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海郡(6)

東海郡(6)

向季是馮翊郡有名的文士,博古通今,淡泊寧遠。他住在馮翊城外三里的十松坡,他的宅子隱秘在樹木的陰影中,門前綠木蒼蒼,雜草叢生。他笑着扶我走出馬車,說,蘭汀,到了。他說你昏迷了許些時候,身體虛弱,可要好好修養一段時間。我跟着他走進半掩的柴扉,迴廊曲折沾染著花草清冽的芬芳,他笑,他說蘭汀,你這苦命的孩子,我不想問你發生了什麼,因為沒有人願意回憶悲傷,從今天開始,你就在這住下來吧,把這當成你自己的家。時為永寧元年,鳥雀在大地上為帝王的離去不安的鳴叫,諸侯作亂,走馬燈般的你方唱罷我登場。而流民的軍隊開進了益州,約法三章,呼聲震天。我在馮翊文士向季府上的不系舟堂中聽他念著幾篇零碎的論語。日月逝矣,歲不我與——我就如此昏睡着感受着時光的沉淪。有時候我也會想到杜徹,想到在沒有我的洛陽他會不會依然那樣堅持着決絕,想要回到管城,想要渡過關河,有時候我又想他或許已經忘記我了,他和他真正愛着的那個女子終於結為夫妻,白頭到老。陰天時候我最愛坐在向季寬大的書房中,閱讀那些墨跡枯黃的書籍,它們面容蒼白,聲音迴響,念著那些逝去的詩歌:秋風蕭瑟天氣涼,草木搖落露為霜。群燕辭歸雁南翔,念君客游思斷腸,慊慊思歸戀故鄉。君何淹留寄他方,賤妾煢煢守空房。憂來思君不敢忘,不覺淚下沾衣裳。援琴鳴弦發清商,短歌微吟不能長。明月皎皎照我床,星漢西流夜未央。牽牛織女遙相望,爾獨何辜限河梁。夜裏我獨坐繪景園中,懷抱木琴,遙望黑暗綿延伸展,隱約聽到沂水澹澹。向季問我說,蘭汀,為什麼你從來不彈琴。我沉默地看着他,良久不語。最後我說,因為這是一尾不吉利的琴,每次它響,就會發生慘劇。我的父親讓我永遠不要彈它。他問我何出此言。我看着他白髮蒼蒼的頭顱,想到我父親落下的那一顆,也是如此,望着我,眼中流露溫情悲痛。於是我把事情告訴了他,關於那個琴聲鳴唱的清晨,撞死的農夫。我沉靜地訴說着,好像一切都與我無關。只是感到手指冰冷。我對着黑暗,對着過去,對着我死去的親人訴說一切,明月當空,夏蟲鳴叫。後來向季說,蘭汀,天晚了,快去歇息吧。我的琴在三天後離奇地失蹤,我無動於衷地任它離去了。就像我離開東海郡,我的母親離開雁門郡,有無數種可能卻最終只有一個結果,它離開了我,飄然而去。我告訴老人向季這個消息,並且隱有微笑。向季看着我,他說孩子,你終於笑了。他讓他的內侄向鹿到馮翊郡來看望他,與我近乎刻意地邂逅在繪景園中。年輕人有一張飛揚稚氣的臉,他坐牛車,讓僕從跟隨着從雍州來到這裏,腳步從未沾染乾涸的大地,他見到我,就笑了,問我說,你是蘭汀嗎。我看着他,想到在洛陽的元夕,人群奔走祭祀,我還是一個孩子,失落在路邊,遇見年輕俊朗的史官杜徹,他也是這樣低下頭,對我說,你不要哭了好嗎。我送你回家。我微微點頭。三個月以後在向季的安排下我和向鹿訂立婚約,他對我說,蘭汀,我不在意你從哪裏來,也不在意你曾經發生過什麼事,只要你願意和我在一起,我就一生照顧你——他就是我的父親,而我是我的母親,我來到陌生詭秘的南方,歷盡滄桑,心如死灰,於是,面對陌生男子的微笑,只能沉默,然後點了點頭——我想我明白了那些欲言又止地,由我的父親告訴我的話語,這世間種種不過是屈辱著妥協。如此而已。時為永寧元年。秋色如風暴般措手不及地襲來,老人向季染上風寒久久不愈。他在卧房中閉門不出,怕別人因他染上同樣的疾病,只讓向鹿去照料他。我躲過看守的家僕,偷偷端葯去看望他,卻在他房間門口聽到了清越的琴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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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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