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女士與藍(二十二)

戴女士與藍(二十二)

我們確實是為了金斯基才去那個餐廳的。一路上大家都有些興奮,不斷的拿阿強開玩笑。阿強埋着頭,只管吃吃的笑,弄得渾身的肥肉也都跟着在抖。碎肉屑都快要抖下來了。那天他穿了件圓領的套頭衫,沒領子的。他一笑,那顆胖腦袋,就像要把脖子甩掉似的,撲咚一聲,往下掉一掉。再一笑,又是撲咚一聲,再往下掉一掉。我扭過頭,輕聲的罵了句粗話,突然就想到了一件事情。「看到那女人了吧。」我指著街對面一個穿連衣裙的女人,她正背着一隻大包,面色略顯憔悴的快步走着。「看到了吧。」我再次指了指她,突然冒了這麼一句。他們都愣住了。看看那個女人,又看看我。「現在我來告訴你們,她的年齡,身高,體重,鞋碼,以及三圍。」他們一個個張大了嘴巴。其中阿強的張得最大。我說得慢悠悠的:「37歲,嗯,體重55公斤,身高一米六三,穿三十八碼的鞋,戴75C的胸罩。」阿強第一個反應過來。脖子很快就歸位了,而且還伸得特別長,像是要從街的這一邊,一直伸到那一邊去。「真的嗎?你是怎麼知道的呀!」「不信?不信你自己上去問問!」我嘴裏叼著煙,說得理直氣壯的。正說着,那背包的女人很快在街角上拐了彎,不見了。「再來一個!再來一個!」阿強顯然有點不過癮,急吼吼的說道。「行,再來一個就再來一個。」我一邊說,一邊四處張望着,觀察著合適的獵物。那天,我在街上一共說出了三個女人的隱秘數字。天熱,她們穿得都挺單薄的。兩個穿着連衣裙,還有一個上身穿了件小背心,領口開得很低,下面則是一條牛仔的西裝短褲。腿型倒是長得不錯,不是仙鶴,起碼也像小鹿,直直的立在那兒。我看得挺仔細的,其中一個穿連衣裙的,裏面好像連胸罩都沒戴,一晃一晃的,相當不雅觀。但我那幾個哥們都顯得特別興奮。這無疑是一種新鮮而好玩的遊戲。還挺刺激的。他們不斷向我打聽:「從哪兒學來的這一手呀。」「日本有這方面的培訓嗎?」「你認識她呀?」我當然一概不說。一概都不回答。眯眯的笑着,擺點譜。這樣一來,他們就更來勁了。當然,說歸說,真實度還是存在可以質疑的地方。但問題在於,沒人敢上去核實一下。就連阿強也知道其中的利害。「那是要吃耳光的。」阿強說。不過到了後來,他們還是找到了一個檢驗的方式。不是要去餐廳嘛,不是要去見那個什麼金斯基嘛。「過會兒,你就說說金斯基的吧。」他們幾乎是異口同聲的說。我們到餐廳的時候,大約是晚上九點鐘。這是個有點尷尬的時段。前一批用晚餐的人基本上已經吃完了,而真正的夜宵還沒開始。不過阿強告訴我說,金斯基她們要表演兩場,晚餐的時候一場,夜宵的時候還有一場。「不着急,不着急。」他一再的說道。我忍不住瞪了他一眼。「誰急呢,你才急呢,就憑那個騷娘們?她也配?」當然,這只是我想說的話。後來我還是忍住了。沒說。還沒走到餐廳門口,隔了老遠,我們就看到一個細高個子蹲在台階那兒,嘴裏「噢噢」的叫着。老狼一樣。旁邊還站了兩個人。一個小夥子正用力拍打他的背。另一個則要年長些,他不斷的長吁短嘆著。只要細高個子「噢噢」叫兩聲,他就接着嘆幾下氣,就像在說:「我是兇手,我才是兇手。」就在我走上台階,快要跨進餐廳大門的時候,發生了一件事情。一個女孩子從我後面飛快的奔了上來。她也不知道是從哪裏竄出來的,跑得飛快,並且還冒冒失失的撞了我一下。她明顯是在趕時間,直喘粗氣。先是踩到了一個哥們的腳,接着又撞在了我的肩上。小妞力氣還真不小。弄得我一個踉蹌,向前沖了一步。「沒長眼睛呵!」我那哥們立刻就罵了起來。我倒是沒說什麼,我的第一個反應是「小偷!」或者「打劫!」還記得陳喜兒的那本日記嗎?那本日記里有這樣一段:「1990年3月,在神戶街頭被一黑人搶劫。」當時的情形就是這樣。一堵黑牆從後面風一樣的刮上來,又風一樣的消失得無影無蹤。等到我清醒過來,才發現這是樁劫財劫神的事情。對,不是色,而是神。財是肯定劫跑了。人也給嚇得不輕。魂魄飛散,講的就是這個。這可是江湖高手才能做的。所以到了後來,只要有人用高速度碰我的身體,我的頭一個反應,不是小偷,就是搶劫。為了保持些體面,當時我沒喊出聲來。沒喊出聲來的另一個原因,是因為我在眼梢里隱約瞥到了一點──那小妞細長的個子,挺秀氣的。雖然只是背影,但我還是能確認那是個秀氣的女孩。她身上穿了一件奶白色的T恤,深藍仔褲,後腦勺那兒扎了個馬尾,綁得挺高。一晃一晃的┄┄「嘿!」我聽見了自己的聲音。但那肯定不是抓小偷或者抓強盜的聲音。「嘿──」這聲音有點類似於打招呼、想引起人注意、也許還有其它的什麼,我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的。她聽到了。腳步放慢了些。突然,她猛的回過頭來,朝我笑了笑,還做了個鬼臉:「對不起,真對不起了!」她大聲的說道。然後,她就又抬起那雙修長的細腿,朝店堂里跑進去,很快就不見了。那天阿強預先訂了座位。離舞台非常近。我們全都坐下以後,阿強又神秘兮兮的湊到我的耳朵根上,嘰咕了幾句。周圍亂鬨哄的,他的話我沒聽全,但大致的意思懂了,無非就是「連汗毛孔就能看清楚」之類。我仰起臉,哈哈哈笑了兩聲。笑聲挺刺耳的,聽上去,很像一個色鬼的笑聲。但心裏我是不屑的。我覺得,自己或許還真是個好色的男人,但我的好色,和阿強的肯定不一樣。我對女人的汗毛孔之類不感興趣。想想看,一個男人,一個光着屁股、趴在窗台上看了那麼長時間女人的男人。對於他來說,汗毛孔能算什麼!汗毛孔能算個屁!難道汗毛孔里能冒出綠芽芽來?難道汗毛孔里能長出白色的霧氣來?或者還是能濕潤潤的,滴得出淚水來?我估計那個叫什麼金斯基的,她的汗毛孔里就什麼都長不出來。所以對於我來說,就只能算是放屁,就只能算是臭狗屎。不過,進了餐廳以後,我倒是一直在東張西望。店堂里還有零星的幾桌客人。都喝得差不多了。其中有一桌好像還在行着酒令。「路見不平一聲吼,你不喝酒誰喝酒?」一個粗壯的大漢,臉紅脖子粗的,在那裏哇啦哇啦的叫。非但臉紅,脖子粗,就連脖子、以及脖子以下暴露在外面的部分,也都紅得像母猴的屁股。這傢伙手裏拿着酒杯,一個勁的在勸酒。他的對面,東倒西歪的站着一個矮個子。矮個子臉倒是不紅,反而煞白煞白的。他搖搖晃晃的,站都站不住了。但看來腦子還是清醒的,因為他總是重複著說同一句話:「萬水千山總是情,少喝一杯行不行?」整個的場面特別滑稽。其實,我一直都在尋找那個女孩子。剛才在門口看到的那個。她跑得那麼急,所以我估計她是進來找人的。要麼就是趕飯局,遲到了。但是我在餐廳里並沒有發現她。開始時我還懷疑她是不是進了哪一個包廂。我把一個服務生叫了過來,低聲問他:「包廂里還有人嗎?」他滴溜溜的去跑了一圈。帶了一種劣質酒精的興奮度,興高采烈的回答我說:「沒有啦,全在這兒啦!」我就把他趕到了阿強那邊,又把手裏的菜單扔給阿強:「你點菜吧,愛吃什麼點什麼。」然後,我給自己點了一根煙,猛抽了幾口。突然覺得有些悵然若失起來。這樣悶坐了一會兒,我把手伸到口袋裏的錢包那兒,捏了一下。在錢包的夾層里,放着一張照片。就是那張半身照。從「蛙人六號」包里掉出來的那張。一個穿白色T恤、深藍仔褲的女孩子,正站在一條鬧哄哄的大街上,使勁的朝着鏡頭擺手。這是一張我看過很多遍的照片。我發現,至少有兩個小細節,可以說明這是個快樂明朗、同時也涉世不深的女孩子。頭一個細節:她笑的時候,嘴角的形狀略微有些誇張。就像攝影師正在對她說:「七!」或者「茄子!」而她也高高興興的變換著嘴形。一會兒是「七!」一會兒是「茄子!」另一個細節:從照片上的光線來看,拍照的時候,正是中午一、二點鐘。太陽直直的照着,街上來往的人也很多。我估計,在那樣熱鬧的大街上,為了拍這張照片,一定進行了一些清場工作。「別過來,請讓一下,拍照呢!」她的聲音脆生生的,又尖又細。還直直的豎着。就像絲綢裏面挑了絲的部分。我和「星期五」呆在大魚池裏的時候,就不是這樣。我們表演擁抱、接吻,還有其它的一些下流動作時,閃光燈也會「啪啪啪」直閃。但我除了潮乎乎、粘兮兮,以及那股難聞的騷味以外,沒有任何其它的感受。我倒是經常會莫名其妙的想起一句歌詞:草原就是我的家。我認為這就是心態的問題,就是涉世未深或者涉世已深的問題。好了,話說回來。剛才,在餐廳門口見到那個冒冒失失的女孩子時,我就立刻想到了這張照片。她們出奇的相像。還不僅僅是白T恤,深藍仔褲以及馬尾辮的問題。穿白T恤、深藍仔褲的姑娘,大街上隨便抓抓,就是一大把。馬尾辮也是到處晃來晃去的。這些都不稀奇。甚至,當她回頭對我說「對不起」的時候,我的心猛跳了一陣。也是那種細細的眯眯眼。眼梢很長,直掃到後面的鬢角那兒去┄┄但這同樣不是問題的癥結所在。也不知道為什麼,一看到她,我就覺得,她是那種拍照的時候,喜歡傻乎乎說「七」的人,還煞有其事的叫着:「讓一讓,拍照呢!」好像這種傻事會有多麼了不起似的。當然,她不可能是照片里的那個人──「蛙人六號」的那位「阿慶嫂」。她看上去很小,可能也就十七、八歲的樣子,最多不會超過二十吧。用行話來說,還是一隻「青蘋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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