愛情跨世紀(2)

愛情跨世紀(2)

下篇:省城

孫以達沒有想到,他一年的下鄉扶貧生活,會在這麼一種沮喪的情況下結束。他和馮小檬之間會在這麼一種不明不白的情況下分手。

是的,他和馮小檬偷偷摸摸的愛情敗露以後,沒有得到依依惜別的機會,更不可能有時間難捨難分地離別。但他還是給馮小檬留下了省城家中和編輯部的地址和電話。

馮伯媽在這一點上還算通情達理。她對孫以達說,自己出了嫁的女兒和從省城來的還沒成親的小夥子睡到一處去,不是啥子光彩事。她也不會敲鑼打鼓地鬧開去,小檬得要臉面,她更要臉面。再說,孫以達扶貧這一年,終究還是給泗溪寨子上的老百姓做了件好事。她更不忍心就為這件事,毀了孫以達的前途。

但她要求孫以達趕緊搬離她的家,她也逼着馮小檬,第二天天一亮,就離開娘家。馮小檬試圖反抗,想央求當媽的寬容她再住幾日。馮伯媽堅決不答應。她斬釘截鐵地回絕了馮小檬,並說,女兒若不聽她的,她立即就到磚瓦窯上,去把她父親馮元龍叫回來,同時讓人捎口訊,讓馮小檬的男人到泗溪來。

看當媽的說得這麼絕,馮小檬當時就軟下來了。

眼見自己心愛的馮小檬離泗溪而去,孫以達心頭真不是個滋味。但他心底深處,並不仇恨活活拆散他倆的馮伯媽。她能這麼做,不朝外聲張,孫以達心裏已經是十分感激的了。

回到省城以後,他期待着小檬的來信,他甚至於還指望着有意外的驚喜,哪一天會在家中或是編輯部接到她的電話。

開頭那些天,這種盼望和期待是那麼強烈,強烈得幾乎影響他的看稿、組稿工作和生活,強烈得他連連失悔,當初為什麼沒有留下馮小檬的聯繫電話和地址。

現在他只有等待,無奈地等待下去。

他很快適應了早就熟悉的上班生活,省城裏喧囂的人潮車流,省城裏的高樓,省城裏快節奏的生活,讓他感覺到和泗溪鄉間絕然不同的生活畫面。在泗溪,他常常覺得自己無所事事,不知做什麼好。在省城裏,時光流逝得是這麼快疾,省城社會裏有這麼多的誘惑。

當馮小檬兩個月毫無音訊的時候,孫以達就預感到也許她將長久地不和自己聯繫。他猜測過,她是不是不慎把地址和電話號碼弄丟了,這是城市人常有的借口。可發生在她的身上,幾乎是不可能的,他一再地回憶起最後那段時間,她對他的纏綿和感情,他相信她決不會發生這樣的差錯。

當馮小檬半年多沒有任何信息的時候,孫以達曉得這件事得畫上句號了。一定是馮小檬在離婚這件事上,遇到了阻礙。也許她根本就掙脫不了婚姻的羈絆,也許她當時對他說的男人的態度,本身就不可靠。她不是也憂心忡忡地說了嘛,說起來是一件事,做起來又是一回事情。

至於和丁婉怡之間的戀愛關係,已經徹底地斷了。暑假期間,從北京回來的同學告訴他,丁婉怡有了新的戀人,是一個身材高大的東北人,也是研究生,他們正在籌備着婚禮呢。其實婚禮不婚禮的,不過是個形式罷了,同學不無神秘地告訴他,他們早就租房住在一起了。

最令孫以達吃驚的,是他聽說了這一消息的無動於衷。其實,當他和馮小檬近乎畸戀的關係開始以後,他就把遠在北京的丁婉怡忘了,忘得一乾二淨,忘得徹徹底底。大學時代,人們說他們大學生的戀愛不過是打打草稿的時候,孫以達聽了以後還有點耿耿於懷,認為這是侮辱了他和丁婉怡之間真摯的感情。現在想想,社會的世故和議論,確確實實還是有幾分道理的。

從這個意義上說,他和馮小檬在泗溪的相戀,是治癒失戀的最好的良藥。就沖這一點,他的內心深處也是感謝馮小檬的。

一年過去了,孫以達徹底地絕望了。不論是什麼原因,看樣子,馮小檬是不會來找他了。實事求是地說,孫以達雖然時常想起她來,但他一點兒不像頭一次失戀時那麼痛苦。

頭一次他認定丁婉怡背叛了感情、背叛了他;這一次,他為馮小檬設想過種種原因,卻從不承認馮小檬會在感情上背叛他。他只是覺得,馮小檬肯定是萬般無奈,不得已才沒到省城裏來的。思念她到十分衝動的時候,他也曾想過設法去找她。雖說沒有她的地址和電話,但認真要找,也是有辦法的。比如泗溪寨子上有老鄉到省城裏來,來編輯部里找過他,他在招呼老鄉到伙食堂吃便飯時,隨口問一句,馮小檬的婆家在哪裏,也是能問到的。可是真問到了,又能怎麼樣呢,他真會專程趕到陌生的鄉下去找她嗎?即便找著了她,她沒有離婚怎麼辦呢?或者往好處說,她離婚了,他真下得了那麼大的決心娶她么?

孫以達的心是虛的。

兩個人在廂房樓上的小屋裏親熱纏綿的時候是一回事,真的把一個鄉間結過婚又離婚的女子娶進省城,當自己的妻子,天天在一起過日子,又是一回事。她的工作咋個辦?她文化程度不高,找不着工作怎麼辦?她又如何面對他在省城裏的親屬、朋友、同學、同事,一時找不着工作,也像在泗溪一樣,就讓她在家中做家務,煮飯給他吃,婚後的那一份日子,他負擔得了嗎?

孫以達想都不敢往下想,於是他便抱着任其發展的態度。

時光在流逝,年齡在大上去,編輯部的那一份工作,是安穩和勝任的。周圍的人們不時地在有意和無意地提醒着他,該找個對象成家了。和他同時畢業在省城裏工作的男女同學,一個個先後結了婚,有了自己的一個窩。老同學聚會時,人們調侃他,快成老大難了。編輯部的同事、朋友,時而也會對他涉及這一話題。家中的老人,就更別提了,早在暗中託了人,為他四處尋找可以介紹的對象。

他心中何曾不想呢,特別是和馮小檬有過靈肉相通、肌膚相親的關係以後,在想到這件事的時候,感覺是難耐的強烈。他時常在心頭說,只要有合適的,他會很快地就結婚。他在編輯部不張揚,但是下班以後,雙休日裏,他開始頻繁地到酒樓、茶室、咖啡廳去和熱心人們介紹的各式各樣的姑娘見面。省城裏叫介紹對象,如果在泗溪鄉間,這就叫相親。每次去,孫以達總會想起鄉間的這種叫法。而每次見面,不管對方漂亮不漂亮,胖還是瘦,個兒高或是矮,他的心目中總有一個標準。問他是什麼標準,他又說不上來,其實,他是在尋找一種直覺。這直覺就是他和馮小檬相愛時得到的,但他又說不出口。初次相見,什麼樣的省城姑娘能帶給他這一直覺呢?走馬燈似的看了好久,相過許多次親,孫以達一個姑娘也沒看上。

童玢玢就是在這段時間出現在孫以達生活中的。

其實,童玢玢一直就在孫以達的生活里,她是編輯部的編務,天天和孫以達見面,市屬人民團體壓縮編製以後,她又兼著市文聯各部門的收發和打字員。人們都說她能幹,把原來三個人乾的事情,一個人頂下來了。可她作為一個姑娘,給人的感覺太一般了,不是說她不漂亮,實事求是地說,打扮起來,她還是很出眾的。可她就是太瘦了,人們背後說到她,不帶任何成見地,就會搖著腦殼情不自禁地說:「太瘦了,她怎麼吃了就不長肉呢?」

知識分子還喜歡用簡潔的字眼,有的人就用兩個字形容她:奇瘦。

看起來這兩個字沒啥子貶義,但其中隱含着的意思,對童玢玢就太不利了,那就是說她身為一個姑娘,一點兒也不性感。也許她就是吃了這個虧吧,工作多年了,沒見她有啥固定的男朋友。當然,也有人說她,處長家的千金,眼界高,一般小夥子,看不上眼。於是就落了個高不成低不就的現狀。

孫以達和她親近起來,純粹是因為工作。有一篇自然來稿,他讀來覺得不錯,想送給編輯室主任看一下。可來稿是手寫的,字跡有些潦草,他就拿去請童玢玢打一下。

按慣例,童玢玢打出樣稿,拉出一個草樣,送來請孫以達校一下。快下班了,編輯部辦公室里就孫以達一個人,童玢玢走進來,帶進一股優雅的香氣。孫以達一抬頭,看見童玢玢穿着一身繡花的連衣裙,來到他的身旁,恍然間,給剛從稿紙上抬起頭來的孫以達,一種飄然而至的感覺。他不由得多瞅了童玢玢兩眼,讚歎道:「好雅唷,玢玢,晚上有約會么?」

「我哪像你啊,」童玢玢笑道,一邊俯身把樣稿放在孫以達的桌面上,一邊說,「走馬燈似的和姑娘去約會。告訴你,可別挑花了眼。」

「哪裏啊。」孫以達自嘲似的坐直了身子,「還不是朋友們熱心,不去豈不掃人家的面子。」

「好了好了,別解釋了,男大當婚、女大當嫁,這也是正大光明的事。給,」童玢玢指了指稿子,「我給你打出來了,你看一遍,校一校,交給我,我可以把定稿印出來。原稿在下面。」

「好快啊,玢玢,謝謝你。」孫以達道過謝,童玢玢又像進來時一樣,飄然離去。

可她留在屋裏的那股雅緻的香味兒,仍在屋裏瀰漫。孫以達不由嗅了嗅鼻子,轉過臉去,朝童玢玢離去的門口瞅了一眼。

離下班還有一點兒時間,處理完事情的同事們

都已走了,編輯部里很安靜。孫以達拿起打印稿,一口氣就把這篇準備送審的愛情小說讀完了。讀打印的稿子,比讀作者手寫的稿子感覺好多了。孫以達改正了幾處錯別字和標點符號,刪去了一兩段不擬發表的段落,一看錶,已到下班時間,就把稿子放進提包,帶上辦公室的門。

路過童玢玢編務兼打字室門前,見她還在,孫以達從包里把稿子取出來,走進去說:「玢玢,稿子我校完了,明後天,你空閑的時候,給我改過來就行了。」

童玢玢坐在電腦前,接過稿子問:「錯的地方多嗎?」

「不多,就幾處。」

「那你等等,我一會兒就給你改出來,把定稿給你。」

在市文聯,一身兼三職的童玢玢也是個忙人,一會兒要跑郵局,一會兒送機要,幾乎天天都要給各個協會打印會議通知和簡報。孫以達見她這麼主動,說聲:「那就謝謝你了。」就站在她的身後等。

童玢玢一邊翻動着孫以達改動過的地方,纖細的手指一邊靈巧地敲擊著鍵盤,看到孫以達刪去的一段描繪,她的雙手停下來,腦殼向後一仰,問:「為啥要刪這一節?」

童玢玢的頭往後仰得太突然,一頭烏髮恰好靠在孫以達的胸前,孫以達頓時覺得有些不自然,他稍往邊上移動一下身子,眼睛朝熒屏望去,只見他示意要刪去的那一段,正是戀愛小說中的性描寫。他萬沒想到童玢玢會問出這一話題,愣怔了一下說:「這是個還沒發過東西的作者……」

「沒發表過東西,你就給他亂改啊!你們這些大編輯也真是的。」童玢玢一臉的耿耿於懷,「要我說啊,這篇小說,還就是你要刪去的地方好看。」

「你看了?」

「下午一邊打,我一邊就看了。男女之間的感情,寫得還真動情。你說是不是啊?噯,你坐啊!」

說着,童玢玢拉出一把椅子,讓孫以達坐。

孫以達沒想到她會和自己討論起稿子來。他在她拉出的椅子上坐下,幾乎是挨着童玢玢,她身上那一股淡雅的香味兒又襲了過來。

孫以達第一次和童玢玢這麼近地坐在一起,從側面望着她,他發現她瘦雖瘦,但臉色潤澤晶瑩,身上的線條率真硬朗,別有一番風韻。

「噯,刪不刪啊?」她轉過臉來望着他,一下子捕捉到了他專註的目光,她不覺一怔,兩頰上有些紅了。

孫以達也覺得有些不自然:「那麼,這樣吧,我再看看。」

他伸過手去,想接過滑鼠,慌亂中一把抓住了她的手。童玢玢的手冷涼纖細,瘦瘦的骨節突出,卻也細膩柔滑。

「你今天是怎麼了呀?孫以達!」她責備地嗲聲嗲氣地叫着,左手在他的身上拍打了一下,並不抽回自己被他抓住的右手,反而把身子朝着孫以達靠了過來。

孫以達一轉臉,看見了她那連衣裙薄如蟬翼的滾邊和玲瓏的曲線,他腦殼一熱,也不知怎麼的,捧住了她的臉,就吻了起來。

童玢玢起先受驚地彈跳了一下,似要掙脫著離去,但孫以達一吻到她的嘴唇,她便輕輕嘆息一聲,像是無奈地任憑他吻著,腦殼輕搖輕晃着。繼而嘴唇上有力地回吻着他。

他們不顧一切地吻得那麼久,以至快要喘不過氣來了,才分開了一下。童玢玢的雙手緊緊地揪住了孫以達的肩,低沉而又清晰地問:「你愛我?」

她的眼睛睜得這麼大,這麼亮,孫以達想要迴避也迴避不了,他眼裏冒着金星,惶惑地面對着她,點了點頭。

「要死了,門敞着,窗戶也開着,幸好已經下班了。」童玢玢跳起來,先去關上窗戶,拉上窗帘,又小跑着穿過窄長的房間,把門「砰」一聲關上:「門窗關上了,你熱不熱?熱的話,我把空調打開。要下班了,我已經關了空調。」

孫以達腦子裏一片空白,他不置可否地搖搖頭,又點點頭。

童玢玢拿起遙控器,打開了空調,遂而張開雙臂,向孫以達撲了上來。兩個人緊緊地擁抱在一起,熱烈地親吻著。

摟着童玢玢再一次親吻她的時候,孫以達腦子裏掠過一個念頭,不知是哪個缺德鬼最先說的,講童玢玢不性感。他一和她接吻、擁抱就感覺到了,童玢玢性感得很。她吻得那麼投入,她擁抱他的時候全身都在扭動,似要把整個身子貼到你的身上去。

孫以達承認,要不是在機關的辦公室里,要不是剛和童玢玢相戀,他真剋制不住了。

這天的晚飯,孫以達是和童玢玢一起在外面飯店裏吃的。

晚餐有一股喜宴的氣氛,他們不但點了各自喜歡的菜,還不約而同地要了紅葡萄酒,是玫瑰香的雲南紅,味道很爽口的。也許兩人都有一種慶賀的心理罷。

晚餐以後,他們又一起去看了一場情人電影。

在電影院小廳的雙人雅座里,銀幕上演的是什麼,兩個人都不曉得,他們藉著酒後的興奮和初戀的狂熱勁兒,在一片幽暗中久久地擁吻在一起,彷彿整個世界都不存在了。

散場后孫以達送童玢玢回家,童玢玢的手一直挽著孫以達的臂彎。在離童玢玢家不遠的地方,兩人情意綿綿,依依不捨地難解難分。躲在懸鈴木的陰影里吻別的時候,童玢玢突然冒出一句:「要不要到我家去坐坐。」

孫以達雖然很想上去,但還是搖了搖頭:「我們才相愛,就在你家人前露面啊。再說,頭一次去……」

童玢玢「撲哧」一聲笑了:「憨包,連這也不曉得,我是一個人住。這套兩室一廳,是機關貼了一半錢給我父親單位后增配的。」

孫以達仍然沒有上去,他曉得,一旦上去了,兩人間的關係發展得就愈加神速了。

他不想這樣。

童玢玢沒有強求他,可是他剛一回到家,她的電話就打進來了,第一句話就說:「我想你。」

戀愛雙方都是同一機關的人,旁人往往不易講清楚男女之間是怎麼好上的。在省城的市文聯機關里,孫以達和童玢玢兩個年齡相仿的男女相愛,更讓人猜不透,他們是從什麼時候起,開始有意思的。

可在孫以達心裏,始終是清楚的。就如他住在馮伯媽家中時和馮小檬好得很快一樣,他和童玢玢的相愛,實在是出乎意料地快。似有人有意識地在傳播真相般,他們之間相好的消息,很快就在整個文聯機關里傳遍了。就連那些時常給編輯部投稿的作者之間,都曉得了,他們送稿子來,會關切地問一聲:「啥時候喝你的喜酒啊?我們是要來熱鬧熱鬧的。」在寄稿子來的信上,末尾也有人會提一筆:「代問未來的嫂夫人好。」

除了感覺到發展得快一點兒之外,孫以達對童玢玢的一切都是滿意的。自從公開了他們之間的戀情,童玢玢各方面都在關心着他,照顧着他。編輯部和文聯機關的幹部和藝術家們都說,自從戀愛以後,孫以達身上的衣着得體多了,兩人同在機關食堂吃飯,伙食質量也提高了。雖說瘦削的童玢玢不見胖起來,還是那樣子精瘦,可眼見得孫以達的氣色精神,比過去好得多了。

只有孫以達心靈深處知道,他沒有那種愛的狂喜,沒有那種預料中的幸福感。

天天和童玢玢相見,他們一道工作,一起吃飯,雙雙出去逛街買東西,雙休日相約著去公園,秋天了,還一道去風景點旅遊。在所有的人眼裏,他們的戀愛正在發展成熟。

孫以達也認為,省城裏的愛情,不都是這樣的嘛。經歷過這麼一段,然後就結婚成親,水到渠成的,小倆口子在一起過正常的日子,柴、米、油、鹽、醬、醋、茶,瑣瑣碎碎、恩恩愛愛、吵吵鬧鬧,要那種幸福感幹什麼,要那種愛的狂喜幹什麼?當年,他和丁婉怡不有過幸福感么,他和馮小檬之間,不也有過那種狂喜么。

結果怎麼樣呢?

可能正是這種心理在作祟吧,孫以達盡量想把和童玢玢的戀愛時間拖得長一些。他帶着童玢玢去過自己省城近郊的家,見過自己的父母親,童玢玢直喊累,還說那裏環境臟;他也隨着童玢玢去過她父母三室一廳的家,在裝修得十分漂亮的客廳里見過未來的老丈人和丈母娘,他們的態度雖很熱情,仍讓孫以達有一股居高臨下的感覺。愛情在發展,但他始終堅持着,不到童玢玢單獨住的地方去。

在下意識里,他再清楚也不過了,只要他一去童玢玢獨住的家中,他和她之間一定剋制不住。每次,只要他和童玢玢單獨在一起,她就顯得格外性感,兩人一親吻擁抱,那種慾望就特彆強烈。而一旦進入了靈肉相親的地步,那麼,結婚成親就是緊接着的事情。

不是他不想成家立業,他只是覺得,他和童玢玢的愛之中,似乎還欠缺點兒什麼。可欠缺的是啥呢,他講不上來。

深秋了,一點兒沒什麼預兆的,童玢玢沒來上班。開始孫以達以為她遲到了,或是先去郵局彎一彎,辦一點兒什麼事,這也是常事。但過了十點,她也沒到,孫以達急了,不時有協會的人到編輯部問他,童玢玢到哪去了,什麼時候來,開會通知沒人打,要誤事了!

孫以達趕緊給童玢玢家裏打了一個電話。

電話是童玢玢接的,聲氣很弱,她說她感冒了,起不來,要孫以達給她打一個招呼,還要孫以達代她簽收一下每天都會送到編輯部和協會的信件和刊物,特別是匯款單和掛號件。孫以達表示要趕過去看她,陪她到醫院看病,她說不礙事,先請他把她的工作做了要緊。開會通知么,只好請他們在電腦上自己打一下了。

好不容易熬到午間休息,孫以達騎着一輛自行車,趕到童玢玢的家中。童玢玢披了一條毯子來給他開門。他要陪她去醫院,她擺手說不礙事,現在好多了,她已經自己找了葯吃。他讓她仍舊躺下,撫摸她的額頭,她有幾分熱度,聽說她早飯都沒吃,他問她想吃什麼。他在冰箱裏胡亂找著,有餃子,有麵條,也有餛飩。她說一早晨都不想吃東西,現在有些餓了,最想吃的是稀飯。他連忙淘米給她做稀飯吃。

煮稀飯的時候,他又出去給她買下稀飯的鹹菜。等到買回鹹菜,熬好稀飯,盛到床邊,讓她坐起來吃了一碗稀飯。上班的時間到了,她躺在床上,額頭上沁出一層細汗,晶亮晶亮的。他俯下身去吻她,說下班后再來看她,她的眼角落下一滴淚來。

下班以後他又馬不停蹄地趕來,她剛睡醒,精神比中午好,熱度也退了,只是仍有着一股病中的虛弱。晚飯她仍要吃稀飯,他就陪着她吃稀飯。吃完飯,他手忙腳亂地洗碗,收拾房間,一切忙完以後,他坐在她床邊,陪着她說話看電視。

她本來就瘦,在病中,顯得就更清瘦了,說話柔柔的,潔白的皮膚貼在骨頭上,泛著一片潮紅。夜漸漸深了,有一個問題隨着時間的流逝突現出來,他該陪着她呢,還是告辭回家?

其實,一吃完晚飯,這個問題就在孫以達腦際盤旋了。他一直拿不定主意,他也不敢向她提出來討論。如果一吃完晚飯就商量的話,還有可能通知她的家人前來陪伴。時間越晚,這種可能性就越小了。她在病中,他能置她於不顧,顧自離去嗎?他覺得也說不出口。

秋夜的風在撞擊著窗戶,似有一雙手在叩擊著玻璃。童玢玢關了電視,要孫以達坐到她的床頭來。

孫以達剛坐過去,她就把整個身子移過來,躺倒在他的懷裏。孫以達抽出被子,蓋上她的肩頭,摟着她悄聲說:「你要受涼的。」

「不會,我好多了。」她更緊地貼着他,伸出瘦長的手臂,摟着他的脖子說:「今天,你趕過來照顧我,我心裏甜極了。」

他垂下頭去,在她額頭上輕輕吻了一下。

她一個翻身撲到他的胸前,熱辣辣地吻着他說:「以達,你不要走了,今晚上陪着我,我怕,一個人呆在這屋裏,我真的怕……」

他瞅了她一眼,她淚盈盈地瞪着他,沒待他答話,她把燈關了,雙手撕扯着他的衣裳說:「把衣裳脫了,你睡上來,快、快一點兒……」

幽黑薄暗中,孫以達脫盡了衣裳,鑽進了童玢玢的被窩。

睡了一天的被窩裏暖烘烘的,他緊緊地摟抱着童玢玢瘦削的骨節突出的身軀,輕柔地撫摸着她。

「天哪,真幸福!」童玢玢在他的撫摸下驚嘆一般歡聲叫起來。

讓孫以達更為驚異的是,瘦得出奇的童玢玢卻有一對發達的乳房。在和童玢玢戀愛之前,編輯部有男人議論起童玢玢工作多年了,怎麼沒個男朋友,有人以不屑的口氣說:「她呀,實在太瘦了,身上一把骨頭,胸部肯定是墊出來的,有哪個男人會感興趣。」

孫以達撫摸到她沉甸甸的乳房時,有着一股意外的快慰。他真想朝那個自以為是的男人扇一個響亮的耳光。他充滿感情地揉搓着她,童玢玢似有感應一般敏感地意識到了,她渾身顫動地在他耳邊激動地說:「以達,真快活。」

「真的嗎?」

「真的,以達,」童玢玢熱切地說:「你摸着我的時候,我全身都抖動起來,你沒感覺到嗎?」

「嗯。」

「真舒服,你知道么,讓你這一摸,我的病都要好了。我也要讓你開心,讓你,哎呀我真不好意思說,你、你要麼?」

她的雙手也在孫以達的身上遊動起來,一邊輕柔地移動,一邊耳語般問:「以達,你喜歡嗎?」

孫以達剛哼出一聲,她的嘴唇湊了上來,吻着他的嘴、吻着他的頸項、吻着他的胸部,一雙縴手配合著,又漸漸地往下移……

孫以達和馮小檬有過性的體驗,可他從沒感受過這樣主動的來自異性的愛。童玢玢一點兒也不掩飾她的慾望和需求,在肌膚相親的這一時刻,她帶着惶惑地享受着性的激動和歡樂,她也把喜悅和快活奉獻給孫以達。起先孫以達還是主動的,兩個人似爭先恐後一般親吻和撫摸著對方,以至於呼吸都急促起來,逐漸地他完全從屬於被動的一方,聽憑動作帶一點兒生硬的童玢玢的擺佈。他向後仰著腦殼,倚靠着枕頭,合上了眼睛,他只覺得自己的身軀像在騰雲駕霧,前方出現了乳白色的濃雲,濃雲的盡頭是一彎月亮,彎彎月亮的兩頭怎會變得這麼尖呢,他微睜微閉的眼睛看到童玢玢披散的烏髮像被風吹着般在飄浮,頃刻間,飄浮的烏髮和厚重的濃雲交織在一起,困惑之中,翻騰的雲霧把月亮淹沒了……

當一切復歸於平靜時,孫以達只覺得過了好久好久。他有些累了,仰面躺在床上,他的頭腦里空無一物,茫然一片,只是感到有些燥熱。和馮小檬在廂房樓上的時候,他從沒有過今天這樣的感覺。

童玢玢和馮小檬是不一樣的

沉寂了好一陣,他才想到躺在身旁的童玢玢。她怎麼也是悄沒聲息的,是不是累壞了。她這是在病中啊,他有點兒驚慌地伸出手去,他的手觸摸到了她發燙的臉頰,他驚駭地坐了起來。他摸到了她一臉的汗:「你……你、你這是怎麼了?」

幽暗之中,她輕聲笑了起來:「我在回味……」

「回味?」

「是啊,我、我只覺得好舒服,好舒服。」

「可你在出汗。」孫以達提醒她。

「出汗才好呢。出這一身的汗,我這病就好了。」說話間,童玢玢把臉向孫以達轉過來,而後支起身子靠到他的身上說:「以達,你呢,感覺好么?」

「好。」

「那你要娶我,把我這個新娘子,娶到家裏去。」

「是的。」

有過第一次,一發而不可收拾地,便有第二次、第三次……

孫以達原先硬靠理性壓抑的慾望被熱情如火的童玢玢喚醒了,直到這時候,他才發現,自從馮小檬從他的生活中消失,他一直在剋制着自己的慾望,性慾望,而和童玢玢的相愛,一下子把他的慾望釋放了出來。

而童玢玢呢,渴盼著和孫以達單獨相處的願望還要強烈。只要一有機會,她就想要孫以達到她那兒去,和她親昵著睡到床上去。有幾次,在她一人獨處的打字室里,她甚至也要求孫以達的愛撫。

三個月後的一天,童玢玢依偎在孫以達的懷裏,耳語般告訴他,近來她的身體感覺到一點兒變化。

孫以達愕然地瞪着她:「是哪裏不舒服?」

「身子。」她撫了一下腹部。

「痛么?」

「痛倒不痛。」

「那是什麼感覺?」

「想吃酸東西。」

「呃……」

「這兩天上午,還伴有噁心、嘔吐。」

「那你快去看醫生。」

「不消去看。」

「不看醫生怎麼行?」

她突然一把捏緊了他的鼻尖,嗔怪道:「你真是個憨包,我懷上娃娃了,你知不知道?」

「真的!」他激動地坐直了身子,繼而俯下臉去重重地吻了她一下,把她緊緊地摟着說:「那好啊。」

童玢玢柔弱地縮著身子說:「好是好,只是我們得儘快地成家了。」

「那就結婚啊,越快越好。」孫以達爽快地說。

童玢玢從他的懷裏抬起頭來,一下接一下地吻着他說:「你講起來真輕巧。」

看得出,她對孫以達知道真相后的態度是滿意的。

是裝修、籌備婚房太過勞累,還是婚禮前前後後過於忙碌,婚禮上又鬧得太凶,婚後第二天,童玢玢就流產了,那景象有些怕人,童玢玢流了很多血,醫生卻說她是流產不全,要行刮宮術。很無奈地,蜜月成了他們休身養性的日子。

童玢玢恢復得很快,幾個星期之後,他們就開始了新的夫妻生活。新婚良宵,男歡女愛,孫以達和童玢玢的蜜月似在延續。起先,孫以達沒有在意,婚前拘謹不安的羞澀感消失了,婚後的日子充滿了柔情蜜意,孫以達也感到從未有過的幸福和歡悅。他想,所有新婚蜜月里的夫婦,大概都是這樣的吧,大概都要經歷這一階段的吧。可日子久了,孫以達逐漸發現,童玢玢的性慾出奇的旺盛,她差不多天天晚上都會催促着他早點兒上床。一到床上,她那熾熱的情感就會按捺不住地像野火般燃燒起來,生氣勃勃,不到精疲力盡不會罷休。

在連續多日的折騰之後,孫以達心中開始納悶,這究竟是怎麼回事?但他找不到任何人可以敘說。他只是根據和馮小檬曾經有過的性交往,感覺到童玢玢要比馮小檬的慾望強烈得多。這使他感到困惑。照理,馮小檬是已婚婦女,長期遭到丈夫的冷落和遺棄,在回到泗溪的那些日子裏,和孫以達有了感情,她該比童玢玢熱烈得多。可現在恰恰相反,外人看去那麼消瘦體弱的童玢玢,在婚後卻表現出了遠遠超出於馮小檬的強烈的性慾望。

這到底是正常的,還是不正常的呢?

孫以達只能在心中忖度,無法和任何人說。

童玢玢又懷孕了。

鑒於第一次的教訓,孫以達要童玢玢充分注意休息,一點兒重活兒、累活兒都不要沾手,只要是有益於孕婦的營養,孫以達都弄來要童玢玢吃;童玢玢也十分當心,上下班不再擠公共汽車,連上下樓梯都要扶著把手,編輯部、文聯機關跑郵局的事,一大半都由孫以達承擔了。

可事情就是那麼怪,越是小心翼翼,越怕出事,偏偏就容易出事。一點兒預兆也沒有,童玢玢又流產了,和頭一次很相似,又是流了很多血,又說是流產不全,又要行刮宮術。

這一次流產,童玢玢哭了。醫生診斷說,連續兩次了,這是習慣性流產的跡象,下一次懷孕千萬千萬要留神了。

千萬千萬留神也沒有用,婚後近三年時間裏,童玢玢懷孕五次,五次都流產不全,行了刮宮術。第五次失敗以後,醫生警告孫以達和童玢玢夫妻,由於連續五次行了刮宮術,童玢玢的子宮薄得像一張紙,若懷孕流產已經是一件危險的事情。

如果懷孕以後再遇上流產不全,子宮經不起再颳了!

可孫以達盼望孩子,童玢玢比孫以達更強烈地盼望孩子。但他們不能經受失敗了,一旦再懷孕,就必須萬無一失地把胎兒保住。如若又遭逢流產,那後果更難設想。

對於常人來說,是那麼簡單、那麼順理成章的一件事,對於他們夫婦,卻成了一件思想負擔極為沉重的事情。

令孫以達困惑的是,童玢玢的性慾仍是那麼強烈。到了夜間,一躺到孫以達的身邊,她就要依偎上來撫摸他。他們往往要用極大的毅力,才能剋制自己的慾望,可這種克制又是十分痛苦和難耐的。

孫以達和童玢玢的夫妻關係,也陷入了遲疑、無奈、滑稽、恐慌的怪圈。無論是他們互相之間,還是他們這個小家庭和社會之間,都有着一種無形的緊張感。

是猜忌、是惟恐遭人議論、是日益沉重的看不見摸不著的心理壓力。

童玢玢變得更瘦了,真正地瘦成了皮包骨頭。可她的精神仍顯得很好,眼裏總閃爍著灼灼的光。

孫以達呢,心中只覺得窩著一團無名火,但又無從發泄。

他們兩個,惟有一點是相像的,那就是在瞅人的時候,眼神總是直瞪瞪的。讓人感到他們的生活中有什麼不順心的事情。

這是一個和風輕拂的秋夜,躺在床上,孫以達能清晰地聽見從開着的氣窗外傳來的音樂,這是哪家鄰居電視機還是收音機里傳出來的,他分辨不清了,只是覺得這音樂很美,柔柔的,自然而然地讓人的心靈深處,會升起那種親昵的慾望。

童玢玢骨節突出的纖長細指試探地撫摸孫以達的肩膀時,孫以達不由得打了一個寒噤。他轉過臉去,薄明薄暗中,童玢玢的眼睛睜得大大的,欲言又止地望着他,呼吸也變得惶恐了。

「嗯?」

「嗯。」

他們沒有對話,只是用燃燒的目光探究地瞪着對方。當孫以達的手向童玢玢摟過去時,童玢玢以一個激越的動作把整個身子向孫以達傾覆過來。孫以達親吻著妻子,童玢玢回吻他的力度還要大、還要猛烈。

出院這一長段時間來,他們壓抑得太久了。他們相互之間緊緊地摟抱着,紋絲不動地靜默了片刻。

孫以達低沉而遲疑地發問:「你的身體……」

「好得不能再好了!以達。」不等他講完,童玢玢就迫不及待地說:「我們總不能像苦行僧般地熬下去啊,你說是不是?」

「是的。」

「告訴你,以達,今晚我有一種特別的感覺。」

「哪裏特別?」

「好像新婚夜一樣……」

「是么?」

「我激動得不行。不信你聽聽,我的心咚咚跳。」

孫以達俯在她胸前傾聽着,當真的,她的心在撞擊般跳蕩著。

就在這一瞬間,彷彿有一條火焰的河流,包圍在他們的四周。他們的身體在床上扭動着,彼此交融著,匯成了一體。是的,他們原本就是結髮夫妻,他們不用躲藏什麼,不用感覺羞辱,更不用忍受那令人揪心的剋制。他們可以放得開些,再放得開些,輕鬆而又自在,畢竟這是他們夫婦之間的正當權力,畢竟這是他們夫婦應有的歡悅。

火焰在翻騰,河流在喘息,波濤在洶湧,他們正在進入兩情相悅的陶醉狀態,一點兒預感也沒有的,如同正在播放緊張情節的電影突然斷了帶,童玢玢輕輕地驚嚎了一聲,腦殼往側邊一歪,整個身子都沒有了感覺。

孫以達驚慌失措地跳起身來,抓着她的肩膀和頭髮,連連地晃動着童玢玢的身軀,凄聲慘叫着:「玢玢,玢玢,玢玢你怎麼了?啊……」

童玢玢人事不省地昏厥過去了。

幸好孫以達還有幾分理智,他在慌亂中撥打了急救中心「120」的電話,才把童玢玢搶救過來。

醫生的診斷像晴天霹靂,童玢玢患有嚴重的心臟病,即使痊癒以後,也應節制房事。

童玢玢出院了,身體在逐漸恢復。

表面上看起來,日子仍在省城裏一天一天平平靜靜地過去。

可在孫以達和童玢玢的心靈上,卻已籠罩了一層陰影。本來,切盼有個孩子的心愿已經是他們夫婦生活中解不開的一個結;如今,童玢玢突然發作的心臟病,又給他們的小家庭生活增加了無時無刻不在的恐懼。

童玢玢出院以後,還需要在家中療養一段時間,但她已不可能像過去那樣包攬家務、風風火火地忙進忙出了。還在出院之前,他們就商量著要找一個保姆,來幫助他們料理生活。

剛出院那幾天,孫以達既要上班,又要照顧童玢玢,還得忙活家務,雖說勉強能應付下來,可他卻明顯地瘦了。

夜裏,躺在床上,童玢玢撫摸着他削尖了的下巴,歉疚地說:「這段日子,真苦了你啦,真的。」

「沒關係,」孫以達不想給她增加心理負擔,微笑着說,「機關里的老同志都說,哪個家庭沒點兒意外啊。」

童玢玢也笑了一下,不過她的笑容有點兒牽強,有些惆悵。她在孫以達的臉頰上輕輕吻了一下,彷彿是感激,也似乎是寬慰,但卻一點兒也沒有過去常常感覺到的熱辣辣的性感。

那天下班回家,掏出鑰匙開門時,隔着門板,孫以達就聽見了屋裏有說話聲。

童玢玢剛出院,來探望她的人多,來客人也是常事,孫以達沒怎麼經意。他開門走進屋,一臉倦容坐在客廳沙發上的童玢玢就笑吟吟地向他招手說:「以達,快來見見我們家來的保姆,還算年輕的。」

孫以達一轉臉,一眼瞥見了保姆的側影,他覺得這身影怎麼有些熟悉,幾步走過去,保姆也向著他轉過身來,一眼看到了保姆的臉,孫以達只覺得血直往腦殼上沖,幾乎自持不住。

童玢玢不無自得地對孫以達說:「這是馮小檬,區裏面的保姆介紹所介紹的,我托他們好久了。認識一下。」

馮小檬也在拿眼睛瞅他,她那複雜的眼神好像在責備他什麼,又要制止他什麼,還帶了點兒幽怨。

幾年不見,馮小檬顯得老了好幾歲,臉頰上皮膚粗糙、臉色蒼黑憔悴,是太陽曬多了,還是山風吹的?擱置在圍裙上的一雙不安地絞扭著的手粗粗實實的。

孫以達陡地有一股陌生感。

他們的眼神只在一瞬間碰撞了一下,便移開了。

最初的駭然過去以後,孫以達鎮定着自己,眼角掃了一下童玢玢,淡淡地朝馮小檬點了點頭:「好、好、好的,麻煩你了。」

這天夜裏,孫以達失眠了。

童玢玢終究年輕,身體恢復得快。

三個多月以後,醫生同意她可以上半天班,干一些輕便的活兒。她的工作本來就不重,確診她是心臟病以後,市文聯機關聘了一個打字員,像她一樣,兼管收發和編務,每天跑一趟郵局。現在她只能上半天班,機關里的打字員照聘,讓她管一點兒機要和編務的事兒,接接電話,登記一下稿件,非常輕鬆的。

每天,孫以達陪着她一路慢慢地走着去上班,二十分鐘的路,和她一起要走半個小時。到了中午時分,她就回家休息。開頭幾天,怕她在路上出意外,孫以達不放心,還送她回家。後來童玢玢說,這點點路,她完全對付得下來,不用送了。孫以達也就不再來回折騰,在機關吃了飯,小休片刻,便能在編輯部專心讀稿、編稿、組織稿件。

日子像平靜的流水一般在過去。

只是,馮小檬走進他們這個家以來,孫以達始終沒得到一個可以單獨和她相處說話的時間。童玢玢全休時是別說了,就是她上半天班以後,孫以達也沒有這樣的機會。乍一見到她時,他覺得有那麼多別後的話要問她。隨着日子一天一天的過去,他卻又不急了。開頭幾天,他以為馮小檬發現無意間撞進了他們家,看到他已和童玢玢在一起生活,會受不了,不幾天就尋找一個借口主動離去。

他的心情是矛盾的。他怕她住下去,卻又怕她離去。在忐忑不寧的焦慮中熬過了一段日子,見她沒有走,和童玢玢相處得十分融洽。他的心緒漸漸地平靜下來。平心而論,她來之後,他的負擔輕得多了,她包攬了所有的家務,還把兩室一廳的屋子收拾得乾乾淨淨。更讓他心奇的,是她也在變,儘管她整天在家務瑣事中忙碌,住在他們家的小間里,吃着和他們一樣的飯菜,可幾個月下來,她明顯地變得白凈了,粗糙的皮膚變得細膩,憔悴的神情變得安詳,臉頰上泛著健康的光澤。他把這歸功於省城裏的水土和安定的生活條件,雖說做的是家務活兒,但畢竟不同於山鄉粗重的農活兒,整日裏沐浴的是熱辣辣的太陽和凜冽的風。

這一天是「三八婦女節」。市文聯機關組織全體婦女去夢溪湖游湖,坐船環湖游一周,遂而去湖心島,遊程並不累,就是時間長,要一天。徵求童玢玢意見,去,大家歡迎,也會始終有人陪伴她;不去,就放她的假,別上班了,在家好好休息。

不料童玢玢想也不想地回答,她要和大夥兒一起去,她不會礙大家的事,吃不消她自會坐着不動,少游幾個景點。

「三八」節這天,雖是早春時節,可天氣出奇地好,風和日麗的。看着童玢玢和機關的婦女們坐的麵包車開出大院,孫以達回到編輯部,安坐着卻再也靜不下心來讀稿子。

腦殼埋在稿面上,那一行行的字卻是花的。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問著自己,要不要回去,要不要回去?這是幾個月來惟一能和馮小檬說話的機會,錯過了這一機會,還不知要等到什麼時候,才能和她說上話呢!

在編輯部如坐針氈地呆了一個小時,他卷上兩篇稿子,對主編說約了兩個作者上茶館談稿子,終於還是離開了編輯部。

到了街上,孫以達才覺察到自己的心是多麼急切,他連步行二十分鐘的耐心也沒有了,揚手要了一輛出租,急如星火地往家裏趕。出租不足五分鐘就到了自家住的那幢樓前,孫以達心中還覺得慢。上樓的時候,他幾乎是一口氣躥上去的。

掏出鑰匙開門的時候,轉了兩道,門也打不開。他又轉了一下,才發現門從裏面鎖上了。他轉動鑰匙的動作難免重了一些,屋裏有動靜了,馮小檬在問:「是誰啊?」

「是我。」他聲氣悶悶地答。

「噢,來了,來了。」馮小檬慌慌地答著,在裏面打開了保險鎖。

孫以達開門進屋,不解地問:「你反鎖著門幹啥?」

「是童玢玢關照的。」馮小檬退後一步,站在屋中央,瞅了他一眼說,「她叮囑我不止一次了。噯,你回來做啥子?」

「你說呢。」孫以達關上門,反問一句。

「我咋個……曉得……」

「你真不曉得?」

馮小檬擺擺腦殼:「不曉得。」

「那她去游湖,還帶着葯,跟你說中午不回家來吃飯,你不知道?」

「這我知道。可我不知,不知你回來……」

「你真沒想到?」

「真沒……」

「你應該想到的。」

「我為啥該想到,我……」她賭氣地抬起頭來,睜大眼望着他。看見他正入神地盯着她,她的臉一紅,又把眼光錯開去。

「小檬,你這麼長的時間無音信,就沒想到我有好多話要問?你來我家好幾個月,就不想有個機會,和我好好地擺一擺?」孫以達有點兒激動地說,「就是你不想,我還想呢!我、呃……」

馮小檬再次抬起頭來望着他,孫以達驚愕地張著嘴,說不出話了。兩行熱淚,順着馮小檬的臉頰淌下來。沒等孫以達再說出話來,馮小檬雙肩聳動,隆起的胸脯微微起伏着,啜泣出了聲。

「你怎麼啦?」孫以達一個箭步走上前,扳住了她的肩膀關切地問,「咋個哭了?」

也不知怎麼的,一當面對着她,他的話音也明顯地帶了泗溪那一帶的山鄉口吻。

馮小檬掙扎了一下,只是他扳得很緊,她掙脫不了。她一使勁,他反而把她逮得更緊了,她晃了晃腦殼,一頭埋進他的懷裏,嘴一張,終於哭出聲來。

他緊緊地摟着她,手摩挲着她的一頭烏髮。她還像在鄉下時一樣,總是把頭髮梳得紋絲兒不亂,緊緊地巴著頭皮。他的這一親昵的動作,愈發激起了她的傷感,她哭得更凶了,兩個肩膀都在顫動。

他的手從她的頭髮上落下,在她渾圓的肩膀上撫摸著。當她稍克制一些,他托起她的下巴,讓她的臉仰起來,在她的淚臉上輕輕吻了一下。她的臉頰上熱乎乎的,有些潮。

她受驚地推開他的臉:「哦,不!」

「咋個了?」他不解地問,「我們原先不是還……」

「你已經結婚了。」

「是啊,你不也結婚了嘛。」

「可我離了。」

「你離婚了?」

「嗯。」

「為啥不早告訴我?」

「剛離的,離了才來的省城。」

「拖了這麼久。」孫以達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你以為婚是好離的嘛。」

「那也不至於拖幾年啊。」

「就是拖了這麼久。」馮小檬依偎在孫以達懷裏,聲氣柔柔地帶着抱怨說,「離開泗溪,到家我就給男人提了,要離婚。可他變卦了,說過的話不算數了,拍桌子打板凳地吼我,說我一定是在娘家找了野男人,硬是不想離,還打我,把我往死里打。他愈打、我愈要離,我一提離字,他就打得更凶。打完了他就拖,去了鎮上就不回來。我等他不歸,跑去鎮上找法官,法官家就住在鎮上,平時吃他的,喝他的,盡幫着他說話。我說他又裹上了小老婆,法官說他只是雇了個年輕女子,又沒結婚,咋叫小老婆?說多了法官還不耐煩,怪我想不通。倒過來,法官還苦口婆心地勸我……」

馮小檬局促地一句一句說話時,孫以達示意她別盡站着,到屋裏去坐,他要她進大房間,可她執意地走進了自己的小屋。小屋裏只一把椅子,他們只能在床沿上坐着。

坐下時,孫以達給她倒了一杯茶,讓她喝口水,慢慢說。

「法官怎麼說?」

馮小檬苦笑了一下說:「說千道萬,法官就是一句話,讓我睜一隻眼閉一隻眼算了,說他有的是錢,只要不離婚,這錢再多也有我的一份。況且還有娃娃呢。」

「你就聽法官的了?」

「哪裏,說到娃娃,我心一軟,就被法官看出來了。他甩着手說,你放心,我去教育他,我去訓他,讓他回心轉意。唉,事情就那麼樣子拖下來了。」

「你這一拖,」孫以達仰起臉來,長長地嘆息一聲,「我就慘了。」

「我曉得、我曉得,我沒怪罪你啊。」這一回,輪到馮小檬反過來安慰孫以達了,她向他挨近過來,雙手摟着他說,「時間拖得越長、越久,我猜得到,你終究是要成家的。省城裏的漂亮姑娘那麼多,你還能牽記着我?」

「一開始回來時,我想你的。」孫以達說的是實話,他和馮小檬的關係,僅僅一個想字,也是概括不了的。「時間久了,我也絕望了。」

馮小檬似安慰他一般吻了他一下說:「你結婚,我是想到了。可我沒想到,你娶的會是這麼個女人。」

「咋個了?」

「一個病殼殼,那麼瘦。」

「她原先瘦是瘦,沒病。」

「看得出,她的病不輕。」

「休息得好,小心護理。就不要緊。就是……」

「就是啥?」

「不能有夫妻間那種事。」

馮小檬的雙眼驚愕地瞪大了:「怪不得,你們至今沒個娃娃。」

孫以達長嘆一聲:「是啊。」

「以達,離開泗溪以後,我也好久好久沒那種事了。」

孫以達向她點點頭。

馮小檬哽咽著說:「我們都是苦命人。」

孫以達不答話,只是抬起眼睛看她。她的雙眼睜得大大的,凝神瞅着他。淚光在她的眼眶裏閃爍。

「後來又咋個把婚離成了?」

「拖了幾年,我總算明白了,他要的不是夫妻名份,他是怕我離成婚,分去他的一半財產。」馮小檬不屑地努著嘴說,「我去問法官,是不是這麼回事?法官默認了,我就說,只要離婚,財產我可以不要那麼多,我憑我的勞動過日子,我要那麼多錢幹啥子。嘿,找准了脈絡,婚就離成了。」

「你把財產放棄了?」

「得了幾萬塊錢。說真的,我得的,也是幫他經營山塘養魚應得的錢。我一心想的,是離開他,到省城來找你。」

孫以達遺憾地哀嘆說:「陰差陽錯,時間拖得太久了。」

「離成婚,我連泗溪娘家也沒回,跟着鎮街上在省城裏打工的姑娘,一趟就跑來了!」

「來以後住哪裏?」

「和打工的姑娘們在合租的房子裏住下,就去保姆介紹所登記。哎呀,這一套那些姑娘們都熟悉。」

「你咋個沒來找我?」

「咋沒去,我去過你那個單位了。」

「我一點兒不曉得。」

「你是不會曉得,我一說我的兄弟托我給你捎一句話,那個在大門口碰到我的人就說,你在門房等一等,一會兒孫以達的妻子就下樓。我還等啥呀,我曉得你結婚了,我的巴望全落空了。」

孫以達說:「你應該先打一個電話。」

「打電話有啥子用?」

「至少可以先見個面。」

「那一陣,我腦殼裏全亂了。」

「不怪你。」

「也真叫我們有緣,保姆介紹所,偏偏就把我介紹進了你家。童玢玢還一眼就把我相中了。」

孫以達也不得不承認:「我們真像命中注定的。」

「你實話告訴我。」馮小檬雙手扳著孫以達的肩,眨巴著一雙眼睛,一字一頓地道,「你到泗溪以前,和她好上沒得?」

「沒得,」孫以達正色道,「和她完全是從泗溪回省城以後幾年的事。」

「那麼好,」馮小檬破涕笑了,「我和你是在前頭,她是在後頭。」說完,她給了他一個深情的吻。

孫以達回吻着她,她的雙唇還是那麼柔軟,她的體態溫婉嫵媚,她的乳房圓潤而又結實,她的整個身子充滿了彈性。比起幾年前來,她似乎是更豐腴了一些。孫以達很快地就激動起來,馮小檬的身子是他曾經熟悉的卻又是陌生的,是他多少次在夢境中渴望和思念的。他的手腳有些慌亂,他的呼吸一陣陣地局促不安,他又聽到了撫摸她時的回應他一般的哼哼,那是在呼應和釋放她潛伏已久的感情。他不也一樣么,青春勃勃的慾望,他已經無奈地壓抑了這麼久、這麼久。他忍耐不住了,他迫不及待了。他脫去自己的外衣,他又伸手去解她的扣子。她的手緊緊地抓住他,嗓音發顫地問:「在家裏,可以么?」

他只是點頭,不說話。

她又問:「童玢玢會突然回來嗎?」

「不會。」他賭氣般回答。

她張開雙臂抱住他,哭泣般說:「我怕。」

他正在不知所措,電話鈴響了。

兩個人都像遭什麼打了一下似的僵住了。他先回過頭去,瞅著客廳里的電話,電話又響了一下,她輕輕地逮一逮他,問:「咋個辦?」

他頭腦里一下清醒了,推了一下她的肩:「你去接。」

「我去么?」她徵詢地望着他。好像是問,我接了怎麼說。

他點頭。

電話持續不斷地響着,馮小檬走過去,操起電話,餵了一聲。

他躡手躡腳跟進客廳,站在她身後傾聽着。

「是、是我,玢玢……沒、沒得,他沒得回家來……好、好的,我煮好晚飯等你們。你……你耍得好么,嗯,要得,再見。」她掛斷了電話,轉臉望着孫以達,渾身骨頭架子就像散了般倒在他懷裏。

他幾乎是抱着她回進小屋去。

她掙脫他的擁抱,走近窗邊,放下了窗帘。小屋裏頓時變得一片晦暗,光線也柔和多了。她又轉過身來走到門口,關上小屋的門。邊關邊說:「是她打來的,問你呢。」

「她一定給編輯部打過電話,沒找到我,才打回來的。」孫以達訥訥地說。「她仍在夢溪湖嗎?」

「在那裏,電話里還傳來她們玩得好歡的聲氣。」她關上了門,撲進他的懷裏。

突如其來的電話反而給了他們安全感。

門窗一關,這間小屋裏突然之間就有了泗溪她娘家廂房小樓上的氣氛。他們情不自禁地倒在床上,像兩簇火焰燃燒在一起般鑽進了被窩。

哦,乾裂的土地急需清水的滋潤和灌溉。他們的慾望是那樣貪婪,他們的歡樂魂銷其間般的徹底和迷醉。

一邊像收割以後被秋風秋雨橫掃過的山野,土地的肥氣已經流失,一眼望去滿坡滿嶺儘是殘根和枯葉,一股蕭瑟凄涼的景象。

一邊是豐收在望的土地,茂盛的綠葉在陽光下泛著光澤,累累碩果掛滿枝頭,向日葵的金黃帶着喜氣,充滿了生氣勃勃的景象。

不知為什麼,孫以達一想到和這兩個女人的關係,腦海里就會展現出這樣兩幅截然不同的畫面。

「要不,我搬出去住吧。」那一天完事以後,馮小檬不安地提出了自己的想法。

「為啥子?」

「童玢玢要看出來的。」

「她咋個看得出來,你來這屋頭好久了,她也沒看出來。」

「原先我們沒在一起,現在我們又在一起了。女人的心都特別細。」

「搬出去,你咋個辦?」

「我租一處小房子,給人家做鐘點工。你、你得空也可以來。」

「過幾天再說吧。」想到好不容易出現在他生活中的馮小檬又要離他而去,孫以達捨不得。

「時間一長,童玢玢終歸要看出來的。再說,」馮小檬舔了舔嘴唇說,「住在一個屋檐下,天天夜間,你同她睡一張床,我在隔壁,也不是個滋味。」

孫以達無言以答。她說的是實情,好些天來,雖說和童玢玢睡在一張床上,但是孫以達總會強烈地感覺到,馮小檬就在隔壁。憋了半天,他才說出一句:「不是跟你說了嘛,我們沒那種事。」

馮小檬嘴巴張了張,沒有再說出話來。

有過這一次,平時極力潛伏和壓抑著的慾望以一股猛烈的勢頭燃燒了起來。有了心,即使童玢玢天天在家裏,不再一整天地出去參加活動,他們也總能逮著機會。

每月一次,童玢玢要去醫院檢查。

很偶然地,童玢玢興緻極高地要去看電影。

隨着自我感覺身體越來越好,童玢玢又去參加了每周一次的電腦培訓班,她希望康復到能上整天班的時候,把市文聯所有的電腦業務都承擔下來。

眼見孫以達偷偷摸摸地跑回家來的次數逐漸增多,馮小檬內心深處的不安也愈加強烈。

終於有一次,在孫以達匆匆忙忙地又要離去時,馮小檬一把拉住了他:「以達,這樣做賊一樣的日子,我再過不下去了。」

「我會留神的。」

「留神有啥子用,總是懸著顆心。」

「那你……要我離婚嗎?」孫以達無奈地問。

馮小檬在點頭,眼睛裏卻是一片茫然:「你提出離婚,她……她那病受得了嗎?」

「我不曉得,」孫以達煩躁地搖晃着腦殼,「我擔心的也是這個。」

「要不,我離去。」

「不,不!」

孫以達心裏知道,一旦讓童玢玢曉得了他和馮小檬的關係,那就比主動向她提出離婚,更會引發她的心臟病。可他也不願意馮小檬離去,他覺得自己比在泗溪時還要愛她。

愈是怕發生的事情,來得愈是快。

又入夏了,天氣熱,卻還沒到熱得不能忍受的高溫季節。晚上睡覺不關窗戶,有習習涼風吹進來,還是能睡着。

孫以達起夜上衛生間,熄燈走出衛生間的時候,他看到馮小檬睡的小屋敞着門,亮着燈光,穿一件無袖無領布衫的馮小檬坐在床沿上,胸脯的乳房挺挺地鼓起來,兩條豐腴的手臂泛著雪白的光澤,她臉朝着門,充滿期盼地大睜雙眼望着他。

孫以達的頭皮一陣一陣發麻,他彷彿嗅到了馮小檬身上那股誘人靈魂的氣息,自從入夏以來,他和小檬已經久沒在一起了,他何曾不渴念她呢。離床走出卧室時,童玢玢熟睡着,他是曉得的。

可走進馮小檬的屋裏去,真正是色膽包天,太危險了呀。

明知道危險,他的雙腳,還是不由自主地朝小屋的門口走去。

小屋裏的燈光熄滅了,孫以達和馮小檬瘋狂地擁抱在一起。他們狂放得不顧一切,心咚咚地跳着,臉上泛著潮紅,拚命地壓抑著情不自禁的喘息和呻吟,彷彿愈是在極度的危險和恐怖中,愈能感受到升上天堂一般的眩暈和刺激,愛的惡魔伸長著猩紅的舌條,似乎把人世間的一切都吞噬了……

不知什麼時候,馮小檬驚慌地坐了起來,渾身寒顫似的抖動着。孫以達剛要詢問是怎麼回事,一轉臉,他駭然發現客廳里的燈亮了,頓時,他的頭髮一根根全豎了起來。

沒等他溜下床,童玢玢狂怒的痙攣的嗓音銳聲傳了進來:「出來吧,你們雙雙一齊出來。我不會闖進去,不想看見你們的醜態,不想!」

最後那兩個字,她是用撕咬般仇恨的聲音迸發出來的。

〖HS2〗〖JZ〗〖HT4H〗尾聲

孫以達把這一切跟我講完的時候,我久久地沉默著。

浦江游輪正在返航,在這一回歸的角度,恰好能完整地看到浦西老外灘和浦東新外灘的景觀,這是難得一見的輝煌燦爛的夜景。我指點着波光粼粼的江面,對孫以達說:「看,生活有多美!」

像在印證我的話,從游輪甲板上,傳來遊客們爭相拍照的不絕於耳的歡聲笑語。

孫以達勉強地笑了一下,其實他只是扯了扯嘴角。他仍被感情的煩惱糾纏着,不知如何是好。

游輪在靠碼頭的時候,他又補充告訴我,馮小檬是搬出去住了,但她仍在省城。像她說過的,租了一間小屋,在打工。不過這次不是做保姆,而是給人家看鋪子。很意外地,遇到這種外人感到撕心裂肺的事,童玢玢的心臟病卻沒有犯,相反她的病情好轉了,已開始在上整天的班。

我不想給孫以達開藥方,我也無法給他什麼忠告,據說,婚外的戀情有幾種模式,什麼「金屋藏嬌」型,什麼「兩不相擾」型,什麼「和平共處」型,什麼「互不相知」型,什麼「工作需要秘書」型……在他給我講到快結束的時候,我極力在自己的記憶中搜尋孫以達感情上的遭遇,該屬於什麼性質?但我一時真不知如何給他歸納。哦,愛情常常被謳歌成無限美好的。可在有時候,愛情本身就是磨難,甚而至於,愛情會像惡魔般的傷害人。

可我不能老是保持沉默,總得說些什麼呀。

在碼頭上分手的時候,我拍着他的肩膀問:「今晚的遊程怎麼樣?」

他抬起頭來,再一次眺望了一下浦江兩岸詩情畫意的迷人的夜景,淡淡地說:「很美,謝謝你的招待。」

「再美的旅程,拐過一個彎來,也要結束。」我對他說,「你的事兒也一樣,終歸會有個結局。」

孫以達困惑地眨着眼睛,向我點頭。

望着他離我遠去的背影,不知他是不是聽懂了我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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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也無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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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情跨世紀(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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