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三章挨打
第二日的京兆府衙門。
因為昨天的那場鬧劇,京城裏頭幾乎關於通州「陳青天」的各種流言被傳的沸沸揚揚,他到底是不是冤枉,是真清廉還是偽君子,也是眾人爭辯不休的焦點。
今天的公堂過審允許百姓旁聽,這樣的熱鬧豈能錯過,隨便聽兩句都能出去跟人扯上一大篇閑話,沒準還能編成段子在茶館酒樓里聊一聊呢!
不過令人大失所望的是,陳碌竟然沒上堂,據說是雖然沒死,但染了癆病,奄奄一息離死就差一口氣了,壓根兒也站不到這兒來。
不過他雖然沒來,來告他的倒是來了一大堆。
個個都是披麻戴孝,手舉訴狀,字字血淚的控告陳碌貪贓枉法,寡廉鮮恥,用卑鄙手段害的他們家破人亡,妻離子散,是個不折不扣的奸惡之徒,懇請京兆府尹為他們做主,還他們一個公道。
這些人,俱是原本在通州頗有家財的富戶鄉紳,姓名戶籍登記造冊,全部查的一清二楚,不可能是旁人冒充,所訴的冤情,自然也不是空口無憑。
隨着一件件的證物呈堂,一個個的證人出來答問,關於陳碌身上的疑問也一點點的被抽絲剝繭,展露在眾人的面前。
他哪裏是什麼為民做主的青天大老爺,活脫脫就是一個沽名釣譽,貪婪陰險,口蜜腹劍的虛偽毒辣之人嘛!
整個公堂的氣氛,在陳碌的原配夫人何氏出來大義滅親,指證自己丈夫的時候,達到了最群情激奮最高漲的時刻。
枕邊人都這麼言之鑿鑿的說陳碌是個不折不扣的貪官污吏,那也證實了這些來告狀的人都所言非虛,陳碌,真是該死!
那之前說他含冤被秦蕭所害,自然也是假的嘍?
人群里有昨天去秦府門前鬧過事的學子,頓時臉上都火辣辣的起來,這下才明白自己是無端被人挑唆了,白白的出了個大丑,竟然替這種人喊起冤來。
呸!什麼冤枉?分明就是罪有應得!
真正被冤枉的,是秦蕭才對呀!
一夕之間,京城的風向便全數都變了。
秦蕭從枉害忠良,人人唾罵的奸佞,漸漸的就變成了懲奸除惡,街頭巷尾里人人稱讚的忠良賢臣了。
蘇謹知道這一切時,已是第二日的正午。
這次調息所花費的時辰比往日更長,他明顯感到體內蠱蟲過於活躍反常,刺激的他氣血上涌,險些壓制不住。
這邪物果然是陰毒的很,一著不慎,就會被它所吞噬佔據,再無自己清醒的意識。
以後,需得更加萬分小心才是。
陳碌的事,雖有些出乎他的意料,但只要這廢物死了就行,死人開不了口,話還不是由著活人來說?
縱使是地下錢莊的事被捅出來,死無對證,誰還敢對他這個中宮嫡子多加質疑一句不成?
所謂上樑不正下樑歪,質疑他,便是質疑皇帝,哪個得了失心瘋敢去皇帝面前告他的狀?
便是恨他入骨的秦蕭,這麼好對他落井下石的機會,不也只是把陳碌那些雞毛蒜皮的貪贓小事拿出來翻舊賬,提都不提陳碌同地下錢莊勾結的事么?
只要皇帝不知道,那他就萬事大吉,以後還會再有數個地下錢莊,把這個虧空找回來,至於秦蕭,他也有的是手段收拾他。
「小峰呢?」
蘇謹瞥了眼窗外淅淅瀝瀝下起的小雨,喝了口手中甜膩膩的紅棗蜜茶,懶懶的問了句。
「小峰大人昨夜偶感風寒,發了高熱,這會子還起不了床,恐怕今天還無法前來殿下跟前侍奉。」隨侍低頭稟道。
「他都幾年沒生過病了,這會子我正是要用人的時候,他卻是嬌弱起來了?」
蘇謹俊致的眉頭蹙了蹙,哼了一聲,將手中的茶盞隨意的擱在了黃花梨桌案上,起身站了起來。
「這病倒是來的蹊蹺,我去瞧瞧。」
只不過他剛剛走到門口,就有另一名侍從匆匆忙忙的過來稟報。
「殿下,陛下急召您入宮。」
「急召我入宮?」
蘇謹微微眯了下眼。
「可有說是什麼事?」
侍從搖了搖頭,小心翼翼的回話。
「沒有,來傳話的內侍官只說陛下要急召您,別的一概不知,看他神情眼色,應該不是什麼大事,屬下猜,也許是為了陛下壽辰,您送進宮的那尊翡翠玉佛像來問問您的話吧?又或者,是為了您前些天同皇後娘娘在宮中的那場爭執也說不定,屬下聽說,皇後娘娘這幾日的病情又加重了呢······」
皇帝是為了呵斥他耗費錢財和忤逆不孝,所以才傳他進宮?
雖說這樣的猜測很合乎情理,可蘇謹還是莫名的有一種很不好的預感,似乎,還有別的變故。
「殿下,內侍官還在外面等著呢,您看?」侍衛恭敬詢問道。
蘇謹立在原處站了會兒,忽而就懶懶散散的打了個哈欠,弔兒郎當的一笑,晃晃悠悠的邁腿朝門外走去。
「怎麼能讓宮中貴使久等呢?本王這就應詔進宮就是了。」
初夏的天氣陰晴不定,早上還是晴空萬里,到了正午,卻又開始飄起重重小雨,洗刷的皇宮明黃的琉璃瓦都浮漾著一層濕光,空曠的宮巷裏,到處都平添了一份孤寂冷清。
蘇謹穿着一件大紅描金的華貴外袍,帶着玉冠,系著絲帶,連腳上穿着的鞋,都是鑲寶嵌珠,踩着漢白玉的台階走到皇帝的宮室外頭時,精緻漂亮的似是從畫兒上走出來的仙童,連出來迎候他的宋和,都被這風姿張揚的明媚少年給晃了下神。
這齊王殿下,可真是出落的越來越好了。
「呀,宋內官,許久不見了,真叫本王想念的緊哪!」
蘇謹笑眯眯的上前搭着他的手,聲音猶如金玉相擊,清脆又好聽。
「前兒本王在外頭瞧見了一塊和田玉,成色極佳,正是適合拿來雕琢印章把玩之用,本王想着宋大人素來喜愛此道,便替你留下了,宋內官可千萬別嫌棄呀。」
宋和的掌心已被不動聲色的塞入了一塊鵝卵大的玉石,觸手生溫,圓潤細緻,以他對玉石的賞鑒力,不用低頭去看,便知蘇謹所言不虛,這的確是一塊極品的和田美玉。
蘇謹不僅長的好,這投其所好,八面玲瓏的手段,也是越來越好了。
「多謝殿下的美意。」
宋和也不推辭,順理成章的將那塊玉收進了袖子裏,語氣頗為和善的對着蘇謹笑了笑。
「陛下正在裏頭等著殿下,殿下還請快進去吧。」
他頓了頓,似是無意間的又多說了一句。
「陛下心緒不佳,殿下可千萬得小心應答,別失言頂撞,免得觸犯龍顏。」
心緒不佳?
蘇謹眉心微動,嘴角的笑意卻是絲毫未散。
「有勞宋內官提點了,本王自然會小心的。」
邁進門檻,厚重的宮門在身後緩緩合上,望着裏間立在書案前的那道明黃背影,暗暗的吸了口氣,臉上擺出一副恭謹低調的樣子來,緩步走了過去,站定了躬身揚袖,姿勢優美,禮節一絲不錯。
「兒臣給父皇請安。」
皇帝把視線從書案上的一道摺子收了回來,投到了面前站着的兒子身上。
他很少這樣與蘇謹單獨相處,平日裏問候請安什麼的,也是能免則免,基本不與蘇謹打照面。
現在這樣一打量,蘇謹倒像是不經意間就突然長大了一樣,從那個瘦瘦小小的陰鬱孩童,長成了如今秀挺俊俏的富貴王孫。
這精雕玉琢的眉眼,這通身華貴的打扮,這性好奢侈的排場,倒是同冷宮那個已經淪為階下囚的廢帝很有幾分相像。
與蘇謹比起來,他這個當父皇的,可是比自己兒子還要寒酸了幾分,若說父子,蘇謹與廢帝,更像是一對親父子吧。
真是時光飛逝,一晃,都這麼多年過去了·······
蘇謹保持着躬身行禮的姿勢很久,見皇帝也不叫起,垂下的眼眸顫了顫,抬起來時,卻是微微笑着,很是良善無辜的清澈眼神。
「不知父皇叫兒臣來,是有什麼吩咐,還請父皇示下,兒臣也好······」
他的話還未說完,就被「啪」的狠狠一巴掌打斷了。
皇帝看起來溫和謙雅,可這手勁兒卻是不小,加之蘇謹沒有防備,這一下打的他踉蹌了幾步,眼前一陣陣發暈,半邊臉都疼的麻木了。
他的腦子嗡嗡亂響,喉頭亦是湧上一股腥甜,不可置信睜大眼睛,捂著臉朝皇帝看了過去。
這是他第一次挨打。
以前無論他闖出什麼樣的禍,做出什麼樣的荒唐事,皇帝都是一笑了之,從來不會說他一句,更別提動手打人了。
當然,這並不是皇帝有多麼寵愛他,他只是在無視他而已。
沒錯,就是無視。
在皇帝的眼中,他就像是個透明不存在的東西一樣,永遠不會多被瞧一眼,更別提什麼關懷教導,父子情深了。
與他相比,秦蕭反而更像是皇帝的親兒子一樣,起居生活,讀書練武,皇帝皆是親自過問,細緻入微,從不假手與人。
母親對他厭惡憎恨,父親又對他冷淡漠視,天知道他這些年是怎麼過來的,他是怎麼能忍着不把秦蕭亂刀捅死的。
一個來歷不明,無父無母的野種,得到的關愛照顧,卻比他這個父母雙全的皇子要多的多,這難道不可笑嗎?
憑什麼!
皇帝背着手看他一眼,表情淡然,緩緩說道:「你可知錯?」
蘇謹忍着嘴角的抽痛,慢慢的將捂臉的手放了下來。
「兒臣不知錯在何處,但是惹的父皇動了這麼大火氣,這便是兒臣的不孝,父皇說兒臣錯了,兒臣就一定是做錯了,自是甘願受父皇責罰。」
「你不必在這裏故作乖順。」
皇帝的眼中,不見平日的和氣寬仁,只看的見冰冷冷的一片涼意。
「朕以前,只當你不過是荒唐任性,貪玩而已,但還是懂規矩知進退的,卻沒料到,你還有這樣狼子野心的一面,可真是畫虎畫皮難畫骨,知人知面不知心哪!」
一個九五之尊的皇帝親口對你說出狼子野心四個字,其實,就跟指着你的臉說你想造反嗎,沒有什麼兩樣。
這樣大的罪名扣下來,饒是蘇謹憋著一肚子的怨氣和怒火,也只能撩袍跪了下來請罪。
「兒臣不敢。」
「你不敢?」
皇帝冷笑了一聲。
「以前,朕也以為你不敢,但是現在看來,你不僅敢,而且敢的很呢!」
他返身將案台上自己方才在看的那道摺子擲在了蘇謹的腳下。
「你自己好好看看,這上頭,可有一句話冤枉了你?」
蘇謹抿著唇,伸手將那道摺子撿了起來。
這是一道上呈皇帝的密信,裏頭的內容,是彈劾他這個齊王同通州縣令勾結,私辦錢莊,擾亂國法,欺民霸市,魚肉百姓,更為嚴重的,是他竟敢與敵國互通有無,販賣兵器馬匹過境,如此大逆不道的叛國之舉,實在與謀反無異。
「父皇,這純屬污衊!」
蘇謹穩住心神,滿臉都是受了陷害的委屈不甘。
「我哪有這個膽子去做這樣事,便是有,也沒那個本事,您也知道,我文不成武不就的,除了吃喝玩樂,我什麼也不會,根本就沒這個腦子和心眼啊!」
他抬眼看向神色莫辯的皇帝,小聲道:「兒臣可是聽人說,秦義兄才是這陳碌背後真正的靠山呢,這摺子不會是他上的吧?我雖然平日裏愛和他斗幾句嘴,但也沒真敢去惹他啊,他怎麼能倒打一耙的來陷害兒臣呢?」
皇帝幾乎要被他這厚臉皮的胡攪蠻纏給氣笑了。
「你不去陷害蕭兒就不錯了,他為什麼要來陷害你?你一無是處,沒一點兒比的上他,他有什麼必要把你當做威脅?若真想害你,你早死了十回八回了!」
蕭兒?
叫的可真是親熱呢。
蘇謹的眼中有一絲陰鷙劃過,卻是不易察覺,轉瞬即逝,瞧不出一絲端倪,誠惶誠恐的俯身將額頭叩在地上。
「父皇教訓的是,可這摺子上的罪名,兒臣一個也不敢認,兒臣是當真沒做過啊,請父皇明鑒。」
「你還嘴硬。」
皇帝收斂起臉上的怒容,就這麼垂眼看着跪在地上的他,淡淡的又開了口。
「不管是不是你做的,你總歸是有嫌疑,這若是放在旁人身上,免不了一個下獄受刑,砍頭問斬的下場,可誰讓你是朕的唯一嫡子呢,動你就等於動了江山根基,朕便是再不情願,也只能替你遮掩,饒了你這回。」
蘇謹的手指微微蜷起,頭依舊擱在地上沒抬起來。
「兒臣謝父皇寬宏大量,可兒臣還是要說,兒臣沒做過,兒臣冤枉······」
「行了。」
皇帝眉頭微蹙,略有不耐的揮了下袖子。
「多說無益,朕也不想再去追究此事,但你藉著陳碌之事誣陷蕭兒,這過錯卻是不能不罰,你現在就給朕跪到大殿外的石板地上去,跪足三個時辰才准起身,聽清楚了嗎?」
蘇謹死死咬着下唇,從齒縫裏一字一頓的迸出話來。
「兒臣領旨。」
外頭的小雨,纏纏綿綿,一刻未停,飄到人的脖頸耳畔,濕漉漉的就是一陣冰涼,惱人又難受。
蘇謹就這麼跪在了這空曠森然的重重殿宇下,在朦朦朧朧的雨霧中,僵持成了一道模糊的影子。
遠遠的有侍立在廊下的宮人偷偷朝這邊看了過來,俱是驚詫不已。
從來見齊王殿下,都是光鮮耀眼,得意風流的逍遙樣子,何曾有過這等狼狽不堪的時候?
也不知是犯了什麼過錯,竟惹的陛下發了這麼大的火,頭一次不留情面的就讓他當眾罰跪,他這般好面子的人,以後可還叫他怎麼抬的頭啊······
宋和撐著一把油紙大傘,從殿裏出來,走到了他的面前,輕輕嘆了口氣。
「殿下,不是說讓你千萬小心,不要失言頂撞嗎?你這又是何苦?」
蘇謹的頭髮被雨水打濕,散落幾縷襲來貼在臉側,倒是顯得那張驕縱張揚的漂亮面容多了幾分安靜稚氣之意。
「父皇早就打定了主意要罰我,我便是再小心也無用啊,躲也躲不過。」
他抹了一把被雨水糊住的眼睛,看着宋和笑了笑。
「不過,還是要多謝宋內官對我的好意,外頭雨氣濕重,你不用留在這兒替我打傘了,請回去吧,免得父皇知道了,會怪罪於你的。」
「這······」
不知為什麼,宋和的臉上有幾分尷尬,他捏了捏傘柄,抱歉似的對蘇謹說道:「奴才並非是私自出來給殿下打傘,而是陛下命我出來迎人的。」
迎人?
什麼人還需要宋和這樣的皇帝貼身內侍出來親迎?
蘇謹似是想到了什麼,唇邊的笑容瞬時就像是被雨水沖淡了一樣,消失無蹤。
宋和瞧着他垂下去的眼眸,有些不忍心,剛欲安慰幾句,眼角餘光卻瞄見那個已經走上台階的挺拔身影,只得撇下蘇謹,趕緊迎了上去。
雨幕下,秦蕭被眾多為他打傘引路的宮人們簇擁著,緩步朝這邊走了過來。
他穿着一身湛藍銀紋的錦袍,面色清冷,眉目俊美,走起路時,身高腿長的翩然而行,衣帶當風,肅然風華,真真是令人賞心悅目的一副水墨畫卷般好看。
「秦將軍。」
宋和迎上前,施禮問好,客客氣氣的說道:「陛下在殿內等著您呢,請您跟奴才來吧。」
「有勞宋內官。」
秦蕭淡淡的朝他點了下頭,隨着他朝大殿走去,路過跪在路側的蘇謹時,微微頓了下,居高臨下的瞥了他一眼。
蘇謹被這一眼看的心頭冒火,恨不得當即跳起來跟他拼個你死我活。
不過這念頭只是一閃而過,很快他的臉上,便又重新掛起來那弔兒郎當的痞氣笑容來。
「呦,這不是我家秦義兄嗎?怎麼,來給陛下請安問好呀?嘖嘖嘖,可真是孝感動天,該給你造座大牌坊,人盡皆知才是啊!」
秦蕭聽他嘲諷,卻是神色無波,不咸不淡的開了口。
「殿下既是做不到孝順恭謹,那至少也該明白忠君節義的道理,陛下讓你在這兒罰跪,你便好好的跪着反省,若是能明白了自己錯在何處,也算是不枉陛下的一片苦心。」
蘇謹聽的只想翻白眼。
沒人的時候,你都敢拿劍抵着我的脖子了,這當着人前,就道貌岸然的對我講起大道理來。
呸!
真是不要臉,偽君子!
「義兄說的是啊。」
蘇謹邪邪的看着他,意味深長的勾唇一笑。
「我這一跪就是三個時辰,且又是淋著雨,只怕回去后定是會生場大病的,如此重的教訓,當然是能讓我好好反省的,我就是怕義兄同我兄弟情深,見我受苦,會心疼啊。」
這話中有話,秦蕭自然是明白他說的是什麼意思。
「殿下多慮了。」他冷淡的說道:「只要能讓你長點教訓,便是你這雙腿從此廢了,我也是不會心疼的。」
說罷,收回視線,不再看他一眼,在宮人們眾星捧月的簇擁下,邁開步子越過他,朝前頭走去。
蘇謹望着他冷峻高大的背影,莫名的感到一陣徹骨的寒意。
他這話是什麼意思?
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