蜻蜓發卡

蜻蜓發卡

是的,不是普通的發卡。

它是用上等的藍玉雕磨成的。形狀是一隻蜻蜓。兩對翅子薄得幾乎透明了。然而那玉的品質畢竟好,不成心是損壞不了的。至於蜻蜓的雙眼,則是用紅鑽石鑲嵌的。總之這樣的一枚發卡美觀極了,甚至也稱得上名貴了。

它是一位經商的英國丈夫從國外為他漂亮的中國妻子買的。花了三千美金。他花得很高興。相信它值三千美金,也覺得用它來向妻子表示一份愛,妻子也會很高興的。

他的妻子當然很高興地接受了它——在他回到他們在中國的家與她團圓的日子裏。確切地說是在她生日的那一天。

後來他獨自去了某省,在省與省交界的一個小鎮,在一條商品街,他不願意地看到了幾乎所有的攤床上都擺着那類美觀的發卡,形狀或是蜻蜓,或是蝴蝶,或是魚兒或是花兒。標價才百多元人民幣。當地內行的中國朋友告訴他,那根本不是用玉石雕磨成的,只不過是用一種經提煉處理的藍色或綠色紅色的有色石的石粉,兌入塑料成分,在家庭作坊里靠簡單的車床衝壓出來的。它們起初可一點兒都不美觀。美觀是一雙雙底層的中國男人和女人,包括一些少年和少女的雙手最終完成的。

他怎麼會願意相信這一點呢?

於是他那中國商界朋友帶他去一戶「生產」那種發卡的人家現場參觀。

面對事實,不由他不信了。他感嘆中國人以假亂真的能力的同時,也不禁困惑那樣的一些發卡中的一枚,怎麼會擺在開羅的一家珠寶店裏?而且敢公然標價三千美元!而且店主一副奇貨可居,不言二價的面孔!究竟是中國人騙了埃及人呢?還是埃及人騙了他這英國人呢?

英國人最感到羞恥的事之一是自己上了個大當。

那一種羞恥強烈過他受騙的惱火。

當然他還心存着一線僥倖——世界上看起來一模一樣的東西既有假的,那麼必先有真的存在着吧?哪怕只有一件。否則那假相對於什麼才是假呢?假畫不是相對於名畫而言么?他是位中文水平挺可以的英國人,讀過《西遊記》。他聯想到了《西遊記》中「假西天」和「真假美猴王」的情節。也許自己買了作為生日禮物送給妻子的那一枚蜻蜓發卡,便是先於眼前這些廉價的假而惟一存在的真?

他非要搞個明白不可。

受騙上當的人往往都這樣。

三千美金對於商人也不是微不足道的小數目呀。

於是他又買了一枚蜻蜓發卡。

心懷着七分惱火三分僥倖的英國丈夫從外省回到北京后,隻字未提送給妻子那枚蜻蜓發卡的真假。他覺得還是不說的好。說了,多掃妻子的興啊?而且,她肯定會埋怨他不該心血來潮啊。三千美金能買多少種有品有質的東西呀,為什麼不預先問問她喜歡什麼就自作主張呢?

但是,他用自己花百多元買的那枚蜻蜓發卡,暗中換了花三千美金在開羅買的那一枚。

他幾天後還要到開羅去,他要討個說法。

花百多元人民幣買的那枚蜻蜓發卡的盒子是很粗陋的,花三千美金買的那枚的盒子卻是相當精緻的。跨國討說法不能只帶發卡不帶盒子啊。人家不承認呢?那精緻的盒子上可是貼著那家開羅珠寶店的標籤的。

於是當妻子又戴上發卡對着鏡子自我欣賞時,他故意將擺在桌上的空盒碰到地上。然而他們住的是特別高級的外銷公寓,至於地板嘛,是進口木料鋪就的。發卡盒彈起了一下,卻哪哪兒都沒壞。

愛妻嗔道:「你倒是小心點呀,那麼漂亮的盒子,要是摔壞了多可惜呢?」

他以檢討的口吻連連說:「對,對,這樣的錯誤我保證不會再犯第二次了!」

同時這英國男人暗恨自家的地不是水泥地。

以後他又犯了兩次保證不再犯的錯誤,都因地板具有彈性的原因,未使發卡盒遭到絲毫的損壞。

我們都知道的,一個英國男人一旦認準了某事是他必須做的,那麼他一定會想方設法去做,無論追求女人或財富,還是蓄意破壞一隻盒子。和美國男人不同的是,他絕不預先聲明他必須那麼做的動機和理由,他鍥而不捨地暗中蔫做就是了。

有一天半夜,趁愛妻睡熟,他穿着短褲悄悄離開卧室,用水果刀刮下了那盒子上的幾片銀箔。

破壞是太明顯了,妻子自然發現了。

她捧著盒子又惋惜又奇怪地說:「怎麼會這樣呢?怎麼會這樣呢?……」

她的英國丈夫從旁邊以檢討的口吻說:「親愛的,是我的罪過啊……」

她扭頭看着他問:「難道你不僅把它三次掉在地上,還用刀刮過它么?」

英國人一般情況之下是不願撒謊的。但在這件無關品質的事情上,他猶豫了片刻,撒謊了。他說那盒掉在地上三次,幾片箔震開膠了。他想用萬能膠粘牢,結果萬萬不料弄巧成拙適得其反……

見妻子不開心起來,他笑着說沒什麼的,他正在打算再去開羅一次,可以帶那盒子去換一隻新的回來……

當他坐在一架國際飛機上了,他忍不住從皮箱裏取出了那盒子,獃獃地看那美觀的蜻蜓發卡,尋思著怎麼與那賣它的珠寶店老闆據理力爭。

坐在他旁邊的是一位金髮碧眼的法國女郎,撫媚且性感迷人。

她由衷地讚歎道:「多美的發卡呀!」

他說:「可惜裝它的盒子損壞了,你看,這兒。」

法國女郎操著流利的英語說:「發卡是要經常別在頭髮上的,正如衣服要經常穿在身上的。裝它的盒子損壞了一點點好比掛衣服的衣櫥有了一點點問題,並不直接影響東西的美觀……請問先生是為您的夫人買的么?」

當男人,不論哪一國的男人,被一個魅力十足的女人當面這麼問時,十之七八他們是不甚情願說真話的。倘他們的妻子不如近在身旁的女人漂亮動人,那他們就更不情願說真話了。

「不,我買了是打算作生日禮物送給我親愛的妹妹的……」

那英國男人其實沒有妹妹。

公正而論,他當時所犯的「錯誤」,也只不過是這世界上一切男人一生總歸要犯幾次的小小的「錯誤」……

而相當多數的女人在相當多數的情況之下,是暗暗地喜歡男人們犯那一種小小的錯誤的。有一個事實說出來恐怕是要令誠實的正人君子們沮喪的,那就是相當多數的女人雖然尊敬正人君子們,但並不見得如何地喜歡他們,因為一味地倍守誠實的原則在現實生活中會顯得是一個毫無情趣的男人似的……

生活早已教給了那英國男人這方面的經驗。

於是他和那法國女郎的交談由最初的拘束而輕鬆而愉快而親熱……

他的妻子那會兒又在北京他們的家裏欣賞那枚蜻蜓發卡。她越把玩它越愛不釋手,越加體會到丈夫對她的愛是怎樣的值得她倍感欣慰和幸福。

她想上帝賜給了她一位多麼好的丈夫啊!他不但肯花三千美金為她買一件生日禮品,連弄壞了裝它的盒子都覺得彷彿是一種罪過,彷彿對不起她。她想無論他是否能換回一隻盒子,她再歡迎他回家時,都要熱烈地擁抱他,回報他一個接一個的甜蜜的吻……

她怎麼也不會想到,自己愛不釋手的東西,已是另一個僅值百多元人民幣的東西了……

女人擁有了大多數女人沒有的又覺得寶貴的東西總是要向她們炫耀的。女人對於幸福的態度亦基本如此。這兩樣東西是女人最不想遮遮掩掩的。她們有時倒是相當善於遮掩痛苦和不幸。正因為她們有此本事,所以上帝使她們有相應的缺點。

她想,應該找人來見識見識她丈夫送給她的生日禮物,也應該找人來與她分享她所感到的幸福。何況,丈夫不在家的日子,她常常受寂寞的困擾。

於是在晚上,她的女友們先後按響她家的門鈴。

她們光臨之前,她將那隻蜻蜓發卡別在了一把大扇子上。那是一把裝飾扇子,展開着掛在客廳的牆上,扇子上畫着荷花,題著詩。她就將蜻蜓發卡別在荷花上。這是她精心考慮后的決定。別在那兒不會被一眼就看到。如果擺在任誰一眼都會看到的明面處,炫耀之念將頓時被女友們猜測到。別在那兒也不至於一直不被發現,因為不管誰,只消向那扇面掃一眼,目光都肯定會被蜻蜓發卡所吸引。

果然,很快有一位女友發現了它。

「哎那扇子上是什麼呀?」

「發卡。只不過是一枚發卡。」

她故意回答得非常之平淡。

「發卡?從沒見過這樣式的發卡……快來看,多美觀的發卡呀!」

於是她們聚向前去,嘖嘖讚歎並且紛紛發問:

「從哪兒買的?」

「多少錢?」

「可以取下來仔細欣賞么?」

她說當然可以取下來仔細欣賞啦,說其實並不昂貴才三千美金,說是丈夫從國外特意給她買回來的生日禮物,說自己更喜歡造型簡單流暢的飾物,而那蜻蜓發卡未免太工藝化了,所以從沒戴過……總之語調始終平淡,彷彿那價值三千美元的發卡對於她根本就是不入眼的東西似的。她說「才三千美金」幾個字時,像說「才三元人民幣」似的……

發卡在客人們手中傳來傳去。當它從自己掌上被別人的手指輕輕捏去,每個女人的眼都會隨之而轉。彷彿她們全變成了孩子,而那發卡是自己剛剛捉住的一隻蜻蜓,會被別人借口欣賞故意放飛了。

只有女主人單獨坐在一旁;翻開一冊雜誌佯裝全神貫注地看着,而她們說的每一句話都使她心裏美滋滋的。

既然她「從沒戴過」,她們當然要慫恿她戴上讓她們看看了。她們不由分說,將她的頭髮一會兒盤成這樣兒,一會兒紮成那樣兒。還從她的衣櫃里取出一件件時裝,逼她剛換一套再換一套,彷彿她是舉行個人專場表演的模特,而她們是為她幕後服務的一干人等……

「表演」終於結束,她「身不由己」似的炫耀獲得了圓滿的成功。斯時已經晚上7點多了,接下來一起入座吃飯。飯後9點多,主人客人臉上泛著或深或淺的桃紅酒暈,緩擲輕拋地打起麻將來。不願打的,便看影碟,便東西南北中海闊天空地聊大天……

11點多,有的女人告辭了……

1點多,有的女人住下了……

第二天早飯後,送走住下的女人們,她自己懷着極大的炫耀的滿足又睡下了。陪客耗神,她需要補一覺。這一覺睡得不短,下午兩點多才醒。從卧室踱出到客廳,目光首先望向的是那把大裝飾扇——咦,發卡怎麼不在上面了?哪兒哪兒都找了一遍,沒找到;問小阿姨看見過沒有?小阿姨搖頭。坐在沙發上愣了半天,又哪兒哪兒都找了一遍,還是沒找到;再次問小阿姨,小阿姨覺得受了猜疑,嗚嗚哭了……

猶猶豫豫地抓起電話,盡量以一種隨便的語調,請昨晚來客中關係頂親密的一位幫自己想想,當時發卡經誰的手放在哪兒了?

對方一口咬定地說出了另一個女人的名字……

那女人與她的關係也不錯。又一番猶豫,第二次抓起電話問,仍是一種隨便的語調。

人家說她不是最後一個接過發卡欣賞的人。

依次問下去是找到發卡的惟一的希望。

她不得不那麼做了,結果是一頭霧水,毫無所獲。

蜻蜓發卡「飛」了。或者更確切地說,丟了。

被小阿姨偷去的可能性首先排除。小阿姨跟隨自己多年了,自己平素對她不薄,而且答應她結婚時,由自己出一筆錢替她在家鄉蓋幾大間房子。覺得小阿姨不太會做對不起自己的事那麼是女友中的某人偷去了?

她並非交際很廣的女人。她們都是她經過篩選才與之保持密切關係的朋友,懷疑她們使她心生出不安的罪過感,但她卻不得不將她們逐一地懷疑一番。她細細地回憶她們昨晚的言談舉止,覺得她們每一個都像那偷去了發卡的人……

女人們的心那都是何等的敏感啊!她的電話在她們中起了必然的反應。那反應對她很不利。她們一致認為她分明是在懷疑她們。既能與她交往,起碼都是生活過得富裕的女人啦,她們相互都輕蔑地說——不就是一枚發卡么?值當她們這樣的女人偷一回么?那麼一個東西哪裏就值三千美元呢?聽她胡吹呢!她的虛榮她們還不知道么?何況那發卡的造型多俗呀!她們表示欣賞和羨慕,本不過是為了使她高興高興嘛!受懷疑的反感,又使她們一致地認為,她們每一個人都是清白的,是她自己神經兮兮疑心太重。她們相互發誓,再也不到她家去了。以後無論她怎麼請都不去了。既不單獨去,也不一塊兒去了。

然而還是有一個女人到她家去了,將她們之間電話里說的話都告訴她了。

那一天發卡已丟了三天了。三天內她一直在找,又哪裏找得到它!

現在,她既失去了發卡,又將失去了女友們。除了她們她幾乎再沒別的朋友。她怕再失去友情。她懊喪極了。

那女友理解地勸慰她別哭,說八九不離十地知道是誰偷去了發卡,然後說出一個名字並替她分析其言談舉止的可疑之點。她越聽越有道理,最後完全同意就是那個女人偷了發卡。

她抓起電話就欲撥過去質問。

女友輕輕按住了她的手。

「這是只能私下裏懷疑懷疑的事兒呀。又沒有什麼真憑實據,你若質問不是找罵么?」

她緩緩縮回了手。

「發卡已經是被偷了,可也不能因為一枚發卡再失去了友情哇!」

「那……」

「別瞪着我。電話還是要打的。逐個告訴姐妹們,發卡並沒丟。你不過是跟大家開個玩笑…」

「我……跟大家開個玩笑?」

「你只有這麼說,平白無故地受了懷疑的那幾個姐妹,才不再覺得背了黑鍋啊!」

女友的話不無道理。

她那麼做了。

女友還希望她能明智地給那個偷了發卡的女人打同樣內容的電話,說否則不等於將她的懷疑告訴了人家么?

這個建議她沒接受。

明明偷了我視如珍寶的東西,我還要打電話聲明我是在和她開玩笑——才不做這麼下賤的事兒呢!

她恨死偷她發卡的女人了。

她從別的女人的話中聽出,她們其實都沒徹底地解除對她的不滿。儘管她一再強調自己純粹是百無聊賴地開玩笑,一再檢討開那樣的玩笑多麼不對……

晚上,她將臉伏在枕上哭了一通——丈夫回家后怎麼對丈夫講呢?若他歡天喜地捧給她一隻換了的盒子,而她說價值三千美金的發卡被人偷了,丈夫會是何種表情喲?他能不追問么?她能告訴他是被她女友中的一個偷走的么?竟與賊為友難道不也是她的羞恥么?

那會兒,在另一個國家正是深夜。

星級賓館客房裏的電話擾醒了她的丈夫。

「可愛的先生,您一定忘了,在飛機上,您將您要送給妹妹的生日禮物,讓我替您收在我隨身的挎包里了。您不打算到我的房間里來取走它么?」

法國女郎的聲音充滿誘惑。

英國男人喜出望外地回答:「不過我已改變了初衷,不是要取回它,而是要當面贈給你……」

發卡卻是被那個始終與她保持着友好關係的女人偷去的。那個女人偷它的目的和動機都較為複雜。那個女人不是沖着它值三千美金才偷它的,也不是因為愛美才偷它的,實際上她已經超過了戴那樣一枚發卡更顯得可愛的年齡。

她主要是由於破壞的慾念才偷的。是的,是這樣的;看到別的女人擁有了一件好東西而快樂,對她是一種痛苦。破壞那快樂,使那快樂變成懊喪和煩惱,一向是蟄伏在她潛意識裏的強烈的衝動……

在那個女人的生日那一天,被偷去了蜻蜓發卡的女人接到了丈夫從國外打來的電話。在電話里他說由於商務纏身不能如期回家了。這電話使他的妻子那一天甚覺無聊。她已經沒勇氣像從前無聊的時候那樣與女友們在電話里長時間地交談解悶兒了,因為她們都不會再以從前那種友好態度對待她了。惟一還可能通過電話陪她閑聊的女人,便是那個偷了她的發卡,而又是最徹底地被她排除了懷疑的女人。

她記着那一天是對方的生日。她撥通了對方家裏的電話,祝賀對方生日愉快。

對方問:「你猜我收到的最使我喜歡的生日禮物是什麼?」

她猜了幾次沒猜中。

「讓我告訴你吧,也是一枚發卡。」

「也是……一枚發卡?」

「對。一枚藍玉石的,蜻蜓造型的發卡。」

「……」

「和你有的那一枚一模一樣。」

「……」

「也是我丈夫為我買的。」

「……」

「也是從國外買的。」

「……」

「也是三千美金。」

「……」

「總之你若看到了,肯定會以為是你的。但它當然不是你的。因為你的別在你家的大扇面上。還是別在那朵荷花上么?」

她良久才冷冷地擠出一句話:「不,我的那枚蜻蜓發卡被人偷走了。」

「別開玩笑了!」

「我沒開玩笑,這一點你是清楚的。」

「你明明在開玩笑嘛。難道你沒有因為開過一次這樣的玩笑向姐妹們賠禮道歉,請姐妹們原諒你么?不好的玩笑是絕不可以開第二次的呀……」

「……」

「猜我正在家裏幹什麼?」

「……」

「我也像你一樣,請了些親朋好友到家裏來欣賞我這枚價值三千美元的蜻蜓發卡,它可為我的生日增光添彩啦!」

「……」

「想聽聽我的客人們對它的讚歎么?」

那女人的話證明她那一時刻高興極了。

那女人的丈夫才不會給她買價值三千美元的發卡呢!雖然他想買也是買得起的。這一點是她心口的痛。所以她偏要說也是自己的丈夫給自己買的生日禮物。那麼說時她感到從沒有過的快樂,因為想到了她根本不會相信而快樂。對方似乎通過氣她,也氣了天下所有被丈夫們心肝兒寶貝兒似的愛着的幸福的妻子們……

她啪地放下了電話。

她此時才恍然大悟究竟是誰偷去了她的發卡;偷去了她的發卡還使她自己親口一一向女友們解釋自己的發卡並沒丟,說丟了只不過是一次開得不當的玩笑;她現在競沒法兒向姐妹們指斥對方的可恥行徑了——對方說得對,「不好的玩笑是不可以開第二次的」……

對方不但偷了她的發卡,還使她失去了友情,還使她遭到不滿,使一位從前關係親密的女友與她絕交……

她幾乎氣得暈倒了……

第二天她一病不起……

小阿姨吊著臉子服侍她,一反常態,彷彿喜兒被迫服侍黃世仁他媽似的……

她一想到自己在病著,不敢發作,惟恐小阿姨賭氣而去,病著的自己沒人服侍了。於是只有講點兒「統戰」策略,和顏悅色地輕喚低遣……

偷了她蜻蜓發卡的女人家裏,至愛親朋們竟也在前一天下午5時左右大反其目起來——那女人放下電話,見客廳里只有她自己,至愛親朋們都到餐廳去了。

她走入餐廳,將坐未坐地問:「那東西有人替我收好了吧?」

眾人當然明白她問的是什麼。

她妹妹指着她小姑子說,她小姑子最後一個欣賞來着。

當嫂子的於是將目光轉向小姑子,那小姑子正不知為何氣嘟嘟的,一張濃妝艷抹的臉像一塊花布似的垂耷著,彷彿誰欠了她一大筆錢賴賬不還。

她對嫂子不理不睬地說:「我能揣自己兜里么?」

當嫂子的追問:「那你放哪了?」

「就放桌上了!」

當嫂子的一轉身離開餐廳,片刻回來目光咄咄瞪着小姑子說:「桌上沒有!」

那小姑子聳聳肩:「我明明放在桌上了!」

當嫂子的不由得又看自己的妹妹……

她妹妹說:「是她最後一個拿在手裏的嘛。」

妹夫道:「我也作證。」

小姑子的丈夫冷冷地說:「這是幹什麼,三堂會審啊?用得着作證這種詞么?」

當嫂子的有點兒火了:「別激頭掰臉的!價值三千美元的東西一轉眼不見了,還不許問問么?」

那當小姑的啪地拍了一下餐桌:「我已經說了,我放在客廳窗前那張桌子上了!再他媽問別怪我翻臉!」

當嫂子的忍住火,又一轉身到客廳里去了——對扇的窗子敞開着,黃昏時分調子溫馨的夕照灑了一桌面。桌上了無什物,更不見什麼蜻蜓發卡……

那房間在四樓,不可能有人從外邊一探手將發卡偷了去。

顯然,從別人家裏冒着丟人現眼的危險偷來的東西,竟在自己家裏二次丟失了!

當嫂子的這一怨非同小可。來客可都是至愛親朋啊!除了自己的親妹妹小姑子以及她們的丈夫她們的小兒女,再就是三姨二嬸們了。後者們都快是老女人了,對發卡斷不會生出什麼偷念的……

當嫂子的氣乎乎地沖入餐廳,佇立門口,雙手叉腰聲色俱厲:「今天要是找不到,誰也別想離開!」

正準備着動筷子大快朵頤的三姨二嬸們,你望我,我瞧你,皆默默放下筷子惴惴不安起來……

那小姑霍地站了起來,橫眉豎目地說:「怎麼?還想翻兜呀?」

她丈夫也站了起來,不卑不亢地說:「大家都看見了,她旗袍上沒兜!」

「我是沖着這兒是我哥的家來的,不是來找氣生的。咱們走,看她敢攔!」

那當小姑的說罷,扯著丈夫往外便走。她的話對於她的嫂子,無異於火上澆油。

她剛走到門口,已挨了嫂子一嘴巴。

她捂臉怔了怔,猛地掀翻了餐桌,一餐桌豐盛湯菜,霎時變為一地污穢,弄髒了好多人的衣服。

「反了反了!」

當嫂子的一把揪住小姑的頭髮……

而小姑的丈夫也揪住了她的頭髮,使她的臉往後仰了起來……

當妹妹的沖自己的丈夫一跺腳:「你看什麼熱鬧哇?還不上!」——意思是讓自己的丈夫幫自己的姐姐佔上風……

而那斯文的男人不知所措……

一家之主正關在有電腦的房間里炒股,聽到混亂吵鬧之聲,一分神,按錯了鍵,將賣出的好機會斷送,卻在最高點上買入了五六千股。該賺的事兒賠定了,而且賠得甚是讓人笑話……

他怒不可遏地摜門而出,分開廝打作一團的妹妹、妹夫和妻子……

三姨二嬸中有人從旁向他說明了事因。

那當妹妹的早已背着嫂子向哥哥發難過了——捨得花三千美金給嫂子買生日禮物,為什麼我兩個月前過生日就送給我一支口紅?!

幾股火交叉著攻心燒肺,使當丈夫的不由不大打出手。妻子臉上挨了狠狠一耳光,腳下湯滑,摔倒於地,臉壓在一塊碎碗碴上……

當晚,當丈夫的飲了半瓶酒,更覺惱怒無處發泄。他竟替自己住了院的妻子審起小阿姨來。

小阿姨連呼冤枉。

他就掄皮帶抽了她幾下……

她當着他面解開幾顆衣扣,聳出一邊的肩頭,扭頭看着說:」抽得好,抽得好,我現在就到派出所去告你!我身上別處也有被你抽過留下的紅印子!那東西是你給你老婆花三千美金買的么?那明明是她偷別人的!你當你們兩口子唧唧喳喳說的那些話我沒聽到呀?我要叫你們兩口子身敗名裂,從此沒臉出門見人!」

他頓時酒醒了,反央求小阿姨消消氣兒原諒她,千萬別去派出所。並從錢包里點出五百元錢塞在她手裏……

她捻開了看清才是五張,冷笑道:「少於兩千,你甭想私了!」

這事兒不比在攤兒上買東西,侃不得價的,他只得又打開錢包……

小阿姨接錢在手,哼了一聲,離開他的家揚長而去。

被偷了蜻蜓發卡的那女人,抑鬱而病多日後,有天中午強打精神,出戶散步。在小區的綠化林間,她發現了一隻從未見過的鳥。那鳥比鴿子略大些,羽毛藍得愛煞人,而嘴是悅目的金黃色的。那鳥的金黃色的嘴,似正銜著一顆看去相當大的珠子……

的確,那鳥她以前不可能見過,只有北京動物園裏才有,是產於別的國家的一種鳥,叫園丁鳥。與她住同一幢樓的一戶人家的父親,從國外帶回了兩枚園丁鳥的蛋,求養鴿子的人靠鴿子孵出了兩隻小鳥,恰是一雄一雌。等它們長大,孩子就放了它們。小區的綠化環境很美,既有林,還有水,一對園丁鳥便不往別處飛了……

女人的目光驚奇地追隨着園丁鳥。它離開了林間,她也仰望着它加快了腳步……

她家住的是一層,有小院兒,小院裏花紅葉綠,她見園丁鳥竟落在她家小院兒中了……

她懷着更大的驚奇悄悄走入她家的小院兒,於花草間,竟發現了一處鳥窩,一處用樹枝和花朵裝飾得相當美觀的鳥窩。

然而這還不足以使她驚奇得一眨也不眨地瞪大了雙眼,使她那樣的是另外的發現——鳥窩周圍散佈着各式各樣的東西:那鳥自己的藍色羽毛、幾片藍色玻璃器皿的碎片、幾個藍色的塑料瓶蓋、筆記本的藍色塑料封皮、半截藍色的蠟燭、一隻藍色的筆、藍色的大大小小的扣子……甚至還有一條藍色的紗布哈達似的罩在窩上……

藍瓣兒的玻璃球分明是它剛銜回來的……

還有……天哦!……是那枚藍寶石的蜻蜓發卡呀!

園丁鳥喜歡用各式各樣藍色的東西美化它們的「家」。何況這一隻園丁鳥即將正式「結婚」了!

第二天,重新得到了蜻蜓發卡的女人,將自己的長發梳成新穎的髮式,戴上那發卡,去往偷過她發卡的女人的家。

那女人的臉使她吃了一驚。一道長長的醜陋的傷疤,自額正中斜剪一邊的耳垂,將那一側的眼眉和眼皮剪為兩部分。剛拆過縫合線不久,看去至少縫了三十幾針,像一條大蜈蚣趴在臉上……

那女人說自己的臉是由於不小心跌了一跤,臉正巧跌在半個碎碗上造成的……倒也算是實話。但更主要的實話並沒實話實說……

而她言道,她所以請求一定允許她登門一次,是親自來表示虔誠的懺悔的。於是她告訴對方,當知道對方也擁有了一隻同樣的發卡后,她竟斷定那毫無疑問是偷了她的。

「我當時真是把你恨得咬牙切齒啊!我用最歹毒最歹毒的咒語詛咒過你啊!可現在事實證明我錯了,也證明了你是多麼的無辜。你看…」

她一偏頭,讓對方看她髮髻上的發卡……

而那女人的震駭是筆墨所難以形容的。一隻玉的蜻蜓被自己從別人的家裏偷回到自己的家裏,怎麼又會從自己的家裏飛回主人家裏去了呢?匪夷所思啊!難道它有魔力不成么?!

而她的懺悔之心卻是百分之百的虔誠的……

她甚至於流下了懺悔的淚水……

「你肯原諒我么?……」

「……」

「你肯原諒我么?……」

「肯……」

於是她緊緊地緊緊地擁抱了被她用最歹毒最歹毒的咒語「傷害」過的女友……

她的淚水弄濕了對方的衣肩……

那女人卻是一滴淚水也擠不出來的。

那女人感到身上一陣陣發冷,內心充滿了莫名的恐懼……

一個沒有問那發卡是怎麼找到的,由於恐懼而不敢多問了,一個沒有主動說那發卡是怎麼找到的,也是由於恐懼。巴不得一當面懺悔過便立刻離去——對方的臉委實使她害怕……

她又去見了另一個不但被她猜疑過也被她用同樣歹毒的話語詛咒過的女友……

對方聽了她的懺悔原諒地微笑了……

對方轉身去捧來了許多隻盒子,一一打開,呈現出的全是蜻蜓發卡,與她頭上戴的一模一樣。

「這……」

她詫異不已。

「我去年從外省買回來的。那個省的旅遊點兒都有賣的。我買回來本打算在你們的生日一一送給你們。既然你已經有了,我就不會再送給你了……」

「去年?」

「對。」

「你那天在我家裏為什麼沒說?」

「怕破壞你的好情緒。」

「多少錢一枚?」

「才……」

「實話告訴我吧!」

「才百多元人民幣。我買得多,八折的價就賣給我了……」

對方又說:「有些事物之所以是假的,那是因為,在其形成為某事物之前,便包含着多種假的成分了。比如有的假花做得比真花還像真花,而有些真花卻鮮艷得那麼假。如果誰覺得真花鮮艷得那麼假便始終不願相信其真,如果誰由於假花比真花還像真花便誤以為那是真花,都非花的錯,而是人自己的錯。人如果習慣於檢討自己常犯的這一種錯誤,就能較平靜地面對某些假的現象了……」

半月後,她丈夫回家了。

他用假話向她解釋自己為什麼沒能換回一隻盒子——她全盤地信了;她一次次審問他那發卡究竟是在國內還是國外買的,以及究竟是花多少錢買的——對他的真話,她卻表示半句也不信。

他不明白她為什麼那般輕信他的假話;不明白她為什麼偏偏要懷疑他的百分之百的真話……

她不明白他為什麼在盒子的事上那麼真情可愛;不明白他為什麼在發卡的價格問題上偏偏要謊話連篇……

但是她就不想一想——如果他真的是用一個在國內某省花百多元人民幣買的廉價的東西騙她的快樂,他又幹嗎將盒子帶到國外去?

……

又半個月後,他提出了離婚。

理由是——連在日常之事上,他都難以取得她的信任了,這使他苦惱萬分。

而她已發現了那法國女郎與他的親昵合影,猜到了他在國外多呆了二十幾天的真實原因。

她想起了被她詛咒過的那位女友的話,梳理她和他之間的諸多往事,於是那麼多比真實還真實的虛假漸漸呈現。確實,一半的虛假曾被她忽視,而一半的真實曾遭她懷疑……

她平靜地接受了離婚現實。

離婚後的一天,她將那隻蜻蜓發卡又悄悄放回了園丁鳥的窩前——雌園丁鳥已在孵窩,而雄園丁鳥當那是一隻活的大蜻蜓,不斷地啄它,終於將它啄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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弧上的舞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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蜻蜓發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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