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也無奈

愛也無奈

人奔家鄉馬奔槽,烏鴉只愛自家巢。

——香格里拉諺語

馬尾胡琴伴奏的弦子舞跳起來的時候,聯歡晚會進入了高潮。

來旅遊的客人們和演員們混在一起,興奮地歡叫着,手舞足蹈地學着擺步、雙扭步、墊步跳、悠腿。

卓瑪發現,屬於她這個旅遊團的攝影師郎京傑不見了。想到白天拍照的時候他就說腦殼暈,吃晚飯的時候他又說頭脹得難受,她就留神他了。來參加夜裏的聯歡會時,他的癥狀似乎好一點,情緒高漲了,他的閃光燈又不時地亮起來了。這會兒,他一聲沒吭地獨自離去了,卓瑪料定他是高原反應發作了。

這個人是王經理單獨安排到卓瑪的旅遊團隊里來的,平時就知道照相,話說得很少。時常在卓瑪最不經意的時候,發現他那一雙灼人的眼睛朝着她掃過來。

卓瑪帶過的團多了,各種各樣男人的目光,她見得多了,專註的目光,凝神的目光,含情脈脈的目光,輕佻的目光,大膽挑逗的目光,甚而至於酒後貪婪的目光,卓瑪都能夠應付。可不知為啥,面對郎京傑犀利灼人的目光,她總有點不知所措。這個人臉上的線條分明,很有男子氣概,卻又沒有高原上的漢子那種逼人的粗野氣息,頭一次相見,卓瑪就被他吸引了。

心頭牽掛着他,卓瑪怕他不知如何應付高原反應,再沒心思和大夥兒在一塊兒玩。她慢慢甩著雙手往後踏着舞步,不動聲色地退出了舞圈,離開了聯歡的院壩,邁著快步向賓館走去。

上三樓之前,卓瑪先到賓館服務台,掏出自己的四十塊錢,租了一隻氧氣袋,遂而才坐電梯上樓。

她記得郎京傑的房號是329,徑直走了過去。他果然是回來了,329的房門虛掩著,屋裏有燈光。她還是按響了門鈴,屋裏傳出郎京傑懶懶的聲氣:「進來。」

卓瑪推門進屋,一眼就看到,他臉色潮紅渾身疲憊地躺在床上,見了她,不好意思地坐起身子,嘴角擠出一絲笑紋,輕輕叫了一聲卓瑪。

卓瑪覺得,即使是一臉倦態,他的笑容也還是堅毅的,她擺手讓他儘管躺下,說:「你別逞強了,這和身體強弱沒關係,你就是高山反應,缺氧,我見得多了,多少身強力壯的小夥子,遇到這種情況都會躺倒。」

她又問:「告訴我,你回來多久了?」

「沒多久,我就回來洗了個澡……」他說着還想笑一笑,「消除一點倦意,誰知……」

「糟了,洗過澡是不是更難受?」

他點了點頭。

「你頭痛腦殼脹,是典型的高原反應。回來以後,就該卧床休息,不能亂動,更不能洗澡。跟你說,有客人不聽話,硬是放足了熱水要洗,有的人一邊洗一邊還唱歌,洗著洗著,暈過去的都有。」卓瑪的語氣里含着明顯的責備,「這會兒感覺怎麼樣?」

「頭痛欲裂,渾身不舒服。」

「你現在就得吸氧。來,聽我的,坐起身子,墊著這個。」卓瑪俯下身子,抽出他床上的枕頭,墊在他的身後,順手把氧氣袋遞過去,「會用嗎?」

郎京傑困惑地搖搖頭,卓瑪撥開小膠袋,給他接上消毒管子,說:「把這個塞進鼻孔,打開氧氣袋就行了。先開得小些,有感覺了,慢慢再開大。」

郎京傑一一照着她吩咐的做了,安神吸著氧。

卓瑪見他貪婪地吸氧的模樣,不由暗暗好笑。她怕自己笑出聲來,故意轉過身子,誰知這一轉,她不由得大吃一驚。她發現自己的照片被放得很大地粘在雪白的牆面上,背景是梅里雪山的主體太子十三峰,那清遠澄凈的天宇上,映襯著高潔雄奇、直指蒼穹的雪峰,比卓瑪平時看慣了的綿延數百里的雪嶺雪峰倍添幾份神奇。瞧,在這張大得讓人驚訝的照片上,雪比雲白,比雲亮,比雲還要奇異多彩。

而更讓卓瑪內心震驚的,是自己身着藏服的形象,神情自然、那麼亮麗、那麼搖曳多姿地站在雪域奇觀前面。她的整張臉龐,特別是臉頰上那兩朵紅撲撲的霞彩,彷彿都沐浴著梅里雪山的陽光。

天哪,我真有這麼美嗎。

要不是郎京傑在專心吸氧,卓瑪真想轉過身去這樣大聲地問他。她回想不起來,他是在什麼情況下給她拍下這張照片的。

在旅遊點上,遠遠近近的,有照相機鏡頭對準卓瑪的時候,卓瑪一點也不慌,她已經習慣了。男男女女、老老少少、北方南方的旅遊者,有的單獨給卓瑪照相,有的給卓瑪拍特寫,有的熱情地拉着卓瑪合影,和旅遊團隊合影,和三五個人合影,和老人小孩合影,和年齡相仿的姑娘、小夥子合影,和中年漢子們合影,不管什麼人邀請卓瑪合影,卓瑪從不拒絕。卓瑪知道,回去以後他們會把照片拿給身邊的人看,會自豪地告訴自己的親人朋友,這是一個香格里拉的藏族姑娘,這多少也能給人增加一點旅遊的風情嘛。

卓瑪從不向人要照片,拍了照片以後,他們中有的人會把合影給卓瑪寄來,有的人嘴上說寄來,實際上從不寄來,這種人還不在少數。但卓瑪從不為此生氣。她收到的照片也已經夠多的了。她要這麼多照片幹什麼。

不過今天,她真想要這張照片,她喜歡這張照片。不是他把照片印得比自己真人還大,也不是背景上的梅里雪山美得令人心顫。而是照片上的她那股自在坦然、透著天真善良的神情,是她曾經拍下的千百張照片中從來沒有過的。

不知不覺地,卓瑪凝視着這張照片已有好一陣子了,這張大照片旁邊,還有幾張照片,卓瑪只是匆匆地掃過一眼,那都是她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景緻,藏族村寨、哈巴雪山、白茫雪山、中甸草場、民居、湖泊、寺廟,一來照片本來就印得小,二來這些外人看來充滿異域特色的風光,在卓瑪眼裏實在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了,故而愈加突出了卓瑪這張大照片的美。

望着望着,卓瑪突然意識到,貼這張照片的牆,正對着郎京傑的床,無論是他躺在床上,還是坐在床上,只要一抬頭,就能清晰地看到雪峰前的卓瑪。他為什麼要把照片貼在一眼就能看見的牆上呢?

陡地感覺到這一點的時候,卓瑪的心裏有股異樣的感覺,臉上一陣發熱發燙,這是怎麼啦?她都說不清楚,反正她以往對任何男人都不曾有過這樣的感覺。為了掩飾自己內心的不安,在轉回身去的那一瞬間,卓瑪先發制人地厲聲問:「是哪個喊你偷拍我照片的?」

郎京傑一心埋着腦殼在吸氧,一點也沒察覺卓瑪在這當兒情緒上的變化,聽見她發問,他稍一抬頭,他真懊悔手裏捧著氧氣袋,而不是照相機,卓瑪此時此刻的神情有一種令人神往的美。他睜大眼瞪着她,耳朵里並沒聽見她在問什麼。不過他曉得,她在大照片前已經站立好一會兒了。這張大照片是他的得意之作,他忍不住在洗印社讓他們把它儘可能地噴繪放大了,貼在房間里。他詫異地瞪着卓瑪說:「你是問這張照片?」

「嗯,你是什麼時候偷拍的?」

「不是偷拍的,是客人們請你合影時,你答應着人家回過頭那一瞬間,我拍下的。」

「那還不是偷拍嘛。」

「那是你已經答應人家了呀。」

「我答應的是別個,不是你啊。」

「為什麼你能答應別個,就不要我拍?難道那些人拍的有我好嗎?」

「不在於拍得好壞,你就不曉得,這是侵犯了我的肖像權么。不行,我要收回這張照片。」

「你拿去吧,我本來就想作為禮物送給你。」

卓瑪一愣:「你是說,送給我?」

「沒錯。」

「不夠。」

「你還要什麼?」

「我連底片也一起收回。」

「那不行,我要留作紀念。卓瑪,相信我,我不會拿去發表的,即使有人非要發表,做雜誌封面什麼的,我也會徵得你同意的。」說話間,他關上了氧氣袋,懇切地望着她。

卓瑪伸手去阻止他:「哎,你怎麼不吸氧了,不能停的。」

非常奇怪,和卓瑪半真半嗔地鬥嘴時,郎京傑的頭不痛了,高原缺氧的反應也不是那麼強烈了。他定定地瞅著卓瑪說:「你答應我,不收回底片,我才繼續吸。」

「嗨,你這個人,咋個像小娃兒。告訴你,高原反應很難受,有的人被折磨得死去活來,遊興全無,只想鬧着回家。這可是開不得玩笑的。」

「那你答應我。」

「好、好、好,我答應你,不收回底片了。」卓瑪揮着手,作出一副大度狀。

「你真答應了?」

「真答應了。」

「不反悔?」

「不反悔。」

「那好啊,卓瑪,」郎京傑的臉上又露出了那種帶幾份俏皮的笑容,「我跟你說實話,我拍了你好多好多的照片,你要不要看?」

「在哪裏,你拿出來呀!」

「都在電腦里,我開出來給你看。」郎京傑離床起身,走到桌前來。

「哎哎哎,你得把這一袋氧氣吸完才能動啊。」

「卓瑪,實話跟你說吧,我吸了這一陣,腦殼不那麼暈了,看來身體已經恢復了。」

「晚上你會失眠的。」

「我臨睡前一定把剩下的這半袋全吸完,卓瑪,這下好了吧。」

卓瑪點了點頭,郎京傑坐在桌前,打開了手提電腦,熟練地按下一串鍵盤,挪開一點椅子,招手讓卓瑪也坐到桌前來,指著熒屏說:「你坐着看吧,每三秒鐘,它會自動翻頁。」

說着,他把椅子又往邊上挪了一下,讓卓瑪坐到正中間來。

卓瑪目不轉睛地瞪着攜帶型電腦的高清晰度液晶熒屏,幾乎看呆了。

天呀,這個整天背着兩隻相機,跟着旅遊團隊後面拍照的傢伙,默不作聲地,拍下了多少自己的照片啊。

卓瑪不是沒有見過世面的姑娘,當導遊的這幾年間,她帶過多少團啊,尤其是那些個老外團,手裏的照相機、攝像機,袖珍迷你型的,變焦距的,可選擇多種長、寬、窄鏡頭的,即拍即現型的。特別是近幾年來盛行一時的數碼相機,拍完當場就能在小小的液晶熒屏上欣賞的,卓瑪也算見得多了。但是,像今晚這樣,剛拍完就能欣賞到這麼多、這麼大的照片,她還是第一次見到。更讓她激動的是,郎京傑拍下的,全是卓瑪在自然狀態下的照片,熒屏上閃現的,沒有一張是像大多數遊客那樣面向鏡頭作笑臉狀拍下的。

卓瑪只有點兒最一般的攝影常識,但她仍不得不在心裏承認,郎京傑為她所拍下的這些照片,每一張都十分漂亮完美,無論是他的取景,還是她所在景緻里的形象。她站在旅遊車門口的,她在車上給遊客們唱歌的,她正在繪聲繪色地拿着喇叭介紹風情的,她大聲地招呼遊客們集合的,她騎在馬上、坐在船上的,她站在湖畔的,她和大夥兒在一起聯歡的……陡地,卓瑪的眼前一亮,熒屏上出現了一張卓瑪臉部的特寫,這個傢伙,把她眼裏的神采,她發亮的額頭,她泛著青春光澤的臉龐,她紅撲撲的面頰,連她臉上處女純凈的絨毛,也細緻入微地拍了下來。如果說貼在牆上的那一張照片體現了卓瑪特有的形體美的話,那麼這張特寫,卻栩栩如生地展現了卓瑪少女健朗的美,雪域高原的姑娘特殊的美。

正看得入神,卓瑪突然感到身邊喘息一般的呼吸直衝耳朵,那異性的氣息格外的強烈。她猛地意識到郎京傑就挨坐在身旁,自己的心房莫名地別剝別剝跳得凶起來,胸脯也無法抑制地波動起伏着。

「真美,美的讓人心醉,對么?」

郎京傑的嗓音變得似和平時不一樣了,輕輕地、柔柔地,卻又是那麼強烈地直達她的心扉。

熒屏上又是一張特寫,只是她的側面像了。

卓瑪的心跳得有些慌,她不敢回他的話,也不敢回頭望他。她怕一回過頭去,就把自己心底的秘密全泄漏了。

但她感覺得到,他在向她挨近。她的心野馬狂奔般跳蕩著,她想支身而起,想往旁邊避一避。可沒待她動作,熒屏上閃出了第三張特寫,是她正在甜甜地微笑。

「卓瑪。」他又滿含着深情輕喚了她一聲。

她剛一別轉臉去,他聳著嘴探了過來,在她緋紅緋紅的臉頰上出其不意地輕吻了一下。

卓瑪受驚一般地跳了起來:「你、你怎麼能這樣……」

沒把話說完,她就慌張地沒頭沒腦地衝到門邊,「呼」地一下拉開門,沖了出去。

郎京傑只來得及站起身子,叫了一聲:「卓瑪,你聽我說……」

等他走到門口,長長的走廊上空空蕩蕩的,卓瑪已經拐下樓梯,不見蹤影了。

惟有攜帶型的液晶顯示屏上,還在閃現著卓瑪的微笑。那微笑在這一瞬間,似乎帶了點嘲弄的意味。

耐著性子,把氧氣袋裏的氧氣吸光,郎京傑感覺好多了,他正準備入睡,樓下的總服務台打來電話,說導遊卓瑪已和他們聯繫,要給329房間缺氧的客人換房間。現在一樓的107房間已經騰出來了,請郎京傑收拾好東西,儘快地搬到樓下去。

唐突地吻了卓瑪,她嚇得逃走以後,郎京傑的心始終是忐忑不安的。接到這個電話,不安的心緒這才平靜下來,這麼說卓瑪不恨他,這麼說卓瑪還是關心他的。她心裏還是有他的。要不,那樣子逃離客房之後,她怎麼還會想到他的高原反應呢。

新的慾望又在郎京傑的心頭燃起,他一邊整理著自己的那些攝影器材,相機、三腳架、膠片、攜帶型電腦、牆上的那麼多照片,還有零亂地放着的衣物,一邊想像著,搬進107房間,說不定還會有意外的驚喜。逃走的卓瑪很可能還會意外驚喜地出現在他的跟前。

這麼思忖著,郎京傑不由加快了整理隨身物品的速度。

進入107客房,卓瑪並沒有像他想像的那樣出現。他磨磨蹭蹭地把卓瑪的大照片重新貼在牆上,慢條斯理地鋪床,還打開了電視,看了一陣乏味的節目,臨睡之前該做的事情都做了,明天出發去碧塔海的準備工作也做好了,新客房裏的一切都收拾得便於他上網和輸入照片,卓瑪還是沒有來。

不要痴心等下去了吧,郎京傑感覺到了疲倦,懶懶地上了床,關閉電視,熄了燈,正想趁著這一陣子腦殼昏昏沉沉,沒啥大的不適,儘快地入睡。電話響了。

是卓瑪打來的,聽清了他的聲氣,她劈頭就說:「房間換好了么?」

「換好了。」他回答著,連聲向卓瑪道謝,生怕她掛斷電話,他壓低了嗓門,急切地表白著,「卓瑪,你一定要明白,我愛你。」

「不要打胡亂說!」不料他的話音剛落,就遭到她不由分說地搶白,「你這是戲玩藝啊!」

他趕緊分辯:「我是真心的,卓瑪,頭一天把我歸到你的旅遊團隊,你的那一番話就深深打動了我。」

「我說了什麼啦?」

「關於你身世的那番話,你說你十七歲那年,父母讓你嫁給你三十幾歲的堂叔,你只要一想到堂叔滿臉糾在一起的鬍子,還有身上那股味道,就滿身起雞皮疙瘩。你實在不甘心這樣一輩子當堂叔的婆娘,就從德欽那個偏僻的小山村跑了出來,一跑就跑了一百八十多公里,跑到了中甸……」

「沒想到你記得這麼清楚。」

「豈止記得清清楚楚,卓瑪,你雖然說得簡單,可我能想像,你這一趟背井離鄉的逃跑,是個什麼滋味……」

「虧你能想像,」他的話又被卓瑪打斷了,「我看你還是別想了吧。早點睡覺,明天還要去碧塔海呢。」

「啪達」一聲,電話掛斷了。

卓瑪卓瑪,郎京傑連呼了兩聲,聽到的只是一連串的忙音,他只得輕嘆一聲,掛上電話。

這是一片高原林海,蒼翠廣闊,樹木幽深,時有陣陣雀兒的啼鳴,傳到林間的小路上來,迎面拂來的微風中透出碧塔海濕潤的氣息和濃烈的草香味。馬蹄得得,穿過林間辟出的下坡小路,向著碧塔海走去。

郎京傑騎在馬上,眯縫起眼睛眺望着遠遠近近的景緻,直感覺到心曠神怡,哦,眼前的景色太令人陶醉了,林海邊的草場猶如順着山勢鋪展而去的巨大的綠毯,在草場的邊緣,那一圈發亮的水波,一定就是碧塔海了。

他情不自禁地隨着輕悠的馬蹄聲,舉起了相機,捕捉著鏡頭。

「咔嚓咔嚓」他一邊拍著照,一邊趁著尋找景緻的時候,在鏡頭裏尋覓著卓瑪的身影。幾天裏,這已經成了他的習慣,只要卓瑪出現在鏡頭之中,那神情總是最為自在坦然的。只因她毫無察覺,他也總能拍到幾張好照片。

可今天,卓瑪就像故意躲着他的鏡頭似的,連人影子也不見。郎京傑隱隱地感覺有些遺憾,在這麼美的景色中,准能把卓瑪神形逼肖地拍得十分精彩。

鏡頭裏出現了一朵朵盛開的小花,點綴在偌大的青色逼人的密織般的草毯上,真美極了。卓瑪要是在身旁,她一定能講出這些野花的名字。瞧,郎京傑着迷一般,思考什麼事兒都會想到卓瑪。

郎京傑忘情地舉起了數碼相機,一張連一張地拍攝著,身後有人忽然大叫了一聲,郎京傑前後左右的坐騎陡地狂奔起來,一整個斜坡上,蹄聲震耳,猝不及防地,他胯下的馬匹也跟着往山下一陣飛跑起來。郎京傑雙手捧著相機,毫無防備的身子往後一仰,「哎呀」慘叫一聲,眼前一黑,摔落馬下。

一片驚呼聲中,紅棕色的川馬發瘋一般跑下了山谷。幸好郎京傑不會騎馬,為了便於拍攝,他只用兩隻腳尖踩着馬鐙,要不,他非得給川馬拖着在山坡上滾翻下去。

川馬一驚,又倒過來影響了其他的馬匹,整個馬隊都像受了感染一樣,飛快地往山坡下跑去。

一陣劇烈的馬蹄聲響到郎京傑的跟前,郎京傑費勁地睜開眼睛,只見卓瑪飛身下馬,一手捋著長裙,一手撩著鬢髮,朝着郎京傑衝來。

郎京傑的雙手緊緊地抱着懷裏的數碼相機,閉上了眼睛。

卓瑪單腿跪在地上,俯身費勁地抱起了郎京傑,輕輕晃動着他的身子,焦急地連聲呼喚:「郎—傑、郎—傑!」

郎京傑腦殼一歪,枕在她的懷裏,沒有答她的腔。

馬隊去遠了,卓瑪舉起左手當話筒,亮開了嗓門,向著前方呼喊:「央珠,你陪着團隊耍碧塔海,我留下照看郎傑——」

遠遠地,傳來卓瑪的助手央珠應答的回聲。

旅遊團隊朝着碧塔海漸漸遠去,隱在海子邊的綠蔭後面,林海邊的這一片草坡上安寧下來,輕風裏送來陣陣花香。

卓瑪雙手扳著郎京傑的肩,急切地輕搖輕晃着:「郎傑,郎傑,你醒醒,你醒醒呀!」

郎京傑的腦殼歪在卓瑪柔軟的胸前,感覺到陣陣溫暖、陣陣奶茶的清香和少女身軀的溫馨,他的頭暈得厲害,想睜開眼睛,可就是睜不開。

卓瑪焦慮得四處環顧,她看見了不遠那束野草,伸出一隻手去,把它拔了起來。遂而又用草束的尖尖,輕輕探在郎京傑的臉頰上、鼻孔前撩撥著,郎京傑重重地打了一個噴嚏,睜開了眼睛。

「哎呀,你醒過來了!」卓瑪驚喜地叫着,「摔傷了沒有?」

郎京傑搖了搖頭。

「身體,四肢,哪點痛?」卓瑪不信,仍然追着問。

「就是腦殼痛,像要脹開來。」

「昨晚上睡得好么?」

「半夜裏醒過兩次。」

「還是缺氧,早晨吸氧了嗎?」

郎京傑還是搖頭:「昨晚上吸完了……」

「吸完了你不曉得買啊,好摳!」

「不曉得在哪裏買。」

「總服務台呀,那裏有專為客人備用的。你躺下。」卓瑪輕輕地把郎京傑扶躺在鬆軟的草坡上,轉身走到自己騎的馬匹旁,解下了一隻備用的氧氣袋,走回到郎京傑身邊,小心翼翼地把他扶坐起來,說:「你還得吸氧,要不,你啥子事情也做不成。」

郎京傑懶懶地倚靠在卓瑪的身上,接上了吸氧管,俯首帖耳地吸著氧。一邊吸一邊愜意地說:「噯,只有在這個時候,才是最舒服最舒服的。」

「不要耍貧嘴。」

「卓瑪,氧氣包的錢,我還沒給你。」

「你要不給,我都會問你要的。你賴不掉。」卓瑪呵斥他一般說。

五月的陽光穿透蒼松古櫟的綠葉,彷彿無數的亮斑灑落在草坡和林間的小路上。真奇妙,在雪域高原的春天裏,茵茵的草葉是亮的,鮮艷的花瓣也是亮的,這臨近海子的山坡上,四處都是閃閃爍爍、光彩熠熠、七色繽紛的花朵,滿眼裏望去是一片喜色,一片悅目的秀。有相思雀兒,在枝頭輕吟低語着。呆在這樣的環境裏,人的心,不知不覺地就會安寧下來。

「好靜啊,卓瑪。」埋頭吸氧的郎京傑輕聲說。

「靜還不好么,專心吸氧。」

「你給我唱支歌吧。」郎京傑用央求的語氣道。

「唱啥子?」他的語調顯然打動了卓瑪。

「就是你在車上教大家唱的那支。」

「大家都會唱了,你還沒學會啊,真笨。」

「可我愛聽。」

「好,我唱,輕輕唱,你不要說話,好好吸氧。」

卓瑪清了一下嗓子,壓低了聲音,真的唱了起來:有一個美麗的地方,人們都把他嚮往,那裏四季如畫那裏鳥語花香它的名字叫香巴拉,傳說是神仙居住的地方。……

春日裏的微風和嘰嘰啁啾的鳥語伴合著卓瑪甜美悠揚的歌聲,久久地在林間的小路上回蕩。歌聲從翠絨絨的綠毯上掠過,一直傳到那株株身姿不凡的冷杉林那邊,又在山谷里激起陣陣回聲。

當卓瑪唱完了以後,從山巒那邊的草坡和樹林里,似還有歌的餘音在徐徐繚繞。

郎京傑仰起臉來,舉起一隻手,用深深陶醉的聲氣道:「太美了,卓瑪,你的歌聲比氧氣包還管用,我現在感覺好多了,真的好多了。」

「別胡扯了,」卓瑪打斷了他,「藏醫、藏葯是有獨特的療病作用,可對付你這種高原缺氧,還是氧氣包管用。你還是安心把它吸完吧。要曉得,香格里拉的平均海拔是3380米,光是4000米以上的山峰,就有211座。像你這樣來自平原上富氧地區的客人,是逞不得強的,更是不能同我這樣的姑娘比的。」

郎京傑不服地:「我還比不上你么……」

「當然,從小我就生在德欽牛拉的小山村裏,剛學會走路,就光着腳丫子追着羊群滿山滿坡地跑,你咋能比。」

「卓瑪,為了逃婚,你離家跑出一百八十多公里,也光着腳……」

「是啊。那有啥稀罕的。」

「那麼遠的路,不是一天就能跑攏的吧。」

「當然,我跑了整整一個禮拜。」

「那你一路上,吃些什麼,住在哪裏,逢到颳風下雨咋個辦,碰到過野獸嗎,遇到壞人沒?」

「就你心眼多,我的這段經歷,不知和多少客人講過,只有你刨根問底,追個沒完。」

「我要曉得,我就是想曉得。」郎京傑固執地說。

「跟你說罷,都遇到過,豈止下雨,還下雹子哩。」

「那你咋個辦?」

「都熬過來了。明告訴你,最難得熬的,還不是一路上遭的那些個難……」

「那是啥……」

「是在到了中甸之後,少得可憐的那一小點錢,一路上都用光了,我一個相貌黝黑、皮膚龜裂的野姑娘,穿得破破爛爛、光着兩片凍開血口子的沾滿泥巴的腳丫、蓬頭垢面、眼窩深陷,有哪個敢收留我呀。可我是人呀,要吃、要住、要活下去,我只有去求人,求好心的人……」說話間,卓瑪沉浸在往事的回憶之中,眼裏噙著淚,彷彿又回到了當年。

郎京傑從卓瑪的嗓音里聽出了她無聲的啜泣,他移開了氧氣包,轉過臉去,驚愕地發現說話間卓瑪已是淚流滿面。他趕緊轉回臉裝作沒看見,靜靜地聽着卓瑪往下敘說:

「說來你會不信,我當過營業員,在餐館里洗過碗,在髮廊里給人洗過腦殼、蒸過毛巾,在藏藥鋪子裏賣過葯,哦,啥子苦我都吃過,吃夠了……」

卓瑪終於按捺不住,哭泣出了聲。

郎京傑內心震顫著,悍然不顧地轉過身去,摟抱着卓瑪,在她淌滿了淚水的臉頰上安慰般親吻了一口。

卓瑪就像是沒感覺一般,她的身軀在郎京傑的懷裏顫動起伏。

郎京傑惶惑地撫慰道:「卓瑪,都、都怪我,惹你說起這個話題。說吧,後來呢,乾脆一併說吧。」

卓瑪像一個受盡了委屈的娃娃,聳動着雙肩,抽抽嗒嗒地說:「一切都過去了,說心裏話,我真得感謝我的那些窮困清貧卻又像我們州長說的超然靜謐、守望着和諧安寧的鄉親,我真得感謝那個說我們這裏就是香格里拉的新加坡客人,我真得感謝副省長跑來迪慶宣佈,這一片鄉土就是人們久久地尋覓了半個多世紀的英國人書中寫的世外桃源、人間仙境。是這一切使得我們有了旅行社,我也做起了導遊。」

「這麼說,我也得像你一樣感謝他們,」郎京傑接過話,面對着卓瑪詫異的眼神說,「是你們旅行社王經理,為了更好地發展旅遊,請我來拍香格里拉的照片編撰畫冊的。要不,我怎麼能認識你卓瑪啊。」

「是這樣啊。」卓瑪驚喜地揚起了兩條長長淡淡的眉毛。

「我哄你幹什麼呀。」說話間,郎京傑又想要親吻卓瑪,卓瑪車過臉去躲避著,雙手緊緊地扳住了郎京傑的肩膀,嚴肅地說:「郎傑,你不經我同意就吻,是不是聽說了關於我們婚俗的流言?」

「不、不是的,」見卓瑪一臉少見的嚴厲,郎京傑知道她心中還存有疑慮,以為自己是那種逢場作戲的、輕佻的旅遊者呢。他連忙正色道:「我以攝影藝術為生,這些年裏,走南闖北,不知走過多少地方,從沒一個人,像你這樣深深地打動我的心。」

「那你多大了?」

「二十八。」

「成家了嗎?」

「有了家我還能這樣子浪跡天涯么。」

「那你到底是干哪樣的?」

「我么,你猜。」

「我猜不出。」

「我的老家在煙台海邊。從小我就喜歡旅遊、拍照,大學畢業后,在一家書畫出版社幹了兩年,實在不習慣那種呆板的生活,我就辭職出來,滿世界遊逛攝影……」

「那你靠啥子過日子?」

「出書,參加攝影展,編攝影畫冊呀!」

「那能養活自己嗎?」

「怎麼不能,我都出十幾本畫冊了。要不,你們王經理怎麼會請我來。」

「你就想這樣一輩子遊逛下去?」卓瑪訥訥地問。

「哦不,自從悄悄戀上了你,這幾天,我一直在想,要在你們這美麗迷人的香格里拉安家了。」

「真的么,」儘管卓瑪仍在極力掩飾自己的激動,但她說話的嗓音,還是泄漏出她內心的驚喜。

郎京傑聽出來了,他又忍不住想去吻她,沒料想卓瑪眼明手快地撿起了他扔在一旁的氧氣包,擋住了他道:「你還是吸夠了氧再說吧。一會兒,我們還得趕去看杜鵑醉魚的奇觀呢。」

「什麼叫杜鵑醉魚?」

「哈,你連這都不曉得,虧你是個男子漢哩。年年五月,碧塔海畔的杜鵑花兒全開了,好繁好艷哪,像花的海洋一樣,高原的風兒一吹,花瓣紛紛飄落在水面上,引來海子裏的游魚爭着吞食,吞得多了,魚兒醉了,翻轉肚皮,醉而飄浮於水面。就這樣子,杜鵑和醉魚形成了湖面上難得一見的奇特景觀。」

郎京傑擊掌道:「真妙啊。」

「嗨,告訴你,更奇的是,有月色的夜晚,碧塔海邊林子裏那些飛禽走獸,也會趁著月色,到海子裏撈食水面上的昏醉之魚。」

「噢,真是神仙居住的地方。」郎京傑仰著臉,感慨萬千地嘆道。

「莫嘆了,你還是快吸氧吧。」

「要得。」郎京傑答應着,重又埋頭吸著氧氣,眼角卻不安分地掃來掃去,草坡上,遠遠近近地全是開得鮮艷艷的花朵,似在對着他微笑。卓瑪像明了他的心思一般,指點着花叢告訴他,這是報春花,那是各式的杜鵑,瞧啊,有黃杯杜鵑、卷葉杜鵑、白雪杜鵑、川滇杜鵑,那邊,看到沒有,那是最珍貴的棕背杜鵑,是國家重點保護的,還有柳葉菜、馬先蒿、毛茛花、金蓬花。

「噯,你等等,」郎京傑又叫喚起來,「你怎麼啥子花都叫得出名字啊,說慢一點,我記都記不住。」

「這有啥稀罕的,全是高山花卉,」卓瑪邊說邊使勁地嗅着鼻子,「你下細地聞聞,吹過來的風裏,連香味兒都不一樣。」

說話間,郎京傑剩下的半袋氧氣吸得差不多了,卓瑪關切地問:「腦殼還脹得難受嗎?」

「好多了。」

「那我們到碧塔海去。」

「要得。」

聽他答得爽快,卓瑪先站起身,郎京傑哼了一聲,伸出手臂,似乎想求卓瑪逮他一把,卓瑪一手接過氧氣包,一手拉着他,說一聲:「起。」

不料她的手剛搭上他的手,如同通了電一般,就被他狠狠地使勁一逮,卓瑪站立不穩,一下子倒在草坡上。沒待卓瑪鬧清是咋個回事,郎京傑的一整個身軀就壓到了她的身上。卓瑪生氣地想要把他掀開,沒曾想用的力氣過大,他藉著她的力,雙手牢牢地拽緊了她的衣衫,卓瑪壓倒在他的身上。不待卓瑪脫身,郎京傑一個翻身,重又把她壓在身下。

遂而,兩個人就在草坡上扑打翻滾起來,嫩鮮鮮、繁艷艷的花朵兒被他們壓扁了一大片。卓瑪終究是個姑娘,在連續翻滾了十幾個來回之後,氣喘吁吁的郎京傑還是重重地把她壓在身子底下,臉漲得通紅通紅,哀求般地喚著:

「卓瑪,卓瑪!」

卓瑪已經沒多少力氣掙扎了,她只是費勁地伸出一隻手,使勁地推擋着他的臉叫着:

「不成,郎傑,你咋也變成了野漢子?不能、不能在這裏……」

「你說在哪裏?」他說話時熱烘烘的喘息直撲到她的臉上。

卓瑪把臉車轉到一旁去,幾乎是耳語般地吐出一句:「晚上……」

「你不哄我?」

「我哄你幹啥子。嗯——」

沒待卓瑪說完,郎京傑出奇不意地把兩片嘴唇壓在了她的臉上。卓瑪起先仍不肯就範,可經不住他的執拗的進攻,終於雙手緊緊地扯住他的頭髮,回吻起他來。

高原的風聲裏帶着濃郁的花香。

雪域的春夜,一擦黑就涼下來了。從賓館關嚴了的窗戶外,還是能隱隱地聽見遠處院壩里熱巴舞的銅鈴聲和手鼓鮮明的節奏。

回到107客房,郎京傑改變了自己多年來在旅途中養成的習慣,只是漱了漱口,洗了一把臉。不再沐浴,爽爽快快地泡在浴缸里。從碧塔海回到中甸,旅遊團隊里興猶未盡的遊客,邀他去街上隨便逛逛,看看夜市,他也以缺氧為由婉辭了。進餐廳吃晚飯,飯後去服務台租氧氣袋,回進客房,走路的時候,他都記着卓瑪的規勸,慢條斯理地,故意走得很慢,腳步放得很輕,盡量減少氧的消耗。

一切都安頓下來以後,他坐在手提電腦前,一邊整理著今天拍攝的照片,一邊等待着卓瑪。

她答應了的,今晚上要來。

他等待着她的到來,他懷着焦灼的心情期待着她的到來。她會來么,雖然她被他在草坡上壓在身下的時候答應了他,可她就是失約不來,明天隨便找一個理由,還是能輕輕巧巧地搪塞過去的。他也拿她毫無辦法的。可他衷心地切盼着她的到來,他的整個身心都涌動着和她親昵的慾望。這會兒,心中愈是無底、沒有把握,這種切盼的心理也就格外的強烈和焦灼。

在短短的幾天裏,不知不覺之間,郎京傑已被卓瑪的相貌和性格深深地吸引住了,每天見到她、聽着她有準備的、或是即興發揮的導遊詞,他都覺得是一種享受,美的享受。別說還有她的歌聲、她那渾厚之中帶着藏族姑娘特有的高亢的嗓音,都深深地吸引着他。

數碼相機拍下的照片,都已輸進了電腦。碧塔海附近黛色的群山,半湖青山半湖水的景觀,悠然地徜徉在廣闊的草甸上的牛羊,絢麗燦然的各式山花,還有那岸邊的淺灘、清靜的湖水裏倒映着的藍天、白雲和蔥蘢的樹林,全被他拍了下來。和往天不同的是,今天的照片,絕大多數都是風景,幾乎沒有卓瑪的鏡頭。郎京傑記得,坐在湖岸邊的廊棚里吃着藏族的烘糕、油炸果,喝着酥油茶的時候,他舉著相機,四處尋找卓瑪的身影,就是看不見她。直到他走出廊棚,這才發現,她被一幫遊客圍着,正在山坡上合影呢。

整理完照片,郎京傑沒什麼事兒幹了。卓瑪還是沒來,郎京傑等得焦急,輕輕地打開房門,朝着長長的走廊兩端瞅了幾眼,走廊里靜悄悄的,一個人影也沒有。今天遊了碧塔海,已經夠累的啦,聽說明天游東巴教的聖地白水台,一來一回二百公里山路,路不好走,比今天還要累。很多遊客連聯歡都不去了,早早地回客房躺下了。卓瑪在哪兒呢?她會不會回自己的住處去休息呢?有遊客問過卓瑪,晚上是不是也住在賓館,卓瑪說過,回到中甸,她們導遊一般都回自己的宿捨去住,不住在賓館里,這樣也可以節省一些費用。她是不是已經回宿捨去了?

郎京傑心神不定,又提着一隻熱水瓶,裝作去續水。走了一個來回,一個人影也沒遇見。多清靜多安寧啊,卓瑪為什麼還不來呢。

回到客房裏,郎京傑覺得腦殼又有些發脹,他不敢怠慢,逮上了窗帘,調暗了燈光,在床沿上靜心坐下來,打開氧氣包,吸著氧。

哦,香格里拉是雪域神山,像仙境一樣美,無論是水、是空氣,那純凈度別處都少見,可為什麼偏偏要缺氧呢。寫下《消失的地平線》和《永不磨滅的風景》的那兩個外國人,為什麼惟獨沒把這一點告訴世人呢。難道他們當年沒有感受到,難道他們在自己的書中有意識地迴避了這一點,還有成千上萬的當代人,他們來過之後,也寫下了無數的文字讚頌香格里拉,歌唱香格里拉,卻不寫缺氧給人帶來的煩躁不安。可為什麼每一個導遊,對每一個前來香格里拉的遊客,強調的第一點,恰恰就是高原反應。

一邊吸氧,郎京傑一邊胡思亂想着,他一點也沒覺察到有腳步聲響到門前,他甚至於連門上輕輕地叩擊了兩聲也沒聽見。及至門被輕輕推開,一個身着漢服的姑娘佇立在門口,他才驚訝地抬起頭來,輕聲發問:「你……你找哪個?」

「連我也認不出了?」及至姑娘敏捷地閃身進屋,輕輕地嗔怪出聲,郎京傑才驚喜地發現她是卓瑪。

多少天裏,卓瑪總是穿着顯眼的藏服出現在所有的遊客面前,郎京傑已經習慣了她那富有特色的服飾。剛才乍一眼看到她穿着一身牛仔服,臉上戴一副雙色鏡,頭髮高高地束起,扎一條紅綢帶,身材突然之間苗條了許多,個頭也顯高了,愈加亭亭玉立,又加上門外的光線淡弱,郎京傑看閃了眼。

看到卓瑪一進屋,就返身關上房門,郎京傑收起氧氣包,騰身而起,撲了上去,不由分說地把卓瑪緊緊地摟在懷裏。

雖然換了一身服裝,卓瑪的身上還是洋溢着一股濃郁的奶香氣。卓瑪似想掙扎,郎京傑抱得那麼緊,她一點也動彈不得。卓瑪只得晃着腦殼,低低地勸告著:「不要使那麼大力,你缺氧。」

郎京傑環抱得鬆了一些,不無責備地輕聲問:「你來得這麼遲?」

「我是繞着後門,從走廊那頭進來的。」

「這又是為啥?」

「怕撞見人呀。」

「有啥子好怕的。」

「我們旅行社有規定,不準和客人們有這樣的故事。」

「這叫什麼規定。我們是正當戀愛,又不是偷情。」

「你沒見我換了衣裳……」

「一換就更美了。」

「就曉得嘴甜。」

郎京傑冷不防吻了她一下:「你說甜,就給你。」

說着,見卓瑪仰起了臉,享受一般承接着他的吻,他久久地吻著卓瑪兩片豐滿的紅紅的嘴唇。卓瑪也在吻他了,兩人站在客房裏,如痴如醉地擁吻著。

郎京傑的內心裏有一股衝動,吻著卓瑪的同時,他的雙手不安分地撫摸著卓瑪渾圓的肩膀,隆起的胸部。見卓瑪的呼吸局促,胸部起伏波動,一邊吻一邊哼哼著,他又使勁地去脫卓瑪的緊身牛仔服。

衣服貼身緊繃在卓瑪的身上,他又挨得卓瑪太近,就是脫不下來,性急慌忙之間,他還是不能如願。

卓瑪害羞地湊近他的耳畔吱吾著:「燈,把燈熄了……」

郎京傑明白她不習慣在光影里和他親昵,他熄了燈轉過身來,聽見卓瑪嘩地一聲把自己的上衣脫了下來。

郎京傑重又把卓瑪摟在懷裏時,覺得她的身軀更顯瘦削苗條了,她顯得很緊張,彷彿在他的懷抱里不安地顫抖,他的情緒也受了影響,忍不住問她:「你這是怎麼了?冷么?」

「哦不。」

「那你這是……」

她哼哼唧唧地問:「今晚上,你、你這是要娶我么?」

「嗯。」郎京傑明白她說這話的意思,重重地一點頭說,「是的,娶你。」

客房裏熄了燈,頓時一片幽黑,什麼都看不見了,可郎京傑的眼前,卻像看見了梅里雪山、哈巴雪山、白茫雪山重疊在一起的雄姿,那雪山脊樑的曲線是如此的分明,而終年積雪的主峰挺拔孤傲,一座座山峰雄奇中透出無限的靈秀,白雪映襯著藍天,藍天陡顯著雪崖,藍天上潔白的雲層隨着陣陣狂風推湧上來,頓生一種白雲無心似有意般蜂擁而上、時不時地要與白雪相吐吞相交融的雪生雲、雲弄雪的奇妙景觀,這景觀是那樣地誘人那樣地引人入勝,那整個纏綿搏殺、你推我擁的過程氣勢磅礴、動人心魄,直令人覺得酣暢淋漓、心醉神迷……

當這一個過程進行中,時間彷彿停頓了,整個世界似乎都靜寂下來。能聽見的,惟有他們互相之間的呼吸和喘息。

「郎傑,真沒想到,是你這麼一個外來漢子,帶我走進了一個新世界。」良久良久,卓瑪呢喃一般的聲氣,打破了客房裏的沉默。

「你覺得好嗎?」

「不好也是我願意的。」

「到底好不好?」

「還用問。」

「那你想在這個新世界中,怎麼過呢?」

「我最大的理想,就是要在香格里拉,自己開個旅行社。現在我想得更清楚了。」卓瑪說話的聲音興奮起來,「旅行社門口的牌樓上,就懸掛你給我拍的那張最好最好的照片,放得很大很大,讓人家走進這條街,遠遠地一眼就能看到。旅行社的名字,我也想好了……」

「叫啥子?」

「卓瑪旅行社。」

「太好了!旅行社下面開個攝影部……」

「你來干。」

「對,專給遊客們拍最好看最值得留念的照片。」

「那我家鄉牛拉地方的鄉親們,不曉得要咋個羨慕我呢。」

「真的么?」

「那還有假,告訴你,當上導遊之後,我穿上一身的新衣裳,帶上好多好多禮物,坐着車回過家鄉一次,寨鄰鄉親們看到我在外頭幹得這麼好,都說我出息了,當初就該逃婚,父母親不但沒責怪我,還讓我的弟弟,也跟着我來到中甸,在學校讀書呢。好些鄰居家,都喊家中的姑娘、小伙,跟着我出來。和我一個旅行社的央珠,就是我一個寨子的。」

「我明白了,卓瑪,你是一個能幹的姑娘。只是,在開旅行社之前,你得依我一件事。」

「你說。」

「跟我走出香格里拉,到外頭的世界看一看。你曉得,香格里拉確實是仙境,可外頭的世界也很精彩,甚至於更精彩。你要做事情,就得到外頭的世界裏去開眼界、長見識。」

「這我懂,我也早有這想法了。你說,出去一趟,要走多久?」

「不很久,先去一趟省城昆明,把你們旅行社王經理交辦的香格里拉攝影畫冊編排好,交給出版社。昆明你去過嗎?」

「沒得。」

「那太好了,去過了昆明,你總該到我們國家最大的城市北京、上海去看一看,都要當卓瑪旅行社經理了,怎麼能連北京和上海都沒去過呢。」

「我在電視上見過的。」

「嘿,在電視上見過,怎麼能和親自去一趟比呢。得去。」

「可、可那要花去好多時間呀。」

「不多,半個多月時間,就足夠了。」

「我依你,啥子都依你。」

「這才是我的好卓瑪。」

「抱緊我,郎傑。」

「嗯,卓瑪,你不知道,我的心中有多麼愛你。」

「嘿嘿,又說甜言蜜語了,不過我愛聽。」

親親密密的喁喁細語聽不見了,客房裏又恢復了寧靜。是高原春夜的深沉的寧靜。

以後的幾天裏,初來的愛情使得卓瑪像換了一個人。她的臉龐容光煥發,她的眼睛神采飛揚,她的歌聲悠揚婉囀,她的笑聲充滿了青春少女的感染力。

旅遊團隊去過了白水台,又遊覽了納帕海,碧沽天池和松贊林寺,這一天,他們要去遊覽香格里拉景區的最後一站,雄奇絕險的虎跳峽了。游完虎跳峽,團隊就要移交給麗江來的導遊「地陪」。

卓瑪的任務就算完成了。

昨天晚上,卓瑪已經悄悄地告訴郎京傑,王經理批准了她的請假要求,她在給麗江那頭辦完移交手續后,就可以隨着郎京傑,直接由麗江飛往昆明,開始他們的甜蜜旅行。

郎京傑也十分高興。特別是麵包車一路下坡,海拔漸次低下去,氣溫明顯地升高了,迎面拂來的春風裏,一股暖人的陽春氣息,好幾個遊客都把一早穿在身上保暖的羽絨服、大衣脫了下來。車窗外逐漸能看到綠樹掩映中倚江臨山而建的村村寨寨,村旁寨邊,時有清泉流過,沿山墾植的梯田,精耕細作,滿眼裏儘是悅目的綠色。更稀奇的是,困擾着他多日的頭昏腦脹缺氧現象,消失得無影無蹤。他打開一扇車窗,拿着相機,在顛簸的車子上,仍然興緻勃勃地拍下了好多照片。

開進虎跳峽鎮的時候,有好一陣沒吭氣的卓瑪突然大叫了一聲:「停車!」把因為氣候轉暖正在車上昏昏欲睡的遊客們都驚醒了。

司機答應了一聲,麵包車挨着路邊停靠下來,車門一開,只見卓瑪敏捷地一個轉身,下車后就跑沒了影。車上的遊客們隔着車窗,看見路邊的旅遊景點售票標識,都以為她是去辦理有關手續了,也都沒在意。

惟獨郎京傑,覺得卓瑪突如其來的這一聲喊有些不同尋常,他手捧相機,隨着遊客們三三兩兩下了車。

一路走去,郎京傑環顧四周,沒感覺有啥異樣,也沒看到卓瑪的身影。他見其他遊客們都站在麵包車旁休息,有幾個往前面去找方便處,就不疾不慢地往後面走去。

走出二三十步,郎京傑一轉臉,只見卓瑪蹲在一處山牆邊上,正伸長了脖子朝着一條陰溝在嘔吐,看她那難受的旁若無人的模樣,病得還不輕呢。

郎京傑的心裏一緊,直覺得奇怪,好幾天在一起,有時候彎彎拐拐山路比今天要難走得多,車子顛得更凶,也沒見卓瑪暈車,今天她這是怎麼了。

走得近一點,細細一看,郎京傑不由有些慌張,卓瑪不僅在嘔吐,她的鼻管里還在淌血。

他驚問:「卓瑪,你暈車了?」

「沒事,」卓瑪晃着手,很不情願讓他看到地搖了搖腦殼,頭也不抬地說,「到虎跳峽來,每次都這樣,吐,還淌鼻血。不過一會兒就好了,你不要對他們聲張。」

說話間,她掏出幾張紙巾,抹拭著自己的臉,遂而站起身來,勉強笑一笑說:「走罷。」

可郎京傑分明看到,她的臉色慘白,和早上在賓館門口出車時那個神采奕奕、紅光滿面的卓瑪恍若兩人。

車子開出虎跳峽鎮,過沖江河上的橋樑,順着哈巴雪山腳下的沿江公路開往上虎跳去的路上,卓瑪平靜地給遊客們說着導遊詞:「虎跳峽口這裏的海拔是1800米左右,而江峽南岸的玉龍雪山,海拔是5596米,北岸的哈巴雪山海拔是5396米,最大的高落差足有三千幾百米,刀劈斧削般的懸崖絕壁,緊緊夾着咆哮的江流,浪濤翻卷,濤聲如雷,像一條發怒的狂龍,驚天動地地打着漩直衝而下,形成虎跳峽這一曠世奇觀。客人們下去參觀,一定要注意安全。我呢,因為已經看過無數遍了,就不陪同大家下去了。回到停車點來,會有麗江的地陪接上大家,去遊覽下一段旅程。下車的時候,我就和客人們告別了。」

卓瑪的這一番話,引得客人們七嘴八舌的聲聲感慨、陣陣讚揚,大家誇她這幾天的工作做得好,對每位遊客都很關照,尤其是她的歌聲,給人們帶來了歡樂,遊客們還客氣地紛紛邀請她在方便的時候,到他們那裏去玩。下車的時候,告別的話語更是形成了高潮,好幾個客人又依依惜別地和卓瑪合了一次影。

誰都沒聽出卓瑪的導遊詞不像前幾天那樣富有激情,誰都不覺得卓瑪有什麼異樣。不少人還以為道別在即,卓瑪是故意在用淡淡的語氣說話哩。

惟獨郎京傑感覺到,卓瑪是在強忍着不適,和眾人說着道別的話。當遊客們成一線順着石階走下峽谷去,觀賞虎跳峽奇景以後,看到郎京傑凝定地瞅著自己,卓瑪噙著淚喑啞著嗓門對郎京傑說了一聲:「走吧。」

郎京傑心裏充滿了狐疑和不安,可他剛一湊近她,她就擺着手說:「不要說話。」

車子開往麗江機場去的路上,郎京傑不經意地一轉臉,只見卓瑪的鼻管里塞上了兩小團紙巾。他詢問般盯着她,卓瑪卻把臉轉向車窗外,裝作沒見到他那詫異的眼光。

在候機廳商品部,郎京傑興味濃郁地看了一番當地的土特產品、手工藝品和銀飾回到卓瑪的座位旁,驚愕地發現,卓瑪塞進鼻管的兩小團紙巾全被鮮血染紅了。

郎京傑終於忍不住問:「你哪裏不舒……」

話沒說完,卓瑪急促地擺着手,離座起身,疾步跑進衛生間去。

登機的時候,卓瑪的臉色紙一樣泛白,走路都有點兒搖搖晃晃的。到了座位上,她就手捂著臉打瞌睡。

起飛以後,她似乎顯得好一些,空姐來送飲料的時候,她還能抬起頭來輕輕說一聲:「我要茶,熱茶。」

經過不足一小時的飛行,飛機穩穩地降落在昆明巫家壩機場。

可下了飛機,情況就一下子變得不可收拾。卓瑪還沒走出機場的通道,就劇烈地搖晃着身子,痛不欲生地蹲在地上,張大了嘴巴想要嘔吐,可她的腸胃裏顯然已經沒什麼東西吐出來了。更令人驚駭的,是她的鼻管里不住地在淌著鼻血。幸好她好像早有防備,下飛機的時候,把兩隻清潔袋都帶下來了,腸胃裏翻江倒海地要吐時,她就把清潔袋捂在臉上。

下飛機的旅客們圍着她看了片刻,有的提醒郎京傑趕緊送醫院,有的搖搖頭繞道走開去,還有的說是暈機,沒什麼關係,一會兒就好了。

只有郎京傑忐忑不安地蹲在卓瑪身旁,焦慮得不知如何是好。

同一架飛機來的旅客們都已走完,通往機場出口處的通道上只有他們兩個人,郎京傑見卓瑪乾嘔得不凶了,俯下臉去,說:「走,我送你到昆明城裏的醫院去……」

「不!」卓瑪伸過雙手來,陡地一把牢牢地抓住了他,兩隻眼睛瞪得大大地說:「郎傑,你、你真愛我?」

郎京傑不知所措地望着僅僅在半天時間裏卻變了另一個人的卓瑪,只見她的兩顆眼珠似要彈出來,眼白里滿是血絲。心靈深處真正地感覺到驚駭,他把手放在自己的心口,惶惑地點着腦殼表白一般道:

「真,卓瑪,一百個真……」

「那好,」不等他說完,卓瑪急切地搖晃着他的臂膀說,「郎傑,你去替我買張機票,直接飛回香格里拉的機票,我屬於那裏,屬於雪域高原,離開了那裏,我受不了,我的腦殼痛得像要脹開,我的肚皮裏頭有刀子在割,我渾身上下都在發熱,我真想把身上的衣裳全扒了,人像走在棉花地上。每一回到虎跳峽,我都要淌好多鼻血,我以為到別處就不會這樣,哪曉得到了麗江、到了昆明海拔更低的地方,血淌得更多,人更難受。我把身上帶的一大包紙巾全抹完了,我、我真怕身上的血全淌完了。我從來沒敢在虎跳峽住夜,昆明的海拔比麗江還低,我更住不得!別說北京、上海那些平原地了。你懂了嗎,郎傑。」

「我……」郎京傑愣怔地瞪着卓瑪,被這變故驚得目瞪口呆。

卓瑪焦躁地叫起來:「你去呀,快去買機票救我,快去,去……」

郎京傑瞪着卓瑪,起先那一瞬間,驚愕得什麼都不明白,可是卓瑪說着、說着,他彷彿一下子理解了。他握緊了卓瑪的手,說:「我去買機票,去買。可你,你也得找個地方坐下呀。」

「要得、要得。」卓瑪答應着,可是聲氣十分微弱,剛才說那一番話,似乎把她的力氣全耗盡了。

一個多小時以後,整個人好像脫了形的卓瑪走進了候機廳,她剛踏進候機廳的那一瞬間,雙腳像踩着火一般收了回來,繼而一陣風似的撲進門外的郎京傑懷裏,淚如雨下地說:「郎傑,求你原諒,我離不開香格里拉,離不開,離不開,你、你在外頭耍久了,要能忍受得了缺氧,你就來吧,來我們的雪域高原,我等你。」

沒等郎京傑說什麼,她響亮地在他的臉頰上吻了一下,在眾目睽睽之下,旁若無人地走進了候機廳。

郎京傑獃痴痴地站在候機廳門口,一直望着卓瑪的背影消失在登機口旁的人群里,他似乎感覺到卓瑪曾經回過身來,朝着他這兒揮了揮手。

他也使勁地踮起腳,拚命地向著登機口那邊揮手。他曉得卓瑪看不見,但還是拚命地揮着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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