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兒子

接兒子

十幾年前的微服私訪,李蓮英沒有跟去,但他幾乎算是服侍了皇帝一輩子,皇帝挑個眉毛癟個嘴,他都能將他的心思揣摩個兩三分。

更別說今天城外,見到顧霜霜時,如此的反常。

回了皇宮以後,坐立不安一整天,不時的問一兩句,『沈戰把顧霜霜帶回沈府了?』

李蓮英當然一一回答『是』。

那可還不怎麼的?這麼多人都看到了啊!

可皇帝問過一次,還要一次又一次的問,每次李蓮英回答『陛下,你已經問過了。』

他都會一臉迷茫,『是嗎?朕問過了嗎?』

如此魂不守舍!

半夜翻沈府的勾當,皇帝有多少年沒做過了?

還在在太子的時候,沈度的西南角就已經被他翻爛了。

有時候是跟沈十三一起躲沈國安,有時候是偷偷摸出宮來玩兒,有時候,是跟現在一樣,跟沈十三鬧了彆扭,專程來和解的。

但最後一種情況很少,就算還沒當皇帝的時候,他也是太子,不可能次次對一個臣子低三下四,這一輩子攏共也只翻過兩次。

第一次順利的達到目的后,第二次再翻,也跟現在一樣,被沈十三帶了人在牆角蹲好,他一進來就被套上麻袋打了一頓。

往後皇帝就不再來了。

誰還能是個傻子啊?專門來找打!

其實對皇帝,沈十三的氣性不大,生一會兒氣,睡一覺,過了明天他自個兒就忘了。

李蓮英搞不明白,明明都已經子時了,皇帝為什麼不能再等一下,等到第二天上朝,沈十三說不定就跟沒事兒人一樣了,為什麼偏偏要半夜來找打?

沈十三出了一口惡氣,也不再不依不饒,對一個侍衛使了眼色,侍衛就心驚膽戰的走在前頭,躬身道:「皇上,這邊請。」

娘啊!將軍沒跟我說要打皇帝啊!怎麼辦?孤男寡男,我會不會被殺人滅口啊?!

皇帝抹了一把嘴角的血絲,跟着那侍衛去了。

等皇帝走得沒影子了,江柔抓住沈十三的袖子,着急的問,「沒有了?這就完了?」

沈十三斜睨着她,「你還想怎麼樣?」

難不成還真想再給他一棒槌?!

江柔急說,「你不跟上去看看?」

他不跟上去,她一個人怎麼敢去聽皇帝的牆角?

沈十三反問:「跟上去看什麼?」

「看顧霜霜……」說了一半,她閉了嘴。

沈十三見她的模樣,心裏得意得不得了,臉上卻沒有表現出來。問,「你吃醋啊?」

雖然他對顧霜霜沒意思,但江柔的反應也太讓他不爽了!

在幽州的時候,明明情敵就在眼前,她居然穩如泰山,不僅一點兒沒表現出來丁點兒醋意,還該吃吃該喝喝,居然一句都沒有問過他!

什麼意思?

什麼幾把意思?

沈十三嘴上不說,心裏早已經不爽得很了!

江柔在城外同意收留顧霜霜,他除了高興可以揍皇帝一頓,還憋屈。

這個死女人真他娘的大度啊!

!江柔急忙道:「誰吃醋了?沒有。」

好吧,其實是有一點點……

但是對於顧霜霜的熱情,沈十三沒有表現出一點回應,她拈酸吃醋,很容易讓他覺得她是個妒婦好嗎!

同意顧霜霜暫住沈府,其實也有點想知道他們到底……

不!她一點兒也不想知道!「我,我只是好奇。」她欲蓋彌彰。

不管她如何否認,沈十三就是覺得她吃醋了,頓時心情大爽,攬着她往回走,一邊逗她,「好奇什麼?」

而另一邊,侍衛把皇帝帶到顧霜霜住的院子,只到門口,就躬身退下了。

皇帝再門口徘徊再三,終於下了決心,提腳進去,李蓮英被留在門口,不許跟進去。

今晚有月亮,院子裏罩了一層朦朦朧朧的月光,這裏很安靜,院子裏的人應該是睡下了,房間的大門緊閉着,從裏面栓上了門,他試着推了推,紋絲不動。

皇帝想了想,試着推了推緊閉的窗戶。

沒有鎖。

一絲風吹進房間,吹動了月白色的床幔,床上本來無眠的人瞬間警覺。

皇帝多年不曾干這種勾當,生疏了許多,有了剛才爬牆練回了一點熟手度,除了翻上窗戶時弄出了一點兒輕微的動靜,全程輕手輕腳,沒發出其餘的聲音。

他看了一眼沒有動靜的床,她應該是睡熟了。

只是,雙腳剛剛從窗戶上放下來,突然一陣惡風襲來,他還沒有來得及反應,只聽到『哐當』一盛,頭上一陣劇痛,他頓時覺得自己一定被砸開瓢了。

果然,片刻后就有溫溫熱熱的液體順着臉頰流下來,他伸手一摸,接着月光一看,一手的鮮紅,登時氣得一聲怒斥:「大膽!」

對面是古井無波的女聲,「何人夜盜將軍府?」

皇帝更氣一口氣直接憋在胸口裏,加上頭上的傷,差點背過氣去,「裝什麼裝?」

顧霜霜沉默片刻,漠然跪下,「原來是陛下,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她不知道來人是誰嗎?

她知道的。

從來人翻上窗子的時候,她就知道了。

那樣熟悉的一道身影,那樣熟悉的動作,但是她還是一花瓶砸了下去。

她知道不應該,但是控制不住。他不說話,又久久不走,顧霜霜就沉默的跪着,似乎是只要他院子站,她就能跪。

皇帝心裏憋悶至極,煩躁的想殺人,卻又不能在她面前露出半點失態,想了半天,他道:「謀害天子,知不知道什麼罪?」

……

一陣沉默,然後,他聽到了她的回答:「草民認罪。」

WTF?

皇帝有種一腳踩進了沼澤地的感覺。

他狠狠的說:「你以為你一人認罪就完了?齊家顧家,一個都別想逃,謀害天子,誅九族都是便宜你了!」

顧霜霜跪地的身子一僵,的臉在黑暗裏變得煞白,良久,她醒了一個五體投地的重禮,乾澀道:「一人做事一人當,求,皇上不要牽連無辜。」

皇帝冷笑一聲,「花瓶往朕腦袋上砸的時候,你怎麼想不到你家裏那些無辜的人?」

顧霜霜無力的辯駁,「是皇上翻窗戶在先,草民以為是飛賊。」

但她知不知道來人是誰,她自己心裏清楚。

而這種事,是萬萬不可能承認的。

誤傷和故意傷人,兩者之間,有極大的差別。

她言辭懇切,但不知道為什麼,皇帝就是覺得她在說謊。

她一定認出她了!

顧霜霜繼續說:「陛下先翻別人的窗戶,卻要誅別人九族,未免太沒道理。」

皇帝一聽,「那你的意思,全都是朕的錯了?」

顧霜霜搖頭,「不,是草民的錯,草民傷及龍體罪該萬死,千刀萬剮,絕不多言,皇上是個明君,草民相信,皇上不會亂殺無辜之人。」

她認錯態度良好,將所有的錯都攬在自己身上,隻字不提皇帝扒別人的窗戶在先,給他留足了面子,認錯態度無可挑剔!

但皇帝就是覺得心裏不痛快,她認錯態度越好,他就越不痛快。

顧霜霜半天沒有聽到回答,抬頭一看,剛好和皇帝的目光對個正著,只聽他說,「這麼為家裏求情,跟家人的感情和關係都很好啊?」

他突然天外飛來一句,把話題都扯歪到八百里之外去了,顧霜霜一懵,後知後覺的在他的語氣中聽到了咬牙切齒的味道。

她沒有多想,只答,「是。」

不管是齊家還是顧家,除了顧吏,她敬重齊夫人,信任齊知州,心疼顧夫人,顧吏可以去死,但其他人不能。

不想,只是簡單的一個字,卻惹得他勃然大怒,失控得一腳踹向她的肩頭,踹得她整個人一歪,倒在地上,整條手臂都麻木得沒有知覺。

她半天沒有緩過勁兒來,皇帝順勢蹲在她面前,問:「有多好?」

顧霜霜向他低頭,說白了也只不過是向權勢低頭,齊知州在幽州做官,性命被皇帝拿捏在手裏頭,她被抓住了把柄,她沒辦法。

可是心裏始終是不服的,並且不覺得自己有錯。

她才是被辜負的那一個,憑他是皇帝,就可以理直氣壯?

她深呼吸幾口氣,終究是忍了下來,直直的盯着他,忍住怒火,咬着牙說,「很好,闔家歡樂。」

皇帝仔細的品味這幾個字,「闔家歡樂?」

顧霜霜不再回答,他說,「你很不服氣?」

顧霜霜垂眸,掩住滿眼的怒火與悲憤,「不敢。」

皇帝指出她話中隱含的意思,「是不敢,不是不怒,是嗎?」

顧霜霜垂眸不答。

皇帝看她低眉順眼,怒極又不敢怒的樣子,心裏沒來由的窩火。

窗戶里透進來半絲月光,正好照在她的臉上。

她在沙場和男人一樣奔波幾年,對容貌疏於管理,肌膚早已不像十幾年前那樣吹彈可破,比多年前黝黑了一些,膚質也粗糙了一些。

不過五官依然漂亮。

當年在幽州的時候,齊家兩姐妹和顧霜霜並稱幽州三美,顏值十分能打,多年過去,再見沒有了那種驚艷感,她成熟了很多,不如當年嬌俏了。

像被蠱惑了,皇帝緩緩低下頭去,緩緩靠近那張臉,正在兩人要貼近的時候,顧霜霜猛然偏頭,聲音冷冷的,「皇上,請自重。」

皇帝像被一盆冷水從頭澆道腳,什麼心猿意馬的心思都澆沒了。

「你千里迢迢跑來盛京,不就是為了這個嗎?」

顧霜霜猛然抬眼。

那眼中的坦蕩與失望,看得皇帝心裏一窒。

片刻后,她眼中的所有情緒消失,只剩下一片漠然,她說,「陛下誤會了,草民多年前被人拿走了東西,如今上京,是來尋來了,可是我發現,被別人拿走這麼多年的東西,它早已被糟蹋得千瘡百孔,我……不想要了。」

鬼使神差的,皇帝問了一句,「什麼東西。」

「我的心。」

皇帝的眸瞬間陰鬱下去,眼中似有風暴在醞釀,「呵呵,顧小姐真是無辜啊,一切都是別人的錯了不成?」

顧霜霜說:「不,是我自己的錯,當初沒有看管好自己的東西,我活該。」

皇帝猛然起身,「朕在位這麼多年,什麼把戲沒有看過,欲情故縱?顧小姐,這招對我沒有用。」

顧霜霜的手臂有了些感覺,不再麻木,有些鈍鈍的痛,她忍痛爬起來,說:「隨你怎麼想。」

皇帝用很侵犯的目光,將她從上打量到下,突然道:「這招對我沒有用,但是,你費心費力,朕也不好讓你白忙一場,朕……。成全你。」

說實話,顧霜霜覺得皇帝像個神經病。

他的話,他的意圖,她大半都沒有懂。

既然已經把她像丟垃圾一樣丟掉了,現在又是在做什麼?

皇帝幫她解答疑惑,「你既然大費心機,朕也成全你,以你的門第,讓你做一個貴人,便宜你了。」

顧霜霜消化了一下他這句話的意思,當場愣住了,皇帝卻正大光明,從正門走了出去。

「站住!」

顧霜霜追出去,皇帝側首,鄙夷道:「怎麼?不滿意?皇后的位置給你,你敢坐嗎?」

身後的人沉默了很久很久,皇帝莫名的覺得不自在,覺得空氣中以一種名叫『悲傷』的東西在流動,將他緊緊的包裹,讓他喘不過氣來。

「為什麼?」

她的聲音很輕,是那種失望透頂之後的絕望,像是在問自己,又像是在問別人,「為什麼,要這麼對我?」

她一直在期待他回來娶她,現在他兌現他的承諾了,她卻心如死灰。

這不是她要的結果。

她以為她會嫁給愛情,但這個人是皇帝。

天底下只有一個人斷情絕愛——皇帝。

最是無情帝王家。

如果當初知道他是皇帝,她會敬而遠之。

後宮三千肅殺,比朝堂更可怕,一步一陷阱,一步一殺機,稍有不慎,牽連滿門。

而且,她要的是一個丈夫,不是萬分之一個。

他明明是厭惡她的樣子,卻在這時候讓她做貴人,這不是在捧她,是在折磨她。

顧霜霜摸著自己的良心,敢指天發誓,這輩子最不愧對的,就是他劉放,他憑什麼這麼對自己?

皇帝認真的想了這個問題,轉身面對她,「怎麼?朕對你不夠好嗎?你想要什麼,都給你,還不知足?」

她喃喃,「你知道我想要什麼?」

皇帝突然仰天哈哈大笑,笑聲中竟然帶了幾分悲涼,聽得站在門口的李蓮英一陣心顫。

「朕還能不知道?」撂下這一句話,他就走了,剩下顧霜霜一個人站在門口,愣愣的。

顧霜霜的房間離攬月閣不遠,皇帝像個瘋狂的囚徒,一路走一路笑,笑聲傳到江柔耳朵里,她覺得牙齒一酸,忍不住的問沈十三,「皇上不會瘋了吧?」

說完,立即察覺失言,捂住自己的嘴巴噤了聲。

沈十三把她從外側撈到里側,說,「他做了這麼多年皇帝,你也太小看他了,當誰都跟你一樣?」

江柔不服,「我怎麼了?」

不過,她的注意力還是在皇帝和顧霜霜身上,她抱了句不平,「我覺得顧霜霜不是那種人。」

當初她錯認沈十三為皇帝的時候,江柔跟她算是情敵,她或在暗中窺探沈十三,或在沈十三面前脫衣服,但骨子裏帶着一股倔勁兒。

江柔以前看不懂,現在懂了,她是不相信心上人把自己忘了另娶她人,不服氣。

在她的立場上,江柔才是搶了她心上人的那個三兒,即使江柔看起來很好欺負,她也從來沒有真正為難過江柔,她只是在自己的世界裏,不願接受現實,一遍一遍的努力。

甚至救了沈問,被人誤解,她也沒有辯駁一句。

她是高傲的。

現在往回想,江柔不覺得,如果當時沈十三真的要納她為妾,她會嫁。

這樣的人,跟沈十三口中那個貪慕權勢富貴、富有心計的人,不一樣。

沈十三道:「你有多了解她?」

江柔沒話了。

她對顧霜霜的印象,只是她的主觀印象和感覺,她確實,並不了解她。

第二天,天還沒亮,皇宮裏就來了旨意。

——

接顧霜霜入宮的旨意。

甚至都沒有給她備嫁的時間,直接一頂小轎,從沈府抬進了皇宮。

江柔匆匆忙忙起床梳洗,衣服都沒有穿完,采香就來稟報,「夫人,顧小姐……顧貴人已經出府,被接進宮了。」

江柔穿衣服的動作停下來,「這麼快?」

顧霜霜住在沈府,皇宮的旨意來了,沈十三當然要去接旨,但他衣服穿得慢吞吞的,似並不把接旨放在心上,動作難得的比江柔慢些。

聽聞采香說人被接走了,他的動作才快了起來。迅速穿好衣服,精神抖擻的大步出門。

江柔趕緊追上去,「這麼早,你去哪裏?」

沈十三語氣淡淡:「接兒子回家。」

江柔的魂瞬間就飛了一半。

接兒子?

還能接哪個兒子!

沈問啊!

她趕忙拉住沈十三,道:「現在天還沒亮,爹娘肯定都還沒起,哥哥昨天才回家,肯定也累得很,我們等天亮了再去吧,好不好?」

她說着,一邊給身後的采香使眼色,意思是讓她趕緊取江府通風報信。采香會意,一邊瞅著沈十三沒注意她,一邊往外溜。

沈十三停下腳步,用一種『小樣兒,我已經看透你,別想耍花招』的眼神看了江柔一眼,目光『嗖』的一下,像兩把飛刀釘在采香身上,頓時把人釘在原地,「你!就是你!給我站住!哪兒都不準去!」

采香頓時看向江柔,請求指示。

江柔別開目光,「……」

你看我做什麼?

注意隱蔽保護我,別看我……

沈十三傲嬌的哼一聲,江府這麼近,他竟然是騎馬去的。

並且不帶江柔!

江柔匆匆忙忙追出去,只能看到一個背影了。

這架勢哪裏是去接孩子?簡直就是去殺孩子!趕緊追啊!

江柔起碼比沈十三晚到一刻鐘,到了江府門口,她卻傻眼了。

江府大門緊閉,像是家裏沒有人。

不應該啊?

要是家裏沒人,那沈十三就該原路折返回去了,可是她並沒有看見沈十三。

她猶豫了下,上去敲門,敲了半天也沒有人應,她喊了一聲,「有人嗎?」

半晌,門口傳來一聲鬼鬼祟祟的回應,「是小姐嗎?」

這是家裏看門的小童,江柔聽得出來他的聲音,她趕忙道:「是我啊,家裏怎麼關着門,爹娘不在家嗎?小問昨天是不是過來了?」

江府每日卯時開門,現在天雖然才蒙蒙亮,但早已過來卯時,平時硃紅色的大門早就敞開着,今天是怎麼了?

「昨天小二少爺過來了,說姑爺要他的命,來躲一下,從昨天開始,夫人就吩咐下來了,關門,誰來都不準放進來……特別是姑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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