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船

鬼船

?臘冬的浦東,北風凜厲,寒夜,灰濛得厲害,像是罩上了一塊黑布,五指難見。

怒濤滾滾的江面上,冽冽寒氣直撲而來,凍得人臉面邦硬硬的,好像抻一抻神經,張一張嘴,就要掉下來一辦。

江深處,趴泊著一個個龐然大物,發出聲聲轟鳴,上邊的旗子五顏六色,那是洋人的軍艦,自開埠以來,洋人的鐵疙瘩闖了進來,這片江面,就沒消停過。

聽說那鐵疙瘩會吃人,上月就有幾名不知事的漁民誤闖了過去,被一通梭子打成了篩子,也是可憐。

「自家江裏頭撈漁,還得看那些個鬼臉色呢。」

老煙槍搖了搖頭,撒下了手裏頭的漁網,他呵了呵幾口氣,暖了暖手,雖說裹着厚厚的粗棉大衣,全身上下也包裹得嚴嚴實實,仍真實的感覺身體里的溫度被無情地抽進水裏,一陣寒風急打過來,險沒將他沖翻到江裏頭去。

「噫,這鬼殺天咧,江裏頭魚蝦都凍死球,還撈網個啥咧?」身後的四喜劃了上來,抖了抖牙。「聽講洋人鐵疙瘩那邊有洋盒罐子撿,隨手撈它一個,也強過這頭吃寒受凍哈。」

老煙槍抽出腰間的煙槍點上,啅了口旱煙。「那些個洋鬼子狠三狠四的,連陰鬼都躲開呢,儂小赤佬不要命噠。」

四喜回道。「遭這通罪倒不如吃通梭子來得爽快咧,都講那洋鬼子綠眼珠子,這黑燈瞎火的興許瞅不見不一定。」

老煙槍敲了敲手裏煙桿,吐罵道。「儂這小赤佬狗嘴裏神兜兜的怪浪豆,真要吃了梭子,儂可算見鬼啰。」

後頭的二狗也劃了上來,現學了句上海話。「喂,老倌,聽講儂後生那會兒作過『四人幫』,可有沒得?哪恁也跑來跟阿拉擱這寒江裏頭吃風受凍吶?」

四人幫,土話又叫大力士、棺材佬,特指專業抬棺材的那四個人,這四人以抬棺搬屍,破土挖穴為生。

四喜驚道。「老倌,有這事咧,學學?」

二狗也道。「學學?」

老煙槍臉上神色陰晴不定,耐不過二人糾問,就跟他們叨磕了兩句。按他的話講,他們佛家一脈,古時候通五行,精八卦,分陰陽,辯乾坤,觀風望水,走山探脈。平日裏幫着人批批字、摸摸骨,選陰定宅,暗地裏也作些掘墳盜墓、探穴摸金的勾當,到了他爺爺這輩,資質算差的一個,只學得三分道行,湊合著勉強也夠用,他的父親是妾生,屬庶出,連皮毛也沒學到,加之又死得早,他在家族裏就更沒什麼立足之地,於是十六歲便離家出走,飄零江湖,有時迫於生計也作過一些抬棺破土的活計。

又講他祖父年少時曾走南闖北,觀山望水,摸金探穴,時能遭上一些詭奇誕事,狐媚精怪也不曾少見。

聽得二狗臉驚一陣,白一陣。「還真有這詭事咧?」

四喜笑道。「想沒到老倌儂祖人還軋姘頭咧,風流着啰,後來那狐媚子呢,有么得成了儂家祖宗?」

「小赤佬狗頭賊腦,神之胡之亂講,皮痒痒找抽吶?」

老煙槍臉一拉,掄起煙槍就要來打,水裏一個漁網撥擺,像是有東西咬網了,他一喜,雙手去拉,那曉得水裏頭的東西異常生猛,險沒將他反拽到江裏頭去,心想,該不會網到大傢伙吧?手裏的魚網一個順溜往下墜扯,他身子一個不小心跌滑,撲到了木漿上,磕得他鼻青臉腫,他拽住魚網大叫道。「喜娃子,快來幫忙,好像是大傢伙。」

「有啥球大傢伙,這鬼殺天,蝦米都貓冬了,還能撈到江豚不成咧?」

四喜雖然嘴裏叫囔著,手裏的木漿卻絲毫不懈怠,要真網到江豚,這天寒地凍的一夜也算沒白熬,聽說江東邊的一醉樓就高價收購,鮮活的一頭能賣上二十大洋左右,這對漫年漫月跟寒江冽風打交道的漁民來講,那可是天價數字。

他一個猴急,跳上了老煙槍的木船,害得老煙槍猛吃了個趔趄,險又栽進江裏頭去,又沖身後嚷道。「狗蛋子,快,江豚,撈到江豚吶!」

二狗子一聽,甩了手裏的傢伙,兩手當漿往這邊划來。

三人一拽網,水裏那東西一個擺脫,盪得木船東搖西歪,三人跌跌撞撞。

二狗子叫道。「好傢夥,這氣力壯得,怕是能抵頭牛吧?」

四喜吃力道。「不行啊,這江豚大著咧,可是拉不起。」

老煙槍拽了拽幾下魚網,眉頭有些鎖,講道。「好像底下掛網了,得有人下去瞅瞅。」

「啥,下水咧?」二狗看了眼滾滾江面撲臉襲來的寒氣,臉有些綠。「這水凶天凍的,莫不說摸不著江豚,就是摸著了,還不給活活冰成人棍兒吶。」

他看了看四喜,四喜連搖著四指右手,講著江豚寧可不要,死活不會下水。

「小赤佬,平日五斤哼六斤的,到頭蔫巴瓜,這輩子欠該喝風飲露沒得出息。」

老煙槍斥了句,將煙槍插進褲腰,又找來繩索捆在了腰間,吩咐兩人機靈些,一有情況就拉繩,然後一個呼氣,跳進了水裏。

這一下水,了不得,就像被剮了皮丟進了冰窖裏頭般,身子一個哆嗦,一口水下肚,差點沒把腸子給凍住。

一個激浪打來,將他裹了進去,洶湧無情的江水殘忍的往鼻嘴耳喉灌來,他在水裏打了五六個滾,好不容易才穩住身子,抖了抖牙,尋思著這般下去可是行不得,沒等到底下,不嗆死也得凍死在這冰水裏不可,心下一橫,憋了口氣栽頭就往深底潛去。

魚網就掛在一處暗石上,難怪拽不動,可裏頭並沒什麼江豚,遠遠看着倒好像個大黑鐵箱。老煙槍一驚,奮力遊了游過去,一看,還真是個黑鐵箱子,也不知裏邊究竟裝着些啥。箱身雕刻着一些奇詭的符文,他看在眼裏,心頭一寒,冰凍凍的比灌了一口江水還冷。

他盯着細看了幾眼,箱子並沒有上鎖,他伸手想去打開,但箱門好像被什麼東西卡住,根本打不開。

忽地,一陣嗚嗚哇哇的詭戾叫聲嚇了他一跳,一片黑壓壓的黑烏竟從水底破土而出,四面八方破浪衝天,拍得江水滾滾翻翻,將他沖了個七葷八素。

老煙槍身子一凜,倒吸一口寒氣,這寒江深水裏頭,哪裏來的烏鴉?

身後的繩索拽拉了幾下,是四喜他們給的信號,老煙槍往下回扯了兩下,示意他們收網。他將掛在暗石上的魚網扯了下來,網上的一個鐵東西引起了他的注意,已經完全腐蝕生鏽,看着像個巨錨,他吃驚地看去,確認了自己的猜測,還真是個錨,鐵鏈就消失在五六米遠的沙石里,像是從地底下拋上來的。

「亡靈引渡?老煙槍臉一白,身子不禁一哆嗦,又灌了兩口江水。

年輕時,他也曾走南闖北,見過些世面,這是典型的『亡靈引渡』,大有來頭。

身後的繩索忽地被一股巨力拽扯了幾下,晃得他身子七上八下,又無情的灌了幾口江水,他暗罵了聲。「小赤佬,手腳沒得輕重。」他扯了幾下繩索,上邊卻沒了反應,他也懶得耽擱,挪開了錨,奮力往水面游去。腳下忽地一個失力,像被什麼東西拉住,他一驚,抬腳往上蹬,水裏的怪力一個奮勇將他拖了下去,驚得他四腳亂蹬,冰水就像泄洪般的往嘴鼻灌來,嗆得眼淚都掉了出來。

「不好,莫怕是水猴子?」

老煙槍第一反是水鬼,這江裏頭,常有水鬼拖人下水的詭事,亡死之人不在少數。他慌張的往上踩蹬,那東西氣力大得出奇,一個拽扯,只覺着腳下的棉褲破了,小腿上的皮肉被生生扒去一半,傳了一陣剜心般的裂痛,老煙槍急得四腳並用,抓狂往水面逃去。

「小赤佬,快拉繩,下頭有水猴子。」

他衝出了水面,大叫了聲,卻沒聽到任何回應。

哇哇哇的一陣毛骨悚然的詭戾叫聲傳來,老煙槍身子一凜,抬眼望去,頭頂上黑麻麻的一片。漆布般的黑夜裏,根本望不清有多少,只見黑布上掛着密密麻麻的濃厚得化不開血色的腥紅眼睛。

一個東西冷不丁的跌在了下來,落在後頸上邊,啪嗒一聲,熱滾滾的,他身子一怔,驚疑的摘下來看,是根腸子,血淋淋的,腸管裏頭污穢的糞便,傳來一股窒息的惡臭味,他胃裏一個噴涌,險沒吐了出來,甩了手裏的腸子就往木船那邊逃去,好不容易攀了去,老煙槍大喘著粗氣,凜骨的凍讓他回復少許神志,他咳嗽了兩聲,大喊道。「喜娃子,二狗子?」

木船周邊,除了滾滾江浪聲,便只剩下頭頂陣陣詭戾叫聲,老煙槍驚惶的四下望去,根本找不到二人。他後背一寒,兩小赤佬人呢?小腳處隱隱感覺好像還被什麼東西抓着不放,他低眼望去,不禁心頭一凜,是一隻斷掉的人手。

老煙槍臉一白,抓起斷手就往江里拋去,拋了過後,他就后怕起來,那隻斷手怎麼看着像四喜的?那小赤佬年少皮頑,右手傷殘,五指只留得四指。

莫非之前在水裏拽自己不是水鬼,是四喜?想到這裏,後背不禁冷汗啪啪跌落。身邊噗通一聲,跌落下來個東西,就砸在了黑鐵箱旁,滾得咚咚響,滾燙的液體濺他一身,老煙槍驚惶的看去,一張血淋淋剮了皮的『臉』,滾到了腳邊,正死死瞪着他。老煙槍嚇得大叫一聲,跳起了身子。江面上,猛聽一道震耳欲聾的轟隆巨響,江潰地裂,天地搖顫,滾滾怒浪如海嘯般襲卷過來,拍得木船東飄西零,搖搖欲垮,他趔趄連連的死死拽住船身,幾經吃力,才沒淹進江里。

嗡嗡的鳴笛的聲,劃破了焌黑的寒夜。

黑暗裏,一艘巨輪緩緩駛來,煙火齊鳴,歡歌載舞,傳來陣陣叮叮噹噹的碰杯聲。

船頭上,『米』字旗,迎風激蕩,他意識到這是英國人的油輪。

老煙槍心中一個不妙,這會兒不死也得挨洋鬼子的梭子了,心中不免害怕起來,網了這些年頭的魚,鮮有撞到槍口上。年少時,也曾南北深山走脈探穴,都沒被陰鬼索了性命,不想今個倒是栽到了洋鬼子手裏頭。

那巨輪好像並沒有發現他,徑直的從側面駛過,老煙槍怔怔的趴在木船里看着鐵疙瘩從身邊開過,心頭暗喜,這洋鬼子也活該眼瞎,這大活人瞅不見。

寒霧泛打起陣陣白露,船身上濕漉漉的,污紅的水流嘩嘩往下淌,像是在滲血。他驚愕的盯着油輪走過,但上邊一個人也見不著,老煙槍吃驚的眯着眼睛細細望去,船身鐵皮腐朽得厲害,好像一碰就要掉,燈火通亮的船廂里空蕩蕩的,一個人影也望不見。

老煙槍心裏一個咯噔,莫非這是一艘鬼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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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陵十三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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