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節

第三十二節

我叫庄槍。我對四九露出笑容。我漸漸平靜下來,繼續把煙點燃。煙霧裊裊升起,由小及大,由濃漸淡。它們一開始還呈現出各種令人摸不著頭腦的幾何形狀,但很快,便雜亂無章地散入夜穹里,不再有什麼蹤跡。我皺起眉頭,夜穹似乎發出一聲尖銳的乾嚎。我豎起耳朵,乾嚎聲卻又沒有了。四九的腳邊已扔了好幾個空牛奶盒。他挪動屁股,嘟嚷了一聲:你剛才的臉色可真夠嚇人。他媽的,還吐得到處都是,害得我不得不買下這麼多牛奶。呵呵,剛才那個小店主眼睛都綠了,恨不得狂扁你一頓。我說:謝謝。沒事,能緩得過氣來的。四九擺擺手:晚上又沒喝酒,鐵定是那塊紅燒肉撐出來的毛病。老祖宗就這話說得好——肉食者鄙。哥們兒,以後別傻傻發愣了行不?我差點兒打110緊急狂奔了。我笑起來:你還準備「特工狂花」**傾情演出吧?四九也笑了:哥們兒,沒事就好。別想太多,想多了沒什麼好處。別把自己想得通體徹悟,想得心如死灰。該怎麼活還得怎麼活。我點點頭:對了,四九,我剛才愣了多久?四九皺起眉頭:扣除中間嘔吐的時間,大約有一二分鐘吧。庄槍,你要不要去醫院檢查一下?我往他肩膀上捶了一下:放心吧,死不了。我喃喃說着話,心裏卻恍惚起來,天狗、阿Q、女老師、修士、吳其仁他們也就出現在這一二分鐘的記憶里么?無數光環,忽明忽暗,我好像在騰雲駕霧中,身下這片草地時沉時浮,飄遊不定。我努力支起身子,盡量讓臉上保持着笑容。四九說:回家吧。夜涼了。我說:回家吧。四九說:明天記得再去排戲啊。別睡太晚。否則芋頭會把我撕成碎片的。我說:聽到了。我聽到了,並不等於我答應了。四九被芋頭撕成碎片與我有多大關係?我與四九分了手,苦思冥想。我還是想不清兩個個體之間是否存在什麼必然的聯繫。我悶悶不樂獨自走在回家的路上。月色已被流雲遮去,天上的神祗們也已不見了身影。一切就彷彿一大團粘稠的墨汁,讓人摸不著頭腦,也辨不清方向。一些奇怪的影子像田野里的花朵,粉紅的、淺藍的、暗紫的、金黃的……在眼帘深處晃來晃去。它們好像存在,又好像並不存在,讓人覺得所有的一切原來都是這樣不可思議。我咳嗽著,皮膚上忽然跳起一粒粒雞皮疙瘩。我用手去按,越按,它們跳得越厲害,越跳越快,最後心臟彷彿也要跳出嗓子眼來。我屏住呼吸。時間與空間是一扇石磨的雙面,遲鈍、緩慢、堅定地滾動着。一切都將被無聲無息磨成齏粉。冥冥中的神禰已被徹底的黑色湮沒,四面八方的壓力,讓人喘不過氣來,想叫卻又叫不出聲。四周黑乎乎,靜悄悄,仿若原始的莽原,隨時都有可能從一個未可明狀處跳出一頭猛獸。沒有蟲鳴與鳥啼,甚至於聽不到沙沙的腳步聲。不可言喻的黑暗一點兒滲入骨髓。壓力、粉碎、沒有聲音的呻吟……一些黑色的影子像是要傾塌下來,忽然以一種奇怪的姿勢在頭頂急速旋轉。漩渦越來越大,我忍不住低低地發出呻吟,可這呻吟的聲音轉眼即被漩渦吞噬得一乾二淨,連骨頭渣也沒有剩下。我在夜色里加快了腳步。我心知肚明這種無名的恐怖因為我這一天來的胡言亂語,正在我身後,輕手躡足,緊緊相隨。它們隨時都能把我的骨頭渣吞掉。它們有這個權利,也有這個實力,當然,這還得看我的骨頭渣是否硬到了能真正填塞它們牙縫的程度,它們或許才會提起咀嚼我的興趣。我想起了狼。最近市面上出現了一本書,叫《懷念狼》。我或許見過狼,那還是我收拾好行囊準備跟隨父母去城市的前幾天。我獨自去了大山深處。我想不起來當初自己為什麼要去,也許是鬼使神差,好讓自己多保留一點兒對大山的記憶吧。我在一處突兀的嶙峋黑岩上坐了許久,直到月色灑滿全身,這才想起了回家。我攀下岩石,慢慢往回走。我聽見自己的腳步沙沙地響,整個大山似乎也因為我的腳步聲而生動起來。我還哼起了歌,可忽然之間一種毛骨悚然的感覺讓我閉上了嘴。我抬起頭,在一個小山坡上箕踞著一條黑影。一開始我以為它是狗,但很快我想我是錯了——狗是會搖著尾巴來向人獻媚的,絕不會這樣冷漠地盯着我。我清清楚楚感受到只要自己一轉過頭,這頭眼睛裏冒着熒熒綠火的黑影就會以閃電般的速度竄下來,一口咬來。那天的月色好大,黑影的獠牙在月色中閃耀着光芒。我下意識地捏緊拳頭,不敢眨眼。松濤似海,月光似海,我看見自己的影子與這條黑影的影子就似大海里兩條廝殺着的魚,你縱我躍,你跳我撲。汗淌下來,牙齒咯吱咯吱直響,脊椎里的骨髓似乎被某種東西一絲一絲抽了去,手足也漸然發軟。我開始懷疑自己堅持下去的勇氣。我慢慢彎下腰,從地上撿起石塊,握在手裏,一步步朝黑影走去。關於狼,有很多傳說,我從小就聽村裏的老人說過許多。面對狼,千萬不要背轉身想跑,越想跑,越會激起狼的凶性,被輕易地追上、吃掉。要勇敢面對,縱然心底萬分恐懼,也得挺直身站在它面前。我喃喃說着,自己為自己鼓勁。黑影吃了一驚,往後退了幾步,忽然想起什麼,仰天一聲長嗥,身軀一閃,沒入荒草叢中。我呼出一口長氣,脊樑上一陣冰涼,手指已被手中的石頭割出口子。我把傷口湊至嘴邊,把鮮紅的血吮吸下去,也不轉身,一步步倒退著走,走了幾百步,這才回過頭來,往村裏瘋狂地跑去。狼是要吃人的,因為它餓。我們所生活的這個城市也會吃人嗎?我用袖子擦著嘴,聞到了冥冥黑夜中的血腥味。這股血腥味如此濃烈,從地面泛起,像一片色彩斑斕的毒蘑菇,一下子就鋪滿了整條街道。一輛警車呼嘯着急速駛來,撕開不遠處的黑暗,轟隆隆駛來,又飛快地沒入遠方的黑暗中,發出蟋蟀一般輕輕的鳴叫。我再一次飛跑起來。我回了家。我的女朋友並不在家。四九說我有一個女朋友叫小意,可為什麼她不在家?我為自己剛才未能把這個問題鬧明白一點兒而頭疼欲裂。我把屋裏所有的燈都統統打開,然後急不可耐地翻開所有的抽屜。我還是沒找到我的女朋友。一絲惱怒像野草般忽然要蓬勃生長,卻又一些莫名其妙的原因而無法探出頭。我把自己重重地扔上床,然後用力摟緊床上的被子與枕頭,皺巴巴地蔫成一團。人在黑夜裏是需要彼此的體溫來互相取暖的。我癱軟在床上,忽然意識到這句話的偉大與正確。我們是人,而真正喜歡孤獨的也許只有上帝。風發出嗚嗚的響聲,如兀鷹,伸出利爪,不停地往玻璃窗上撓去。我看見自己影子在燈光下,在床上翻滾著,像一隻即將溺死的魚。魚會被水溺死嗎?這世上還剩下多少條清澈的河流?我打了一個寒顫,跳起來,打開電視。屋子裏空空蕩蕩,我需要一點兒聲音。一個記者出現在電視屏幕上。他微笑着對身邊的放牛娃說:你放羊為的是什麼?放羊娃揮揮鞭子,漫不經心地說:賣錢。記者又問:賣了錢幹什麼?放羊娃擼了一把鼻涕,仰起被風吹裂的紫黑色的臉:娶媳婦。記者問:娶了媳婦呢?放羊娃有點兒忸怩:生孩子。記者臉上的笑容更多了:有了孩子呢?放羊娃奇怪地看了這個記者一眼,鞭子在空中「啪」一下響:放羊。放牛娃的身影遠去了。屏幕上出現了記者神情哀痛的特寫。我甚至還瞥見他眼裏滾動着的大顆淚水。他大手一揮,發出悲愴的聲音:救救這些孩子吧。只要我們多獻出一點兒愛心,就能讓他們走出這蒙昧的怪圈。我往地上吐出一口唾沫,把電視關了。貧窮與蒙昧並不可恥,可恥的是利用貧窮與蒙昧賺得自己盆滿缽溢的人。當然,我並不是指這個記者,他太年輕了,顯然,還沒有進化到「妓者」這個新物種里去。更何況能發出一點兒聲音,總比一點兒聲音也發不出來的好。我只是想起了吳其仁。我忽然明白了為什麼她要親手把那些書交給這些孩子們。她是他們的老師。老師,一個簡單而又純粹的名詞,因為良心的存在,所以它能在黑夜裏偉大。我笑起來。我們整天在城市的高牆裏忙忙碌碌又是為了什麼?賺錢,買房,娶美女,生小孩兒,小孩兒長大了再賺錢,買房,娶美女。我們一樣蒙昧。我們一樣被愚弄。我哈哈大笑,打開電腦,想寫下一點兒什麼,想了半天,只敲下一連串不明所以然的字元,它們在屏幕上扭著屁股跳着舞。我糊塗了,心裏越發不安起來,可又不知道是哪裏出了岔。我伸手端起桌子上的水杯,把水倒入嘴裏。水忽然溢出腥味。我閉上嘴,水卻從鼻子裏噴出來。我還沒來得及從椅子上跳起來,肚子裏的一些東西已如鋼刃一把,沿五臟六腑向上猛劈而來,我剛剛彎下腰,鼻子與嗓子眼裏就像開了二家調味鋪,酸的、辣的、甜的、苦的、鹹的、齊湧上來,發出巨大而又嘈雜的轟鳴聲,這轟鳴聲在一架被人砸壞了琴鍵的管風琴上來回跳躍,讓人還沒弄明白髮生了什麼事,就已經是毛骨悚然。一口穢物,飛濺而下。我的眼淚鼻涕齊刷刷地冒出來。病了。或許是急性扁桃體發炎。嗓子痛。痛。身體發軟,汗密密地出,粘乎乎,難受。沾在身上,又如針扎一樣痛入骨髓地疼。想喝水。我顫顫巍巍地再為自己倒好一杯水,湊到唇邊。嘴不敢大張,微張,仰脖,倒水,小心翼翼抿緊唇,防止有哪一個水分子做了逃兵,闔好牙關,柵上雙重保險。水在嘴裏晃來晃去。搖搖頭,苦笑。耳朵里嗡嗡直響,像罩上了大海螺。喉嚨深處,似有一貓爪在撓。微痛,可真他媽的癢!更令人惱火的是,這貓爪竟然把喉嚨堵了個結結實實。水滲不進去,聲音也透不出來。臉上的肌肉微微跳動。心裏慌慌的。肚內像有一團火,得往上面澆點水,火燒大了,不是鬧着玩的。只是喝水也會喝得這般艱難?一個平日裏不必去想只須服從本能的動作,現在竟然需要理性思維的指引。這實在有點兒搞笑。可為何自己笑不出聲?不管舌頭如何賣弄風情,也不管嘴裏的水伸出多少只溫柔的手指,兩塊變了形扁桃體活像兩個臉板得鐵青的士兵,不笑、不哭、不對話,嚴格執行着三不政策,目不斜視,心不旁騖,只干著一件活——用肥臃的軀體去塞滿每一個能塞進去的角落。真痛啊。大腦司令部下達的指示被這兩個操蛋的士兵拒之門外。水沒流下咽喉,反而又從鼻子裏溢出一些,一股酸酸的但絕不會是甜甜的滋味直撲腦門。我劇烈地咳嗽起來——這不是我說了算的,這是那個早就不見影子該死的本能說了算的。我在肚子裏小聲咒罵着。我是怎麼了?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我的咳嗽一下比一下急促起來。完蛋了!每咳嗽一下,身體就像被一把刀狠狠戳了一下,發出咯咯似乎就要四分五裂的聲音,被戳之處亦如同一匹受驚的烈馬,立刻跳將起來,扯著神經沿脊椎骨一路飛奔,一路嘶喊,骨髓濺起來,瘋狂的足蹄下還會有什麼是不可能?真痛,真有想喊媽媽的**。難怪身體的疼痛會讓一些人屈膝投降,這疼痛實在不好抵擋。真想伸手摳出那兩個王八蛋!我皺起眉,又往口裏倒入一小杯的水。自己不是醫生,並不懂如何切割扁桃體,若真抄起一把刀往自己嗓子眼裏捅去,只怕後果就不是瘋狂兩個字罵得過來。不能反抗,只能妥協。得放棄所有愚蠢的想法。劇烈的疼痛中,我聽見似乎有什麼東西正從眼角滾落。與此同時,眼前卻忽然冒出無數粒五彩繽紛的星星。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白痴庄槍的做秀時代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白痴庄槍的做秀時代
上一章下一章

第三十二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