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章 智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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郭氏滿臉的委屈，嘴巴一癟，好像隨時要哭出來似的。

眾人都笑了。

宋老夫人一巴掌拍在她拉扯的手背上，笑着訓斥她：「快住口吧！今兒咱們是幹什麼來的，這裏又是什麼地方？你只顧歪纏不清，回頭菩薩怪罪你。」

郭氏就朝着寺廟殿堂的方向雙手合十，念一聲阿彌陀佛，「……各位佛爺菩薩羅漢在上，小女子一時情急口不擇言，您諸位可別怪罪。實在是這位新來的弟妹跟神女一樣的品貌，把我給嚇著啦！諸位可要保佑我別失了老夫人的寵，也保佑新弟妹好好待我，認真疼我，回頭我抄一本經書供奉進來！」

「呸！別在廟裏亂許願，神佛都看着呢，你許了不抄的話，看你怎麼交代。」

「娘啊，我一定抄的呀！」

「那你從明天起就老老實實在你屋裏抄經，不許到我跟前聒噪了，也讓我好好清凈幾日。」老夫人作勢板臉。

郭氏瞪眼：「那怎麼行？抄經是孝敬菩薩，陪您是孝敬您，兩邊都不能耽誤，您要不許我盡孝，菩薩也會怪罪我的，抄經都少了一半功德！」

眾人又跟着笑起來。

顧心一邊湊趣，一邊不動聲色冷眼瞧著，那三夫人姜氏似乎是不大耐煩妯娌的插科打諢，笑的時候幾次用帕子掩住口鼻，看似規矩文靜，實則是掩飾沒有一絲笑意的唇角。

這兩位宋家夫人不對付呢！

三夫人姜氏對顧心態度不熱絡，也沒有叫自己娘家的兩個姑娘過來見禮，顧心便也只對她保持禮貌的客氣，面子上過得去就好了。

就算來日真的進了宋家的門，顧心也不會放低姿態去討好宋家每一個人。

眾人在下車的小空地說了一會話，寺里的知客和尚便引著大家往裏頭去歇腳。

「先不歇著，來拜佛，自然是先進佛堂上香。」宋老夫人一臉虔誠。

顧心不由就想起老人家說過的話，說賄賂神佛什麼的。

在禮佛進香這件事上，老夫人似乎有兩副面孔呢。

佛堂門口，寺里的主持親自等候相迎，滿面含笑將老夫人請進去，引導著上香供佛。

顧心上輩子寺廟倒是進過不少次，但多半都是陪客戶逛景點，周圍擠滿了遊客，吵嚷嘈雜。像今日這樣清凈正式的進香還是頭一回。

佛堂裏面幾人高的金身大佛，盤膝垂目，高高在上，兩邊侍立着含笑弟子，莊嚴而慈祥。金幔低垂，香燭升騰，人一走進去就顯得渺小卑微。

顧心不是教徒，卻也着實感受到了一股靜謐肅穆的力量，彷彿全身都被力量所包裹，莫名覺得心安。

從未有過的體驗。

她不免也跟在宋老夫人身後，認認真真地隨着眾人行禮參拜，默默在心底感謝神佛庇佑，讓她得以有了第二次人生，以及這半年以來生活還算順遂，生意也蒸蒸日上。

以前趕車的段老頭就建議她拜一拜神佛，在直水縣沒時間去，沒想到剛進京就有了機會。

認真行完禮，隨眾人去後面客房休息，小沙彌捧茶上來，還有一位年邁的老僧坐在老夫人對面，談講佛法。

「如來說諸相非相，離一切相，不應住色生心，不應住聲香味觸法生心，應生無所住心……」

老僧講述歌利王割截忍辱仙人身體的故事，宋老夫人一眾都安安靜靜地聽着，顧心卻開了小差，尋思起給張仙姑建廟的事。

很快就要去武靖侯府李家做客了，如果機會合適，建廟的事能在那天透露出去當然是好。不過怎麼建，去哪建，去哪裏找錢，怎麼給這件事造勢……顧心還沒有個頭緒。

一忽時間過去，老僧的佛法講述告一段落，宋老夫人跟他閑聊起來。聽起來，兩個人很是熟悉，老夫人常來走動，都是聽這位老僧談講。

「您剛才說菩薩的布施心，不應有所住，應無所住……我素來是個愚鈍的，您也知道，我若是在外面舍粥施衣，那必定總要惦記着這是在做功德，心心念念想着我的功德要回饋給兒孫，保佑他們平平安安才好。人說這樣功德會減半，可我總也改不了！」

宋老夫人笑着自嘲。

老僧微微一笑：「老夫人赤子之心，坦蕩虔誠，功德是不會減損的。」

「有您這句話我就放心多了！」老夫人如釋重負的樣子，順手指了指顧心，「今日來，我也是帶着一個俗氣的念頭。這是我將要過門的小兒媳婦，剛剛來京，我是專門帶她來佛前祈福，想請您給她保個平安。」

顧心連忙上前兩步，躬身對老僧合掌問好。

老僧含笑的眼睛望向她：「阿彌陀佛。」

顧心突然感覺自己一下子被洞穿了似的！

直起身來，她對上老僧的眼，頭腦莫名開始發暈，險些站不住。

老僧鬚眉灰白，身形瘦削，只是一位影視劇里常見的高僧形象，然而他那雙眼睛……

黑而深邃，光華不顯卻如同宇宙一樣沉沉望不到底。

顧心感覺自己彷彿站在北歐的荒原上仰望夜空，銀河與星團交織的璀璨……看久了，整個人都要被繁星的漩渦吸進去。

她連忙垂下了目光，不敢再與老僧對視。

剛才老夫人介紹時說什麼來着？這位老僧法號……上智下觀？

智字輩，以「觀」為名，難道就是形容他那雙眼睛不成！

「施主貴姓？」老僧默默看了顧心片刻，含笑開口。

「免貴，姓顧，回顧的顧。」

「施主以顧為姓，可有頻頻回顧往昔？」

「……還好。」

什麼意思？顧心回答起來都很謹慎，覺得對方看似簡單的問話別有深意。

老僧笑道：「往昔不可追，施主活在當下，很好。來日有大富貴，也有嶙峋險灘，希望施主保持初心，謹慎前行。」

顧心靜了一瞬，還是猜不透老僧話中的涵義。便禮貌地道謝：「能得大師指點一二，晚輩三生有幸。」

「施主心中自有丘壑，無需貧僧指點。既然有緣相見，貧僧便送你一個法名吧。」

此言一出，滿屋人都很驚訝。

宋老夫人扶著丫鬟的手站起身來，朝老僧鄭重合掌：「老身替這孩子多謝師傅！」

弄得其他人也跟着站起。

老僧請她們都坐下。

「這是貧僧和顧施主的緣法，老夫人不必掛懷感謝，就算不是老夫人帶她來，街上萍水相逢見了面，老僧也要護持一二。這位施主與我佛門有大因緣，三千世界，恆河沙不可知數，生生滅滅，其中緣法際會，實為不可思量。」

顧心聽得雲里霧裏，說她跟佛門有緣，還要送個法名，難道是要度化她削髮不成……

宋老夫人專心聽着，插言問道：「可否容我問一句，她這因緣，將來要落在哪裏呢？」

老僧卻並不回答。

只對顧心說道：「顧施主，貧僧與師兄弟們都行『智』字，你也隨了這個字吧。貧僧代先師收你作寄名，贈你一個『定』字，你的法名就叫作『智定』。」

顧心面上恭敬聽着。

心裏卻暗暗思量，這是什麼意思呢？老和尚為什麼要代先師收她？

從老夫人等人的神色上來看，大家一個比一個驚訝，似乎此事非常破格，是一場難得的機緣。

「多謝大師！」

顧心滿頭霧水，但行禮感謝是做出了十成十的真誠態度，福身拜謝對方好意。

然而，宋老夫人難得對顧心肅起臉來。

「丫頭，這樣感謝太隨意了，你剛進京，不知道智觀大師是什麼人。大師雖然不是這寺里的方丈，也不是主持，任何職務都沒有擔任，但大師是上上任方丈憨敏大師座下第一高徒，也是如今寺里輩分最高的人，連現任方丈都要稱他一聲師叔。先帝爺還在的時候，經常召他進宮講論佛法。大師很年輕的時候就已經名揚四海，所謂『南宗雲北智觀』，北方僧林皆尊智觀大師為智慧第一人，許多外邦的僧人來我朝求學，都以能拜在大師座下為榮，其中不乏番邦國師之流……」

夠了，夠了，不等宋老夫人介紹完畢，顧心已經明白了眼前這位老僧人的分量。

沒想到，外表看上去普普通通的一位老和尚，竟然名頭這麼大！

二夫人郭氏攥著帕子捂在心口，滿臉艷羨，此時也忍不住插言說道：「四弟妹好大的福氣，真是我等求也求不來！大師輕易不與人結緣法名的，往年還有宮裏的娘娘求賜法名，都被大師拒絕了。大師德高望重，常說賜了法名便是他座下弟子，要是佛法學得不好，或言行有乖張處，都是他教引無方，他要在佛前領罪，因此你看這許多年來，才有幾個人有幸得到大師如此庇佑？別人都是千辛萬苦求來的，四弟妹啊，你這卻是天上掉餡餅砸中了你，得大師主動賜名！」

顧心聽得又納悶又忐忑。

她何德何能，就被智觀大師如此對待？

「老夫人，我有些誠惶誠恐，擔心自己消受不起這份福氣……」她跟宋老夫人討主意。

宋老夫人道：「別說你誠惶誠恐，連我也惶恐呢！大師抬舉你，竟然讓你與之同用『智』字排行，你可知連本寺方丈都是『智』字之下的行輩，你可知尋常居士得賜法名，都是另有排行，從不與本寺師傅們共用行字？竟然成了憨敏大師的寄名弟子，你說你這是哪來的福氣喲！」

顧心不知道這麼多講究，聞言之後越發忐忑。

智觀老僧卻是微笑：「諸位看見福氣，貧僧只看見因緣，智定師弟該有這一段緣法。」

他已經改口叫顧心為「師弟」了。

叫得顧心怪彆扭的。

「大師，我想問一句也許不該問的罪過話……」

「師弟但講無妨。」

「不知道我若是接了這個法名，以後還能不能飲酒吃肉……阿彌陀佛，請勿怪！」

老僧笑起來：「師弟隨心行事就好。本寺受了五戒的居士才會謹守戒律，便是三皈居士亦不會完全守戒，何況你尚未皈依。當然，盡量守一守總是好的。」

那就是不用戒酒戒肉！

顧心鬆了一口氣。

能被智觀抬舉當然是好，可若從此讓她改了生活習慣，強行去遵守什麼佛門戒律，她可不願意。

天下間那麼多美食，她還沒吃夠呢。

「可我還是不安，我在佛前功德尚淺，哪來的福氣被大師叫師弟呢！」

「這由不得你，也由不得我，接受便是。」

顧心成為智觀大師的先師憨敏大師的俗家寄名弟子，與智觀大師一輩論師兄弟的事，就這樣確定下來。

宋老夫人提出要為此做一場佛事，改日專門攜帶香燭供品來寺里供奉，並正式參拜憨敏大師畫像，智觀點頭同意。

顧心今日先當場給智觀磕了一個頭，又到佛前三叩九拜，算是做禮。

本寺幾位大和尚聞訊趕來，談話間，方丈和尚都已經開始把顧心叫「師叔」，叫得顧心一陣發虛。

智觀讓她寬心，只說一切都是緣法。

因為這件事，宋老夫人本來打算拜完佛就走的，現下也留了下來，用過午齋，又跟智觀請教起佛法來。

顧心在跟前旁聽了半個下午，直到談講結束。

宋老夫人讓她去寺院後山求一枝祈福聖樹枝來。

「我那裏已經有了，你去求自己的就好。放在你住的屋子裏，專門找乾淨地方供奉，可保家宅平安，人口順遂。」

顧心依言而去。

引路的小沙彌不到十歲，很是活潑健談，告訴顧心一些佛門的規矩傳統。

比如這所謂「聖樹枝」，其實只是寺廟後山上的尋常松柏枝罷了。但是在常人眼中，一切寺廟周圍的花草都是有靈性的，可以納福辟邪，因此大家習慣於參拜遊覽時順手摺一枝花或一截樹枝回去，放在家裏安吉。若是誰有了病痛，尤其是有了邪祟災難，更喜歡前來攀折。

然而這些都是不懂佛法的人習慣於做的，寺里皈依的居士們都知道，佛前不拿一針一物，就是寺廟裏的花草那也是寺院財產，隨便拿走等於佛前竊物，不但得不到庇佑，還有罪過。

可世上總是不求甚解的人多，燒香就是求財求子求平安，哪裏曉得這麼多講究呢！於是早前的憨敏大師就在後山專門辟了一塊地方，圈出一個聖樹園子，裏面松柏專門為香客們攀折祈福所用，既全了佛家規矩，又合了香客求福之心，可謂不負如來也不負俗世。

「憨敏大師真是智慧！」

顧心很欽佩這位未謀面老師的處事辦法。

於是終於為自己成為其俗家弟子而感到與榮有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