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7章 重逢在燦爛的季節（上）

——假如，只是假如，真有重生這種技能。

***

2003年初夏，高考的餘熱還沒有散去，氣溫陡然升高，一波波熱浪席捲著這個海邊小城。

喬楠在店裏啃著西瓜，一隻腳搭在旁邊的椅子上，眼睛瞟著《體壇周報》，仔細研究歐洲轉會市場。那個夏天，歐洲足壇風起雲湧，原有的格局被打破，進入一個群雄逐鹿的時代。他關注著西甲的巴塞羅那，也關注着意甲的AC米蘭。他跟妹妹說：「喂，你那個小帥哥要去AC米蘭了。」

喬琳搶走了一塊西瓜，說道：「不勞你操心，你還是操心自己考了多少分吧！」

喬楠輕笑一聲，繼而又啃了一大口：「這個也不勞你操心。」

果不其然，分數下來后，整條吉祥路都沸騰了。喬楠騎着破舊的自行車穿梭在巷子裏，每個大人都要問一遍他報了哪裏。

騎自行車的少年神采飛揚：「清華！我要去清華學通信。」

雖然老家還有病弱的舅舅，但那不是他該操心的；雖然家裏的情況捉襟見肘，但他年紀尚小，不需要為此做出犧牲。況且，他的分數那麼高，他有足夠的底氣去做自己喜歡的事情，家人也無條件支持他的決定。

姐姐放暑假后，直接給了他四千塊錢：「喏，這是我一個學期的獎學金，還有打工攢的錢，送給你當學費。」

他抱着姐姐轉了好幾圈，連說她是天下最好的姐姐。喬璐笑吟吟地看着他，說道：「再叮囑你一遍，千萬不要以為大學是努力的終點，恰恰相反，那是你最寶貴的起點。大好時光，浪費了多可惜。只要你勤勉讀書，就是對我最好的報答了。」

「姐，還用你說？那裏可是清華，哪兒有不好好讀書的道理？」

那時，凋謝的玫瑰花迎風飛舞，花香也像會跳舞一樣；那時，樹上已經有了陣陣蟬鳴，每個夏日的午後，都是慵懶而愜意的。

那是他高中生涯最後一個暑假，他終於卸下了所有負擔，可以縱情玩一玩。陽光燦爛，騎着自行車飛馳的他，笑容也那麼燦爛，此生再也沒有比十八歲的夏天更燦爛的季節了。

***

錄取通知書下來后，作為實驗一班的班長，他為班級做了最後一件事情——張羅了一場難忘的散夥飯。

前面說過了，50級實驗一班，是創造了二中高考神話的班級。絕大多數同學都考上了心儀的學校，那頓散夥飯的氣氛十分高漲。那畢竟是一群經過廝殺最終到達勝利彼岸的少年啊，他們盡情吃喝，盡情玩樂，也盡情互訴衷腸。

他們喝到深夜還意猶未盡，飯店的音響里突然流淌出一陣音樂。那是他們幾個班幹部提前準備好的，在散夥之前，他們要一齊高唱張學友的《祝福》。

當「朋友我永遠祝福你」的前奏一出來，喧鬧的飯店漸漸安靜了下來，同學們都跟着唱了起來。

喬楠唱歌不好聽，但他唱得最投入，甚至唱了幾句就淚流滿面。

「不要問，不要說，一切盡在不言中。

這一刻，偎著燭光，讓我們靜靜地度過。

莫揮手，莫回頭，

當我唱起這首歌，怕只怕淚水輕輕地滑落。

願心中，永遠留着我的笑容，伴你走過每一個春夏秋冬。

……

傷離別，離別雖然在眼前；說再見，再見不會太遙遠。

若有緣，有緣就能期待明天，你和我重逢在燦爛的季節。」

時隔多年，實驗一班的同學依然記得那晚的激情澎湃，依依不捨。夢想成真的喜悅與離別的愁緒交織在一起，沒有一首歌比這首更貼切了。以至於以後每次同學聚會，他們都會自發地以這首歌作為結束曲。

這首歌是喬楠挑選的，也不知道一個五音不全的人怎麼會挑出這麼好聽的歌來。用他的話說，他聽的歌不多，哪首好聽他就會一直循環播放。跟同學說了再見之後，他嘴裏還哼著這首歌，踉踉蹌蹌地走回家。

喝酒喝得太熱，他索性將上衣脫了下來，搭在肩上，光着上身走在午夜的大街上。

若是別人看到了，還以為穿越到《水滸傳》裏面去了，這個魁梧壯實的少年下一秒就要去景陽岡打老虎了。

飯店離家不過200米，過了十字路口，就是喬家的餛飩館了。可是他暈暈乎乎的，看到身後有條長凳，毫不猶豫地就躺了上去。

喬璐出來找他的時候，看到的就是這讓人語塞的一幕。

他仰面躺在人家燒烤店門口的凳子上，T恤搭在胸膛上，兩條長腿耷拉在地上，嘴裏還哼唱着什麼歌。

喬璐哭笑不得，將他扶了起來，強制給他穿上了衣服：「這是喝了多少啊！也不怕凍著了。」

「咦？姐，你怎麼來啦？」他嘿嘿傻笑，抱住姐姐：「還是我姐最疼我，我姐最好。」

「好啦，這渾身酒氣！快回家，爸媽都擔心死了，去二中找你了。」

他頓時坐到了地上，像個耍賴的小男孩，將頭搖得像撥浪鼓：「我不回家。」

「又怎麼啦？」

「我喝多了，爸肯定又要揍我了。」他打了個飽嗝，臉頰紅紅，唯有眼睛還是明亮的，閃著滿滿的稚氣：「姐，跟你說實話，我可怕……可怕咱爸打人了。」

若是在平日，聽到他這樣說，喬璐肯定很難受。但是他現在這幅樣子，讓她很不厚道地哈哈大笑：「你都是二中狀元了，爸怎麼還會打你呢？你今天最後一次同學聚會，他會理解的。」

他垂下頭，濃濃的睡意涌了上來，他迷迷糊糊地說道：「其實，咱爸是希望我上軍校吧？」

「那是他的想法，你能去清華，他也很高興啊！」

「唔……」他突然又引吭高歌：「傷離別，離別雖然在眼前；說再見，再見不會太遙遠。若有緣，有緣就能期待明天，你和我重逢在燦爛的季節……」

喬璐雖然覺得很丟人，但沒有阻止他。她知道弟弟心底積壓了太多太多壓抑，如果能藉著酒勁釋放出來，那就釋放吧！

那時，漫天星辰，海風陣陣，淡淡的月季花香瀰漫開來；那時，他是人人稱道的天才少年，他的未來如星星一般明亮。

那時，真是人生好時節。

***

喬楠考上了清華，喬家放了鞭炮，辦了謝師宴，轉眼就要開學了。他老早就知道媽媽要去安徽一帶調研，姐姐要提前回校做兼職，家裏不會有人送他去上學，所以他也沒有太失落。

媽媽內疚得好幾天沒睡着：「這是你第一次離家，媽真的應該去送你，可是怎麼辦呢？這次調研規模很大，我又是骨幹，要是我不去，那太不像話了。」

「媽，沒事，等你調研完了，去北京看看我就行。」

還是個小不點兒的喬琳鑽進來，說道：「家裏還有我呢！我可以送我哥去上學啊！」

……

喬楠拍了拍她腦袋：「得了吧！你把我送到了，我還得把你送回來，何苦來呢？」

喬琳並不惱，但卻替哥哥打抱不平：「人家上大學，都有家長去送，為什麼偏偏我哥沒有？他一個人去報到，不是太寒酸了嗎？你們放心得下嗎？」

爸媽面帶愧色，喬楠急忙堵住了她的嘴，示意她別再說了，他可不想因為這點小事讓父母尷尬。

離家前一夜，爸爸突然告訴他，要送他去上學。喬楠很意外，一向拚命幹活的父親居然捨得歇業一周，親自將他送到清華？喬楠受寵若驚，以至於有些欣喜若狂——若是真沒有一個人送自己，那該多失落，弄不好是一輩子的遺憾啊！

在去北京的列車上，他們的車廂里坐了很多戰士。看到那身綠色軍裝，少年喬楠心潮澎湃——從男孩子的角度看，穿上這身軍裝，才是真的帥啊！

他看了旁邊一眼，發覺爸爸的坐姿幾乎跟戰士們一模一樣。喬楠也不知不覺地坐直了，不敢像剛才那樣鬆鬆垮垮，弔兒郎當。

幾經輾轉，終於到了清華園。在偌大的校園裏，看着那白色的「清華園」，老喬眯起了眼睛，連連說好。

「老爸，好什麼呀？」

「清華真好，你能來這裏讀書，真好！」

父子倆在「清華園」下面照了張相，喬楠笑容燦爛，比了個「V」字；老喬背着手，難得露出了慈祥的微笑。父子二人從未如此和諧過，也從未如此親近過。

老喬離開北京的時候，再次叮囑他：「雖然咱家不寬裕，但你別想着賺錢，也別太省，別讓人看不起。不管你們念到哪兒，我都供得起。學習是最要緊的，只要把書讀好了，什麼都會有的。」

「行啦，知道了，別擔心。」

兒子身高早已超過了自己，再加上家道艱難，他比同齡人成熟很多。老喬甚感欣慰，點點頭，轉身朝車站走去。

「老爸！」

檢票之前，喬楠突然氣喘吁吁地跑了過來，遞給他一個膠袋：「我買了些吃的，這一路十幾個小時呢，別餓著了——我走啦，拜拜！」

這小子，應該是擔心自己罵他「亂花錢」，才跑得那麼快吧！喬建軍眼窩一熱，收起那一包吃的，挺起脊背，滿足和自豪都寫在臉上。

***

送走老爸，喬楠迫不及待地去找了薛冬梅。二中只有他倆考上了清華，自然而然就親近了起來。他們在學校餐廳里吃飯，小電視里突然播放了一則徵兵宣傳片。那整齊劃一的隊列，如陸地猛虎一般的裝甲車，帥氣的戰艦，還有在天空自由盤旋的戰鬥機，都讓喬楠看直了眼。

薛冬梅笑道：「喂，你都上大學了，不會還想着去當兵吧！」

「怎麼會？我得好好學習。」

他呼嚕呼嚕喝完一碗粥，電視畫面上，一群穿着迷彩、背着鋼槍的戰士在蒼茫的荒野上奔跑着，那充滿血性的眼眸，他又一次看直了眼。

「喂……」薛冬梅再一次喚醒了他：「喬楠，其實我一直覺得，你很適合軍裝。要是你從軍，肯定特別像古詩里的那些少年將軍。比如，霍去病，辛棄疾那樣的……」

喬楠臉紅了：「別說笑了。」

可是走出食堂后，他還是回頭看了一眼，喃喃道：「人這一輩子，總要那麼奔跑一回吧！」

***

清華向來看重軍訓，新生們在軍訓中累得半死，喬楠卻樂在其中，好像這點兒訓練量對他來說根本就不算什麼。就連那些從軍營里來的教官，他也覺得分外親切，總覺得在哪裏見過。

他們軍訓是可以打靶的，一站到靶場上，喬楠也不知道怎麼了，淚水瘋狂地涌了上來。剎那間，周圍的一切都變得那麼熟悉，卻又那麼遙遠。

「那位同學，想什麼呢？輪到你了！」

聽到教官的召喚，喬楠如夢方醒。剛才教官怎麼講解的，他完全沒有聽到。

可他卻非常熟練地趴在地上，雙腿打開，比肩稍寬；打開保險，對準靶位；三點一線，扣動扳機。

砰！正中靶心。

動作之流暢，教官自愧不如。

於是乎，教官傻眼了：「這個學生，練過射擊吧？」

喬楠從地上爬了起來，看了看自己的手，像是做了一場大夢。

這是他第一次摸到槍，為什麼像是遇到了一個久違的老朋友？不由自主地就想跟它親近，想跟它說很多話，想在夕陽西下的午後背着它奔跑。

他撫摸著那把槍，那個念頭再次浮現——

這一輩子，總要背着槍奔跑一次吧！

【建議配合張學友的《祝福》食用這兩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