人全部都知道了,你瞞都瞞不住,所以到底該怎麼選,還是你自己來做決定吧。」

許錦棠瞳孔猛地一縮,想要罵,卻開不了口,想要動手,身上卻好像被壓上了萬鈞的重擔,根本就站不起來,他低着頭,靜默不語,如果手下人全都已經知道了河東郡出事的消息,那還能強行帶着他們去跟涼州的駐軍或者雍州的駐軍搏命嗎,他們會願意么?

他回答不上來這種問題,而且看對方那意思,很顯然是已經得到了右將軍那幫人的效忠,現在就等著自己一意孤行,然後突然現身奪權呢。

許錦棠想了半晌,卻完全不知道該怎麼破局,他的心中是一團亂麻,腦子裏是一片漿糊,他根本就不明白,事情怎麼會突然變成這個樣子,大好的局面,轉眼間就成了一個狗屁,本該是他許錦棠龍興之地的幽州,竟然要成他的埋骨之地了,這去哪兒說理?

誰一時之間也無法接受這樣的反轉,更何況是在當事人最意氣風發的時候,他沉默了很久很久,驀然嘆息了一句,道:「我真的該早點殺了他們,也真該早點動手,你說我如果早一點動手的話,結局會不會不一樣。」

這一次,他是真的將對方當做了可以平等對話的存在,甚至於,他在心態上已經落在了下風,只是他自己不願意承認罷了,因為他叫許錦棠,是這裏的主人,是幽州的兵馬大元帥,是曾經榮耀無雙的一等柱國公啊!

「沒辦法。」顧蒼有些促狹地調侃道,「畢竟你許大將軍能忍嘛,想得好處,又不願意付出太多力氣,怎麼能不多忍一會兒呢,只可惜忍到最後,反倒是錯過了最佳出手的時間呀。」

許錦棠聽到這句話,背脊處陡然升起了一股涼意,他的胃裏一陣翻江倒海的惡寒,聲音很是含糊地問了一句,道:「你連這也算到了?」

顧蒼只是歪著頭,表情非常平靜地看着他,道:「你說呢?」

說罷,他又突然坐正了,消瘦得不成人形的臉上,兩道深邃的目光直接越過了許錦棠,看向了他背後掛着的那副描繪著東邊燕州和涼州兩地戰況的羊皮地圖,嘆息道:「唉,其實我是真希望能留下兩個人給未來的大涼使用,一文一武,你能不能活,全看你自己的命,而接下來,我就要動身去找那個『文』了,不出意外,這輩子我們是再無機會相見了。」

許錦棠看着顧蒼,眼神複雜,百感交集,想當初,他打出來的旗號可是「清君側,誅逆邪」,拿出來作為忽悠底下人的幌子,就是這位太子爺篡權亂國,未曾想,今日被苦主找上門來,還一舉擊碎了他所有的,關於未來的,關於爭霸天下的夢。

「我真的很想很想現在就殺了你!」

顧蒼咧了咧嘴,暗道要是被對方知道,其實從他在雍州做指揮使的時候,就已經在被自己算計,一步步誘導着他走到了今天,什麼叛亂,其實都只是為了引出另外三個躲在天險後面不出來的可憐蟲的話,他可能真的就要動手了。

所以他只是收回瞭望向對方身後的視線,偏過頭,溫和地笑道:「何不溫一壺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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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海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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