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01.似在夢間

001.似在夢間

?我這是在哪?怎麼不是在醫院?

李熙發現自己躺在一條熙熙攘攘的街邊,天『色』『陰』沉,寒風瑟瑟,身上只蓋着一塊散發着濃重泔水味的破麻片,麻片下面的他清潔溜丟,一絲不掛。

衣服沒了,鞋子沒了,錢包也沒了……

我是讓賊打劫了么,可我記得我是開着車的,車呢?

李熙舉目望去,腦子一片『混』沌,沒有車,沒有瀝青路,沒有廣告牌,沒有高樓,沒有城市的喧囂……沒有一丁點現代文明的氣息。

眼前只有一條塵土飛揚的土街,低矮破敗的土木結構房屋,身着奇裝異服的行人和吱吱呀呀的馬車。

穿的這麼古怪,他們是在拍戲嗎?不,我可能是穿越了。

真的是很奇怪,僅僅只是一剎那,李熙就接受了自己穿越的這個事實。

許是前世的穿越文看多了的緣故。他在心裏苦笑。誰說看網文只為消遣呢,對一位穿越者來說,它至少可以幫助你克服穿越初期的緊張和不適,否則,你極有可能因為時空變換帶來的身份錯『亂』而『精』神崩潰,繼而『裸』奔而去。

身上的衣服沒了,可能是穿越蟲『洞』時融化了,也有可能是自己昏『迷』時讓什麼人剝去了,襯衫是某土豪香港掃貨歸來所贈,皮帶則是媳『婦』送的生『日』禮物,唉,不管他了,穿越者嘛,初期都難免有這樣那樣的尷尬,淡定吧。

唐穿,應該是唐穿,稍稍觀察了一下街上行人的服飾,李熙就得出了這樣的結論。唐朝男子穿什麼服飾,李熙記不太清了,倒是『婦』『女』的服飾還有點印象。

這還要歸功於自己的媳『婦』,有段時間媳『婦』很『迷』戀唐服,在家裏常穿一種叫襦裙的服飾,畫詭吊的眉『毛』,奴隸『挺』起『胸』脯,臆想着自己也擁有一對大豪『乳』,不僅如此,她還費了整整一天時間在頭上盤著個詭吊的髮髻。

媳『婦』這番折騰自有她的小心思,她怕胖又不肯節食煅煉,面對婚後『日』漸增長的腰圍,痛心之餘她要為自己繼續偷吃零食找到借口,於是就開始拿唐朝說事,她強詞奪理地說:只有心『胸』豁達、志向高雅的男人才懂得欣賞胖『女』人的美。

舉例如下:我大唐皇朝,風華絕代,匹世無雙,雄立世界之巔,為何?唯我大唐的男子心『胸』豁達故也,故而唐人愛牡丹,愛胖妞。及至宋明清時代,士大夫不僅酷好瘦竹竿,還要竹竿鋸掉腳,為什麼?你想過嗎?那是因為宋明常被外族欺凌,士大夫們心裏有『陰』影,一味保守,一味自戀,心『胸』狹隘所致也。

最後她不懷好意地拷問李熙:你說,你是一個心『胸』豁達、志向高雅的男人,還是一個保守、自戀、『雞』腸小肚的男人。

李熙回答她:我是一個心『胸』豁達、志向高雅卻偏愛身材苗條美『女』的男人,一身兼具唐宋明三朝之『精』華。

那場爭論雖然最後以李熙的妥協而告終,不過關於唐朝胖『女』人受歡迎,唐朝『婦』『女』愛把頭髮高高地攀在頭頂,穿裙子時喜歡『露』『胸』這些常識卻給李熙留下了很深的印象。

這些常識為他穿越后能很快就判斷出自己這回是唐穿,而非宋穿、明穿、清穿或其他什麼穿起到了很大幫助。

可是這真的就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大唐嗎?觀察的稍微久一點后,李熙又發出了這樣的疑問,這個大唐跟歷史上李淵創建的那個李唐王朝看起來似乎沒有半『毛』錢關係啊。

媳『婦』嘴裏叨叨的那個風華絕代,匹世無雙,雄立世界之巔的大唐影子沒見着啊?眼下這個唐朝,官府如此暴虐,百姓如此貧窮,社會風氣如此敗壞,這完全就是我大清的翻版嘛。

而且沒理由他們說的話我完全聽不懂嘛,就算語言這東西變化太快,一千多年時間音調發生了很大變化,可文字自己總得認識幾個吧,就算是繁體字,就算是沒有標點符號,就算是從右往左,從上向下排版,總之,隨你怎麼折騰,自己沒理由一個字也認識啊,

可偏偏自己就一個字也不認識,這唐國文字的字形看起有幾分像小篆,不過顯然也不是小篆,真要是小篆的話,李熙相信憑着自己的古文底子多少還能認識幾個。可這裏的字自己是完全徹底地一個也不認識。

完全不會說他們的話,他們的話我又完全聽不懂,不識一個字,不懂他們的風俗習慣,李熙感覺這回唐穿有點費勁,前世一肚子的經驗、學問沒處賣『弄』啊。

唉,悔不當初啊,當初自己要是少追兩部網文,多練幾路拳腳呢,至少可以在大街上打把式賣藝推銷狗皮膏『葯』吧,或者謀個不用動嘴的工作,比如做個劫道的強盜啥的,至少不會餓昏街頭被人當乞丐那麼慘吧。

李熙一想到自己初來唐國餓昏街頭的情形,就忍不住要向金老先生吐槽兩句:

非是晚輩後學不尊敬您,實在是您傷晚輩太深!不錯,您是暗示過丐幫里並非個個都是行俠仗義的好人,但您也說了,那都是浮在上層的野心家和中層**墮落的官僚,至於底層的人民群眾還是淳樸的,善良的,行俠仗義的,鋤強扶弱的,劫富濟貧的,古風猶存的。

可是我遇到的丐幫弟子為何專打街頭流『浪』漢呢?

餓昏街頭,讓人當成乞丐已經夠慘了,已經是人間悲劇了,好心人施捨了半碗剩麥飯助我充饑,何來一幫丐幫弟子奪我的碗,搶我的飯,還要把我當作沙包練?

金老先生,您這不是誤導我嗎?若非你的誤導,我怎會眼見一幫乞丐朝我衝來,我不跑反而笑臉相迎,熱臉往冷屁股上貼?我把他們當親人,他們當我為仇人。

那通胖揍,我挨的好不冤枉。

李熙每每想起自己被丐幫一群弟子當街群毆時的情形,心裏就萬分痛苦,那天若不是一位好心的老夫人替自己說了句好話,莫說乞丐頭目康老大能收自己做小弟,只怕連命也沒了,即便不死也要落個終生殘疾。

李熙已經記不清那位慈祥可愛的老夫人具體長什麼模樣了,她救下自己那會,頭上的血不停地往下流,糊的滿臉滿眼都是,在一片殷紅『色』中,自己只隱隱約約地看清了她的半張臉。倒是她身邊的丫鬟長的水靈靈的,給自己留下了深刻的印象。

丐幫的康老大當然不是什麼善人,他肯收自己當小弟全是看在老夫人賞了他兩貫錢的份上。老太太信佛,相信救人一命勝造七級浮屠,所以舍下一筆錢救了自己。她身邊的那位水靈靈的丫鬟姐姐則又另舍了一副手鐲讓康大了收了自己。

康老大雖然不是東西,但跟他的那段時間,自己也算衣食無憂,不受人欺負。

不過要說做乞丐一點好處也沒有,那也不盡然。在李熙看來,當乞丐最大的好處就是心閑,什麼都不用cāo心,一天兩頓飯吃過了,往牆角一蹲,捉虱子曬太陽,拉呱,閑扯淡,有啥要cāo心的呢,沒有。

李熙就是蹲在牆角捉虱子曬太陽過程中跟幫中兄弟學會了唐國話,起初是『日』常用語三百句,第一句是:「好心人,可憐可憐我,賞口吃的吧。」這句話最實用,李熙學會的最早,說的最流利,用的最多。

是第二句是:「佛祖保佑,你就是我的再生父母。」這句話也很實用,但用的不多,通常是在第一句話起作用后才能用的到,使用的頻率大概是第一句話的百分之二十。

李熙學的第三句話是:「草你娘!回家路上遭橫禍,下到地獄鬼不收。」這句話比第二句話更實用,一般是在第一句話失敗以後使用。

有此三句話打底,李熙總算在丐幫站穩了腳跟,經過半個月考察,康老大決心提前將李熙轉正,收為涼州丐幫城西地字壇的正式弟子,免費贈綽號:「『肉』頭悶葫蘆」。

有了丐幫弟子這個身份,李熙就經常有機會用到他學的第四句話了。

這第四句話是:「弟兄們扯呼!」

這句話通常用在自己和同伴替天行道失敗的時候,為了保存實力、繼續奮鬥不得已才使用。李熙練熟這句話后,就追隨康老大在城裏城外做了許多劫富濟貧的俠義之舉。

不過後來也是因為這句話才促使李熙下定決心離開丐幫,金盆洗手,退隱江湖。

事情是這樣的,某『日』風和『日』麗,康老大閑來無事決定帶着一票弟兄到城外常家莊走一趟,踏青之餘,順便做件替天行道的俠義之舉。

想那常家家主常百萬本是個土豪劣紳,拿他些浮財周濟貧苦百姓豈非快事一樁?

那天康老大高興,臨時決定要重用李熙,讓他發揮身高體壯的優勢,輔助「運財童子」將弟兄們劫來的不義之財從牆內運到牆外。

康老大瞅准常家老少去祠堂祭祖之機,悄悄地帶着李熙等一夥八人在常家後院土牆上打了個『洞』,他帶頭鑽進常家大宅,『洞』外只留了新入行的小乞丐三兒放風。

老大親自捋袖子上陣,大夥哪有不賣力氣的,頓時就熱火朝天地幹了起來,撬的撬,搬的搬,扛的扛,運的運,接應的接應,康老大自己則居中坐鎮,負責現場指揮協調,八個人忙的是不亦樂乎。

忽然……

小三在外面嘰里呱啦地一陣大嚷,大夥頓時一鬨而散,翻牆的翻牆,鑽『洞』的鑽『洞』,爬樹的爬樹,瞬間就沒了蹤影。

常家五龍四虎十三侄兒氣勢洶洶地殺將進來時,李熙正抱着一匹蜀錦準備往『洞』里塞呢。康老大連聲向他大叫:「把東西扔了,把東西扔了。」

李熙傻愣在那,心裏想人家已經看見了,現在再扔不嫌太晚了嗎?

他想不明白這道理,所以就那麼傻乎乎地抱着那匹蜀錦站在那,直到被常家「五龍」中的三龍,「四虎」中的大虎竄上來,擰著胳膊,把他按在了地上。

常家家主常百萬問丐幫康老大:「這是你的人吧,捉賊捉臟,你還有什麼話說。」

康老大把屁股一拍:「笑話!這人是誰我他媽的根本不認識,我就是個路過的。」

然後他問李熙:「小子,你認識我嗎?看清了我這張臉,可別認錯了。」

康老大到底是老江湖啊,大風大『浪』見多了,豈在乎這種小場面?

有道是捉賊捉贓,捉啥在『床』,我沒進你家院子,贓物又不在我手,你敢說我是賊?

知道「康」字怎麼寫嗎,知道「丐」字有幾畫嗎,在這涼州地界,大天白『日』的敢誣陷我丐幫康老大,等着你家大『門』口做糞場吧。

老大如此鎮定,給了李熙巨大的信心,一時福至『性』靈,頓時了悟。於是他一口咬定自己不認識康老大。

常百萬覺得臉上無光,就把一肚子邪火都發到了李熙身上了,他讓自家子侄在大『門』前廣場上搭了個「『門』」字形的木架子,『弄』了個裝『雞』鴨的柳條籠子,把李熙雙手擰到背後用麻繩捆住,把他塞到籠子裏,然後把籠子懸到半空,敲鑼打鼓地喚來全庄老少一起瞻觀。常家大『門』口着實熱鬧了一陣子。

李熙在柳條籠里蹲了一天一夜,沒餓著,也沒渴,沒讓風吹着,也沒被雨淋著,有丐幫派的人在下面看着,連小孩子也不敢朝他丟石子。

為了救下李熙,康老大想了個主意,他讓人『弄』了個泥菩薩抬到了常家莊,然後選了四個丐幫壯漢抬着泥菩薩繞常家宅子轉圈,邊轉邊敲鑼邊打鼓邊高聲吆喝,涼州人管這事喚「叫神」,是件吉祥事,有請神認路好賜福給這家人的寓意。

有道是伸手不打笑臉人,丐幫如此巴結討好,常家能說什麼?可問題是別人「叫神」,請個十幾號人,抬着神位圍着宅子轉一圈就算結束,神嘛轉一圈就夠了,用不了那麼多趟。

如今丐幫請的這位神可能是個糊塗事,一趟,他老人家記不住,得不停地轉,您想想,幾百號人抬着泥菩薩圍着宅子晝夜不停地齊聲吆喝,那誰受的了?

如此轉了一天一夜,抬泥菩薩的壯漢換了十二茬,常家實在是受不了。第二天拂曉,天剛麻麻亮,常百萬就打發管家端著個柳條簸箕來給丐幫發賞錢了。

康老大指了指蹲在柳條籠子裏的李熙,問常府管家這賞錢有沒有他的份。

管家說:「賞錢是給丐幫弟兄的,給誰不給誰,康老大您自己掂量著辦。」說罷就丟下簸箕進了『門』,大『門』緊閉,『門』外卻響起了雷鳴般的歡呼聲。

康老大領着一眾人面朝常家大宅齊聲高叫道:「丐幫弟子謝常員外賞賜咧。」

這事還沒算完,康老大又叫丐幫弟子挨家挨戶砸『門』,把全庄老少都叫到常家大『門』口,然後當着眾人的面把李熙從木架子上放下來,又在一片喝彩聲中由康老大和幾位丐幫頭面人物把李熙從柳條籠子裏架了出來。四周響起了雷鳴般的呼喊聲,吆喝聲,讚美聲。

此番較量,丐幫完勝。

常家的簸箕里裝着一錠大銀,一把碎銀和八吊錢,另外還有一隻瓷碗,瓷碗裏是六個紅『雞』蛋。康老大拿起一個紅『雞』蛋剝了皮,遞給李熙,說:「打今兒起,你就是我『門』下弟子了。今後誰再敢欺負你,就提我的名號,我康某人但有一口氣在管叫他傾家『盪』產。」

李熙捧著『雞』蛋感動的說不出話來,康老大見他不吃,遂一把奪過來塞進了自己的嘴巴,大嚼起來,揣著從常百萬那訛來的銀子領着一幫弟兄喝酒去了。

當晚眾丐大醉,李熙趁著夜『色』逃出了丐幫分壇所在的大將軍廟,二『日』城『門』一開便就離開了那座城。

出『門』時,細雨『蒙』『蒙』,涼州城沐浴在一派煙雨朦朧之中。李熙暗下決心要重新做人,積極向上,在這片陌生的世界打出屬於自己的一片天。

為此他先在酒肆里免費洗了三個月的碗,終於『混』了個流民的身份,有此身份他便可以在這座陌生的城市堂而皇之地居住下來了。

安居之後,他便每天『花』上十個時辰練習口語,累的滿嘴燎泡,喉嚨痛的水米難盡,功夫不負有心人,終於讓他練就了一口地道的隴西腔,不僅外地客人聽不出來,就是本地的客人也誇他說的地道。

口語過關后,李熙就開始一個字一個字地學習那些類似小篆的古怪文字,一旦入『門』后,他發現這些類似小篆的文字跟漢字實際上是一脈相承的,除了字形和讀音不通,語法上跟古漢語沒什麼兩樣。

憑着前世積累的古漢語底子,李熙學起來並不算難,半年之後,他已經認識了兩千個常用字,足以讀懂一些淺近的文章了。

這個時候,已經升為酒肆跑堂的他又做出了一個驚人之舉:拿出所有的積蓄充做束修,誠懇地拜賬房先生為師,跟着他學習學問。

賬房先生大半輩子連個秀才都沒『混』上,雖讀了幾本破書,寫着一筆好字,終究於學問一道還是個『門』外漢,他不識學問,學問也不識他。

眾人皆笑李熙呆,白白上當受騙,李熙卻不在乎,對賬房先生執禮甚恭。

賬房先生被他感動了,加之老受人家供奉,也不好意思不賣『弄』點『精』神拿出點本事來糊『弄』一下這個看着的確有些呆傻的弟子。

李熙跟着賬房先生學了大半年時間,賬房先生忽然就感到有些吃不住了,這個半道出家的學生可了不得,書里的道理一點就透,還常能舉一反三,提出一些自己的見解。

賬房先生一看這不成啊,再這麼下去,自己吃飯的傢伙可就丟了,這真是應了古人的那句話:教出徒弟餓死師父啊。

賬房先生腦子一轉,李熙就厄運臨頭了。那年秋,吐蕃大軍圍困了涼州城,向涼州都督勒索財物和人口,左近州縣奉詔緊急募兵前往馳援,折衝都尉就拿着籍簿到處抓人。

結果是十抓九空,簿冊上的良家子早已逃亡殆盡,名不副實了,不得已州縣官員和折衝都尉只能強行攤牌,凡城中居民,不論在籍不在籍,每家『抽』丁一人,不出丁也可以,拿錢來,官家自行僱人替你服役。

酒肆掌柜本想『花』錢免災,賬房先生在他耳旁吹風了:「這個李熙不得了,他一個跑堂小二,天天晚上抱着本書看,你說他要幹什麼?這樣來路不明的人,我看還是不留為妙。」

掌柜一聽,就明白帳房的意思啦,他這是想要趕李熙走啊,多年的老夥計,這點面子自己得給。再說那個李熙,不喝酒,不賭錢,不piáo娼,辛辛苦苦掙倆錢全拿去買書看,嗨,這個小子志向不小啊,恐怕自己這小店也留不住,索『性』打發去吃糧當兵吧。

於是掌柜就替李熙去折衝都尉那給他報了名,當天晚上,幾個牙兵就衝進客棧宿舍,將一條鐵鏈子往李熙脖子上一套,牽着當兵去了。

李熙當兵的第二天,就上了戰場,一個騎馬的校尉在前面領着,一群剛被抓來的新兵跟在後面,走走停停,停停走走,李熙心裏直納悶,這是去哪?郊遊踏青的隊伍也沒這麼散漫,這是去打仗還是去送死啊,我去,八成的人都還赤手空拳,連根木棍都沒有。

李熙覺得當務之急得趕緊找件趁手的兵器,沒兵器打什麼仗啊,趁著行軍途中休息,他隨着一幫聰明人溜進了后軍輜重營,想從那尋『摸』一件什麼兵器。

輜重營比菜市場都『亂』,人馬『亂』竄一通,一伙人進去就給衝散了,李熙傻眼了,這麼多營帳、車馬,自己去哪找兵器啊?那種茫然的心境就如同一個初入大都市的鄉野小子站在十字街口,面對車流滾滾,霓虹閃爍,卻不知路在何方。

他右手邊是輛運糧的馬車,一個軍卒正靠着車軲轆打盹兒,他身上蓋着塊麻袋片,臉上『蒙』著粗布汗巾,李熙幾番想伸手拍醒他,問他打聽個路徑,卻因膽量不夠,下不去手。

李熙的運氣不錯,一個小校駕着車帶着人來領糧,正打盹的老軍一躍而起,沖那小校點頭哈腰,『交』驗了竹牌發了糧,李熙搭手幫着老軍把糧食搬到小校帶來的馬車上,打發一行人去了。

鬚髮皆白的老軍油子瞅著李熙面相忠厚,不似個歹人,加之剛才又幫了自己點小忙,這才稍加顏『色』,動問起他來此作何,聞聽李熙來找兵器的,便把手直搖,說:「勸你甭費那勁,找不着,沒有。」

老軍告訴李熙募兵太急了,上面的軍械運不過來,城裏的武備庫又是空的,你們這伙子人八成是要空着手上戰場了。

李熙大驚失『色』,趕緊問:「沒兵器打什麼仗啊,那不是白白送死嗎?」

老軍掃量了他一眼,鼻孔里哼出一絲不屑,說:「新兵是吧,來來來,瞧著咱倆有緣,讓爺們點撥你兩句。」

李熙本着有棗沒棗打兩杆子的態度,虛心向他求教,態度恭順的無以復加。

老軍頓時來了『精』神,拍拍右側的空地讓李熙坐下來,這才清清嗓子說道:「聽我句勸,別找什麼兵器,沒兵器不會白白送死,有兵器才會丟了小命呢。明白沒,沒明白,那好。我問你:吐蕃人來這幹嘛?」

李熙茫然道:「搶錢搶糧搶『女』人啊,難道他們是來殺貪官污吏,解放受苦受窮的勞苦大眾的?」老軍說:「你說的不全對,除了搶錢搶糧搶『女』人,他們也搶奴隸。」

李熙瞪大了眼問:「這世上還有奴隸。」

老軍說:「喲,瞧你眼瞪的,眼珠子都掉出來了,你哪來的人,天上來的?誰跟你說這世上沒奴隸啊,滿大街都是,多了去了。」

李熙真想告訴他自己就是天上來的,不過他忍住了。他謙卑地說:「老爺子,您行行好,給說道說道。讓小子長長見識。」

老軍瞧他『挺』謙虛,就繼續說道:「吐蕃人跟回鶻人打仗,死人太多了,男人不夠用,就來咱大唐搶些人回去補補虛。」

李熙一聽這個『挺』興奮,就問:「您這意思是咱大唐的男子被掠去吐蕃,為的是幫他們傳宗接代的?」

老軍鄙夷地瞪了他一眼,說:「那得看造化啦,像你這樣長大白白凈凈、高高大大的,多半沒戲。」

李熙一聽不樂意了,這叫什麼話嘛,我長的好還有錯了嗎,感情那兒的人都喜歡又矮又瘦像類人猴的貨『色』嗎?

老軍說你不要急躁嘛,且聽我細細道來,這個,他這個,吐蕃人信奉上帝,所以……

他的話還沒說完,李熙就大呼小叫起來:「您說什麼?吐蕃人信奉上帝?您別逗了,您去過吐蕃嗎,您不能欺負我一個老實孩子就在這信口雌黃『亂』忽悠吧。吐蕃人不是信奉佛祖嗎?啥時改信奉上帝了,哎,上帝叫什麼名字?」

「釋迦摩尼啊,怎麼啦?」老軍吃驚地問道。

李熙頓時沒脾氣了,他眨巴眨巴眼說:「您繼續,您請繼續。」

老軍白了他一眼,心裏更多了一絲不屑:「連吐蕃人信上dìdū不知道,還敢跟我瞪眼睛,吃多了撐著了么。」

不過好為人師的老軍立即就忘了李熙的冒失和不敬,他繼續往下說道:

「正是因為他們信奉上帝,所以但凡有好男兒,譬如像你這樣的,都要送到廟裏去做和尚,據說哪兒的和尚是不允許結婚生子的。所以我說你沒戲。」

李熙想了想,說:「看來我還得找件趁手的兵器才行。」

老軍遞給他一根燒火棍說:「拿這個就成。」

李熙見他說的鄭重,把燒火棍在手裏掂量了掂量,看看黑的那端,的確是被火燒的,試試重量,似乎也沒有在裏面藏一把劍或灌鉛的可能,於是不解地問老軍:「您確信吐蕃人怕這個?」

老軍哈哈笑道:「一個燒火棍誰怕,吐蕃勇士的刀鋒利著咧。」

李熙死的心都有了,他拖着哭腔吐槽說您老不糊塗了,您老有見識,您老這麼有見識,咋出了這麼『騷』的主意呢?我李熙就算沒啥孝敬您,也沒得罪您吧,您沒必要把我當個傻瓜似的往死里整吧。

老軍拍拍『玉』哭無淚的李熙,說:「我這是在幫你呢。不明白,不明白就聽我說,你記着:上了戰場,但凡拿刀有箭的,他們一律視作死敵,那是非往死里整不可啊。空手去的,他們都視作是奴隸,剛才我也跟你說了,奴隸去是幹什麼的。」

李熙擦了把臉欣喜地答道:「我知道,是配種。」

「可惜卻沒你的份。」老軍嘲『弄』道,「而拿這玩意去,他們既不會把你當死敵往死里『弄』,也不會把你抓去當和尚。」

李熙道:「那他們要怎麼處置我?」

老軍神神秘秘地在他背上一拍,說:「做奴隸。」

李熙道:「我去,繞了這麼大一圈,還是要當奴隸,我還不如拿起刀槍跟他們拼了呢。死也壯烈。」

「壯烈個屁。」老軍捻著山羊鬍子眯着眼微笑着,「知道為啥兵器都沒有,就打發你們上戰場嗎?那些做大官的就不知道這麼着讓你們上戰場是九死一生沒有勝算。嘿嘿,我告訴你,人家『精』明著咧,」

李熙望着老軍神神叨叨的樣子,忙問:「這裏面難道藏着什麼驚天大『陰』謀?」

老軍捋著山羊鬍子,念念有詞道:「『陰』謀是『陰』謀,卻談不上驚天二字,自大唐開國以來,這等把戲用了三百年了,熟的很吶。」

李熙覺得這老軍的話越來越有意思了,急問:「什麼把戲,您給說說唄。」

老軍笑道:「送禮呀,自古蠻人寇邊都圖的啥?錢、糧和人嘛。錢,他們是不會給滴,糧嘛,邊地缺糧,是想給也給不了滴,那就只有給人咯,人家那邊不缺『女』人只缺男人,你們就是送給吐蕃人的大禮嘛。這份大禮一送上,吐蕃人立馬就要退兵了嘛。邊地的將軍、大官們又可以立大功發大財了嘛。」

老軍搖頭晃腦地說道,李熙卻聽的滿心沉重。

奴隸,想到自己馬上就要成為礦山、石料場里那些吃的比豬還差,乾的比牛還多的苦命奴隸,李熙把手中燒火棍一扔,慨然說道:「寧可血濺沙場,我也不當奴隸。」

「你給我回來。」他起身要走,被老軍一把扯了回來,「好死不如賴活着,留得有用身,才有翻身計,你們年輕人不懂。」

李熙聽了這話撇撇嘴,沒說話,一付不為所動的架勢,老軍知道這話打動不了他,於是又道:「吐蕃人現今內『亂』『交』困,用不了幾年就要分崩離析,到那時你們就重獲zìyóu啦,彼時重返大唐。嘿嘿,將來跟你的兒孫們也可以誇誇海口,吹吹牛嘛。」

李熙嘴上不說,心裏嘀咕:「那也不知道是猴年馬月的事呢,我記得直到北宋年間吐蕃國師鳩摩智還曾來大宋訪問,可見那時吐蕃還在。分崩離析,談何容易。」

李熙本想再深入地思考一下自己的未來,是做一名壯烈的無名烈士,埋骨黃沙,還是做一個奴隸,忍辱負重,靜候吐蕃帝國崩潰的那一天。或者做個喇嘛也不錯,畢竟自己的左手右手都還健在。

李熙的問題還沒想明白,出征的號角就吹響了,幾個騎馬的軍校揮舞著馬鞭餓狼般地衝過來,驅趕着懶散地躺在地上的新兵,李熙一個不留神也挨了一鞭子,從那一刻起,他就絕了做烈士的打算,把士兵當豬狗一般看待,還指望老子給你賣命,我去——

不過究竟是做和尚還是做奴隸,李熙還是頗費了一番思量。唉,這個問題太複雜,還是邊走邊說吧。

李熙如願以償地做了吐蕃人的奴隸,吐蕃人在他肩頭刺下編號,分配去剪羊『毛』,勤奮好學的李熙很快掌握了這『門』手藝,可惜冬天到了,羊『毛』沒得剪了,他便被派去森林裏伐木,吐蕃人給了他一把可能從上古時期傳下來的銅斧,其鋒利程度稍勝石斧一籌,第一天,李熙的手就磨破了,第二天,就血『肉』模糊了。

本來他是打算請兩天假的,但考慮到吐蕃監工常鼓勵請假員工自個挖坑把自個埋了,李熙決心還是暫時忍耐,不僅忍耐還得裝着若無其事的樣子,儘管他的手腫脹的堪比發泡好的熊掌,但他仍用它……吃野菜,啃窩窩頭。

一邊吃一邊與同樣來自大唐的難兄難弟們談笑風生,

然後用近乎麻木的手掌握著堅硬的斧柄,用比石斧銳利不了多少的斧頭繼續砍伐樹木。

接着仍裝着若無其事的樣子吃野菜,啃窩窩頭,與新來的兄弟一邊流着淚,一邊談笑風生。如此過了兩天,到了第三天,一個新來的唐人,趁他不備突然在他的手上抹了一種粘乎乎的東西,周圍人都不懷好意地笑了起來。

監工過來問怎麼回事,大家說有人往李熙手上抹鳥糞,監工望着李熙眼眶裏熱淚直滾,和知情識趣地說:「上工期間不許玩鬧,再讓我瞧見,我讓你們一個個都自個挖坑把自個埋了。」然後他假模假式地問李熙疼不疼,要不要請郎中。

李熙疼的是一把鼻涕一把淚,若不是怕起內訌讓吐蕃監工有機可乘,他一定要好好舉報那個不良同胞的醜惡行徑。

李熙的手劇痛了一宿,劇痛難忍時,他就用牙齒咬緊嘴『唇』忍着。

後來嘴『唇』沒事,牙齒卻磨短了好幾分。

……

第二天李熙的手突然消腫結痂,他才知道自己的同胞沒有害他,而是在幫他,他決心要好好答謝自己的救命恩人,豁出去遭天譴的危險,把從老軍那裏得到的有關吐蕃國即將分崩離析的天機泄『露』給他。

可惜白雲悠悠,那人卻不知去向。

有人說他的恩人受不了苦鑽了黑林子,黑林子裏儘是毒蛇猛獸,一個人鑽進去豈非自己找死?

也有人說因為他晚上不肯背對着監工睡覺,監工罰他挖了個坑把自己埋了。

還有人說……

總之,李熙再也沒有見到他。

當李熙的手把銅斧的柄磨的溜光錚亮,斧柄把他的手磨出厚厚的一層老繭時,幸運之神似乎向他望了一眼,不過不是青眼,而是——白眼。

夏末秋初時節,大唐邊軍主動出擊,襲擊了分散在森林邊緣的幾個吐蕃部落,砍了幾百顆人頭,強『奸』了幾百個『婦』『女』,抓了幾百個吐蕃人做奴隸,奪回了幾百個被吐蕃人抓去的奴隸。取得了唐蕃戰爭史上又一次勝利。

李熙那天正在山上伐木,眼見山下的草原上冒起了青煙,正疑『惑』出了什麼事,忽然就看見平『日』里作威作福的吐蕃監工正拎着皮囊往山下跑。

李熙忽然憶起了老軍曾經說過的話,於是扯嗓大喊:「吐蕃敗了,大唐勝了。」

那些正跟行屍走『肉』一樣在林中勞作的同族們頓時像打了『雞』血,一個個跟着鼓噪起來。

一個機靈的小夥子彎腰撿起一塊石頭狠狠地砸向了十幾丈外的監工,他本是獵戶出身,投擲石頭可以砸死老狼,監工顯然不及老狼結實,悶哼一聲就趴在了地上。

眾人把他捆起來,準備『交』給唐軍領賞,但大唐的軍將卻顧不上這些,他們殺敗了吐蕃人後正在飲酒作樂。

幾百顆人口『插』在尖銳的木樁上,看上去也頗為壯觀吧,幾百個『女』人同時脫光跳舞,更加壯觀吧,你說誰還有心事去管什麼狗屁監工。

一位唐軍軍校極不耐煩地向被眾人推舉來接洽的李熙嚷道:「愛咋咋『弄』,刀砍斧劈隨你們的便,回頭把人頭提來給我,我給你們記功請賞。」

李熙唯唯而退,依依不捨,出營的時候竟一連兩次撞在木樁上,有什麼辦法呢,雖然已經是黃昏,可陽光還是太強了,照『射』在那片白晃晃的東西上,反『射』的太強烈了。

軍校的話被李熙帶回山上后,大夥就開始商量著怎麼處置這個監工。

約一盞茶的功夫后,大夥達成共識:把他綁在樹上,二十七兄弟輪番上陣,愛打愛捶,悉聽尊便,用拳用腳,聽其所好。但有一條得注意,先別『弄』死了。

這個人太兇殘了,太可氣了,就這麼『弄』死,太便宜他了,怎麼着也得嚴刑拷打個三五『日』,等大夥出夠了氣,再讓他自個挖個坑把自個埋了。

不過也有人發出疑問:三五天後,他還能挖的動坑嗎?

還有人提出疑問:山下不是吩咐了要帶他人頭去請賞嗎?軍隊里是殺頭記功的,他們是要拿這顆人頭去請賞呢。咱們就算不稀罕賞錢,也沒必要得罪人是不是?

大夥嘰嘰喳喳爭論了一陣后,就說那就不活埋了,改砍頭吧,打夠了,出完了氣,先讓他挖坑把自個埋了,然後大夥再把他挖出來砍了腦袋去領賞,兩不耽誤嘛。

主意打定,監工就被剝光衣裳捆在了樹上,他聽到了奴工們的議論,情知難逃一死,反倒全放開了,他放肆地大笑,豪情萬丈地發表演講說:

「老子死也值了,你看看你們,真是豬狗不如的東西,四十三個漢子,老子才一個人。老子一個人活活『弄』死了你們十六個人!餘下沒死的個個給老子當牛做馬!你們有沒有廉恥,你們怎麼就那麼賤,為何不反抗,就算沒膽量反抗,至少可以逃跑吧,林子這麼大,老子就一個人,你們跑了我有什麼辦法?可笑你們這群豬狗不如的東西,只知道悶頭苦熬,死了也活該。」

他說完還用力地向地上吐吐沫,以示輕蔑之意,這可真把大夥氣瘋了,他『奶』『奶』的,你得勢時囂張,這會兒成了喪家犬,還這麼囂張,活膩歪了找死不成?

有人舉起了銅斧,有人cāo起了大『棒』,有人揮舞拳頭,有人大口向他吐口水,個個摩拳擦掌,紛紛準備結果了這廝的『性』命。

李熙趕忙攔住眾人說:「諸位千萬別上當,他這使的是『激』將計啊,這麼就『弄』死他,豈不是太便宜了?」

眾人一聽這才回過味來,於是紛紛咒罵。

監工見自己的計謀被李熙識破,恨的目瞪『玉』裂,破口大罵道:「你不得好死。」

李熙拍拍他的臉說:「你先顧好自己吧。」

吐蕃人朝李熙的臉上吐了口吐沫,眾人呵呵大笑,李熙用衣袖擦乾了,他彎腰撿起一根木『棒』,望定吐蕃人的嘴,狠狠地砸了下去。可惜了監工的一口好牙,全碎了,和著血沫往外吐。仇人近在咫尺,可惜他已經沒有力氣往李熙臉上吐了。

吐蕃人慘烈的嚎叫聲一直持續到二『日』拂曉,奴工們輪番上陣,到拂曉前後個個都累了,原來打人也這麼累,真是沒想到。

黎明破曉前,李熙昏昏沉沉地睡了一覺,睡的很不踏實,夢裏他見到被自己打碎滿口牙的監工跪在他面前真誠地向他懺悔,痛哭流涕地表示今後一定改邪歸正,希望李熙能給他一個改過自新的機會。

李熙有些心動,覺得應該給人一個改過的機會,他那顆看似冷酷堅硬的心,內芯其實還是很柔軟的。

耳畔傳來一陣磨斧頭的聲音,李熙覺得奇怪,吐蕃監工不是被打的快死了嗎?誰這麼大早就起來磨斧頭準備開工?

磨斧子的是個黑瘦『精』乾的少年,正是他用石頭砸倒的監工。

李熙勸道:「一顆頭也值不了幾個錢,大夥一分就沒有了。」

「你的意思還是要把他活埋?」少年眼眸里閃爍著疑『惑』,他用手指試了試斧刃,「這傢伙已經廢了,根本就挖不了坑,我看還是砍了乾淨。」

「不管是活埋還是刀劈斧剁,都只能圖一時痛快,人死如燈滅,他是感覺不到痛苦的,所以我覺,對一個惡人最嚴厲的懲戒應該是……」

李熙的話還沒說完,少年就雙眼『射』出興奮的光芒,他高興地叫道:「我明白了。」

李熙握着他的手,充滿疑『惑』地問道:「你的真明白了?」

「我明白了,看得出你是位高人,您真是高人吶。」

少年說完丟了銅斧,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走向了吐蕃人,幾步遠的路,他回了兩次頭,他望着李熙,眼睛裏充滿了崇敬的神采。

然後——

他就用石頭狠狠地砸向了吐蕃監工的膝蓋。

啊——

監工歇斯底里的慘叫聲,震動了整個山林。

啊——

他的另一隻膝蓋也碎裂了,慘叫聲驚起陣陣飛鳥。

「三郎,你在幹嘛?」一個被慘叫聲驚醒的老漢茫然地問道。

「你沒看見嗎?我在砸他膝蓋。」少年紅光滿面,他望了眼李熙,目光在眾人臉上逡巡著,止不住的興奮和笑。見眾人仍是一副無知無解的樣子,便大聲解釋道:「你們還不明白嗎?殺了他,就太便宜他了,他的手上沾染了多少人的血?一刀殺了,只能圖一時痛快,人死如燈滅,他是感覺不到痛苦的,所以我覺,對一個惡人應該……應該讓他的餘生都活在悔恨中……」

少年再次望向李熙,眼眸里充滿了崇拜,他得意洋洋地說出自己的結論:「下半輩子,他就算要飯也要被人欺負啊,哈哈哈哈,他一定會活的豬狗不如啊。」

李熙無力地低下來頭,他覺得這少年可能誤解了自己的意思,他的本意是放監工一條生路,讓他在悔恨中度過餘生。狠毒莫過殺人誅心嘛。

但是現在……

算了,事已至此,或許少年做的也沒有錯。

後來的事實證明三郎做的一點也沒錯,他運氣真好。李熙想想都后怕,要是自己一行人是提着那吐蕃監工的腦袋走下山的,那將會是怎樣的下場呢?

山下的唐軍將士昨夜因為酒喝的太多,放鬆了戒備,結果在一更天時,被一股吐蕃殘兵偷襲劫了營,校尉以下三百人被斬首,餘眾全被俘虜。

李熙領着二十六個奴工下山走進昨天接洽好的唐軍大營時,西天的晚霞濃紅如血。

遠遠瞅見營『門』內列著一排唐軍士卒,李熙心裏還『挺』『激』動,自己區區一介平民,一個被吐蕃掠來的奴工,何德何能,竟讓大唐的勇士列隊相迎呢。

李熙這興奮勁沒持續多久,就意識到自己得趕緊逃命了。

隱伏在營中的吐蕃人本來想賺唐軍援軍,沒想到賺進來二十七個昏頭昏腦的奴隸。

於是箭飛如雨,當場『射』翻十幾個人,李熙一看勢頭不對,抱頭就跑。

吐蕃人的羽箭貼着他耳朵根颼颼怪叫,他嚇的『腿』也軟腳也軟,但他心裏很清楚,這會兒要是讓他們逮住,可就不是轉賣為奴這麼簡單了,那就是個死啊。

啥叫命比草賤,這就是。

李熙起初是抱着頭跑,後來他想明白了,這『射』來的是箭,不是街邊小販砸來的臭『雞』蛋,抱着頭就有用嗎?沒用,不僅沒有,還耽誤自己跑路。

想通這一節,李熙就解放了雙手,撒了歡地飛奔起來。

夕陽西下,層林點金,夜『色』漸濃,夜風徐徐,良辰美景跑路天。

李熙此刻進入了一種無法用言語說明的境界,他兩『腿』生風,猶有神助,吐蕃人如雨的箭矢在他耳畔簌簌滑過,卻傷不得他分毫,他只覺耳畔小風瀟瀟,其身飄飄遙遙,兩腳幾乎要離開地面騰空飛起來了……

……哎,哎,飛起來了,他飛起來了,他真的飛起來了,他真的是飛起來了,他踏空而起從一道斷崖上直衝而下,其瀟灑程度與前世駕車衝下大橋那一瞬雷同類似!

「有種你就讓我再穿回去!」李熙惡狠狠地詛咒道。

神恨他的無禮,沒有遂他的心愿。

他從斷崖上摔了下去,崖下沒有深潭、河流、湖泊、雪窩、沼澤、救生氣墊,他也沒有被樹枝、山岩、鹿角,或其他突出物掛住,恰巧也沒有老鷹、大雕、駿馬、飛鳳或暴龍從腳下路過,什麼都沒有,他就是結結實實地摔在了地上,如鐵般堅硬的砂石地!

但他沒有死,甚至都沒有受重傷。

這在任何人看來都絕對是奇迹的奇迹,李熙卻不以為然,早在自己穿越到這個世界的時候,他就知道這是一個『混』『亂』顛倒的世界,萬事不可以常理推斷,一切皆有可能!

吐蕃追兵距離斷崖尚有十幾丈遠就勒住了馬,他們是眼看着李熙跌下懸崖的,那道斷崖高約三十丈,一般而言,人跌下去不死也得殘廢,為了一個或死或殘廢的奴隸冒險站到斷崖邊緣往下探望,純屬是吃飽了撐的。

於是他們紛紛撥轉馬頭得勝回營去了:被唐人掠來幾百名『婦』『女』還等着他們去解放呢,這些可憐的『女』人一個個都嚇壞了,晚上可得好好安慰安慰她們啊。

李熙奇迹般地躲過了這一劫。

死裏逃生的他在森林邊緣的草原上流『浪』了半個月後,來到了一座回鶻人的營地,那年風調雨順,回鶻人的牛馬羊長的又『肥』又壯,衣食豐足的回鶻人熱情地接待了他,聽他說自己會剪羊『毛』,就聘請他做了剪羊『毛』的師傅,有吃有喝有住,還有『女』人陪睡覺。

李熙是打心眼裏感『激』這些碧眼高鼻的回鶻人。

「我愛草原,我愛我家。」李熙每天早上走出帳篷時都會面對朝陽說這樣的一句話。

不過好景不長,「草原鬣狗」沙陀人突然襲擊了這個回鶻人部落,把包括李熙在內的一百多男『女』變成了他們的奴隸。

「鬣狗」把奴隸們帶回自己的巢『穴』,用鋒利的刀子削去李熙身上由吐蕃人烙下的編號,他們的刀子真鋒利,削人皮的手法純熟無比,一刀下去,曾經的恥辱就沒了,只留下了巴掌大的一塊疤。

剪羊『毛』的李師傅搖身一變成了李大廚。

李熙只用了三天時間就跟突厥大廚學會了做烤『肉』,燒濃湯。第四天,李熙晉陞為大廚,原先的大廚因為菜式太老套,提不起主人的胃口,被剁巴剁巴餵了狗崽子。

為了避免重蹈突厥廚師的覆轍,李熙大展廚藝,將後世八大菜系的幾百種菜換著『花』樣做給鬣狗們品嘗。一天推出一樣新菜品,兩個多月沒重樣的。

沙陀人很是欣賞他的菜,卻並不欣賞他的人,嫌他身上油煙味太重。每天做完菜后,李大廚師就不得不收起頭頂上的光環,乖乖地躲到堡壘外的羊圈裏抱着羊兒睡覺。

同樣抱着羊兒睡覺的還有幾個十四五歲的少年,有一個穿着羊皮襖的少年,每次打量他的時候,目光都像狼一樣的『陰』狠。李熙給他起了個綽號叫「狼孩」。

某『日』「狼孩」挨了「鬣狗」主人的鞭子,晚上他向羊圈裏的羊兒發泄,他用鞭子不停地『抽』打一隻懷孕的母羊,直『抽』到可憐的羊媽媽流了產。

李熙後來知道那個少年也是沙陀人,名叫朱邪赤心。

沙陀人虐待李熙,無意中卻又救了他一次。為了救回被掠走的族人,回鶻可汗出動了『精』銳騎兵,在一個寒冷的深夜突然包圍了沙陀人的堡壘。

回鶻人在城堡四周堆滿了乾柴,然後點燃了火,把整個堡壘里的沙陀人都做了烤『肉』。

在羊圈裏摟着羊睡覺的李熙奇迹般地又逃過了一劫,但厄運並沒有結束。回鶻人把他當戰利品帶回草原,在他的頭上『插』了根草『棒』和牲口『混』在一起公開叫賣。

李熙、「狼孩」,以及另外三個沙陀人被一戶牧羊人買去做家奴,牧羊人待他們不算十分苛刻,除了喝醉酒時偶爾鞭打他們以外,他甚至稱得上是仁慈。

他買的五個家奴統統活過了半個月,而其他人家的家奴總是活不到十天就折損大半了,三分之一被餓死,三分之一被打死,三分之一是病死。

人們都誇說李熙他們命好,但李熙並不這麼認為,自己之所以活的久,是因為當慣了奴隸,知道奴隸的生存技巧,而非主人的仁慈和慷慨。

和他持同樣看法的還有朱邪赤心。

因為不斷的非正常死亡,營地里的奴隸開始醞釀一場暴動,李熙也很想參與進去,但沙陀人信不過他,說唐人慣會出賣朋友,不值得信任。

不僅如此,沙陀人還出於保密的考慮,某『日』深夜將李熙從牛棚里抓了出來,剝光他的衣裳,捆住他的手腳,堵住他的嘴,把他扔到了草窠里,讓蚊蟲去吸干他的血。

那晚電閃雷鳴,下了一整夜暴雨。

第二天李熙被牧羊人救回去的時候,被雨淋的奄奄一息,那幾十個準備暴動的沙陀人的人頭則懸掛於營地大『門』的橫樑上,如一大串『肉』葫蘆。

暴動失敗,他們幾乎全軍覆滅,據說只逃走了一個少年,他的名字叫朱邪赤心。

李熙大難不死,因禍得禍,他的主人在暴動中被人割斷了喉嚨,因為沒有繼承人,他的財產便被充公。李熙被分派到部族公社裏做了牧羊人。

回鶻人的公社是為孤寡老人專設的,族裏共同出資出人蓄養牛羊,所得則歸孤寡老人受用。因為是公共事業,權屬又不那麼明晰,管理就沒有『私』家那麼嚴苛,那段『日』子是李熙穿越以來過的最舒心的時光。

趕着潔白的羊群在遼闊的大草原上放歌,何等的愜意,自己跨越千年而來,可不就是為了這一刻的享受么。

然而好事迅速破滅,他和他牧放的羊一『日』被兇狠野蠻的室韋人俘虜了去,他又成了室韋人的奴隸,室韋人在每個奴隸的『胸』脯上打上烙印,自己因為被認定為唐人,受到室韋人的特別關照——在前『胸』和後背各打了一個烙印。

奴隸身上的烙印還沒有結痂,室韋人就自食其果了。因為越界搶掠財物,他們受到了正在崛起的草原狼族契丹人的懲罰,給自己打烙印的那個室韋人,現在也做了奴隸。

契丹人讓『肥』胖的他穿上一件又窄又瘦的『女』人衣裳,登上一堆木柴上一邊歌舞一邊演唱囑咐的歌謠。那堆柴足有一人多高,李熙起初以為之所以把木柴架的這麼高,目的是為了讓台上觀眾看的清楚點,後來才知道契丹人原來另有妙用。

草原狼圍坐在一起,邊飲酒,邊欣賞室韋人的歌舞,不時地發出歡快的笑聲和真摯的讚美聲。室韋人的歌舞進行到最高『潮』處,幾個喝的醉醺醺的契丹人遞給室韋人一隻火把,示意他自己把腳下的木柴點燃。

室韋人接受了他們的提議,終於在烈火中得到了永生。

契丹人很快就把李熙、駱駝和馬一起送到了與大唐『交』界的邊境市場上,在他那『亂』蓬蓬的頭髮上『插』了一根木『棒』。李熙有一副好身架,牙口好,還懂幾『門』手藝,契丹人給他標了個高價,這讓李熙一度欣欣然,有些發飄。

不知是因為價格太高的原因,還是其他什麼原因。李熙有價無市,遲遲難以出手。

望着同伴們一個個覓得新主人,李熙心焦如焚。

契丹人最後將李熙賣不掉的原因歸結為室韋人留下的那個烙印,因為那個烙印形似於唐字「死」。「死」多麼不吉利呀,誰願意『花』錢買個死字回家呢,多晦氣啊。

於是契丹人仁慈地決定為李熙除掉這塊帶有侮辱『性』質的標誌,但究竟是用刀把皮整個兒剝下來,還是用火把原來的烙印燒爛,或再烙一個更深更大的標誌以遮擋舊標。

主人們為此爭執不下,最後竟要動刀子來解決這場爭端,結果主張用刀子剝皮的哥哥死在主張用火的弟弟的刀下。

嫂子在宣佈帶着兒子下嫁小叔子的同時,宣佈這個前『胸』後背都烙有「死」字的人是個不詳人。

不詳之人連做奴隸也不配,因為沒人願意『花』錢買個不詳之人回家等著自己倒霉。

『女』主人給了害死自己丈夫的不祥人一把鐵鍬和一個皮袋子,讓他先在地上挖個坑,再把自己裝進袋子裏,然後再躺進自己挖的坑裏,至於要不要把袋子口繫上,則全憑自己喜好,對此,『女』主人是十分開明和大方的。

李熙給自己挖了個坑,但不想跳下去,那個惡毒的『女』子就拉開弓威『逼』他跳。

她的弓剛剛拉開,大唐的鐵騎就殺到了。這是朔方鎮的騎兵,向以善戰聞名,驕橫的朔方軍狠狠地鞭打了那個『女』人的丈夫,然後令那個『女』人斬下她新丈夫的腦袋,並讓她把新丈夫的屍身裝進皮袋子裏埋掉。

『女』人一一照做了,然後他瑟瑟發抖地懇請朔方鐵騎饒過她的『性』命。朔方軍卒允其所請,他們遞給契丹『女』人兩根繩子,一根讓她把丈夫的頭顱拴在戰馬的尾巴上,由他們帶回去請賞,另一根繩子把她自己的雙手捆住,他們要把回鶻『女』人當作戰利品帶回家享用。

李熙極力向邊軍證明自己是唐人,是良家子,不是奴隸或『奸』細。

契丹『女』人把自己遭遇的不幸全歸咎於李熙這個不祥人,她指斥李熙是河西的雜胡,不是正宗的唐人。

官軍很樂意接受她的觀點,他們裝出愛莫能助的樣子對李熙說:「河西淪落胡塵多年,已非我大唐屬地,你嘛,還是踏踏實實地做個奴隸吧。我大唐是文明開化之邦,即使是奴隸也能吃飽穿暖的,你就安心地踏實地做我大唐的奴隸吧。」

李熙腦子裏的病就是在那時落下的,那位老軍說的對,自己有生之年一定能回到故國,可故國卻把他當成了奴隸,一個把你當作奴隸的國家,還算是故國嗎?

李熙想不通這些道理,所以從那時起,他的嘴裏就經常會嘀嘀咕咕說些莫名其妙的話,哼唱些古里古怪的歌謠小調。一直到某個深秋的午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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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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