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74 假如生活不肯善待你
深秋初冬交替。
地上的樹葉掉落的越來越多，樹枝越來越光，經常走的那條路鋪滿了落葉，樹葉顏色有淺一些的，也有深一些的。
一陣風刮過，將它們吹了起來，盤旋在半空。
咯吱咯吱。
一腳踩下去，發出輕微的聲響。
趙寶科得了重病，前後不到一個半月人就沒了。
胃癌。
發現的時候就是晚期。
人送到醫院，不到一個小時，就出現明顯的拉血情況，一床的血。
陳秀芝躺在地上打滾。
她，活不了了。
沒有辦法活下去了。
假如生活不曾善待過你呢，你要怎麼辦？
你所認為的雨過天晴沒有發生，更大的悲傷還在等待着你。
趙家的人看着陳秀芝在地上打滾。
趙瑞芳扶著生生奶奶，老太太已經哭的站都站不穩。
趙生生並沒有見到她爸的最後一面。
她甚至都不知道這一切是怎麼樣發生的。
她活在一個幸福的家庭里，雖然父母賺著一點微薄的錢，可他們一家三口是如此的快樂，她媽媽的身體好了許多，家抱成一團努力着。
「你把生生帶回來，路上先不要對她說。」季雲翔在電話里交代季嬌。
季嬌：「我現在真的走不開。」
季雲翔還想說些什麼，猶豫了一下，道：「我去接吧。」
季雲翔打車親自來接的趙生生。
直奔生生的學校。
那天是星期三，是個天氣很好的日子。
生生一早去了學校，已經上完了一節課，她覺得眼睛比之前好了很多，課間還坐在教室里看書，過兩天她又要參加比賽了，嗯，她還是比楊鑫幸運那麼一點，晉級了。
陽光照在身上暖暖的。
心，很安靜。
季雲翔找到生生的班主任，說明了情況。
班主任老師一臉震驚，說不出來一句話。
之前還有見到過趙寶科，因為生生她爸爸每周都要過來陪着孩子去醫院複查的，印象挺清楚的，因為趙寶科人長得特別的黑，嘴唇有些發紫，其他方面看起來完正常，短短的時間裏人就沒了？
懷疑自己得了幻聽。
「是生了重病嗎？」
「不是，已經去世了，所以我現在要帶孩子回家，讓她看上一眼。」季雲翔也是有些疲憊。
家裏已經亂套了。
「怎麼會呢。」
「我先去接孩子了，就麻煩老師在她走出學校以前什麼都不要對她講……」
「我明白的……」
老師找到趙生生，和她私下說了兩句，雖然答應了下來，可忍不住多了幾分同情，覺得這孩子太苦了，眼睛好不容易剛見點好，這要是上火……
清清喉嚨，指了指外面，「你姑父過來接你了，你家裏長輩有人病重，假已經准了。」
生生看着老師的眼睛，問：「我家裏長輩有人病重？」
是姑父過來接的，那是奶奶嗎？
「嗯，詳細的我也不清楚，在走廊等你呢，收拾收拾就去吧。」
「哦。」
生生收拾好自己的書包，坐在前後的人都在看她，有人還問了一聲。
「趙生生，你家裏有事情嗎？」
生生回答：「嗯，說是有長輩病重。」
這整個過程她都是非常平靜的，不知道為什麼平靜。
提着書包出了教室，季雲翔接過她的書包。
「姑父，我自己能拿。」
「我拿就行，車就在樓下等著呢，你眼睛好點了嗎？」
他這也是剛剛才知道的。
「好多了，家裏誰生了重病，是奶奶嗎？」
她問。
季雲翔卻選擇避而不答。
每一次都會把話題岔過去。
快要到家的時候，趙生生覺察到不對了，難道是她媽？
心裏開始焦躁。
「是……我媽嗎？」
媽媽身體不好，好多次都在死亡的邊緣徘徊，想着想着眼淚就掉了下來。
季雲翔移開目光，他沒辦法說，覺得對孩子講出來這樣的話太殘忍了。
可怎麼辦呢？
早晚都要講的。
趙生生啊，姑父要怎麼對你講，你爸爸過世了，早上天沒亮人就走了。
「姑父，是我媽嗎？」
「別哭，不是你媽，你媽好好的……」
生生的心懸著，可似乎又被安撫住了。
不是她媽，那就沒事了，家只有她媽媽的身體不好。
下了車往裏面走，去的是生生奶奶家的方向，趙生生人已經變得有些發木，就跟着季雲翔走，腦袋裏也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東西，走着走着，然後前面有人迎頭走了過來。
「生生回來啦，她爸爸還這麼年輕你說一點徵兆都沒有，就這麼走了……」
季雲翔沖着對方使眼色，很可惜，對方明顯是沒有察覺到。
趙生生拔腿奔向她奶奶家。
因為要考慮孩子的心情，所以並沒有把靈棚設在陳秀芝所住的地方，怕的就是孩子一下車受到很大的刺激，想着這段路怎麼樣的也能給趙生生一個緩衝。
「我先不跟你說了，孩子還不知道……」
對方一聽，皺起來了眉頭，這是自己給搞砸了？
他以為帶着孩子回來，就是講清楚了呢。
「雲翔啊，這事我不知道……」
「那就回見吧。」
季雲翔追了出去。
趙寶科死了，死於胃癌，走的很快。
陳秀芝不能接受的就是，人明明沒有任何的反應，得了這樣的病，他總會難受的吧？可他並沒有，之前覺得胃疼吃了一段時間的胃藥，問了他，他也說不難受了，然後再去檢查就說晚期，連個緩衝的時間都不給，昨天送到醫院，今天一早就沒了。
沒了。
趙生生衝進去的時候，裏面的人都在哭。
她大姨二姨都在圍着她媽哭，她二姑、奶奶也在哭，大家都在哭。
……
陳秀芝鬧騰的很厲害。
洪高琳和陳立回了家，她脫了外套，這個時節一大早還是很冷的，穿了羽絨服還是差點被打透了。
「媽，咱們就隨便吃口飯吧。」
看着後進門的生生姥姥說着。
生生姥姥搖搖頭：「你們吃吧，我就不吃了。」
哪裏有什麼胃口，這秀芝以後這日子……
搖搖頭。
嘴裏犯苦，一直都想着秀芝好好的，沒想到寶科竟然先走了。
誰能料到。
「我去看看秀芝吧。」
想想不放心小女兒，決定還是去小女兒家裏陪陪女兒。
這秀芝和生生都是女的，家裏也沒有個能撐起來的，這個時候她得過去給坐鎮。
也是擔心陳秀芝想不開。
洪高琳看着婆婆剛進門又出了門。
「生生那眼睛怎麼了？瞧著有點不對勁呢。」
她看趙生生確實和以前有點不一樣。
陳立是知道這回事的，孩子她大姑父講的，說趙生生眼睛生了點病，之前還都是她爸偷偷摸摸跑過去陪着孩子去醫院檢查的，你說四姐夫那麼好的一個人，怎麼就走的這麼快呢？
「生了點病。」
「不是我說，你四姐就是命不好，自己生病拖累家庭就算了，這些年也沒過過什麼好日子，好不容易房子買了吧，丈夫剋死了……」
算命的人就說過陳秀芝命不好。
你看準不準。
完都中。
這個家現在就是垮了，沒有頂樑柱，以後怎麼辦？
自己可得離她們遠點。
「你他媽的說話就不能摸著點良心嗎？張嘴閉嘴的克，克什麼，你又知道了。」
陳立來火。
麻痹的，張嘴就克不克的，已經那麼慘了，就別說風涼話了不行嗎？
你勢利眼就勢利眼，別落井下石啊。
「誰他媽的？」
洪高琳揪住陳立的話不放，兩個人就吵一塊去了，最後當然是陳立道歉，畢竟他不做主，他鬧不過洪高琳的。
＊
陳秀芝屋子裏躺着，外面陳秀芬和生生姥姥都在。
「媽，你既然過來了，我就回去了，啟發一個人在家呢。」
她還得回去給做飯。
生生姥姥愣了半響，問大女兒：「啟發今天怎麼沒過來呢？」
寶科去世，啟發自始自終就沒出現過，這做姐夫的是不是做的有點不地道？
陳秀芬沒辦法說，丈夫就是那個勁，這幾天去檢查來着，也不願意沾這樣的場合，覺得晦氣，人家不願意來，你也不能一直往邊上沾，而且林啟發覺得老四家是徹底垮了，不讓沾，怕她搭錢。
「他有點事……」
「那行，你走吧。」
陳秀芬離開了樓上，走出去挺遠遇上了生生。
生生和木頭一樣的，臉上也沒有多餘的表情，看着挺叫人心疼的。
陳秀芬把趙生生抱進懷裏。
「……生生啊好好照顧自己，好好照顧你媽，你媽說讓我回去，我也不好一直待着，我給你媽拿了一萬塊錢就放在……」
趙生生聽的出神。
就看見自己大姨的嘴巴一動一動的，可具體說了些什麼，她聽不清，她聽的很費力。
完了她現在眼睛很難受。
傻愣愣的站着不動。
因為沒有在家附近設置靈棚，所以鄰居們都不知道。
她想出來透口氣，卻發現這口氣怎麼樣的都吐不出去。
好好的父親變成了照片，她甚至就連最後一面都沒有見到。
她想哭，可是哭不出來。
萬念俱灰。
節目組聯繫過了趙生生，趙生生已經明確表示自己退賽。
表明自己退賽以後，她拒絕和節目組的任何人溝通，不做解釋不做溝通。
陳秀芬着急回家，多少也是發現生生有點不對勁，可這種不對勁都能理解的，父親突然去世了，受了點打擊，這都是能理解的，她這幾天跟着也有點上火，身體就發出了預警，擔心秀芝擔心生生，搞的自己都難受了起來。
她離開以後，趙生生一個人站在家樓下。
她就木然地站着不動。
也不知道想些什麼。
趙生生努力眨着眼睛，望着天空，望着望着突然嘶喊了出來。
不要不要，不可以的，不可以這樣的。
不要。
不能這樣對她，不能的。
江君擇剛剛下車，江寧敘跟在他身後，原本也是覺得自己過來似乎有些不便，可他作為趙生生的半個老師，他還是決定來了。
江君擇去買東西了，給他指了個大概的方向，江寧敘背着包緩緩走了過來。
趙生生家住的地方挺新的，這裏是新小區。
走着走着，他瞧見前面站着的人了，旁邊還站了個人，似乎對她在講什麼，看着她一動不動的，江寧敘心裏默默嘆氣。
這個小孩，有些時候她的思維很快，有些時候她的反應是特別慢的。
然後就看着那個人離開了，趙生生突然叫了起來。
江寧敘奔了過去，給了趙生生一個擁抱。
上午的日頭還很足的，照在生生的身後照在江寧敘的臉上，一把抱住了她，拍着她的後背輕撫着她的頭，他盯着天空中的日頭輕輕眨着眼睛。
光，有些刺眼。
「趙生生啊，比你厲害之魔是我執，比你更多之魔是意識，比你更縱之魔是分別。」
生生的身體向下滑，她整個人都不行了。
耳朵里嗡嗡嗡都是響聲，她聽不到江寧敘在講什麼，她的頭非常清醒，就像是人死前的前一秒一樣，整個人放空放空再放空。
她的手試着去揪江寧敘的衣服，可揪不住，手沒有辦法合攏到一塊。
整個身體已經不是她的了。
這種狀態前後持續了一分多，她才又重新聽見了聲音。
蹲在地上，抱着江寧敘的小腿開始痛哭。
「還有什麼指望？我什麼指望都沒有了……」
沒有希望了，沒有了。
沒有活下去的勇氣了，沒有了。
什麼都沒有了。
她為之奮鬥努力的目標沒有了。
那一秒，江寧敘的臉頂着光線，又隱匿在光線下，他站立着，他的腳邊蹲著個少女，抱着他的腿在大哭特哭。
直到此刻，江寧敘有了一點點的後悔。
他覺得朋友在觀看趙生生比賽時候講的那句話，似乎有點正確。
他如果一早知道趙生生會發生這些事情，他是不會去刺激趙生生的。
趙生生的數學生涯里，有着一些很典型數學天才身上常見的問題，就如同她的班主任老師所講的，她是偏離了正常人的範圍，一旦她受到一些刺激，一些挫折，很有可能整個人崩潰掉，江寧敘在有條不紊的對她進行挫折刺激，讓她明白所謂的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的存在，卻沒料到她家裏會出這種事情。
挫折似乎大了些。
他想努力往回收收，可卻發現似乎有點力不從心了。
這讓江寧敘很不舒服，他以為控制住的事情，卻偏離了軌道，似乎又是他一手造成的。
趙寶科過世，陳秀芝除了人去世的當天，躺在地上打滾不肯起來，過了以後似乎就安靜了下來，不說話但飯照吃。
江君擇帶着堂弟來探望陳秀芝，陳秀芝也記不清江寧敘是誰，實在是沒有心情。
晚上家中就剩她們母女倆。
「明天你回學校上課吧。」
留下來也沒什麼用，人也葬了，家裏也沒生生什麼事了，除了讀書，其餘似乎就沒什麼可值得孩子操心的。
趙生生沒吭聲。
「請了這麼多天的假，該回去就回去吧，留下來也沒用，你不用擔心我。」
講着眼淚差點又掉了下來，及時伸出手擦掉。
「媽。」
「嗯。」
「我不想念了。」
「為什麼？」
「沒為什麼。」
趙生生一字一句說着。
沒有原因，就是不想念了。
「不念了能做什麼，陪我炸油條？陪我出攤？還是陪我去侍候瓦匠？」
陳秀芝抬起頭看向女兒，她的目光清淡，帶着一絲絲的光，那種叫人看不明白的光。
「我說了，不用你擔心我。」
她不至於想不開去死，那麼多年了，想要死早就死了。
丈夫突然去世都沒有擊垮她，證明她命硬著呢。
生生等了好一會，才開口：「就是不想念了，我想回來。」
「你是通知我，還是要和我商量？」
生生不吭聲。
「問你話呢，回答我。」
趙生生繼續不吭聲。
陳秀芝連續問了十幾次，趙生生就是不吭聲，她突然從椅子上竄了起來，走到趙生生的面前。
趙生生人生當中第一次挨打，她媽打她，打的完不手軟，最後打不動了，就揪着她的頭髮。
「不念了，你爸剛死，你就要氣死我，你說不念了，你回來幹什麼，叫人瞧不起嗎？這些年我被老天爺欺負，我被人瞧不起我被所有人踐踏，現在輪到我的女兒來踐踏我，你告訴我你不念了，因為你爸死了，你就不念了？趙生生，趙生生啊……」陳秀芝揪著女兒，她雙眼通紅：「我不難過嗎？我不傷心嗎？可我怎麼辦，我還有你得養，我還得聽着別人說我剋死你爸，我沒為這個家帶來什麼，能帶來的就都是災難，可我得聽着我得忍着，我得把你供出來，供你上了大學，我算是對不起他趙寶科，我陳秀芝對得起他，我是身體不好，這不是我願意的，他把我扔在這裏他自己走了，那是他對不起我，我不會對不起他，我還得把他唯一的孩子養得好好的，我得叫所有人看看，看看我行不行，看看我的孩子行不行，看看我這個家行不行，我就要這口志氣，你不念？」
陳秀芝晃着趙生生，她身上也沒有什麼力氣。
她就要和命運抗爭，她就要好好活着，她就要好好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