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今天沒事?

你今天沒事?

『有病就治病』

方小槐從當大夫的第一天起,這五個字,簡直是她聽過最任性的五個字了。

雖然一琢磨,好像沒有哪裏不對。

但是又感覺哪裏怪怪的……

可她已經不敢再追問江柔任何一句話。

她看得出來,這個女孩兒很傷心。

大夫這個職業,可怕之處不在於你要經歷很多生離死別,而是在於日復一日冷眼看着旁人在悲歡離合中掙扎,很容易漸漸磨滅最初的信仰,失去一顆敬畏死亡的心。

方小槐自覺,這麼多年,她已經不會再被病人的情緒牽動自己的感情。

可是這個女孩兒深藏的悲傷,還是讓她忍不住動了惻隱之心。

覺得自己剛才表現得實在太過分,方小槐正了神色,安慰江柔,「下官開兩劑方子,夫人按時服用,雖說不一定有多大效果,但應該比現在好一點,以後下官再來複診,下官一定竭盡全力。」

江柔點點頭,讓采香送人走。

采香還想說什麼,沒能說出口。

方小槐說得斬釘截鐵,再多說也沒有意義,心裏打定主意勸勸江柔,讓沈十三多請兩位太醫來看看。

方小槐留下藥方就走了,采香把江柔扶回房間里,剛想開口勸她,她卻把采香趕了出去,留自己一個人在房裏。

采香不放心,想陪着她,但江柔執意想一個人待一會兒,只能退了出去。

采香覺得張姚氏跟江柔的關係親近,想去找她來勸勸,結果江柔攔住了她,封了她的口,不讓她對讓任何人提起。

采香在房門外擔憂的踱步,又不敢把此事告訴第四個人,直到晚上也不見江柔出來,她也不敢去喊她吃飯。

心想她身子本來就羸弱,這下再時不時的餓著,可該怎麼辦才好!

等天色擦黑,房門開了,江柔從裏面走出來,神色依舊很平靜,只是眼圈兒又紅又腫,顯然是已經哭過一場了。

采香想安慰她,卻不敢提及下午的事,一時無從下口,只能先求她吃兩口放。

她也只是試試,原本以為江柔會說沒胃口,卻沒想到她點頭說,「隨便吃點就行了。」

主子說隨便吃點,做下人的哪敢真的讓她隨便吃點?

晚間的飯菜,采香一直讓廚娘熱著,只等這江柔隨時餓了隨時都能吃。

但等江柔坐在飯桌上,采香又憂心了。

因為她真的只是隨便吃了點。

一大桌子菜擺在她面前,前後加起來,最多沒動超過十筷子,就說飽了。

采香想分散她的注意力,於是說:「今天下午張娘子帶着小哥兒來找過夫人了,說小哥兒想夫人了,夫人要過去張娘子那裏坐一會兒嗎?」

今天下午張姚氏確實來找過江柔了,小安安吵著要姐姐,但采香推說她在睡覺,擋了回去。

江柔本來想說去,結果轉念一想,覺得自己眼睛肯定還腫著,就說,「今天晚了,明日再去吧。」

然後就說困了,又把采香趕出房間,自己一個人獃著。

方小槐說江柔不能懷孕的那一刻,她沒有什麼反應。

但這個消息經過時間發酵,就忍不住悲從中來。

她不喜歡沈十三,但不代表她不想要一個孩子。

在這方寸之地里,她從來沒有安全感。

這裏的一切都不屬於她。

錦衣玉食,榮福富貴,都是別人賜予,什麼都不是她的,連丈夫也不是她的。

如果有一個孩子,這個孩子會是她的,獨屬於她,血脈相連,不能割捨。

現在也沒有了。

她註定要在這孤獨的地方,孤獨的老去,孤獨的死亡……

臉上又濕了一片,江柔伸袖子擦乾淨。

她想。

算了吧,有些事情,命里沒有,強求不得。

采香仔細聽着房間里的動靜,不敢懈怠,生怕自己一松神,江柔就想不開,作出什麼傻事來。

畢竟,她看上去,也不是那種承受能力很好的人。

**

皇宮。

密探跪在皇帝面前,一五一十的稟報江柔的來歷,「沈將軍昨天帶回來的夫人,就是前些日子放出府了的江夫人,將軍這次去往蜀國,在襄陽落腳的時候,兩人又碰上了,將軍讓霍軍師連哄帶騙加威脅,江夫人又嫁給了將軍,只不過這次是做大夫人。」

皇帝驚訝了。

沈十三他是最了解的。

這個放了又抓回來的行為,顯然不符合他的一貫行事作風。

卓家女兒的上位之路,恐怕難了……

密探又道:「臣還查證了一事,今日沈將軍請了方小槐,方太醫,到府上給江夫人治療體寒之症,結果看出了江夫人的不孕之症。」

「不孕之……你說什麼?再說一遍?」皇帝的聲音徒然拔高了八個調。

他本來已經準備放棄了,結果『不孕之症』四個字,又讓他看到了希望。

不能生孩子,還做什麼主母?

做妾都是便宜她了!

密探又重複了一遍,「江夫人診出的是不孕之症。」

皇帝問:「這事沈十三知道了嗎?」

密探回報,「沈將軍應當還不知道,方太醫才自沈府出來,口風比較嚴實,屬下是偶然聽說她今天去沈府看診,特意繞去太醫院查證才得知此事。」

皇帝一拍桌子,激動得站了起來,「宣沈十三進宮。」

沈十三一天都呆在軍營,等天色晚了,自然就準備打道回府而來,結果被皇帝一道詔命含進了宮。

他不是很耐煩。

不是昨天才進了宮嗎?怎麼今天又來?

見了皇帝,他自然沒有好臉色,硬邦邦的一句「有屁快放。」就砸皇帝腦袋上了。

皇帝明明是急詔,此刻卻突然不急,慢悠悠的跟他賣關子,「可知道朕今天何事召你?」

「不知道。」

「哦,你不知道也是正常。」

沈十三怒了,「到底什麼事?沒事老子就回家了。」

皇帝道:「聽說今天方小槐給你的新夫人看診去了?」

沈十三一副你管得真多的模樣,「恩。」

皇帝又道:「那你知不知道,你家新夫人診出什麼毛病了?」

沈十三剜了他一眼,「老子不知道難不成你還能知道了?」

皇帝簡直就要把『我很開心』四個字些在臉上了,懶洋洋的說:「我當然知道了。」

然後一字一頓的說:「不孕之症!」

沈十三反應了一下。

沒反應過來。

再反應了一下。

還是沒反應過來。

努力不懈的還反應一下。

……老子不能做爹了?

老子沒兒子了?

恩?!

怎麼回事?!

皇帝沒有再跟他掰扯語言藝術的心情,直接嘲諷,「連孩子都不能生的主母,算什麼主母?趁早讓賢算了,我看卓雅秋就不錯。」

沈十三還沉浸在『不孕』這兩個字裏面,有點懵逼,皇帝一懟他,他一句話就嗆了回去,「你覺得不錯就拿去啊,老子白送你!不要錢!」

皇帝訕訕的閉了嘴,給他時間去消化這個問題。

等沈十三徹底接受了這個消息,他又是魔咒一樣的四個字問皇帝,「還有事嗎?」

皇帝愣愣道:「沒了。」

沈十三:「那我走了。」

「給老子回來!」

光明正大的抗旨,沒回來。

太極殿又被噼里啪啦砸了個稀碎。

采香又在門口,看到了冒着夜色,一身風雪的沈十三。

依舊讓她別吵吵,自己進了房間。

此時已過戌時。

房間里點着燈,不像昨天一樣冰冷漆黑。

江柔在桌子上點了兩支蠟燭,把綉架搬到桌子旁,正在做刺繡。

屋子裏燒了暖暖的碳,沈十三進屋脫了外套,不是很高興,「喜歡就讓綉娘幫你做,大半夜的還熬著做什麼?」

熬瞎了眼睛,看你找誰哭去!

江柔見他回來了,放了手中的刺繡。

眼睛已經用冷帕子敷過,半點看不出剛剛曾經情緒崩潰過一場,「閑着沒事做,打發時間的。」

沈十三沉默的洗漱,沉默的上床。

江柔也沉默著。

兩人誰都沒有再說話。

江柔在綉架旁坐了一會兒,沈十三喊她,「過來睡覺。」

江柔收了綉架,吹了燈燭,脫了衣服,靠到挨牆的那一面,背對着男人。

她剛剛一睡下,沈十三長手一撈,把她撈到懷裏,沒好氣的說:「今天不冷了?睡這麼遠?」

江柔嵌在他懷裏,小小的一隻。

沈十三手伸到她衣裳里,開始上下其手。

正要翻身上去的時候,江柔抓住他的手,聲音輕輕的,「將軍,今天方太醫來過了。」

沈十三沒再動作,「嗯。」

江柔繼續說,「也已經看過病了。」

「嗯。」

「方太醫說……我……以後不會有孩子了。」

「嗯。」

江柔試着推了推沈十三,「將軍,你睡著了嗎?」

耳邊傳來男人低沉的聲音,「沒有。」

江柔心裏一跳,強自鎮定,重複這句無比殘忍的話,「方太醫說,我不會有孩子了。」

身邊的人很久沒有動靜,久到要不是身上還有溫度,江柔都要以為他已經走了。

很久,他說,「知道了。」

江柔:「……」

知道了?

然後呢?

江柔努力了很久,鼓起勇氣,想將打了一下午的腹稿說出來,結果很久,只憋出一句,「將軍,沒有孩子,你……放我走吧,留我在這裏,會讓你淪為別人的笑柄,我……」

怕他淪為笑柄是假的,想走是真的。話還沒說完,就被沈十三一巴掌狠狠的打在屁股上,「放屁,誰敢笑老子?」

他這一巴掌力氣打得絕對不小,江柔的眼淚花兒都要疼出來了,要不是不好意思,真想伸手去揉揉。

江柔張了張嘴,伸手不見五指的床幔里,沈十三就像知道她又要開口一樣,又是一巴掌狠狠打在剛才的地方,惡狠狠道,「睡覺!」

剛才不老實的手居然也安分了下來,讓江柔枕着一隻手臂,另一隻手環在她腰上,竟然是睡素的!

江柔心裏像打翻了五味瓶。

從再踏進這裏,她就知道走不出去了,只是想不到,這樣的她,沈十三居然也願意留着……

到底是白天哭累了,就算心裏裝着事,也慢慢的睡著了。

等她沉入夢想,環住她的沈十三睜開眼,一雙凌厲的眸子在黑暗中亮得嚇人。

他把江柔往懷裏樓緊了些,終於也閉上眼睛,漸漸的睡了。

由於沈十三抑制了自己的獸行,第二天的江柔起來得格外早。

今天很意外,沈十三居然還在身邊。

江柔算起得比較早的那一類人,但沈十三比她起得更早,不管是行軍,還是在黑風寨的時候,基本上每天早上起來,身邊的床位都是空的。

沈十三每天起床也不喊她,自己去做自己的事,讓她睡飽了再起床。

江柔滿打滿算跟着沈十三快近一年的時間,認真回憶起來,居然沒有哪一天,起床的時候,他還在身邊。

他早已經是醒了,靠着床桓,手裏拿着她昨天的刺繡,一臉不屑的打量,見她睜眼,就立即表達自己的嫌棄,「你繡的這是個什麼玩意兒?還值當熬到深夜?」

他當然看不出這是個什麼,因為只綉了個開頭,上面也就幾根線組成疑似圓形的不規則線團而已。

江柔坐起來,指著其中一個圓形對他解釋,「這個是牡丹,還沒有綉好,所以看不出形態。」

沈十三把東西丟給她,「別把眼睛綉瞎了。」

江柔覺得好奇,「將軍,你今天沒事么?」

沈十三頓時就覺得對方不知好歹,眼睛一瞪,「你想我有事?」

江柔縮了縮脖子,「沒有。」

江柔爬到床外面,把手裏的刺繡放回綉架上。

剛一放下,采香就在外面敲門,「夫人,奴婢進來送水。」

江柔說,「進來罷。」

采香帶着兩個丫頭,送進來了洗漱用品,沈十三吩咐他們,「東西放下,出去。」

采香放下銅盆,就退了下去。

江柔從銅盆里絞了洗臉的帕子,服侍沈十三洗漱,等兩人都收拾好了,郭堯又來敲門,「將軍,早飯已經準備好了。」

沈十三率先走在了前面,江柔緊跟上去。

飯間平平淡淡,沈十三還是吃得很快,但今天他像開了竅一樣,放了碗之後,居然曉得坐在一旁等江柔吃完。

因今早是跟沈十三一起吃飯,張姚氏就在另外的飯廳用飯,席間只有江柔和他兩人。

雖然沈十三已經盡量讓自己看起來眉目溫和一點,但是從沒等過人的他,這樣反常起來,江柔心裏還真有點瘮的慌,見他放了筷子,草草的扒了兩口,就也說飽了。

沈十三聽她說吃完了,站起身就走,江柔以為他又要去軍營,就沒跟上去。

等沈十三走出一段距離,回頭一看,身後連個人毛都沒有,頓時就怒氣沖沖的倒回去,看到江柔還坐在那兒,就吼她,「跟上來,你是豬嗎?」

江柔委屈巴巴的跟上去。

沈府很大,極其大,沈十三人高腿長步子也大,江柔的小短腿實在跟不上,要小跑着才能跟上他,最初一段距離后,體力消耗完了,速度也跟不上了,自然就拉開了一大段距離,要采香扶着她,才能勉強快一點。

但這勉強快的這一點……仍然跟不上沈十三。

郭堯跟在沈十三身邊,看到江柔在後面跟得兩條腿幾乎都不着地了,實在忍不住,提醒他,「將軍,夫人落在後面好遠了……」

言外之意是,你走慢一點。

結果沈十三扭頭一看,見江柔又落後那麼遠,大聲吼,「走快點。」

郭堯:「……」

江柔讓采香扶著,提着裙子,乾脆就憋著一口氣,快步跑了起來。

等上氣不接下去的跑到了他跟前,沈十三又邁開步子走了。

沈十三沒說要帶她去哪兒,她也不敢問,只能跟在他身後,接受這變相的操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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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軍搶親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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