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八章 長相思,短相守

第三十八章 長相思,短相守

一個半月後,南漠國,廣涼州,國都。

這裏依山傍水,風景秀美。綿延的宮殿依山而建,環湖而圍。低牆疊式錯落的殿宇,廊轉千回,雖不似晉都皇宮高牆紅瓦的大氣凜然,卻也是別有一番風致清韻。

隨着風離澈自定州、青州退兵,煙落跟隨着他一路來到了南漠國的都城廣涼州。

風離澈將她安置在了自己寢宮的偏殿之中,雖是日日得以相見,甚至是日日共用晚膳,可是兩人之間緩緩蔓延的尷尬是不言而喻的。風離澈本就是寡言少語之人,而她亦是滯滯不知該如何與他相處,日子便這麼一日日的挨過去。

在廣涼州的這段日子中,她漸漸聽說了一些關於風離澈離哥身世的故事,宮中女婢女官們互相傳言,據稱當年天下紛爭不斷之時,南宮烈、風離天晉與慕容成傑三人一同打天下,而南宮烈與風離天晉的髮妻葉玄箏在行軍打仗的過程之中漸生情愫,彼此傾心,暗通款曲。後來更是因着葉玄箏而兄弟反目,南宮烈起兵南下,佔據南部各州郡,花了六年的時間始建立了南漠國。

甚至有女婢將南宮烈與葉玄箏如何相愛,又是如何私會,傳繪的是惟妙惟肖,仿若親眼所見般。煙落聽過後,不由輕笑,宮中女子素來空寂無事,長夜漫漫,只靠捕風捉影打發無聊時光,難免會以訛傳訛。葉玄箏的私情瞞得這樣好,想來連風離天晉都不曾知曉,不然如何能坐穩這皇后寶座,其間曲折細節恐怕只有當事人才知曉,更遑論是遠在南漠的深宮?

不過,煙落以前從未注意過這樣的細節,如今仔細推算了下。

風晉皇朝乾元元年於冬日建立,風離澈的生辰乃是乾元二年的春天,如此計算,葉玄箏應當是昔日與南宮烈及風離天晉攜手打天下,尚未建立皇朝的時候懷有的身孕,而並非是在建立皇朝之後。也許是戰場之上的同心同力使得南宮烈與葉玄箏互生情愫亦有可能。

總之,風離澈應當姓南宮是千真萬確,南宮烈不可能貿然認下,必是有真憑實據。這樣一來,煙落的心中自是寬慰些許,畢竟如此,風離御的皇位坐的是名正言順。而風離澈如今貴為南漠國主,蒼天亦不算是待薄了他。如是,她心中的負罪感略略減輕些許。

這晚,新月如鈎,秋日的夜色隨着輕薄的霧氣蔓延於層層殿宇與宮室之中,拂過深宮之中每一個角落,夜色緩慢行走着,生怕飛檐椽角勾破了它的寧靜般。

煙落所居住的寢宮之中只燃了一點如豆燭火,與從王色窗紗里漏進來的清涼月華交織成淺淺的明暗色澤。她靜靜坐着塌上,只閑閑撥弄着手中的銀帶流蘇,打發着時間。

似有人輕輕推門,抬眸間,但見風離澈衣袍帶風,大步地走了進來,近至她的塌前,方停住腳步。軒眉一揚,他突然道:「煙落,下個月初,我要娶你為王后。時間有些緊,不過巨細我已是差人在着手安排,這幾日會有人來給你量制服飾。」

煙落一愣,驚愕抬眸,秋風初涼,隨着他的推門而入,徐徐灌了進來,她一襲輕薄單衣不能阻止青瑟的涼意侵入,渾身剋制不住輕輕顫動着,菱唇開了又合,合了又開,不可置通道:王后?!娶我?!」

他深邃的眸中似跳躍着幽幽藍火,直直盯住她,挑眉問道:「你有異議?還是你仍想着回去?」用了一個多月的時間,他想的很清楚,他不想放她走,他要她光明正大的成為他的妻子,陪伴他一生一世,以此來償還他們所欠他的債。

煙落神情一陣恍惚,有些迷茫,只愣愣問道:「我的身份如此特殊,如何能嫁你?所有的人都知曉我是風晉皇朝的皇后。」風離澈果然行事獨樹一幟,不做刑已,一做便一鳴驚人,大出人意料之外。她原以為風離澈會報復她,讓她生不如死,亦或是羞辱她,令她無顏芶活。可是,她等了那樣久,擔心了那樣久,他竟然只是幽禁她而已,日日來與她共進晚膳,卻並不多說一句話用罷便走,真真是奇怪之極。

他近前一步,伸出修長一臂,將她自床塌上拉起,凝聲道:「這些就不用你操心了,今晚我安排了晚宴,剛才我已是向眾人宣佈了此事,現在你也一起去參加,我是特地過來接你的。煙落你,沒有異議罷?」他追問了一句。

煙落怔怔「哦」了一聲,瞧了一眼他黑沉刻板的臉色,不覺吞了吞口水,世上哪有這樣霸道的人,做任何事只是做完了通知下而已,還冠冕堂皇的問她有沒有異議,真真是多此一舉。

她站直了身,正了正衣襟,宛然道:「好了。」

風離澈斜眸覷了一眼她的月白色長衫,素雅無一件裝飾,不由擰了眉心,冷聲道:「去換件像樣的衣裳。」說罷,他凝眉更深,大步走向不遠處的檀木衣櫥,陡然打開了櫥門,便翻找了起來。

煙落睜圓了雙眸,不可置信地瞧着他將她的衣物一件件的從衣櫥之中丟了出來,外衫,披風,甚至內衫里裙都被他丟了滿地。最後,他自衣櫥之中翻出一件芙蓉色廣袖長裙,暗金花紋遍綉,點綴在每羽鳳毛上的細小而又渾圓的虎睛石,碎珠流蘇如星光閃爍,光艷如流霞,透著奢華繁糜的皇家貴氣。

他似頗為滿意的點點頭,甩手一丟,將衣服拋至她的手中吩咐道:「去換上!」

煙落不免張口結舌,不過是參加晚宴而已,還要更衣這樣麻煩,可到嘴的話語在瞧見他一臉生硬刻板之後,終究是咽了回去。

他似是有些不耐,催促道:快去,難不成你是在等我親自替你換上?」說着便是抬步靠近,一臂拉住她纖柔的手臂。

煙落一驚之下大是羞窘,猛的掙脫他,自己亦是往後一個踉蹌,幾乎站不穩。慌忙掩身至九轉屏風后,悉悉索索開始換起衣裳來。暗自咋舌,風離澈為人真是霸道,根本不容你說半個「不」字。以前,她從未與他深交來往過,這回才是休驗得真真切切。

匆忙換好華裳,她反手為自己撫了個簡單的桃花髻,挑了幾支小巧的玉釵插上,又配了一對銀線流蘇耳墜,自屏風之後連步出來之時,整個人已是遍體璀璨,明艷不可方物。

風離澈正神情慵懶閑適的斜綺在門邊,看見她出來,怔了怔,微微眯了眼,閃過一抹驚艷,上下打量了她幾眼,目光忽然停留在她精緻如玉的臉上,她臉上的傷痕果然已是復原如初,再也找不到一絲一毫痕迹,又是打量了下她婀娜纖柔的身姿,唇角浮起一縷浮光掠影的笑,曼聲道:「曾有詩讚佳人膚白『縹色玉柔擎』,所言果然不虛。只是我看還不若『縹色身纖纖』更是妙。」

這件衣裳極緊且極貼身,幾乎將她身姿的完美盡數勾勒出來,自她來了南漠國,他為她送來了無數珠寶衣裳,她從未仔細翻看,這件今日還是一次穿。瞧見他的目光落定在她的楚楚蜂腰之上,又是出言輕薄。

她又羞又急,忙扯過裙擺,聊勝於無地遮了遮,俏麗的容顏之上不免添了幾分尷尬,兩抹石榴紅色早已是悄悄飛上。想不到,風離澈原也有這般不拘狂野的一面。

風離澈輕輕一笑,一臂將她攬過,便是朝外帶去,軟聲道:「走罷,別讓群臣等急了。」他便是愛看她這般羞怯無助的樣子,心情突然十分愉悅,日久生情,相信時間一定能令他漸漸侵蝕她的心,風離御能給她的,他都能給。

晚宴筵席開在王宮上林苑的永華殿前。

風離澈拉着她,疾步穿過重重闊葉林,因着秋日,落了一地的葉子,踩上去輕軟如棉,只發出輕輕的「沙沙」聲。

她緩緩抬眸,只見他昂長挺立的身影近在眼前,幾縷長發隨晚風而飄揚,如灑向春日的黑緞般,不時有幾齣拂過她的臉,一陣陣酥麻的癢。

永華殿,殿閣輝煌,風景宜人,背後是茫茫碧波蕩漾的湖水,彼時月色凝如水,粼粼波光萬丈折射,好似掛在天邊的一卷銀色幕簾。

席中,案上名酒佳肴,鮮蔬野味,微風拂過宮燈,悾悾悠悠,曲聲蕩蕩,令人心曠神怡。

隨着風離澈坐上主席,底下群臣已是齊齊出列,口中高呼「萬歲。」風離澈神情略顯不耐,只擺一擺手,示意他們起身,便拉着煙落在自己的身側坐下。

琴瑟清逸奏起,舞姬翩然起舞,歌姬擊節而唱,眾人則開始享受起佳肴美酒,只是不時的有人向煙落投去疑惑與探尋的目光。畢竟,他們的國主要娶風晉皇朝的皇後為王后,此等做法,無疑是與風晉皇朝公然為敵,這自然是他們這些安逸慣了的閑散臣們所不願意瞧見的,誰也不願惹戰禍上身。

煙落自是能感受到那些異樣的目光,片片如薄刃般錦利地戈上她的肌膚,激起冰涼的疼意來。風離澈一意孤行,想必席下不少官員定是心有怨言罷。

果然,須臾,南漠國相斂衣出列,他眉發皆張,面色赤紅叩拜道:「國主,臣以為國主大婚一事,着實不妥。如今南漠國疆土綿延,百姓安居樂業,而我朝又與風晉皇朝聯姻,永結秦晉之好。上次國主貿然出兵,群臣已是多有微辭,如今國主又是奪風晉皇朝皇後為妻,萬一因此引發兩國戰事,禍及百姓,致使生靈塗炭。孰輕孰重,相信國主心中定有分明。若是太上王在此,想必定是會贊同微臣的意見。」

南漠國相語涉聯姻,令煙落鄹然想起一人,目光巡巡朝座下望去,瞧見風離瑩果然是在座列,身側坐着一名溫婉清潤,眉清目秀的男子,想來便是風離瑩的夫君,南宮烈胞弟的世子,瞧衣着打扮也知在這南漠國是一等一的尊貴。

自從來了南漠國,她在風離澈寢宮的偏殿之中,幾乎是足不出戶,這還是一次見到風離瑩。只見風離瑩身穿華貴窄領宮裝,長長裙擺拖曳及地。巧笑請兮,風姿盎然,整個人明艷光彩。煙落一個錯眼恍惚,依稀她還是以前那個天真驕縱,沒有受過任何波折,一路坦蕩蕩的十公主。

風離瑩似是察覺到煙落徐徐注視的目光,轉首向煙落投來一抹輕快的笑容,復又低首,與她的夫君暖融耳語,一臉嬌羞之狀。

煙落唇角微微勾起,略過一抹釋然輕鬆的微笑,看起來風離瑩如今在南漠國過的很好,與夫君亦是琴瑟和弦,如今又有風離澈的照拂,想來更是春風如意。

身旁的風離澈只冷冷覷著底下的國相,徐徐端起身前案幾之上的青玉酒盞,輕輕飲啜一口,抬眸微諷道:「如今孤當政,國相以為比起太上王,如何?」

國相略略想一想,如實答道:「國主行事果斷分明,雷厲風行,謀略深遠,緣毫不遜於太上王。」

風離澈側身,懶懶道:既然如此,由孤執政,自當保爾等國泰民安。至於孤的家事,就無需爾等操心了。」

雖是懶懶閑語,可是他的語氣卻絲毫不容拒絕。

國相臉色微變,卻毫無懼色,力爭道:「可是,若是因此兩國嫌隙,兵戎相見,又當如何是好?風晉皇朝的皇上亦是一代明君。」

風離澈不屑,輕嗤道,「他能來,孤便教他有去無回。」

聞言,煙落不由得深深吸一口氣,眉宇間暗含着迷茫與憂思,垂手扯一扯他衣袖下擺,小聲道:「澈,如今我身已在南漠國,就沒有想過再回去。你大可不必如此費周章娶我,我不會逃走的。」

國相赤膽衷腸,分毫不讓,目光灼灼,上前又是進言道:「如此大事,臣以為當請太上王的旨意。」

風離澈淡淡掃了煙落一眼,以眼神制止了她的勸阻,大掌已是將她牢牢按在身邊。回眸冷覷國相,寒聲道:「國相以為太上王會出言反對么?國相,你可是忘了,孤便是風晉皇朝葉皇后所出。」想用南宮烈來壓制他,真真是可笑之極。

一語既出,國相不免愕然,無可瓣駁,臉憋得通紅,再說不出一句話來,只得怏怏回席。

眾人繼續飲酒歡會,一邊欣賞歌舞,南漠國的舞姬不似北方,個個身量單薄,面乳嬌小單純,且並無妖艷之態。七彩絹衣的少女們來回舞動着絲絛歡唱舞蹈,格外地賞心悅目。

風離澈只環樓著煙落,斜侍在金絲嵌寶的王座之上,閉眸小憩,並不留心歌舞。少刻,似有一名將軍模樣之人上前議事,風離澈起身離席,隨之於不遠處商談。

風離澈方才走,不過片刻功夫,風離瑩已是執著青玉酒盞上前來敬酒,盈盈出列,一襲粉白衣衫像一株凌水而出的俏麗水仙,她溫聲道:「嫂嫂,我敬你一杯。」言罷,已是徑自幽幽飲了一口。

那樣一聲「嫂嫂」的呼喚,令煙落的心中輕輕震動了一下,憂慮與悲涼齊齊湧上來,似十二月冰水漫過全身,終究只化作喟然一聲嘆息,勉強笑道:「公主看起來過得很好,那我就放心了。」嫂嫂,的確,對於風離瑩來說,不論自己嫁給風離御還是風離澈,都是她的嫂嫂。

可是如此尷尬的身份,令煙落無法自處,她不知風離瑩是否知曉自己與他們兩人的糾葛,又會如何看待她。無處可避的目光,突然注視到風離瑩已是微微隆起的小腹,心中一暖,原來風離瑩已是有了身孕,難怪此次見到她,她已是全然無昔日的驕縱跋扈,整個人溫婉成熟許多。

煙落不覺微微一笑,道:「恭喜你,要當娘親了,想來你的夫君很是疼你。」

風離瑩面上添了幾分嬌怯,垂首道:「嗯,他待我極好。」沉默片刻,她突然抬眸,眉際似生了一絲感慨道:「嫂嫂,以前是我懵懂無知。我不知慕容傲竟是那般心機深沉之人,真真是想不到,就是二哥都被他騙去了。」

煙落伸出一手,輕輕按一按她柔弱的肩頭,沉吟道:「你還怪昔日你七哥將你送來和親么?其實他是一片苦心,當時他自身難保,也不知是否能扳倒慕容父子,為了不讓你落入慕容氏手中,成為日後鉗制他的棋子,為了你的安虞才不得不如此。如今,你能理解么?」

風離瑩緩緩點頭道:「嫂嫂,我明白的。從小自大,七哥都待我極好,處處為我着想,以前是我不懂事,總是令他們操心。」緩緩抬眸,她如水雙眸幽幽瞧著煙落,良久才啟唇道:「嫂嫂,我會找機會勸勸二哥,讓你迴風晉皇朝。我知道,七哥是真心喜愛你的。」

煙落面色一僵,緩緩吸了一口氣,耳垂之上的銀線流蘇沙沙打在兩頰邊,泛起清冷的光澤,眸色更添幾分黯然,只低嘆道:「公主,真的不用了,你二哥他為人獨斷獨行,誰也勸阻不了的。更何況……」她沒有繼續說下去,更何況自己終究是欠着他的。

適逢風離澈已是商議完畢,側身回席,覷一眼座下的風離瑩,他的面色平靜若一汪清澈的湖水,淡淡勾唇道:「都聊些什麼呢?」

煙落朝風離瑩使了個眼色,風離瑩立即會意,只盈盈笑道:「許久不見嫂嫂了,閑話家常了幾句而已。既然哥哥來了,我且先告退。」說罷,她已是端起酒盞,起身離去。

風離澈冷銳的眸光停留在了風離瑩翩然離去的背影之上,須臾,他轉首瞧著煙落,突然問道:「這妮子如今愈發的機靈,都要當娘親的人了,也不知收斂些。你們該不會是背着我商議什麼事罷。」

煙落閉一閉眸,心中哀嘆一聲,無語應答。

風離澈自覺有些失言多疑,不免輕咳了兩聲,目光落定在桌面上幾乎未動筷的佳肴之上,不由蹙眉更深,冷聲問道:「你怎的也不多吃一點,如此纖瘦。」

煙落瞧一眼那些油膩膩的菜肴,多半是魚肉野味,不免覺著胃中泛起酸水,有些不適,忙擺擺手道:「最近幾日秋後濕熱,我沒什麼胃口,不想吃。」

他劍眉深擰,眉間似是蘊滿薄怒,微惱道:「你這樣怎麼能行?!身子這樣輕,實在不像話。」說罷,他已是夾了一筷白玉蹄花,塞入她的口中。

煙落無奈,只得細細嚼了,可含在口中遲遲不肯咽下去,像是含着苦藥一般,終究在他銳利的雙眸冷冷盯視下,不得不吞了下去。不想心中卻一陣反胃噁心,一個撐不住她慌忙轉首吐在了柔軟的紅毯之上。

風離澈臉色鐵青,連忙去撫她的背,神情難掩焦慮,急問道:「煙落,你怎麼了?好端端的怎的噁心起來?」南地多有瘴氣,即便是夏日過後,亦是暑熱濕氣難耐,想來煙落還是有些水土不服,難以適應。前段時間,正當夏日酷暑,他不敢輕易喚她出門,生怕她染了瘴氣,患了暑熱之症。眼下稍稍天涼,想不到她竟還是無法適應。

煙落徑自取出一襲絹帕輕拭唇角,指一指不遠處的桂花,曼聲道:「桂花開得正濃,香氣清甜香馥,只是聞久了教人心中膩煩,有些不適,許是這個原因。」

風離澈聽罷,揚手一揮,便召宮人前來,冷聲吩咐道:「去喚章太醫來給娘娘瞧病。」纖長一指,指向身側不遠處方才煙落手指的桂花樹,道:「還有那些桂花樹,一起都砍了。」他眉宇間的霸氣與鋒芒,有如劍光躍紅,語氣冷硬,絲毫不容旁人拒絕。

煙落一迭驚呼,慌忙便出聲阻止,道:「澈,你別這樣,我不過是無心一語。」她不過是無心隨口說了一句,那樣好的桂花樹,少說也有二十餘載的年頭,實在是可惜了。

煙落微微支起的身子卻剛好落入他寬闊的懷抱之中,風離澈順勢環摟住她,輕輕在她髮際額間落下一吻,如蜻蜒點水般,輕觸即止,不會過於唐突她。此次,他決心要多花些心思與耐心,慢慢令她接受他。

她的雙手輕輕抵在他的胸前,隔着薄薄絲料他炙熱的體溫徐徐傳遞至她的掌心。心跳微微有些慌亂,她明顯感覺到他與以往的不同,並不強佔或是逼迫她。她知曉,他是在等她心甘情願。可惜,她的心原是狹小的,再也容不下旁人。而他的深情,她終究是要辜負了。

只是,他如此待她,心中不是不感動的。

旋首,夜風徐徐而過,空氣中清霜般的涼意已透在秋寒之中,身子微微冷顫,而他已是解下肩頭披風將她緊緊包裹,那樣的呵護,如同白鳥歸林,張開如羽雙翼守護著自己心愛的伴侶。

而那樣的繾綣情意,鶼鰈情深,令席下之眾人莫不是唏噓不已。畢竟,他們何曾見過自己孤傲冷清的國主如此多情而又深情的一面。即便是風離瑩,亦是悄然側首,輕輕拭去眼角緩緩滑落的一滴晶瑩。

煙落心內暗自嘆息一聲,雙眸微澀,目光已是越過他的肩頭望向遠方。不遠處,幾顆羽扇楓葉在明明滅滅如星子的宮燈映照之下,凝聚成一抹酒醉似的濃重的紅,再遠,便是望不透的星夜碧湖。一名白衣女子正迎風立於楓葉林處,身影蕭蕭,神情寥寥。

遠遠瞧著,只覺那名女子整個人似籠罩在了煙波寂寂之中,神情仿若湖上一縷青煙,縹緲若無。其實,這名女子,煙落已是見過數次,每每她都是遠遠立在偏殿百步之外,幽幽望向自己。

伸手推一推風離澈,煙落輕聲尋問道:「她是誰?」

順着煙落的目光望過去,風離澈終於注意到了柳風雁,收回目光,他只淡淡答道:「她名喚柳風雁,青州人。昔日我離開皇宮后,一路遭到慕容成傑的人馬追殺,窮追不捨,我厲經數百戰,身負重傷,終於不支昏倒在了青州山中。是她救了我一命,將我帶回了村莊。事後,我感激她的相助,便將她帶至南漠國,準備過段日子認作義妹,為她尋個好人家嫁了,免得她與她母親兩人在青州孤苦相依,靠着賣刺繡,聊以度日。」

煙落復又仔細瞧了瞧柳風雁,長眉杏眼,五官小巧精緻,並不會特別美,卻清麗如同山野間倔強生長的野菊花。而那樣的眼神,溫柔含水,似有情意萬千凝聚其間。幽婉一嘆,同為女人,她怎會不明白柳風雁的心思,轉眸望向風離澈,她略略正色道:「替她尋戶好人家?澈,可她喜歡的是你,難道你瞧不出來么?」

風離澈微微一愣,側身綺著王座,頭頂金冠之上兩顆明珠在月光下散發出清冷的淡淡光澤,他斂了斂神色道:「那就早些將她嫁出去。」

「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煙落一愣,想不到他竟是如此曲解她的話中之意,剛欲辯解。可到了喉口的話愣生生被他陰沉警告的眼神給制止住了。

適逢請脈的章太醫前來,煙落微微蹙眉,有些推拒道:「不用了,我只是一點不適而已,不用如此大費周章。」

風離澈似充耳不聞,只正色吩咐道:「章太醫,你好好替她瞧瞧,可別落了暑熱的病根。」

章太醫躬身領命,坐下請脈,月光落在他微微花白的鬍子上有着哥異明媚的光影,他忽地起身含笑道:「恭喜國主,恭喜娘娘。」

煙落怔了一怔,隱約明白些什麼,情不自禁地從心底瀰漫出歡喜來,旋即又似被一卷冰浪迎頭痛擊拍下,一顆心已是惴惴不安跳動起來。

風離澈並未多想,只是疑問道:「何喜之有?」

章太醫一揖到底,道:「恭喜國主,恭喜娘娘,娘娘已是近兩月身孕了。也許娘娘平日裏憂思過重,胎相有些不穩,待臣開幾副安胎的方子讓娘娘用着,再靜靜養著應該就無大礙了。」

章太醫話音一落,周遭瞬間安靜下來,隱隱只聽見出竹管弦之樂,聽在耳中越發清朗纏綿。可交疊錯落起伏的呼吸聲,卻是愈來愈沉重。

風離澈身形微僵,神色冷寂,目光梭巡在了她的身上,淡淡不言。月光朦朧,卻將他深刻的五官映襯得愈發清冷,他的眸色愈來愈深邃,幽若暗火,卻漸漸如燃盡的死灰一般,冷徹底,冷到無望,冷到與塵土無異。

他以指尖摩挲着她滑膩雪白的臉頰,頭也不抬,只是語氣淡漠道:「果然是大喜,賞!」心中如同重重地受了一擊,沉沉密密的痛,像是冰封的湖面裂開無數條細碎的冰紋,那樣無止盡地裂開去,斑駁難抑。

章太醫甫聽聞有賞,面色一喜,旋即俯身,叩謝恩典離去。

煙落的心中有如無數人正在擊打着小鼓,那樣的嘈雜聲漸漸淹沒了她的理智,再無法細細思考。臉在他微微粗糙的手指的撫觸之下,幾乎要沁出冷汗來了。將近兩月的身孕,仔細算起來竟是那夜她離開御時懷上的。下意識地伸手撫上小腹,感慨萬千,這個孩子來得真不是時候,她不知風離澈究竟會如何處置自己。他,會讓她生下這個孩子么。

倏然,「霍「地一聲,她只覺眼前一陣冷風晃過,吹起她額邊碎發翩翩飛揚起來。轉眸,只見他已是起身離席,身影寥寥,踏着滿地細碎落葉而去,一襲黑袍漸漸與暗夜融為一色,不復可見。

她知道,他生氣了。心內有此不知所措,她徐徐低下頭,卻見自己的宮裝素裙之上,似有一抹黃色,輕軟落於裙上,經年泛黃的顏色,在月光之下散發出柔和的光澤。

這枚香囊,十分眼熟,她曾經見過,是葉皇后的遺物,當時她與風離澈一同觸動機關尋到此物。想來是方才他鄹然起身之時掉落的,正要收起還他,卻突然見似有一片烏黑收於袋底,她直以為是臟污,欲伸手去撣,卻發覺不是,隨手摸出來對着月光一看,幾乎要驚得呆在原地。一縷如墨緞般的烏髮用紅繩細細綁了,正安靜棲息於內。那是她的頭髮,她怎會忘卻,他曾揮刀斬斷她的青絲,竟是細心收藏在此。一枚香囊,那樣的柔軟,那樣的輕若無物,可是卻裝載着他滿腔的綿綿情意。記得風離御曾經說過,葉玄箏族人的習俗,男子贈女子彎刀,女子斷髮相贈,便視為夫妻。他待她,原是愛多過恨罷。

瞧著那枚香囊,她痴痴惘惘地出神,這樣的深情,教她如何還得起,今日教她瞧得這般真真切切,又教她日後如何去面對他,還能裝作不知么?

內心有莫名的哀傷與感動,彷彿冬日裏一朝醒來,滿園冰雪已是化作了百花盛開,只是那樣的美好與盛大,卻是錯了季節。

她不敢接受,亦是不能接受。

抬眸,明月如鈎,風離御,此時此刻,你也正抬頭仰望着明月么?我們又有孩子了,你知道么?

月有陰睛圓缺,而屬於她的分分合合,究竟何時才能結束?

心痛如斯,心亂如斯,此刻,她真的好想念他……

散席之後,煙落憑着記憶,順着來時的路往回走,欲走回自己的寢宮,自從來到這南漠王宮,她極少出門,是以四下里皆是不熟悉,遠遠望過去重重疊疊的殿宇綿延不絕,萬重燈火,在暗夜之中鱗次櫛比點燃起來,陌生的國都,陌生的王宮,她已然尋不到自己可去可依之處。

心思低迷,愈走愈偏,她只得沿着湖邊緩緩踱步,淡淡的惘然如輕煙般攏聚在她的眉間,無法揮散而去。

湖水清澈,如玉如碧,望之生涼。

鄹然停下腳步,她緩緩取出腰間短玉蕭,席地而坐,徐徐吹了半闋,曲調悠揚婉轉,低低徘徊,相思於心,下闋卻是無力為繼了。

正待收音,遠遠隱隱傳來了一陣笛聲,吹得正是下半闋。

隔得遠了,這樣輕微渺茫的笛聲似一種若有若無的纏綿,悠悠隱隱,分外動人。自己所吹奏的上半闋過於凄婉彷徨,已是失去了原本刻骨的相思之情。此刻聽那人吹來,笛中情思卻是十倍在她之上了。

她站立着聽了一會,那笛音幽遠清朗,裊裊搖曳,三回九轉,在靜夜裏如一色春日和煦,只覺得心裏的滯郁已然舒暢許多。

憑聲去尋吹笛之人,所憑的只是那清曠得如同幽泉一縷般斷續的聲音,也只是那樣輕微的一縷罷了。究竟是何人,相思之意,如此綿綿,已是教她深深感動。

那樣的纏綿,那樣的想念,彷彿數千數萬個日日夜夜,皆化作了笛聲中的相思,只在他的手中,徐徐舒展出來。卻漸漸止住,不復能聞。

煙落踏着一地淺淺清輝,早已是漸行漸遠,忽地聽聞笛聲止了,心中難免有些失望。又是漫無目的的走了好一會兒,也不知自己走至了何處,忽地腳下軟綿綿一滑,似乎踏在了一個溫熱的物事上,她大驚之下幾乎叫不出聲來,那物事卻哎呦大喚一聲。

是個男人的聲音,煙落一驚,一顆心幾乎要跳出腔子,怦怦狂竄著。此刻夜已深,怎會有男人在這王宮偏僻之處。

黑暗之中似有清亮的眸光閃過,似是驚訝又似意外,月色朦朧,她瞧得不太真切,只聽得他的聲音有些嘶啞,突然緊緊攥住她的手,攥得那樣緊,彷彿失去已久的珍寶復又獲得了一般,喚道:「凝霜……」

他的語中用情如斯,令煙落琿身一顫,突地反應過來,她忙甩開他的手,一字一字道:「你認錯人了。」凝霜?會是指司凝霜么?好似這是二次有人這般喚她,記憶之中,從前風離天晉也曾這般喚過她。

他彷彿沒有聽清一般,身子一顫,漸漸鬆開了她,他用力仔細看着她,眼神有些悵然,旋即有此失望,最終只是凝成一句低嘆,道:「對不起,我認錯人了,她早不再是你這般如花年紀了。」

藉著朦朧月光,煙落瞧清楚了眼前是一名中年男子,五官深刻英俊,稜角在疏落月影之下格外分明,可細看之下,兩鬢已是多了風霜侵染之意。只是依稀仍可以瞧出他年輕時的俊朗無雙,目光陡然注意到他手中所執的一管長玉笛,質地溫潤,光滑無比。

原來是他,煙落微訝,已是脫口問出,「方才吹奏下半闋之人,是你?」

南宮烈頎長的身影蕭蕭立於清冷潔白的月色中,英挺的輪廓更添了幾分溫潤的寧和,他垂下雙睫道:「曲通人心,想來姑娘便是吹那上半闋之人罷。你的蕭聲泄露你的心事,看來咱們有着同樣的想念。今日有幸,我手中這『相思』已是很久沒能尋到與它合音之人了,姑娘的技藝超絕,令我想起了故人,不免附和了半闋……」

煙落垂首,仔細瞧著那支玉笛,夜風來過,冉冉在衣,寬大的蝶袖被風帶起翩飛之態,心中一動,口中已是呢喃問道:「相思?是這支王笛的名字么?真美……」

他凝神瞧着她,眸中流光滑溢,大有傷神之態,面前這名女子,真真是有幾分相像,他輕嘆道:「是的,相思與相守,一笛一蕭,長相思,短相守,只可惜,如今的我,只余相思,而相守……」他突然止住了話語,抬眸望向深遠的夜空。

月兒西沉,已是不怎麼明亮……

……

卷三丑顏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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丑皇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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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八章 長相思,短相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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