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無君

第十章 無君

晉國。

皇宮前朝的金鑾殿上,各部的文武百官,按照歷來的規矩被分成了兩列,再按照官位和爵位的高低排列,依次站好。

上至位高權重的新晉三公,下至剛夠資格上殿的各寺少卿,不管是白髮蒼蒼,入朝為官多年的老臣,還是剛被提拔上來,仍舊朝氣蓬勃的官場新人,今日,所有人都微微側着身子站着,低頭弓腰,顯示尊敬,然後偏過了半張臉,小心翼翼地看向正大門的方向。

雕刻着九條盤龍繞柱圖的四條垂柱的正中央,華美而高貴,象著着一國皇權和最高統治者的金色龍椅上,坐着一個不足五歲的小孩子,身上穿着一套因為是趕工出來,所以顯得不是很合身的寬大龍袍,正強忍着臀部的不適,儘力保持着端正的坐姿,安靜地坐在上面,因為他的個子實在不高,所以腳甚至都無法觸地,只是雖然懸空着,卻不敢跟普通的孩童一樣搖晃,反而盡量的保持垂直,讓孩子堅持的頗為辛苦。

坐在整個殿裏的最高處,俯視着下方的數百人,本就是一個小孩子他,自然免不了有些緊張,所以下意識地把雙腿緊閉,小手死死地攥著拳頭,而在他的旁邊,單獨還有一個位置,坐着一位身着鳳袍,裝扮雍容華貴,單從外貌上來講,其實頗為年輕美艷的女人,抬着下巴,滿臉的驕傲之色看着下方,只是因為有帘子遮著,下面的人並看不清楚。

因為國君太過年幼而無法處理政事,太后垂簾聽政這件事,古已有之,對此,沒人有太多的微詞,哪怕他們清楚的知道女人其實是個閑不住的性子,但這種空有心氣卻沒本事的女人,又有誰會放在心上呢?

突然從一個不得寵的妃子晉陞為太后的女人,心氣高一些,也情有可原,坐在旁邊位置上的她伸著一隻手,牽着龍椅上的孩子,用以安撫住孩子心頭的情緒。

莫名其妙得了皇位的小孩兒根本就不知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也不知道自己需要做些什麼,只是上殿前,母親把一切都囑託好了,記住要聽母親的話,坐在這裏不能動,所以小皇帝緊緊地抿著嘴,目不轉睛地看着前方。

正大門口,一位穿着整潔素雅的官服,頭戴高冠的年輕人,帶着和善的笑容,輕輕地抬腳跨過了那道門檻,一步步地走進了殿中。

門檻外的人,再厲害也不過就是一個小地方的土皇帝,看似可以呼風喚雨,但其實門檻內的人,一言便可決定他們的生死,唯有跨過了這道門檻,站到了裏面,才算是真真正正的走入了天下權利的正中心。

帘子後面的年輕太后見狀,不敢怠慢,哪怕對方其實根本就看不見自己,但還是趕緊先收起了自己臉上的表情,然後輕輕地捏了一下旁邊自家孩子的小手,小皇帝頓時福至心靈,稚嫩的童音瞬間就響徹了原本靜默的大殿。

「亞父!」

童聲清脆,餘音繞梁,朝臣隊伍之中,有不少人頓時忍不住目露悲憤之色。

在西大陸人族幾千年的歷史上,臣子讓皇帝稱自己為「父」,這古未有之,已不是可以用佞臣亂權可以解釋了,這簡直就是目無法紀,顛倒乾坤,禍亂綱常!

君君臣臣父父子子,這乃是人族數千年前便由聖人所訂下的,不可逾越的規矩,是人族賴以為處世之基礎,構建起整個社會的柱石,而這一聲「亞父」,已經打碎了人族千年之禮,推翻了整個人族世世代代所遵循的一些東西。

聖人曰:「八佾舞於庭,是可忍也,孰不可忍也。」

強大的諸侯,用君王才配使用的樂舞都已經觸犯了禮的底線,被聖人批評為「不可忍受」,是禍亂之源,又何況是這一聲直白的「亞父」呢,這簡直是禮樂崩壞,若是老學究知道了,必然會當眾批評,大聲疾呼。

因為他亂的是祖宗禮法,是社會秩序,然而今天,在這座象著着至高無上的皇權的金鑾殿上,竟然無一人敢站起身來反對他,而他們這些做了幾十年官的老臣,又如何能不悲憤呢?

主辱臣死,與有榮焉。

祝鳳先獨身站在整個文官隊伍的最前列,眼看着陳靖走入大殿,帶頭高聲大喊道:「恭迎太宰大人!」

作為陳靖唯一可以信任的發小,而且在那場「清君側」行動之中,扮演好了自己角色的他,繼任的乃是大司徒蔡京的位置,乃是地官之首,單論官位,尚在其父太常寺太常卿之上,算得上是晉國名義上的文官領袖,僅在陳靖自封的太宰之下。

聽到這一嗓子,其餘百官的頭,頓時低得更深,趕緊隨之躬身大喊道:「恭迎太宰大人!」

陳靖看着眼前朝自己低頭請安的百官,面容平靜,全無之前那副玩世不恭,隨時都敢開玩笑的樣子,此刻的他,氣質宛如垂暮老人,沒有搭理其他人,而是深深地朝着龍椅上方的小皇帝,恭敬地執臣子禮拜倒,朗聲道:「見過君上!見過太后!」

被他這麼一拜,小皇帝頓時有些不知所措,幾乎就要哭了出來,他帶着求救的眼神悄悄地看向了旁邊帘子後面,強作鎮定的母親。

女人面帶和善的微笑,輕輕地抬手,柔聲道:「太宰且平身吧。」

陳靖低眉垂眼,再度揖禮道:「禮不可廢,一日為臣,便當執臣子之禮,君上請再受臣一拜。」

卻沒想到,他這番話才剛一說完,文官隊伍中,突然有一人大罵出聲道:「你這賊子,弒君亂權,難道也配做我晉國的臣子嗎?」

周圍的人陡然一驚,臉色劇變,簡直像是被人給踩到尾巴的貓,趕緊朝着旁邊退開,露出了文官隊伍中,一位怒目圓睜,渾身顫抖的中年人來。

祝鳳先心下一震,趕緊朝着那邊看去,臉色又是一變,忍不住驚呼道:「父親!」

太常卿卻是頭也沒回地怒罵道:「滾!老子沒有你這種目無尊長,無君無父的混賬兒子!」

說着,他似乎尤不解氣,竟然在眾目睽睽之下,猛地脫下了身上的官服,然後摘下象著着地位與權力的高冠,露出了下方素色的麻衣以及頭上纏着的一條白巾,此人竟是身着素縞,披麻戴孝來了殿前。

做完了這一切之後,看着對面依然神色淡然,絲毫不為所動的陳靖,太常卿更為憤恨,直接指著陳靖,開始高聲繼續曆數着他的罪行。

「你陳家本是世代忠良,勞苦功高,你父親承蒙先帝的信任,官拜大司馬,而你身為人子,不思感恩,目無王法,竟然做出弒君亂權,顛倒綱常的事情,將你父親,將整個陳家都陷進了不忠不義的境地,你對得起你自家的列祖列宗嗎?大司徒為國事操勞半生,鞠躬盡瘁,你竟狠心將其殺之,只為了排除異己,竟然強行罷免了半數官員,你這混賬,又是何德何能,竟敢讓皇上稱你為『亞父』!你這不忠不孝,不仁不義,不君不父的亂臣賊子,人人得而誅之!」

聽得這般赤裸裸的辱罵,其他人都嚇得噤若寒蟬,一個個往日的朝廷大員,瑟縮地擠在角落裏,就好像是一群受驚的小雞面對捕食的老鷹那般不知所措。

祝鳳先更是面色極為的複雜,他,還有陳靖當然都知道今天一定會有不少不滿他的人以及大司徒門下的餘孽站出來反對發聲,但未曾想到,第一個站出來做那出頭鳥的,竟然是他的父親,而且罵得這般赤裸,絲毫不留情面,他連求情都不知道該怎麼求。

陳靖把雙手疊放在腰間,神色間十分的淡然,絲毫沒有因為對方的當面辱罵而生氣,反而平靜地開口問道:「太常卿大人說完了嗎?」

「賊子!」太常卿怒吼道:「枉我與你父親交好多年,竟未曾看出你的狼子野心,是我,是我對不起先帝!是我對不起大司徒大人!是我對不起晉國的列祖列宗啊!」

他說得聲情並茂,潸然淚下,聽得不少穿着朝服的老人都是心有所感,暗中抹淚,卻絲毫不敢出言支援。

人活得越久,就是越是怕死,尤其是他們都是有家室的人,一個家族子子孫孫數百人,何苦為了後世清名,葬送掉整個家族子弟數百條性命呢?

生與義,本就是永恆而且艱難的抉擇,誰也怪不到他們。

一番話說完,太常卿看向陳靖,恨聲道:「金鑾殿前,豈容你這賊子猖狂,陛下,老臣今日便要為先帝,為祖宗,為了晉國的未來清君側!」

說着,便從懷中拔出一把提前藏好的鋒利匕首來,嚇得四周的人再度退出老遠,只恨此刻不能逃出金鑾殿去。

祝鳳先面色大變,反應過來之後,趕緊就要來攔:「父親,不要啊!」

陳靖聽了,毫無慌張之色,只是眉毛一挑,覺得有點意思。

因為「清君側」不就是他拿來殺上官鳴和蔡京的理由嗎?沒想到現在竟然也會被人用來對付自己了。

這邊太常卿的話音剛落,竟然又有數人猛地撕開了身上的朝廷官服,露出了下方同樣潔白的粗布麻衣,然後各自拿着刀,大吼著沖了過來。

祝鳳先才剛剛跑過來想要阻攔自己的父親,沒想到中年人只是把刀一揮,頓時血光四濺,祝鳳先慘叫着踉蹌退後,隨後目露不解與哀傷之色,目光黯然地看着眼前義無反顧地沖了上去的父親,捂著自己受傷的腹部,淚流滿面。

眾人面目猙獰,齊齊舉刀大喊:「清君側,誅逆賊!」

響亮的口號聲響徹整個金鑾殿內,龍椅上原本安坐的孩子,直接被嚇得鑽入了旁邊母親的懷裏大哭了起來,而女人自己也被嚇得面無人色,只是被旁邊的內侍太監保護著,才勉強能夠保持鎮定,繼續安坐在自己的椅子上。

「護駕,護駕!」

有人高聲叫嚷着,原本莊嚴肅穆的大殿,頃刻間便亂作了一團,再無先前那般嚴肅的樣子,就連在殿裏殿外陪侍的太監和宮女們也都好像無頭蒼蠅一樣亂跑亂撞。

然而正殿中間,被五人舉刀圍殺的陳靖,面色依然沉靜如水,雙手整齊地疊放在腰前,耷拉着眼皮,似乎根本懶得理會這些人。

就在這關鍵的時刻,門外突然有數道飛箭射了進來。

宮城精銳的箭術,不但准,而且狠,一道道羽箭毫不避諱地射來,根本不會擔心誤傷一事,頓時就有一聲聲慘叫傳來,其他的官員們見狀,早就嚇得趴在了地上,撅著屁股痛哭哀嚎不止。

往日裏高高在上,不可一世的黃紫公卿們,在生死關頭前,跟普通的百姓看來也沒什麼區別,甚至還要不如,除了動手的那幾人,其他人根本就沒有被射中,但仍然趴在地上哀嚎,旁邊人一碰,還當是自己中箭,頓時一個激靈,捂著屁股慘叫着呼喝人來救自己,場面頓時更為不堪了。

一輪箭雨射罷,這場紛亂便已經結束了。

一直站在原地沒動的陳靖,伸出腳,踢開了旁邊倒下的人手上的刀,然後轉頭看向了後面帶着披盔戴甲的兵士們闖進來的楚陽公薛弼。

五人之中,唯一倖存的太常卿身中三箭,無力地倒在了地上,手中的匕首,也早就不知道掉在哪裏去了,此刻嘴裏滿是鮮血,雙目恨得都快要凸出來了。

「亂臣賊子,亂臣賊子!」

倒在地上的他,終於明白了過來,不顧傷勢,使出全身的力氣朝着陳靖大聲地叱罵着。

這是,肚子上挨了一刀的祝鳳先突然甩開了周圍人的手,幾步就跑了過去,跪在地上,扶著自己的父親哭嚎道:「父親,夠了!父親!夠了!」

陳靖只是冷冷地瞥了一眼地上的人,語氣平淡地開口道:「太常卿,你該好好地感謝你這個同樣是亂臣賊子的兒子才對,你們幾個,還不快去找太醫過來,記住,務必要醫治好太常卿,不然我拿你們是問!」

幾個嚇得縮在大殿邊上的太監這時候才反應了過來,趕緊跑了過來,跪倒在地,忙不迭地點頭稱是。

倒在兒子懷裏的中年男人聞聽此言,頓時更加瘋狂地掙扎了起來,伸出手想要去抓陳靖,面目扭曲,狀若瘋癲地大聲喊道:「我要殺了你!我要殺了你!啊!啊!我要殺了你!賊子!賊子啊!」

陳靖吩咐完了,看都懶得再看他一眼,只是表情平靜地掃視了一圈殿內四周,仍然縮在角落裏,表情緊張,狀態各異的臣子們,有老有少,有新有舊,然而這一圈下來,所見的,都是驚恐和懼怕的眼神,竟然無人敢與之對視。

陳靖輕輕地搖了搖頭,然後轉而高聲念述道:「新元初年,有四反賊潛入殿中,欲行刺皇上,幸得太常卿提前揭發,被楚陽公斃於殿前,保得陛下無恙。」

其他人聽了,都是不明所以,面露茫然之色。

陳靖說完,朝着站在最邊上的一個神色緊張的年輕人露出一個和善的微笑,開口道:「郭大人,這麼寫沒問題吧?」

身為史官的郭銘渾身打了個寒顫,只是低下了頭,默默地點了點,不敢言語。

其他回過味來的人,頓時都生出了一股惡寒的感覺。

「噗!」

太常卿聽了,更是仰天噴出了一口鮮血,然後就此倒在了祝鳳先的懷裏。

祝鳳先抓着自己父親的手,使勁地搖晃哀嚎道:「父親,父親!」

對這個唯一的朋友,陳靖卻不能如此無情,只能勸慰道:「鳳先,趕緊和伯父一起去太醫院醫治吧。」

祝鳳先先前在毫無防備的情況下挨了自己父親一刀,傷勢不輕,折騰了這麼久,鮮血都已經染紅了朝服,只是他仍處於悲傷之中,所以還未感覺到而已。

就這麼一會兒,已經有太醫院的醫官帶着擔架趕過來了,然後在旁邊兵士們的幫助下,輕手輕腳地將地上昏迷的太常卿還有祝鳳先給抬了上去。

「啪!」

路過陳靖旁邊的時候,滿臉淚痕的祝鳳先猛地伸出手,抓住了他的手腕。

陳靖轉過頭去,與其對視了一眼,陳靖沉着臉,輕輕地點了點頭,祝鳳先這才放心地放開了手,然後默默地閉上了眼睛。

待得其餘四人的屍體被已經被拖了下去,鮮血都被人給清洗乾淨,還一副心有餘悸樣子的朝臣們重新站定后,陳靖這才道:「好了,逆賊已死,朝會繼續吧。」

龍椅上的小孩兒瞬間止啼,旁邊的母親臉上再無一開始的驕傲之色,只是勉強地提起了一絲笑容,代替自己兒子開口道:「楚陽公與太宰二人忠心耿耿,臨危不亂,護駕有功,當賞。」

陳靖只是深深鞠躬,高聲道:「多謝皇上!」

剛才緩過勁來的朝臣們都低着腦袋,眼神之中一片晦暗之色,因為他們知道,以後在這座朝堂之上,再難有人阻止這位年輕太宰了。

不少人甚至在想,從蔡京到這個年輕人,到底是變好了,還是更壞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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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太在狀態,今天只有一章,五千多字。

之前每天日更八千字,確實有些太累了,休息一下,見諒,喜歡的,點一下收藏月票,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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滄海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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