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9:平淡一戰

109:平淡一戰

柳生長船齋卻不回答,只是靜靜望着涼亭之外的天空。直過去了很久,他方才輕輕嘆息道:「這個世界上,有很多無可奈何的事。你不願做,但往往又不得不做。置身局中的人,根本沒有選擇餘地。」

程立表示同意:「是的。世上很多事,本來都是這樣。」

柳生長船齋眉宇間流露出欣慰的笑容,緩緩道:「所以,雖然老夫一直對程少心存敬意,甚至很是感激。但為了我家小主人,今天實在無可奈何,也只能得罪了。程少應該可以諒解老夫的,對吧?」

或許是覺得「菊正宗」味道不錯,很好入口。所以程立主動伸手,把酒壺和酒盞拿過來。一杯接着一杯地自斟自飲。一邊飲酒,一邊淡淡道:「要打,那就動手吧。什麼諒解不諒解的,根本沒有意義。」

柳生長船齋看着他,瞳孔彷彿在漸漸收縮,聲音卻變得更溫和:「宮本瀧兵衛,宮本嘉兵衛,他們兩兄弟在扶桑,被譽為五十年一見的劍術奇才。更不要說,石田三郎更有奇遇,獲取了近神之能。可是他們卻都先後敗在程少手下。」

程立點點頭,道:「那又怎樣?」

柳生長船齋緩緩道:「老夫也曾學劍多年,也想領教一下程少的本事,就請程少賜教。」

話雖如此,但實際上,柳生長船齋並沒有站起來,他的手中也沒有劍。這位自我謙稱只是「學劍多年」的老人,只不過用兩根手指,從跪坐在旁邊的櫻子頭髮上,輕輕拈起來一根發簪,平舉在眼前。

這不是攻擊的姿勢。

可是任何一個真正學過劍的人,都能夠立刻就看得出。柳生長船齋的這種姿勢,遠比世上所有的攻擊都兇險。

飛來峰上,宮本嘉兵衛那藉助春雷霹靂,天人合一的一刀。相比起此刻柳生長船齋這平實簡單的姿勢,簡直就像小孩子拿了木刀胡亂揮舞那麼可笑。

因為柳生長船齋這姿態雖然靜止不動。但其中卻暗藏了幾乎無窮無盡的變化與殺着。縱然他手裏並沒有勢如雷霆的刀劍,但卻已經完全佔取了優勢。因為此時此刻,程立全身上下,任何一處空門和破綻,都已在柳生長船齋的眼前,徹底暴露。

柳生長船齋手裏這根發簪,雖然沒有採取那種搶儘先機,咄咄逼人的攻勢,可是他也沒有讓程立搶得先機。

搶就是不搶,不搶就是搶,后發制人,以靜制動。劍法的精義,已盡在其中。

程立沒有去搶,因為他正在倒酒。用左手托著酒盞,右手拿酒壺,替自已倒酒。偏偏這個「倒酒」的動作,本身便已構成了一個完美無瑕的架勢。根本無懈可擊。

所以柳生長船齋沒有出手。他在等。

壺中酒總有倒完的時候,酒盞也總有斟滿的時候。無論壺中酒倒完.抑或酒盞被斟滿,在那一剎那間,程立再怎麼不想動,始終也要動的。

而柳生長船齋的殺手,也必將出於那一剎那。

跪坐在旁邊的櫻子,心中一片冰冷。因為作為跟隨在柳生長船齋身邊的女忍者,在沒有任何人,能夠比她更明白這名老人的強大。

雖然柳生長船齋一直口口聲聲,說自己已經年老體衰,當不起「劍聖」的稱號。可是只有櫻子才明白。年老或許是真的。體衰?那不過是個笑話而已。

以發簪為劍,成青眼之勢。程立已經被徹徹底底,控制在柳生長船齋劍勢中。只要柳生長船齋輕輕一擊,程立便必敗無疑。

扶桑的劍道,從來不講究什麼點到為止。所以敗,就是死。

這一點,不但櫻子看得出來。就是遠處的小青和秋夜雨,也同樣看得出。

尤其秋夜雨。他本身就是天下知名的劍客。雖然距離涼亭還有至少好幾十步,但凝望涼亭之中的局勢,他也不禁捫心自問:設身處地想想,假如現在是我在涼亭里,面對着這個老頭子的劍勢,那麼,我可以怎麼應付?能不能擋得住?

不問尤自可。這麼一問之下,秋夜雨登時感覺背後一片冰冷,儼然已被冷汗浸成透濕。

小青雖然不通劍道。但形勢險惡,她也看得明白。她用力咬了咬牙,就要翻身下馬。可是身體才一動,手臂立刻已經被秋夜雨抓住。

小青回頭怒視着秋夜雨,低聲道:「放手!」

秋夜雨凝聲道:「我知道妳着急。可是這時候,急也沒用。」

小青咬牙道:「怎麼沒用?我要去幫程立!」

秋夜雨搖頭道:「沉住氣,千萬別幫了倒忙。此時此刻,他們兩個人之間,已經相互構成了一種近乎完美的平衡。程少雖然處於下風,但只要這個平衡不被打破,他便絕對安全。如果這時候妳貿然插手,平衡立刻就會被打破。那麼不但程少,甚至連妳也會有危險。」

小青也是修鍊了全套太陰真經的高手。這其中的道理,她一點就明白了。她咬牙道:「但平衡總是要被打破的。誰也不能永遠維持這種狀態。到時候,情況只會更加糟糕。所以,還不如現在我去幫一把。」

秋夜雨凝聲道:「不。如果有個什麼萬一,那麼即使程少能從劍下逃脫,他也會因為連累了妳,導致一輩子心裏不安的。」

小青焦聲道:「但是……但是……」

秋夜雨用力打斷了她的話:「總而言之,這個時候,我們都必須相信程少,千萬不能給他添亂。」

縱然急如熱鍋上的螞蟻,可是心底最深處的理智,卻大聲吶喊著告訴小青,秋夜雨才是對的。所以無可奈何,小青即使再急,還是只能強行壓下心中的躁動,和秋夜雨站在一起,默默祈禱。

風吹草動,發出沙沙輕響。天地之間,一片安詳靜寂。

程立和柳生長船齋這相互對峙的兩人,眉宇間也不見絲毫緊張,更沒有半分殺氣流露,只有一派悠然自得。

柳生長船齋仍然在等。仍然沒有出手。他拈著發簪的手,依然懸在半空,穩若磐石。

他本來早該出手了。只要程立手裏這個酒杯被倒滿,那麼程立倒酒的動作,便勢必要停下來,否則杯中酒就要溢出。

眼下局勢,牽一髮而動全身。無論酒杯滿溢,還是程立本身的動作和姿勢改變,都會影響到他的精氣與神貌。而只要他的精氣神貌稍微露出一點破綻,柳生長船齋都可以將他刺於劍下。」

天空中白雲飄過,明媚陽光遍灑大地。可是老人的眼中,卻已失去原有的光采。

因為程立杯中之酒,一直都沒有被倒滿。

酒水由壺中傾注入杯,是依賴了引力的作用。正因為有引力,所以「水往低處流」才是放之四海而皆準的真理。

但是,假如引力消失了呢?又或者,引力的方向改變了呢?

那麼,水便不會再從高處往低流,只會跟隨着引力的引導而不斷運動。

這個世界上,沒有任何人有本事取消引力,又或者改變引力作用的方向。即使有這樣的人,他也一定不屬於這個世界。

程立就不屬於這個世界。所以,他可以通過「地藏劫」,自由地操縱引力。

在「地藏劫」的作用下,引力形成一個封閉的圓形軌道,酒水沿着這個無形的軌道運動,在酒杯和酒壺之間循環流轉,生生不息。

所以,壺中酒便永遠倒不完,杯中酒更永遠也倒不滿。只要這個循環軌道仍存在,那麼即使柳生長船齋等到天荒地老,甚至等到自己老死,他也不可能等到一個出手的機會。

以靜制動,后發制人,這本是柳生長船齋劍術當中的精髓。可是現在,「后發」的優勢,已經不存在了。

面對這樣一個無懈可擊的對手,柳生長船齋徹底喪失了主動權。不知不覺之間,形勢已然逆轉。所以柳生長船齋也只能像剛才的程立一樣,竭力維持着自己那近乎完美的架勢不動。因為只要他一動,架勢崩潰,敗的就是他了。

不知不覺之間,柳生長船齋只覺得手裏的發簪越來越重。原本不過名副其實,輕若鴻毛的發簪,竟似已變得重逾千斤。柳生長船齋的手臂,由酸而麻,由麻而疼,疼得活像被千萬根燒紅的尖針在亂插亂刺。那種滋味,簡直比什麼酷刑都更難受。

時間一分一秒過去。這些燒紅的鋼針,也不斷向柳生長船齋全身蔓延。不但手臂,甚至連頭皮,也一陣陣地發麻發痛。涔涔汗水濕透衣服。更一點一滴,從柳生長船齋的額角和髮鬢,從全身上下每一處毛孔中滲出。

這不是汗水,而是柳生長船齋的「精、氣、神、力」,相當於他的生命。當汗水流盡,他的生命,也將會走到盡頭。

但柳生長船齋也別無他法,只能咬緊牙關忍耐著,竭力壓制自己去想「汗水流盡之後會怎麼樣」這種問題。

柳生長船齋不動,程立也不動。驟然看起來,他們就彷彿變成了兩尊木偶,一動不動。雖然他們全身上下,都沒有任何一絲一毫的動作,但卻比起使用最鋒利的刀劍搏鬥,還要更加險惡十倍。

這是一場定力和忍耐的決鬥。故此雖然險惡,卻不激烈。雖緊張,卻不精彩。

旁觀的小青和櫻子,雖然都看得出這一戰的險惡和緊張。但形勢變化之奧妙,她們卻看不出來。

只有秋夜雨不同。本身便是天下之名的劍客,所以他對於這場劍斗的種種變化,以及雙方優劣之勢的轉換,都看得一清二楚。縱然並不知道程立是怎麼辦到讓酒水循環流轉,生生不息的。但程立已經勝券在握,這一點,他看得再明白不過了。

所以秋夜雨笑了。他深深吸一口氣,高聲冷笑道:「扶桑人,你已經敗了。雖然程少還沒有動手殺你,但已經到了這個份上,你自己也該心知肚明了吧?看你的劍道造詣,也是*。勝就勝,敗就敗,何必還垂死掙扎,苟延殘喘?乾乾脆脆,認輸了吧。」

話聲才落,柳生長船齋忽然一聲長嘆,放下了拈簪平舉的右手。純銀打造的發簪,隨之「沙~」的一下,徹底散碎,化作遍地飛灰。

柳生長船齋是劍客。發簪就是他的劍。

劍客的生命,通常都在於他的劍。

劍在人在,劍毀人亡。

與此同時,注入酒杯的酒水,也不再循環流動回酒壺之中。程立提起酒杯,輕輕一吸,把杯中酒一飲而盡,然後放下了酒壺酒杯。

「我敗了。」

柳生長船齋微微苦笑,道:「老夫一生學劍,生平大小數百戰,雖說有勝有敗。但即使敗,也總能敗得轟轟烈烈,敗得酣暢淋漓。萬萬沒想到,今天老夫一劍未發,就已經敗得這麼慘,這麼徹底。程少,老夫拜服。」

說話之間,柳生長船齋赫然俯伏在地,向程立深深一拜。

程立站起來,一言不發,轉身就走。剛剛走出涼亭,身後的柳生長船齋忽然又長嘆一聲,道:「程少,請留步。老夫還有說話要說。」

程立站定了,也不轉身,道:「你說。」

柳生長船齋凝聲道:「程少修為之高,堪稱中原無雙。在老夫看來,即使是軍神平五郎信綱,也未必勝得過程少。可是雙拳始終難敵四手。所以程少,還是及早回頭吧。」

程立搖搖頭:「不可能。」

柳生長船齋嘆道:「老夫也知道不可能的。假如程少是這樣三心兩意,隨便就改變主意的性格,也不可能有今天這份成就了吧。

既然如此,那麼程少,老夫唯有在此誦念《般若波羅蜜多心經》,替程少祈禱了。祝程少馬到成功,武運昌隆。假如前面遇上什麼困難的話,那麼請程少想想老夫的勸告,也一起祈求佛祖保佑吧。」

不等程立回答,柳生長船齋已經盤膝坐好,半閉眼眸,開始念誦起《般若波羅蜜多心經》了。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皆空,度一切苦厄。

舍利子,色不異空,空不異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受想行識亦復如是。

舍利子,是諸法空相,不生不滅,不垢不凈,不增不減。是故空中無色,無受想行識,無眼耳鼻舌身意,無色聲香味觸法,無眼界乃至無意識界,無無明亦無無明盡,乃至無老死,亦無老死盡,無苦集滅道,無智亦無得。

以無所得故,菩提薩埵,依般若波羅蜜多故,心無掛礙;無掛礙故,無有恐怖,遠離顛倒夢想,究竟涅槃……」

誦經聲中,程立開始略覺詫異。但隨之若有所思,恍然醒悟。他轉身過來,向柳生長船齋點點頭,徑自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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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槍爆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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