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一十五章 多的是講不通的道理(三)

第一百一十五章 多的是講不通的道理(三)

一劍長安第二卷廟裏廟外的江湖第一百一十五章多的是講不通的道理多的是講不通的道理

沈奉遠沒有從徐長安的口中獲得更多的消息,因為徐長安明顯不想透露更多,若是他再問,難免不會被人猜測用心。頂點

他現在只知道一點,知道徐長安的目的。

他的目的很簡單,就是去南鳳城的牢獄里,把郭安林的屍首帶出來。

沈奉遠並不着急,知道了目的,便能下套,他現在要做的,便是儘力的幫助徐長安,讓徐長安放低戒備。

徐長安並沒有住在太守府。

據徐長安所知,這郭安林和沈奉遠關係很好,可郭安林身份暴露之後,這柳承郎便趁機奪了太守府的權,沈奉遠本想據理力爭,便直接被柳承郎禁止參與越州事務。每隔一些時日,還會派人前來問候,明為問候,實則查探。

沈奉遠幾乎算是被柳承郎控制了起來。

徐長安也感到沈奉遠有些不方便,本不想麻煩這位太守大人,可沈奉遠卻盛意拳拳,堅持要為徐長安做點什麼。

最後兩人磋商之下,決定沈奉遠找個機會帶徐長安前去踩點,去熟悉一下南鳳大牢的壞境。所謂的壞境,當然不止外部的環境,還有監獄內部的壞境。包括,明哨、暗哨在哪個位置,巡哨人員幾點換班等。這些東西,需要徐長安親自看了心裏面才有底。

兩人確定了時間之後,太守府中便出現了一個駝背雜役,他擔着空擔子出了太守府,隨後走街串巷,等到他確定沒人之後,便解除了偽裝,穿着麻布衣服,提着扁擔回了客棧。

回到客棧,他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換住處。

徐長安換了住處之後,便不再打算入住店裏。

他現在已經有些後悔,自己缺乏經驗,自己自小也很多時候風餐露宿,這些不是對他而言很是尋常,可他進了城,就直接住店,反而暴露了自己的行蹤。

他打算晝伏夜出,以天為被,地做床。等到約定的時間到了,再去找沈太守。

當他剛出太守府的時候,沈奉遠支開了自己的女兒,隨後給自己的老管家使了一個眼色,老管家會意,便立馬安排人前去跟蹤徐長安。

可惜的是,他們並未得逞。就連老管家派人去之前的客棧時,也只是撲了空。

沈奉遠有些無奈,他有些小看了這個派來的探子。

不過他並不擔心,有了餌料,總能釣到魚。

……

兩日之後,太守大人巡查牢獄。

牢獄位於南鳳城的最南方,而柳承郎拒敵於北。

沈奉遠有些緊張,他不確定那個探子會不會出現,可他知道,今天柳承郎一定會在暗處看看這個探子,並竭盡全力的配合他。

沈浪那小子被徐長安一嚇,在家躲了好幾日,反倒是今日去牢獄的時候,自己的女兒沈瓊非要一同前去,本來女兒家對這些事情並不感冒,可不知道為什麼今日卻一反常態。

太守大人出行,雖然說不上浩浩蕩蕩,可在街上這麼一走,也引起不小的騷動。

沈奉遠本想擺出一副和藹的模樣,可眾人畏之,猶如豺狼。

他臉色一變,在他的計劃中,不允許出現任何的紕漏,更不能允許自己犯下錯誤讓上鈎的魚兒跑了。

穿着聖朝官服的太守大人才出了府邸,便看到立即躲讓的民眾,這才意識到自己險些犯了個大錯。

他立馬喚來跟隨自己多年的老管家,低頭囑咐了幾句,隨即便在門口等著,也未曾出街。

等到老管家回來,遠遠的看着自己的老爺時,這位太守大人方邁步上了轎子。

此番出行,雖未有夾道歡迎的民眾,可不是也有幾個賊眉鼠眼的人前來對着遠去兩頂轎子拜謝。

沈奉遠偶爾透過窗帘看向外面,顯然對這老管家的安排很是滿意。

他此行目的,先去位於城南一方空地上進行勸解,然後順理成章的帶人入獄。

柳承郎一直頭疼兵力不夠,且全為老弱殘兵的問題。恰好此時陸江橋給他提了一個意見,以犯抵卒,以功抵過,但這牢獄之中關押的大多數人都是他們口中的「刁民」,恰好都是純正的越地之人,大多的親朋好友都在城南的貧民窟里生活,所以沈奉遠便和柳承郎接了這個差使,由他先去進行一番「好意」的安慰,隨後選幾個家屬代表進入牢獄安撫那些刁民。

當然他和徐長安說了這話,在他的轉述中,自然是為了帶徐長安混進牢獄放接了這個差使,而且他還細細的和這位自稱姓李的探子說了今日的安排。

並且他還加油甜醋和「李義士」說了有數百護衛保證秩序,明哨暗哨更是多了不少,再三囑咐他,今日前去,只是查探,營救之事,從長計議。

徐長安沒有看出他的局促和不安,在他看來,這一切都實屬正常。

……

天剛亮,徐長安便從一個草垛旁爬了出來,前方不遠便是一條小溪,他去隨意洗了一把臉,然後從附近人家戶門口取了一個斗笠,戴着斗笠,低着頭,買了一些所需原料,通過那幾天跟隨姜明幫忙找到的偽裝師傅,簡單的學了一些偽裝的本事。

雖然不太精通,但也夠用。

找了一個僻靜處,不多時,一個黝黑精壯的漢子提着一根扁擔出來了,扁擔上系著一根紅線。

這是沈奉遠和他的約定,只有扁擔上系了紅線,做好標記,沈奉遠才能順利的把他選進牢獄。

徐長安做完這些之後,城南便多了一個長得黝黑的漢子。

貧民窟中最不缺的便是孩子,那些孩子穿着破爛的衣服,也不知道是從哪兒撿來的,頭髮也是髒兮兮的,光着腳,手腕和腳踝都顯得黝黑。

他們每天的事情便是低着頭,或者跟在某人的身後,若是地上發現了什麼亮晶晶的東西,一群孩子便一擁而上,或者眼巴巴的跟在某人身後,希冀他身上掉下點什麼東西來。

這是他們的生存之法,也是他們的樂趣所在。

當徐長安這個變得黝黑的漢子出現在他們面前時,穿着粗布衣服的徐長安在他們的眼裏成了貴人,一群小孩遠遠的,有些怯懦的跟在了他的身後。

徐長安走兩步,他們也走兩步,徐長安停,他們也停。徐長安彷彿多了一群小尾巴。

此時,太陽高懸高空,遠處傳來了沈太守嘶啞而富有激情的聲音。

徐長安懶得去聽他究竟說了些什麼,他要做的就是,待會他挑選人的時候,帶着繫上紅絲線的扁擔走上前去,這便行了。

可眼前這群孩子,着實有些愁人。徐長安自己也沒想到,自己儘可能的低調打扮,會引來孩子們的羨慕,他也有些愕然,什麼時候粗布衣服,都會成了別人遙不可及的夢想了?

遠處一陣陣車軸摩擦的聲音傳了過來。

孩子們的注意力立馬轉了過去,徐長安也看了過去。

他們此時離南鳳大牢並不遙遠,只需要走幾百米,便能看到那漆黑的牢房門口,彷彿張大了嘴會吃人的怪獸一般。

那輛全身上下咯吱響的牛車便罕見的從那巨口之中緩緩的行駛出來。

破舊的牛車此刻彷彿變成了最誘人的東西,那些小孩見狀立馬放棄了徐長安這個「貴人」死死的盯着那輛牛車。

徐長安也有些詫異,遙看向那輛牛車,上面被一層席子蓋上,看不到具體是些什麼東西在裏面,不過一股若隱若現的惡臭傳到了徐長安的鼻腔之中。

牛車緩緩的朝着這裏駛來,那些孩子們突然齊心協力起來,在原本平坦的砂石路上丟了很多尖銳的石頭,彷彿路障一般。

徐長安正奇怪,思索著這些奇怪行為的時候。那輛牛車已經到了跟前,車上是一個面色陰鷙的老頭,彷彿鷹鈎一般的鼻子,讓他平添了幾分狠戾之色。

那些孩子雖然畏懼,可**還是戰勝了恐懼。

一群孩子越過了徐長安,手牽着手攔在了牛車前面,陰鷙的老頭彷彿沒有看到一般,只是那頭老牛看到前方有人,停了下來。

徐長安靠邊站着,看着這一幕。

老頭斜靠在牛車之上,睜開了微閉的雙眼,聲音有些嘶啞。

「又是你這群娃娃,這裏的東西你們不能碰,走開吧。」

說着便用鞭子打了一下牛,那老牛才想邁步,可那群孩子仍然手牽着手堅定的攔住了去路。

老頭搖了搖頭,冷哼一聲,再度揚起了鞭子。

此時的鞭子不是沖着牛身上去的,而是那些攔路的,差不多總角之年的孩子身上打去。鞭子並沒有落在那些孩子身上,徐長安緊緊的抓住了那根鞭子。

老頭使勁一抽,想把鞭子給抽回來,可徐長安穩若磐石。

那群孩子見狀,隨即四散開來,朝着車上涌去,老頭立馬慌張了起來,撒手鬆開了長鞭,緊緊的護住了身後。

可老頭一個人,怎麼能夠護得住一整輛車?

那些席子很快被翻開,徐長安一看,心裏咯噔一聲,這才發覺事情沒這麼簡單。

老頭見狀,眼眶立馬紅了起來,只見車上放着六七具屍體全被翻了一遍,那些屍體全部穿着破舊的衣服,衣服不能遮蔽的部分都佈滿了可怖的傷痕,甚至其中幾個人成了屍體之後,眼睛都睜得大大的,臉上,鼻腔里都有不少的白色蟲子再蠕動。

那些孩子一陣摸索之後,把全部的屍體都翻了個遍,甚至之前有些藕斷絲連的部分都被這群孩子粗魯的扯了下來。

那群孩子似乎搜索到了自己滿意的東西之後,便心滿意足的揚長而去,其中幾個孩子還拉拉扯扯,似乎在爭搶什麼東西。

老頭瞥了一眼徐長安,頹廢的坐在了牛車上,長嘆了一聲,隨後自己默默的轉過頭,收拾著那些屍體。

他拿出了一塊麻布,仔細仔細的為那些屍體擦拭著。

徐長安向前了一步,隨後退了下來,他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麼,顯得局促不安。

小時候錯了,時叔打他一頓他不怕,可若時叔什麼也不說,自個兒悶着,那他就知道是出了大事了。

和此時一樣,若是這個老頭罵他一頓,甚至揚起鞭子打他一頓,他都不會還手,可這老頭只是自己慢慢的收拾爛攤子,讓徐長安臉上火辣辣的疼。

最終他走上前一步,鼓起了勇氣,卻聽到老人嘶啞的聲音。

「你也不必自責,算了吧!」

徐長安不解的看着老頭。

「這些孩子啊,他們的父母大多都是近些年被抓進了這座牢獄裏面,在裏面遭受非人的折磨,他們原本的孩子,就成了這些流浪兒。」

「說起來也可笑,牢獄牢獄,關的不是大奸大惡之徒,反而是一些希望追求好日子的人,我老了,就只剩一身的皮囊,總希望能為他們做些什麼。」

老人悠悠的說道,這時候遠處的沈奉遠正講道慷慨激昂處,那有力的聲音傳了過來。

徐長安轉過頭詫異的看了一眼圍在周圍木然的人群,然後看看眼前的牛車。

這個黝黑的少年覺得陽光有些刺眼,他低下了頭,沒有言語。

老人看了他一眼,慢慢的說道:「若真的想彌補什麼,那就上牛車來,陪我這個半截身子進土的老人送他們一程吧!」

徐長安再度看了一眼遠處站在高台之上,周圍護衛森嚴的沈奉遠,頭也不回的一下跳上了牛車。

「吁,走咯,塵歸塵,土歸土咯!」老頭悠悠的喊了一聲,老牛邁開了步伐。

徐長安上了車,身後雖然堆著七八具屍體,可內心卻比之前踏實的多。

「少年郎,你不是本地人吧?」

老頭悠悠的說了一句。

徐長安一愣,不知道該怎麼回答。

鷹鈎鼻老頭隨即一笑:「我這副模樣啊,長得嚇人,特別是鼻子,年輕時候也有幾分薄田,可那些姑娘們老是不待見我,還說啊,誰跟了我肯定沒什麼好日子,肯定天天打人。」徐長安不明就裏,不知道老頭怎麼突然間說起了自己。

老頭放下鞭子,任由老牛慢慢前行,看向了徐長安,指著自己說道:「他們都會以貌取人,鷹鈎鼻內心就陰暗,可我自己知道自己是什麼樣的人,該做什麼樣的事。慢慢的,我也會看人了,雖然比不上一些相士,可也知道你是個好人。」

徐長安頓時驚奇的看着老頭。

此時烈日當空,老人從身邊掏出了一個酒壺,喝了一口,遞給了徐長安。

「會幫孩子擋鞭子,路見不平的人總歸不會是個壞人吧!」老人說罷爽朗一笑,隨即悠悠說道:「真是個傻孩子啊!」

徐長安看着這個面容顯得陰翳,可卻很陽光的老人,也大飲了一口他的帶着槽香的劣制酒,心中也有些暢快。

滿臉通紅的徐長安的突然問道:「那沈奉遠是好是壞?」

老頭立馬說道:「那你認為什麼樣的是好人?」

「不行惡事,不做惡人,光明磊落,問心無愧便是好人。」

老頭撇了撇嘴道:「說得輕巧,問心無愧,幾人能做到?」

「所謂的好人啊,就是不損壞大多數人的利益,那便是好人了。」

徐長安有些不理解,這和自小時叔教他的不一樣。

「君子道三,仁者不憂,知者不惑,勇者不懼?」徐長安帶着疑惑的語氣說出了這三句。

老頭摸了摸腦袋說道:「聽你這文縐縐的話,應該是那些老窮酸說的,可世間的道理和那些書本上的東西不一樣啊!」

隨即語重心長的說道:「我雖然沒讀過什麼書,但我知道,如果你真的像你所說的一樣做,一定過得不開心。」

「書上的道理大概是為了激勵後人勇敢生活的吧,你看車上的這些人,他們很多人都嚷着要救民於水火,嚷着越州的不公平,可他們的結果怎麼樣?」

「我知道他們是好人,可我總不能跟着他們一起吧?」老頭喝了一口酒。

接着絮絮叨叨道:「我還不是一樣的在這牢獄里當個收屍人,幫他們把屍體處理好,每天還奉承着他們,因為在這越地,他們才是『大多數人』,才是掌握話語權的人,我只能認為他們的道理是對的,只有這樣,我才能喝一口酒啊!」老人眼角似有淚珠。

「世上哪有什麼好人壞人,好好的活着就好;世間哪有什麼好壞,只有利弊啊!」

老人長嘆一聲,隨後鞭子一揮,老牛屁股上吃痛,速度快了幾分。

很快,他們到了一處亂葬崗,徐長安和老頭一起把屍體抬了下來。

老人從牛車上拿下了一個鋤頭,準備挖坑,這裏雖然是亂葬崗,可每次有新人進來,老頭都會儘力幫他挖一個坑,放上一塊無字的木牌,任他之前多了不起,最後在這都只是一塊無字木牌而已,老頭不識字,寫不了什麼,連他給自己的都是一塊無字的木牌,只不過木料好些而已。

他其實認識一個老儒生,可是那個老窮酸啊,每天神神叨叨的,他怕那個老窮酸欺負自己,在自己的木牌上寫上「老子是坨屎」的混賬話。

老頭收拾著那些屍體,把他們一個個的抬了下來。

「其實那些孩子們也是為了活下去,死人身上的東西,那些獄卒一般不會碰,所以啊,總有些好東西落下。有幾個孩子,剛開始不敢,可有幾次看到同伴們一擁而上,等他們擠了進去,看到的卻是自己熟悉的臉。最後,那些孩子們也變得兇狠了起來,我也不能怪他們,都是為了活下去,你說是不是?」

徐長安木然的點了點頭,今日的所見所聞,完全顛覆了徐長安內心一些自以為是的東西。

「對了,你剛剛問,那太守是好人還是壞人,那得看你自己。若你覺得獄中的是壞人,那他就是好人,好人絕對不會讓好人受到更多痛苦的。」

「你也不必陪我了,我想和他們多待一會兒。」老頭說着,也不看徐長安。

徐長安深吸了一口氣,轉身離去。

老頭看着那道背影,微微搖頭:「真不知道哪兒來的傻小子,這越州啊,都死了,只有他才會做那拔刀相助的事,希望他別像那個迂腐的讀書人一般吧?」老頭搖了搖頭,他可是每天都能看到那個讀書人,進出牢房的時候,那塊皮啊就像風鈴一般在他的頭頂搖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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