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何為師（五）

這十年來，荔市二中高三十三班一直是令人仰望的代名詞。每年全市考入首都大學的名額，起碼一半都被「十九班」包攬了去。

對普通人而言，每年從這個班裏考出去的學生哪個不是天子驕子，最差的幾名也能上一個中等的一本。所以，這個班的學生，哪怕家庭背景再強，自己也得有兩層實力才能踏入這道門檻。

雖都說條條大路通羅馬，然而出生在「羅馬」的孩子們，他們從起跑線上享受的資源，是眾多寒門奮鬥幾輩人奮鬥十幾年也難以達到的。

記得幾年前，某市的高考狀元大膽的說出自己的成功最大的因素在於家庭的支持，經濟，氛圍，以及生活的環境種種，因此在他看來如今社會成功的人多源於成長在資源豐富的家庭。

每年的狀元採訪也就是全國大事裏的小水花，然後那次採訪后，全國沸騰！網上接踵而來的是對「寒門是否難出貴子」這一觀點進行了火熱的辯論，幾年下來，辯論無果。

其實「十三班」就是一個最真實的佐證。近十年來，能考進「十九班」孩子，每年不過寥寥數幾齣自「寒門」，而這些「寒門學子」們在十三班人人耀眼奪目的環境中大部分性格內斂，不喜與人接觸。

每學期頒獎典禮上，各年級的十三班惹來一陣陣艷羨，每學期的各項活動表演中，各年級的十九班能歌善舞，才藝非凡，讓人傾佩。

十三班的存在就是為了告訴所有人，學霸不等於書呆。

然而，就是這樣一個身處金字塔的班級，這樣矚目的存在，卻在同一年裏發生了兩件令人想不到的事。

一人退學，一人自殺。

退學的自然是學生，自殺的卻是從高一就帶他們的語文老師。

周五不放假，學生集中在教室里開班會，看電影，忙碌的也就只有班主任。

在網上搜索了一下午相關信息，周耿一條有一條，看完了所有的報道以及評論。從百度到微博，從事發的三月到結束的十月，他不願遺漏任何一條，任何一個字。

先是一片一段的瀏覽，後來變成了一字一句的看。從一開始的疑慮到心疼再到後來的凝重。

關掉電腦，周耿往窗外看了眼，天不知何時已經黑了，對面的曹老師可能終於贏了一局，滿意的咂咂嘴，側了下身子，翹起另一條腿，眼神卻沒有離開過手機。

都說「良言一句三冬暖，惡語傷人六月寒。」如今的惡語何止能傷人啊，它們早已經進化到能殺人的地步了！

他用手撐著額頭，閉上了眼睛。將眼眶裏的情緒慢慢的，一點點的藏了下去。

周耿知道，有些東西已經悄悄發生了變化。

他輕手輕腳走出辦公室，站在走廊上，靠着欄桿，掏出許久都不曾理會過的煙盒，點燃。朝空氣中吐了一口，煙霧朦朧了眼前，學校里路燈都亮了起來，一向受人歡迎的籃球場此時空無一人，倒是旁邊的教學樓燈火通明，熱鬧非凡。

「噢喲~」

「喲喲喲~」

一陣陣歡呼聲從教學樓方向傳過來，少年不知愁滋味。周耿抬頭往聲源處望去，歡呼最盛的正是十三班。

看着看着，不知為何，他開始笑了起來，笑的煙全嗆進了肺里。他還是笑，笑得紅了眼眶，彎了腰，背脊處不停地抖動，雙手撐在膝蓋上，邊咳邊笑。

半晌后抬頭，淚水早已被嗆滿了雙眼。

這個世界啊，好的壞的都被藏在黑夜裏，難見光明。就像燈火通明的教學樓，就像那隱藏在陰影里的校門。

星期六一早。校門口嘰嘰喳喳的學生蜂擁而出。

周耿站在校門口看着來來往往的學生，神色不明。等了十來分鐘，一個穿着深藍色T恤的小男生，從他旁邊走過。

周耿快速上前幾步，拉住小男生，一言不發的往校門口人少銀杏樹下走去。

小男生先是一驚，再抬頭看到拽著自己的是自家語文老師，略有些驚訝的問道，「呀！周老師您有什麼事嗎？」

周耿抬了抬往下划的眼鏡，盯着小男生，神情嚴肅。

小男生先是被看的有些莫名其妙，接着心跳開始加速，大腦里飛快的運轉着，思考着這一周的語文課上有沒有分神的時候，作業有沒有忘記做的情況。

一番「自省」下來，心安理得漸漸遠去，腦海里唯余絕望叢生。

恨只恨自己最近沉迷遊戲，因而總在語文課上思想拋錨。如果今日能平安脫險，他定要痛改前非，洗心革面，重新作人，做為社會有用的接班人！flag已立，打臉是遲早的事，但並不妨礙他此刻的誠心。

「周，周老師。」小男孩忐忑不安。

「嗯？」周耿扶了下鏡框，張了張嘴，一時竟不知從何處問起。

小心翼翼觀察的孩子看着老師這副為難的樣子，愈加悲傷逆流成河。

大發了！絕對大發了！

連老師都糾結的問題！他可能估計在自己沒意識到的情況下捅大窟窿了！

他腦海里已經閃現了爹娘男女混打的悲慘激烈場面，人生多艱。

「老師，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眾所周知，無論哪種情況先下手為強總是好的，真誠認錯比自以為是的和權威挑釁更加理智。

作為一名理智而聰慧的高中生，男孩兒眼神要多真摯有多真摯，「對於我的錯誤，我深刻反思，下次絕不再犯！」

周耿眼神中閃過一絲笑意，一開始的糾結剎那煙消雲散。

「別怕，藍冉，老師只是有些問題想要問一下你。」

「咦？」春風和煦，莫非只是暴風雨前的神經麻痹。

小男孩將戒備暗自從三級上調為紅色一級。「老師，您問，小的定當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耽誤你一點時間，無關學習，去對面的咖啡店可以嗎？」

周耿剛說完，藍冉的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心跳的比剛剛還快。

一來周老師竟然有問題請假他，太有面子了！

二來談話的地方竟然是對面咖啡店，太太太有面子了！

對面的咖啡店，那是什麼地方？那是「有錢人」駐足的，據說人均消費最少三百起價的地方！

所以學生很少有光顧的，開在這兒，當然不是為了他們這群富二代，而是為了那頭的整棟大廈的程序員們。

雖然他們在外人眼中也算有錢人，但是，真正的富二代從不攀比金錢，因為他們沒錢！他們大多數人還比不得隔壁三條街的那所普通高中里的學生有錢。有錢的只是上一輩。

比如說他，法醫老爹好歹在公安廳有個位置，老媽也勉強能登上本市企業強人boss排行榜前五，在這樣一個霸道總裁小嬌夫的「傳統」家庭里，他每個月的零花錢卻絕對不超過五百，當然，這還是在他兩老人家沒忙忘的前提下。說起來都是淚，作為人人羨慕的「富二代」，他曾噙著淚拽著五百塊錢硬生生挺過了三個月，其中四百九十八塊錢還都用在了購買書籍資料文具上頭，好在家裏請了阿姨做飯，要不然，等這兩位忙完了，想起來了，也就可以毫無爭議的，一個為兒子提供後事資金，一個提供免費的法醫鑒定——該少年死亡原因：飢餓。

哎，藍冉默默在心裏為自己掬了一把淚。

然而，今日，在周老師的盛情邀請下，他終於可以去享受一下一次消費佔據他近三分之二零花錢的地方了。

「可以可以。周老師您先請。」竭力壓下嘴角，藍冉尊師重道的屁顛屁顛的額跟在周耿身後。

咖啡廳里寧靜祥和，悠揚的鋼琴曲洗滌著每個人的靈魂，古典的屏風恰到好處的成全了來者的私隱，又不會讓人覺得身處狹隘的一隅與世隔絕。

身旁的檀香仿若春風拂過人的指尖，令人不知不覺間放鬆了心情。香濃的咖啡懷抱着味蕾，讓人感受到生命最初始的安心。

半杯咖啡入喉，藍冉才想起來自己坐在這兒的原因。抬頭望去，對面的人雖然面色平和，但不知為何，藍冉覺的周耿在熏香煙霧繚繞之間愈加飄渺，像是一潭綠色的天然湖泊，湖面清澈寧靜，湖底深不可測。

少年人的本能讓他有些想要遠離，他有些後悔來了。怪不得母親常說：貪心不得，貪心不得。

「呵呵，怕了？」

對面的人突然發出聲音，藍冉嚇得差點打翻身前的咖啡杯。

「不要怕，怕的不應該是你，而是那些做錯了事的人。」

藍冉有些糊塗了。對面的人卻不管不顧，自說自話，「你說，一個人的惡怎麼能達到如此境地？」

周耿低下頭喝了口咖啡，苦澀的味道直衝心頭。

「藍冉，你還記得白露老師嗎？」

藍冉猛地睜大了眼睛，緊接着緊張的往四周環視了一圈，這才發現，這家咖啡屋是真的面面俱到，只要不是故意高聲吼叫，鄰桌是根本聽不到別人的對話的。

雖然如此，他的心，還是咚咚的跳了起來，帶着說不清道不明的憤恨與恐懼。

「周老師，您別問了。」藍冉咬了咬唇，好心的提醒着眼前這位初出社會的年輕人。

藍冉家境使然，所以相對同齡人而言對有些事更加敏感。他爹媽都不讓他再干涉的事，不用想也知道，是紅色一級棘手的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