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2章 進食
起初,那只是一點並不起眼的純白光芒,渺小而孱弱,它在混亂的戰場角落裏亮起,頑強而堅韌地舒展開自己的身體。
前後不過三十七秒的時間,隨着一次直達心靈的輕微觸碰,這道光芒在所有人、妖怪、怪物的意識底層留下了一個細小而清晰的印記。就像是有一陣清風拂過水麵,晃動了沉靜的荷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奇妙感覺在他們心中油然而生。
整個戰場在短暫的沉默之後,突如其來的陷入了一種詭異的狂熱之中,他們高聲呼喊著各自信奉的神明名號,又或者是別的什麼在他們心中佔據了重要位置的名字,那匯聚起的聲音直入雲霄,幾乎掀翻雲層。
隨之而來的是徹底的狂亂與突變,人們以令人恐懼的姿態瘋狂舞動着身體,渾然不顧自己扭曲的肢體正在發出慘叫聲。
他們臉上慘白而僵死,卻又透著一抹青黑,無論是何種膚色的妖怪或怪物,它們的整個頭顱全都染成了這種充滿邪異感覺的粉白,搭配上青黑的眼圈,看起來就像是舞台劇中正在不斷死去的演員。
而它們也確實正在死去。
即使是最荒誕的夢境也無法形容這種混亂,戰場上的雙方早已停下了相互之間的廝殺,伴隨着某種隱約的旋律,他們搖晃着自己殘破不堪的軀體,不斷有新鮮血肉從這些麻木蠢動的身體上毫無徵兆地掉落。周圍的時空開始了無規律的漲縮,但也有可能只是幻覺,一切的一切都在以令人目眩的速度緩慢地變化。
沒有任何意義的低沉吟唱回蕩在空曠無邊的廢墟之中,悲傷而寂寥。
少女迷茫地跌坐在逐漸灰白化的泥地上,雙眼之中滿滿的充斥着並不為她自己所知的狂喜與迷亂。
灰濛濛的霧氣略顯遲鈍地從地面上升起,帶着絲絲縷縷膩人的甜香,這霧氣中似乎有無數朦朧的身影在不斷掙扎,陰森的渺小笑聲在少女耳畔突如其來地響起,讓她不由得抱緊了自己的雙肩。
「你活下來了哦,記得答應我的話哦——」
……
蘇行坐直了身子,棉花般雪白可愛的雲團被他隨手撥開,他的臉上是一種難以形容的表情,混合了驚訝、狂喜、困惑、猶豫等等多種複雜情緒。不過最大的那一部分,還是一種渴望,一種對於美好食物的渴望與食慾。
「不可思議!這傢伙的本質居然與我如此接近!」蘇行伸出手,彷彿要將下方正在不斷吞噬著昏迷倒地的妖怪與人類的光霧握在手中。
「這個東西的領域居然是歸屬於夢境、思維、精神、幻想這些概念的。如果讓它成功破殼而出,那麼它的神名大概是夢幻之神吧!而且它的自我意識居然還沒有形成,現在主導着它的行動的還是混沌而無序的本能。這難道就是神明誕生之前的狀態嗎,一種絕對的本能與吞噬欲?」
「你覺得我能夠把它吃了嗎?」蘇行露出了一個和他的氣質完全不搭,有些猙獰的笑容,「這真是個意外的驚喜啊,我原本只是想確認一下自己的猜測,沒想到居然會遇到這麼個好東西。」
他貪婪地注視着緩緩蠕動着的光霧,口中低喝一聲:「小白,做好準備,我馬上要下去和它進行正面對決,你應該知道該做些什麼了吧?!」
糰子揮了揮觸手,從肚子裏掏出了十多個看起來就像是小孩玩具般色彩鮮艷的塑料球,還有幾團軟趴趴的銀色橡皮泥。
「定時炸彈和間諜機械人都準備好了,隨時可以動手。」
他微不可查的嘆了口氣,「你確定要這麼做?這樣做的後果你不會不明白吧?」
蘇行點點頭,「我當然明白,不就是不做人了嗎?再說了,你覺得現在的我,還算得上是個純正的人類嗎?」
糰子沒有回答,只是收好了那些東西。
「那麼,就讓我們開始吧!」
糰子的身形在一陣朦朧之後原地消失,被蘇行送往了現實世界。而蘇行則站直了身子,看着下方因為一個大規模共感幻術而全部倒下的戰場默然不語。他在等待着一個機會,一個能夠將這團光霧一擊必殺的機會。
……
現實世界,RIKEN,「京」的所在地。
現在是晚上七點十五分,研究所已經下班了,裏頭只剩下保安和一些維護人員,也許還有幾個努力加班的程序猿。
這裏的環境很好,綠化工作卓有成效,比起計算機研究所來,它看起來更像是一個公園。
廣場中間的噴泉噴出五彩水霧,在草坪上燈光的映照下熠熠生輝,幾個頭髮花白的中年人和十多個呈現出不同程度地中海結構的年輕人正席地而坐,把酒言歡。
不過說到底,他們的臉上都帶着些許隱藏的並不怎麼好的憂慮。
這原因大家也都心知肚明。
「京」的問題越來越嚴重了,它的最大運行速度同比已經下降了百分之十五。這對於一台超級計算機來說,是完全不可接受的情況。而更讓這些精英程序員及電腦工程師們撓頭的是,他們完全沒有找到任何可能導致了這一後果的故障。
從輸電線路到組成了「京」的電子元件,甚至就連配電房外頭供著的春日大神神像都被翻了個底朝天,維修小組依然沒有找到哪怕是一點點會讓「京」的速度下降的如此明顯的原因。
負責排查故障的谷口信組長已經被上頭嚴辭訓斥了不下十次,也就是這還沒有出現什麼真正的大問題,仗着自己所長小舅子的身份,他還能繼續在這個位置上呆下去。可是最近一次的訓斥之後,他從自己的所長姐夫那裏得到了一個相當糟糕的消息:研究所後頭的大金主們已經無法繼續忍受這種情況的繼續了。
谷口信深知,這些由大財閥組成的基金會是不會浪費太多時間在這種他們看來的「小問題」上的,這麼久沒有解決「京」的異狀,原因只有一個,就是他們這些維修小組成員的技術水平太爛!
至於怎麼解決這個問題嘛,也很簡單。既然本國的渣渣們靠不住,那就去請外國的高人來救場啊!根據谷口組長得到的消息,最遲三天之後,就會有一架班機將接替他們這一整個維護小組的米國工作人員送到神戶國際機場,然後,他就可以光榮地宣告失業,成為一個扶桑社會中極為常見的中年敗犬了。
可是這真心不是他們不努力啊!
谷口信很委屈,作為一個有着十二年工作經驗的計算機網絡工程師,維護「京」的時間也有三年之多,他怎麼會不知道自己手下這群人到底有沒有全力以赴呢?
可是,找不到問題所在,這才是最大的問題啊!
二十多號人忙活了整整一個月,不但沒有解決問題,反而眼看着這個問題越來越嚴重。最近一次檢測中,他們甚至發現「京」有不小的一部分數據流動去向不明,同時內部存儲裏頭多出了很多無法理解的亂碼。如果不是這個世界還在正常運轉,「京」也沒有任何異狀,谷口信甚至要以為這是天網即將誕生的前奏了!
他嘆息一聲,高舉手中酒杯,勉強擠出了一個笑容:「諸君,喝了這杯酒,我們過幾天就要永別啦,我妻子替我找了份網吧管理工作,月薪只有現在的三分之一,不過工作強度也大大降低了......」
他這一開口,底下的苦力們也紛紛七嘴八舌的說開來。
「我這次回家,要回鄉下種地去啦。爺爺奶奶留下了他們的田地,我打算種些西瓜。」
「山田君的運氣不錯啊,還能有這種退路。像我這種除了編程什麼都不會的廢物,也就只能去人力市場碰碰運氣,看看有沒有哪個公司願意收留我啦。」
「原村君的技術水平那麼高,一定能夠找到一個好工作的!」
說着說着,一群人全都沉默了下來。
也不知道是哪個人突然嘆息了一聲:「可是就這麼走了,真是不甘心啊!明明沒有找到任務問題,就這麼眼睜睜地看着『京』就這樣一天比一天衰弱下去,我的心裏......」
谷口信扯了扯嘴角,臉上微微有些發紅。他咳嗽一聲,大聲說道:「大家喝酒,喝酒!反正是所里公費報銷的,大家不醉不歸!」
咚——
沉悶的爆響在他們耳邊響起,喝的有些上頭的程序猿們一時之間都沒有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只是亂紛紛地看着周圍,口中罵罵咧咧。
「真是可惡啊,那些保安,也不知道好好清理一下這周圍。大概是什麼人又在外頭的公路上賽車了吧。」
咚——
再一次響起的爆響喚醒了大多數人的頭腦,更重要的是,研究所大樓里響起了凄厲的警報聲。幾個灰頭土臉的保安瘋狂大叫着衝出了大樓,不斷叫喊着什麼。而這一切的聲音都被隨之到來的巨大轟鳴聲與赤紅火焰所完全掩蓋。那是一道無比純粹的金紅色火柱,它從大樓中心位置穿透了整棟建築,如同天神的長槍般捅破一切阻礙,帶來了恐懼、死亡、與毀滅。
嘩啦一聲,谷口信手中的酒杯落在地上,摔得粉碎,正如他此刻的心靈、靈魂、與思想。他面無表情地注視着沐浴在火焰中的建築,有些顫抖的雙手緩緩抬起,摘下了眼鏡。
最後,他能夠說出口的也就只有一聲:「京......」
......
就在糰子將安放着「京」的研究所大樓徹底爆破,並且在它的機柜上灑下了納米符文機械人的同時,蘇行也開始了他的行動。
他的動作很簡單,也很直接。
蘇行只是走到了雲團邊緣,面對着下方正在忽明忽暗閃動不停的光霧,縱身一躍。
在墜落向這個看起來就像是一大團烘培大失敗的蛋糕廢品的光霧時,蘇行還有一點點餘暇,他的腦子裏無端劃過了一個有些滑稽的念頭:這傢伙,吃起來是什麼味道的呢?
就像是油滴進了水中,兩者並不相溶。可如果這滴油會把水給同化成油呢?這就是另外一個問題了。
蘇行的形體在接觸到光霧外表的那一瞬間,就已經徹底崩散成了一團不可觀測不可觸摸的量子概率雲,可他的精神、他的思想、他的靈魂,卻又依然活躍在與這些朦朧光霧僅僅只有一紙之隔的某個空間層面上。這整個過程中,他甚至沒有自主做出過任何一個動作,完全只是依靠着『源理論』神性領域本能的計算與運行。
這是一種多麼奇妙的生命啊!
看着這美麗的世界,他發出了小小的驚嘆。
光霧只有薄薄的一層,可蘇行的精神卻覺得自己似乎是下落了整整一千公里那麼長。也幸虧沒有什麼重力加速度的影響,單純只是「下降」與「距離」這兩個概念在不斷糾纏中的體現。他才能夠仔細地體會到這一切的存在。所有的規則都在外層表現的如此明顯,儘管這只是這個光霧所持有的那一部分。不過這對於蘇行來說,已經是一個不錯的開胃甜點了。同時這也讓他對於接下來會見到的東西持有了更大的希望與信心。
當然,他並沒有失望。
那是一個世界,一個完整的世界。除了沒有智慧生命存在,這個世界幾乎已經達到了完美。
天方地圓的大陸上,由大河分隔出的平原與丘陵在蘇行眼中如同小小沙盤上玲瓏可愛的模型,茂密的森林東一塊西一塊,高山與峽谷出現的頻率並不高,還有薄薄的雲層鋪在大地之上,一切都顯得那麼和諧而精緻。
這就是光霧之中的秘密,也是一個自然孕育而出的神明的前身。
不過,現在這一切隨着蘇行的到來,都將迎來它們的終末。
他對着這個世界,張大了嘴。四十顆牙齒白生生的,很整齊,也很虛幻。因為蘇行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從哪兒來的這麼一張嘴。不過,管他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