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冬夜的火

二十、冬夜的火

冬夜裏突然燃起了一把不該燃起的火。在此前,一萬多名知青冒着零下二三十攝氏度的嚴寒,密謀麇集岡古拉場部

聽着最後一串急促的馬蹄聲漸行漸遠地消失,我又在木板路上呆站了會兒。「中央」這時刻派什麼人來搞什麼「退伍軍人情況檢查」嘛?!我在報告裏寫得非常清楚,退伍軍人事件已經「結束」,現在解決岡古拉問題的關鍵是要搞清楚高福海到底是個什麼樣的人。而要真正搞清楚這一點,需要時間,也需要讓岡古拉穩定一段時日。這時候派人來檢查什麼退伍軍人事件,純粹是沒事找事,平空添亂嘛!是鎮里那幾個傢伙沒及時把我的情況報告呈交上去,造成上級錯誤決策,還是上邊的人確實另有打算,另有部署?這時刻,的確非常需要直接跟上頭的人通上話,哪怕能跟宋振和或張書記通上話,把此間的情況再強調強調,說說清楚,澄清所謂「中央來人」的謠言,以挽救時局於一旦。

要知道,如果整個哈拉努里地區的知青和各大城市的支邊青年都涌到岡古拉來找所謂的「中央來人」,一萬多人麇集岡古拉場部,萬一遭遇強大寒流和暴風雪的襲擊,就可能釀成災難性的後果。即便這些情況都不發生,只是把已經平靜下來的退伍軍人的情緒再度激發起來,事情也很不好辦。再往深里想,從知青、支邊青年,到退伍軍人,再「引爆」其他人群的情緒,這局面就更不好說了。局勢脆弱啊!

如果能及時勸阻那所謂的「中央來人」此時別到岡古拉來,就能有效勸阻那一萬多人湧向岡古拉。(哪怕你緩來些日子呢?開了春再來,行不?那時,所有的公路都會泛漿,都成了泥巴湯窩窩。誰想來「鬧事」,也鬧不成了啊。)

韓起科這狗屁孩子是個明白人。他當然知道這裏的利害關係。

但是,他真的能在兩個小時內,給我找到一部能直接跟外界說上話的電話機?他有恁大的能耐?這可真是太有點「天方夜譚」了……

但瞧他那樣兒,好像挺有點把握似的。那就走着瞧吧。

想到這裏,我趕緊騎上那輛臨時從高福海家後院倉庫里找出來的破自行車,回到學校去找教員中那兩位上海知青了解情況。但看樣子真要出什麼大事了:那幾位知青和支邊青年教員全不在。平日裏,天一黑,他們都很少出門的。真的都去參與「密謀」了?問那位從省博物館下放來的教員,他也說不太清楚,只知他們幾位是約好了一塊兒走的,說是今晚全岡古拉的知青和大城市支邊青年有「統一行動」。別的就不知道了。我趕緊去辦公室,給高福海打電話,把這情況向他作了彙報,並順便問他,是否已經跟鎮里的領導通上話。他說正讓總機在要哩。「不好要啊。每回要個長途,都跟女人難產似的。要死要活地得折騰好半天。唉……」他焦慮地說道,嗓門兒都有些沙啞了。

「還要我做什麼嗎?」我問。

「你……」電話里傳來高福海拉長了的說話聲,「先就這麼待着吧。」

「場長,我在情況報告裏沒經您允許,私自加進了不該加的內容,的確犯了嚴重錯誤……」我小心翼翼地檢討道。

「好了。這會兒不說這事兒。」高福海答道。

「您處分我吧。」我說道。

「我說這會兒咱們不說這事!你聽不懂?」高福海突然火了。我忙知趣地閉上嘴。然後,他也不說話了。但只聽他在電話那頭喘著粗氣。過了一會兒,他突然又問:「你能上朱副場長家走一趟嗎?」

「幹嗎?」我忙問。

他猶豫了一下,吩咐道:「你去請他上我這兒來一趟。」

我心裏一咯噔。他們場一級領導幹部家裏都安著有電話。不使電話通知,為什麼偏要我去走這一趟?是想試試我這個時候去跟朱李等人接觸,會做什麼小動作?他真把我顧卓群看成啥了?我控制住一時間湧上心頭來的委屈和不快,長長地吐了口氣,對他說道:「場長,這時候我不想上朱副場長家去。不想見他們。如果您一定要讓我來通知他的話,我可以給他打電話。但我不去。」我特彆強調了最後三個字:「我不去」。他大概完全沒想到,剛才還在請求處分的我,瞬間卻又變得那麼「不聽話」了,便不由得愣怔住了,而後卻用挺平和的口氣對我說道:「那就算了。電話,我讓桂花打吧。」而後他又問:「學校里還有多少小分隊的人?」我答:「一個都沒了。今天不是休息嗎?」他「哦」了一聲,想了一想,又說了聲:「那就算了。」便掛了電話。我看了看那塊雙鈴馬蹄表,覺得該上韓起科那兒去了,便趕緊推出那輛破自行車,向高地上跑去。但沒跑幾步,想到上高地,騎自行車不合適,又把車子推回屋裏,鎖上,撒開了步子,大步流星地往高地趕去。

但等我趕到,卻見兩名小分隊的女隊員在韓起科的屋子裏等着我。她們告訴我,她們是奉「韓分隊長」的命令在這兒等我的。我忙問:「起科呢?」她們說:「在那邊安電話哩。」我忙問:「那邊?哪邊?」她們笑笑,說:「您就放心大膽跟我們走吧。」然後她倆帶我向屋后的高地上走去。這是個大漫坡。而且是頗有些起伏的大漫坡。兩個起伏中間,形成一些倒馬鞍狀的地形,當地人俗稱「槽子溝」。很快,我們就沿着一個這樣的「槽子溝」,向高地縱深走去。走了十來分鐘,未見盡頭,而腳下的雪卻越來越深。「槽子溝」也越來越開闊。兩邊形成越發平緩渾厚的高坡。只是天黑,只憑雪光,看不太清楚坡的那邊還有什麼坡。我開始起喘。而那兩個女孩卻一切都照舊似的,互相手拉着手,依然走得飛快。我只得大口地喘著,笑着叫喊道:「孫二娘哎,你們要把我帶到什麼地方才下手?要殺要剮,就近吧。別費那勁兒了。我已經不行了。」她倆愣了一下,回過頭來很困惑地問:「您嘟嘟囔囔地在跟誰嚷嚷呢?孫二娘?孫二娘是誰?」我知道她們沒讀過《水滸》,也就作罷了,忙說:「沒事沒事。走吧。快走吧。只是求你們稍稍慢一點兒。」

又走了十來分鐘,黑暗中,我覺得她倆把我引進了一個居民區。有樹,有房子。但在這「居民區」里走了一會兒,才發現這兒所有屋子的窗戶子都沒燈光,黑燈瞎火的,挺有些人。再仔細一瞧,這些屋子居然沒一間是完整的,斷壁殘垣,四下里甚至連一條野狗都沒有,彷彿走進了陰曹地府。(後來我才知道,這原是一處由於耕地嚴重次生鹽漬化而被迫放棄了的居民點。)我左顧右盼,腳下不覺加快了步子。不一會兒,走上了這「居民區」後頭的一片高地。這高地緩緩隆起,同樣被厚厚的雪復蓋着。並在這高地的最高處,居然出現了一點燈光,還隱約出現了幾個在雪地上忙碌的身影。這讓我的心頓時不由得輕快了許多。

燈光所在,是一個大地窩子。那兩個女隊員剛把我領進這地窩子,韓起科帶着幾個小分隊隊員就迎了上來,說道:「您先暖和暖和。一會兒就能通話了。」我打量這地窩子,足有二十來米長,七八米寬。前身很可能是個大菜窖。兩根立柱上分別掛着兩盞馬燈。地窩子當間放着一張矮腿桌子。桌子上放着一部電話機。這機子一眼就能看出是自己用零部件拼裝起來的。外殼居然使用了一部老式真空管收音機的外殼。另外還有一個附件跟它相連。當時我並不懂得這個附件是做什麼用的。後來才知道,它就是所謂的載波裝置。聯上它,就能給通話加密,別人再也竊聽不到你通話的內容了。在那個年代,它也應該算是一個「高科技」裝置了吧。矮腿桌子上還放着一個老式的木殼座鐘。碩大的鍍銅鐘擺在昏暗的燈光里,喑啞地響動着。我看時針的指向,兩個小時的約定已經到了。為什麼還不開始通話呢?還在等什麼?另外,這裏怎麼會有這樣一部外線電話?它得到高場長批准了嗎?我心裏正暗自嘀咕,韓起科走過來告訴我,他派了些人去架線,也就是說架起一段線路,把地窩子裏的這部電話機跟一條直通哈拉努里鎮的電話線相連接上。這段線路大約有三公里左右。他安排了三個小組,分段去架。現在,其他兩組的線路都已經架起,只剩趙光帶領的那一組還沒消息。「不會出啥事吧?這小子手腳挺麻利的。這麼點兒活兒,早該完事了。」張建國擔心地問。他是第一組的負責人,回來都好大一會兒工夫了。「要不,我帶些人去找找?」范東問道。他是第二組負責人,回來也有一會兒了。見韓起科只是不表態,一個女隊員悄悄地瞟了他一眼,低聲嘀咕道:「趙光這小子最近情緒挺反常的。他不會帶人跑了,去干別的什麼了?」「你說他能帶人跑哪了?他還能幹啥去了?」張建國平日跟趙光關係最好,所以最聽不得小分隊里有人數落趙光。「不過,都這時候了,他們真該回來了。起科,我帶人去瞧瞧吧。」范東再次請求道。韓起科遲疑了一下,說道:「別急。再等等。」韓起科嘴上說得平靜,心裏卻比誰都緊張。晚飯前確定由建國、范東和趙光各帶一組人馬去架線,這三個組剛出動,他就有些後悔。後悔不該派趙光去當這組長的。趙光這小子這階段的確有些反常。這小子跟他那個老爸趙大疤,都有點像泥鰍,渾身滑溜溜的,讓人抓捏不住。韓起科被撤職后,他基本上就不怎麼再跟韓起科來往了,今天說起架線安電話的事,不知道又動了他哪根筋,突然顯得十分的積極。他這「積極」里,會隱藏着什麼名堂呢?韓起科忐忑……

不一會兒,一陣雜亂的腳步聲從雪原上匆匆響來。還有馬的嘶叫聲。地窩子裏的人忙迎出去。剛走到地窩子門口,就遇見趙光那組的副組長王連寶帶着幾個組員匆匆走進了地窩子。仔細一看,連寶等人臉上都帶着新落下的傷痕。衣服也有撕扯的痕迹。建國范東忙把他們帶到起科跟前詢問。連寶把腳扣和電工工具包重重地往地上一扔,訴說道,趙光這小子帶着他們,到了線路工地上,半天也不下令開工,然後就跟組裏的這幾個隊員說:「偷架電話,是高場長最煩心、最痛恨的事。也不知道起科到底是咋想的。他自己被撤了職,還硬拽著大傢伙這麼蠻幹。這樣下去,誰都沒好下場……」連寶問他:「你剛才在起科跟前咋說得那麼好聽,一背過身到這兒,咋又說這些胡球日鬼的話。你是啥人嘛。」趙光說:「在韓起科跟前,你們這一大幫子沒頭腦的東西都跟着瞎起鬨,我能說啥?反正這種事,我們不能幹。」說着,招呼組裏那兩個跟他最要好的哥兒們就要走。連寶撲上去勸阻。雙方各不相讓,後來就狠狠地打了一架……

「他人呢?」韓起科聽完連寶的敘述,忙問。

「走了。」連寶恨恨地答道。

「上哪了?」韓起科再問。

「可能上高場長那兒告狀去了吧。瞧著像是朝那個方向走的。」組裏另一個隊員答道。

韓起科不作聲了。趙光去高場長那兒告狀去了!這正是他最擔心的事。如果真是這樣,事情就很難收拾了。高福海是無論如何都不會原諒有人背着他偷偷地安裝外線電話的。不管這人是誰。多年來,高福海很明白,要想控制住遙遠的岡古拉,就必須控制好這個「外線電話」。因此,如果他知道了韓起科偷架外線電話,絕對不會輕饒了他的。但這會兒已經顧忌不了那麼多了。「哦……」韓起科強壓下劇烈的心跳,又問:「線架上了?」

「架上了。要不是那小子攪和,這點活兒,咱們早幹完了。」連寶從桌上撕下一塊舊報紙,擦了擦額角淌下的鮮血。兩個女隊員忙從一旁的擱板上,取下一隻救急包,為他做緊急處理。「你們咋打得恁狠哩?」一個女隊員心疼地問。一個臉上同樣被打傷了的男隊員咬着牙說道:「你可不知道,趙光那狗日的真打啊,抄起一把鐵杴就往連寶頭上砍哩。不過,那小子耍耍小聰明,動動嘴皮子還行,抄傢伙打架,還差點勁咧!再說,他那邊的人也沒我們這邊的人多啊!這不是自找嗎?!」說着,在場的隊員們又都開心地笑了起來。韓起科的臉色卻陰沉得更厲害了,下令讓所有在場的人趕快收拾起東西撤。包括我。他對我說:「顧校長,您也快撤。」我問:「不打電話了?」他說:「恐怕來不及了……」我忙問:「什麼叫『恐怕來不及了』?」他說:「沒時間跟您解釋了。你趕緊撤。快撤。」看樣子,他是想留下自己一個人,用電話跟上邊報告情況。即使讓高福海發現了,也不會連累別人。他這麼安排著,但已經來不及了。他的話音沒落,高福海親自帶着一卡車的武裝值班民兵,趕來包圍了這個大地窩子。韓起科來得及做的最後一件事是,把連寶和參與打架的幾個男隊員藏進了大地窩子最盡頭的一個小間里。那裏最早是存放時令鮮菜細菜的地方。他來得及跟在場的隊員說的最後一句話是:「電話的事和打架的事,誰問你們什麼,你們就死咬住一個不知道就行了。把所有的事情都推我身上。聽明白了?!」

高福海這一回是真生氣了。他衝進地窩子,抓起那個附帶有載波功能的電話機,二話不說,就朝韓起科頭上砸去。韓起科沒有躲。他知道這時不能躲。越躲,高福海越生氣。機殼裏裝有一塊好幾公斤重的磁鐵。它就帶着這幾公斤重的傢伙,在空中飛出一個並不典型更不優美的拋物線,直直地砸到了韓起科的腦袋上,讓他連連倒退了好幾步,要不是後退中的身體踉蹌著被土壁擋住,他怎麼也會被砸倒在地的。額角立馬裂開了一道兩三厘米長的口子。口子裏立馬汩汩地湧出了鮮紅的血漿。幾個女隊員都忍不住地捂著嘴,一下驚叫了起來。

「你真能耐啊?!在這兒給自己安電話?!你是什麼幹部?縣團級?地師級?省軍級?還是中央特派大員?啊?!退伍軍人妄想違規安電話你還腆著個臉,代表我去處理他們。現在你自己在這兒偷着安電話……你還是個人嗎?」高福海紫脹著臉,大聲吼道。

「高場長,事情不是這樣的……」聞訊匆匆趕來的馬桂花忙插嘴解釋。

高福海一下轉過身來指著馬桂花的鼻子吼道:「你給我閉嘴!我沒迷糊哩!」他一邊說,一邊衝過去,從地上撿起沾著韓起科血跡的那部電話機,在馬桂花眼前用力晃動着。馬桂花怕他再用電話機砸她,便稍稍地往一邊閃了一下,然後又趕緊站直了。

所有在場的人都不作聲了。

額角上的鮮血流淌下來,已經把韓起科右邊那隻眼瞼糊住了。但他卻好像完全沒有感覺似的,只是直挺挺地站在那兒,一動不動地看着怒不可遏的高福海。「你還有啥事瞞着我?說!你還背着我幹了些啥?說!你這喝狼奶長大的野種!說啊!!」高福海再次衝到韓起科面前,大聲吼道。所有人都屏住呼吸,恨不能把各自的心都逼停跳了,害怕任何一點響動都會進一步激怒高福海,讓他再次揮動起手中的那部電話機,向韓起科的腦袋上砸去。

「我沒瞞您。我沒再背着您干過啥。」韓起科低聲說道。他這個回答讓在場所有人感到意外。大夥知道,高福海最痛恨的就是有人背着他欺騙他。犯了這樣的事,慣例是不管高福海怎麼批評責備詈罵,你都別作聲,只是低頭站着,默默承受就是了。只有這樣,才能縮短這種讓任何人都會感到難堪的境遇。韓起科曾多次跟小分隊的成員交代過這個「注意事項」。他自己從來也是這麼執行的。今天他怎麼破例了?他怎麼還嘴了呢?他想幹啥咧?想跟高福海破罐子破摔了?大夥越發地緊張起來。

「沒再瞞過我了?哼,鬼話!」高福海繼續吼叫道。

「不是鬼話。」韓起科又愣愣地冒出了一句,直接在反駁高福海。大夥驚呆了。這小子是給砸糊塗了,還是真豁出去了?大夥心裏嘶嘶地倒吸了口涼氣。

「你?!」韓起科的態度也讓高福海感到意外。震驚。他大聲吼道。

「在這兒準備一部話機,完全是為了以防萬一。全哈拉努里的人都知道,岡古拉只有兩部機子能跟外界說得上話。這其實是相當危險的一件事。萬一發生什麼情況,居心不良的人只要設法控制了那兩部機子,我們就會因失去跟外界和上級的聯絡,而束手無策地在這萬古荒原上等死。我作為您親自任命的小分隊隊長,我覺得自己有這個責任去做一點事情避免這個情況的出現,或者說,我有責任事先做好準備,萬一出現這種緊急情況時,能不讓您和整個岡古拉因無法求援而陷入坐着等死的困境……」韓起科平靜地解釋道。

「你事先為什麼不跟我請示?事後又為什麼不跟我報告?說!」高福海逼近一步,追問。

「……」韓起科哆嗦了一下,沒回答。

「這件事既然依你說的那樣正大光明,事先你為什麼不請示?事後又為什麼不報告?說呀!」高福海又逼近一步,大聲追問。從他嘴裏噴出的滾燙的呵氣,幾乎要直接燒灼到韓起科的臉面上了。

「……」韓起科再次哆嗦了一下,仍然沒回答。他不是不能回答,只是照實回答了,就會更深地「傷害」高福海。以自己多年在高福海身邊生活的經歷,他當然明白請示彙報的必要和重要。一開始,他也想到過,就此事向高福海請示彙報。但經過反覆考慮,權衡,他決定既不請示,也不彙報。為什麼?因為這件事必須做得十分保密才行。否則,在關鍵時刻它就會起不到那種關鍵的作用了。而那時候,他已經覺察高福海的心態發生了某種微妙的變化。他當然不會像朱、李、馬、趙等人那樣,認為高福海的這種變化預示着他的神經已經「不正常」了。但韓起科清楚地感覺到,高的這種心態變化,已經使這位他所敬愛的長輩在許多場合越來越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緒,說話做事也越來越「任性」,越來越「即興化」,看人論事的左右搖擺性也越來越大。為此,他憂心忡忡,但又毫無辦法。他擔心高場長一旦控制不住自己,就會把這個秘密透露給那些實際上「不值得信任」、所以就不該知道這個秘密的人。比如像朱、李、趙等。(他對馬桂花的父親,那位「聖徒」,印象比較好。一直沒把他划入「不值得信任」的那一類人中去。)為此,他決定獨自保守這個秘密,並獨自承擔將要承擔的一切責任。在今天以前,他甚至都沒告訴過小分隊的任何人,他在這大地窩子裏裝配了一部可以進行載波通話的電話機,並且在這個大地窩子裏儲備了幾千米的十四號粗鐵絲和幾十根可以臨時用來做架線桿兒的樹棍子,還有眾多的瓷瓶、十字板……他願意獨自承擔「不請示不彙報」可能造成的任何後果。可以這麼說,對於今天這個場面,他早有思想準備。只是沒有想到,敬愛的「父親」似的高場長今天居然會憤怒到用電話機砸他腦袋的地步。因為,他已經有五年多的時間沒有挨過高場長的揍了。他以為父親一樣的高福海不會再揍他了。畢竟自己是那麼地忠誠於他,而父親一般的高場長也已經有那麼長的時間沒揍他了。

五年多了……他覺得,從此以後他不會再揍他了。而在自己心裏,是真的一直把他當作自己的父親來對待的……當作自己的親生父親……

隨即,高福海宣佈,自即刻起解散小分隊,並隔離審查原小分隊隊長韓起科。所有原小分隊成員集中學習,在說清楚自己跟「偷裝電話機」和「毆打趙光等人」兩件事的關係以前,不得離開學習班。當場,兩名持槍警衛就把韓起科押走了。

韓起科提出,要帶幾本書走。高福海同意了。韓起科又提出,要單獨跟高福海談一談再走。高福海說,沒必要再單獨談了。他會派人來跟他談話的。有話就跟他派出的人談。韓起科說,必須單獨談,而且現在就得談。如果不行。他就不走了。高福海說,你不走了?你還那麼橫?走不走,由得了你?韓起科說,對。我不走了。你就地把我斃了吧。高福海叫道,你以為我不敢斃你?韓起科說,您當然敢。這時,馬桂花瘋了一般地衝過來,揪住韓起科的衣襟,使勁地搖晃着,哭着喊著:「你吃錯藥了?踩着電門了?搭錯哪根筋了?你就不能少說兩句?少說兩句,你就活不了了?你平時怎麼教育我們的?這時候你就給我們做這好榜樣?!你還非逼着高場長下令向你開槍?這麼些年,高場長對你多好啊。好好掂量掂量,你這糊塗蛋!二球貨!愣頭青!閉嘴吧!給我閉上你這張臭嘴!聽到沒有?我求求你了……」說着,便嚎啕大哭起來。

韓起科紅起眼圈,也低下了頭。

高福海默默地站了會兒,沖着兩個場部機關的幹事揮了揮手。那兩個幹事便帶着持槍警衛和小分隊的其他人上外頭去了。馬桂花要留下。高福海沒答應。馬桂花說,我得留下。高福海心煩地瞥了她一眼。她還是堅持道,我得留下。韓起科說,桂花,你走吧。我沒吃錯藥,也沒踩着電門,更沒搭錯哪根筋。你走吧,讓我和高場長單獨說一回話。這是我和高場長之間的事。你就別摻和了。相信我,我沒吃錯藥。馬桂花五內俱焚地看看高福海,又看了看韓起科,猶豫了一會兒,才沒再堅持。

待馬桂花走後,韓起科說:「高場長,別的事,我就先不說了。您隔離我多久,都是應該的。您要我做什麼反省,檢查,交代,我都會好好去做。我只是希望您別再跟朱副場長李副場長和趙股長摻和在一塊了。這些人……」

高福海立即打斷他的話:「這不用你操心。」

韓起科忙說:「情況非常緊急。請您允許我先把話說完。」

高福海冷笑一聲道:「情況怎麼又緊急了?」

韓起科說:「如果整個地區一萬多名知青和各大城市的支邊青年都聚到咱岡古拉場部來,這事情就很難辦啦。」

高福海說:「這跟朱副場長李副場長他們又有啥關係?一萬名知青是沖着所謂的中央代表來的。」

韓起科說:「高場長,您還想不明白嗎?要是真有所謂的中央代表,這可是件大事,上級黨委和政府事先怎麼會不通知您?岡古拉的最高負責人還是您啊!」

高福海問:「你打電話問過了,真沒有中央代表這一碼子事?」

韓起科說:「我在這兒正準備打電話問哩。但還沒來得及打……」

高福海冷冷一笑道:「那你跟我扯什麼蛋?」

韓起科說:「如果真有中央代表這樣的事,就算上頭組織不信任您,事先不給您通知,哈姐知道了,也一定會通知您的。但她給您通報了沒有?沒有吧?過去,比這小得多得多的事,她都知道給您通報。這回,要真有,她能不給您通報?」

高福海一愣。這話有道理啊。這兩天他跟哈采英不還通了電話的嗎?沒聽小哈說起這事啊。「要沒這事,這消息怎麼會傳得那麼邪乎?」他問。

「有人在添油加醋,扇陰風,點鬼火,撮弄知青起來鬧事唄。」

「你說誰呢?」

「這還不明白嗎?幾十個知青和支邊青年代表都聚在誰家裏開黑會哩?」

「朱副場長李副場長他們幹嗎要撮弄知青鬧事?」

「他倆兩家的娃娃都是知青,都在咱場里。知青不鬧事,他們的娃娃回得了北京、回得了省城嗎?他們自己能離開岡古拉嗎?」

「你是說,他們是為了把自己和自己的娃娃弄回城市,所以在背後鼓搗著這些大城市的知青和支邊青年起來鬧事?」

「我想不出別的理由來解釋,像他們這麼老資格的人,為什麼要把知青召集到自己家裏去開黑會。」

「……」高福海不說話了,過了一會兒,又問,「那……那你的意思是說,中央要派人來岡古拉……也是他們散佈的謠言?」

「這一點我不清楚。不敢亂說。」

「搞不清楚這話的來源,就不能隨便說朱副場長他們在煽動知青鬧事。」

「但現在也不能肯定,這謠言就一定不是他們散佈的。」

「你為什麼那麼恨他們?啊?為什麼?」

「他們心裏壓根兒就沒有咱岡古拉。您看不出來?」

「……」高福海顫慄了兩下,不說話了。

「高場長……」韓起科急切地繼續說道。

「別說了!」高福海突然惡狠狠地吼了一聲。但韓起科覺得這場盼望已久的談話好不容易才得以進行,談到這兒,可以說才剛剛接觸到一些要害;因此,無論如何,即便拼着命,付再大的代價,他也得把這層窗戶紙繼續給捅下去,直到完全捅破了為止。「高場長,請您允許我再說兩句……」他真切地懇求道。高福海斷然吼道:「我讓你別說了!別說了!你聽到沒有?!!」他幾乎再次要完全失控。他抄起那部依然還沾著韓起科血跡的電話機,差一點又要向韓起科的身上砸去。但這一回,也許是話機上的血跡給他了某種異樣的刺激和提醒,使他在舉起話機的最後一瞬間,忍住了,沒再砸出去。但他整個顫慄的身子,抽搐的臉部肌肉,灼熱而憤恨的目光和翕動哆嗦的嘴唇,以及像一隻發怒的貓似的,整個都弓起的後背和繃緊的四肢,告訴韓起科,不能就眼前的這個話題,再跟他談下了。

是的,不能再往下談了。高福海不願意聽人說,他器重的人「心裏壓根兒就沒有岡古拉」。他不是不知道這一點。他心裏很清楚這一點。但他就是不願意聽人跟他提及這一點。這就像一個明知自己快要死去的病人,不願意聽到耳旁總有人跟他嘮叨,你快要死了,你快要死了一樣。經過這麼多年的苦苦掙扎,高福海覺得自己到底也沒能搞好岡古拉,沒能在各級領導跟前留下個好的印象。為此,他怨恨過這些領導,他甚至故意製造了並向外散佈了「高福海拘押退伍軍人」的消息,去刺激那些始終對他沒有好感的領導。(這一點,我們在下邊還會給大夥詳細地交代原委和過程。)他知道自己這一生,不會再有大的起色了。已經定局了。他也認命了。現在有人千方百計地要離他而去,離岡古拉而去,他想責怪這些人,但是……他覺得自己已經沒有這個力量和力氣來責怪他們了。他甚至覺得自己都沒有這個資格來責怪這些人。因為是他自己沒這個能耐搞好岡古拉,沒創造出好的條件來留住這些人的心。不管這些人為了離開他,離開岡古拉,使用了多麼「卑劣」「惡俗」的手段,甚至……不惜把他說成一個「神經不正常」的人,他都可以原諒……人嘛,本來就是個動物,說得再好聽,都有自私和向惡的一面……他已經做了一切他能做的事。到此為止了。只能到此為止了。他本打算在有生之年,求個平和,只想着把小分隊的這幾十個娃娃調教得順順溜溜的,擱在自己身邊,以保持住岡古拉不再出什麼大事,也就夠夠的了……但沒想到卻是這麼個結局……連自己調教了十幾年的這個狗屁孩子也這麼不聽話,那麼自有主張,那麼地不給自己一點平靜和安順……

他恨恨地看着韓起科。這種憤恨、怨恨中所包含的絕望,失望和無望,是韓起科從來都沒有看到過的。這一剎那,韓起科好像突然闖進一片自己熟悉的敬若神明的原始森林。突然發現這片森林正在往天坑裏倒塌。那一棵棵千百年的老樹,發出震耳欲聾的咔嚓聲,轟隆聲,驚散無數的鳥群和獸群,升騰起一團團巨大的塵埃,一起東倒西歪地向幾百米深處墜去……

他覺得自己也在跟着墜落……

他問自己,必須跟着一起墜落嗎?

他無法回答。他覺得頭暈目眩。無所適從。心亂如麻。但又熱血沸騰。他真想衝上岡古拉那面最高的大漫坡,沖着為黃塵和灰霧所瀰漫的地平線,沖着那地平線上那幾百萬年前形成的黑色岩層褶皺,沖着那在冬季里總要變得蒼白無神的太陽和若有若無的天空,拉直了喉管,抻開了嗓門,大叫一聲:「狗日的,你們到底想讓我咋著嘛!我才十六歲啊……」

哦,我的狼群……

我的岡古拉……

為什麼要倒塌呢?為什麼要用自己的百年之軀千年之軀去填那貪婪無底的天坑之缺呢?站住了。為什麼不站住了?我的狼群。我的岡古拉……

韓起科就這樣,用一種同樣怨恨的目光怔怔地回應着高福海的盯視。大約過了幾分鐘,地窩子門外傳來一陣低啞的爭執聲。緊接着,朱副場長李副場長和幾位股長喝退了地窩子門口那些持槍警衛的阻攔,大步跑了進來。不一會兒,趙大疤也氣急敗壞地跑了進來。趙大疤是來報告趙光和另一個小分隊隊員的傷情的,說他倆剛才突然昏迷,體症微弱,危在旦夕。請高福海批准動用場部惟一的那輛卡車,緊急把趙光等人送鎮衛生院去搶救。朱、李等人則是請高福海去跟那幾十位知青代表見面的。他們告訴高福海,一萬多名知青和城市支邊青年已經出發了。知青代表請高福海去商談,那一萬多名知青到岡古拉場部后,怎麼安置他們。

「怎麼安置?你們說怎麼安置?你們不是已經跟這些代表在老朱家秘密嘀咕了好半天了嗎?」

「誰在那兒秘密嘀咕了?」朱副場長臉微微紅起。

「反正不是我。」高福海冷冷一笑道。

「老高……大約有兩千來人可能很快就要到了。隨後那一萬多名知青和支邊青年都會到達。這時候再說這種氣話,管啥用呢?歸根到底,您是一把手,您不發話,我們不是啥也幹不成嗎?」李副場長勸道。

「你們還承認我是一把手?啊?黑陷阱都布好了,你們現在來找我這個一把手了,拽着我往裏跳?」高福海瞪了他一眼。但這些帶刺帶稜角的話只是在心裏咯愣咯愣地打了個轉,並沒說出口。他非常想斥責這二位一頓。但轉念一想,這會兒確實不是跟誰慪氣的時候,得抓緊時間先把這一萬多名知青的事處理妥了,畢竟人命關天啊!便忍了忍,先給後勤上寫了個條,讓他們趕緊把卡車派給趙大疤,往大醫院送趙光和另一個小分隊隊員;然後轉過身來問朱、李:「那些知青代表還在你們家待着嗎?」朱、李答:「還在。」高福海說:「那請你們二位趕緊跟他們說,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得到正式通知,說中央要派人來岡古拉。能不能請他們給那些還沒出發的同伴做做工作,千萬不要輕信謠言,盲目往這兒涌。他們也都看到了,岡古拉場部這麼一個跟挖耳勺似的小地方,別說安排吃住,就是給他們找個暖和地方干站着,也不可能。聽說不少女知青還帶着一兩歲兩三歲大的娃娃。這更不得了了……」「可他們一口咬定,中央已經派人過來了。」李副場長說道。「他咬定不行啊。我沒得到通知啊。中央要派人上我這兒來,總得通知我吧?總得讓我提前給中央來的人安排個吃住的地方吧?這麼大的事,總不能搞突然襲擊吧?這麼個簡單道理他們不懂?」高福海說道。「現在你說啥,他們都不會聽進去的。他們一心想回城。這也是可以理解的。」「那你們說咋辦?」高福海厲聲逼問。朱、李不作聲了。高福海喘著,而且氣著,呆站了一會兒,突然轉過身來吩咐馬桂花,馬上給鎮上打個電話,把這新情況報告給他們,並請示他們怎麼辦,最好請他們趕緊給各單位下死命令,讓各單位派人到各交通道口攔截本單位後續還沒出發的知青,「請他們千萬別再往岡古拉來湊這份熱鬧了。」高福海恨恨地叫道,好像馬桂花就是各單位那些還沒出發的知青似的。馬桂花愣怔了一下忙說:「這麼重要的事,還是您自己跟鎮領導說吧。我怕我……」高福海瞪她一眼道:「我懶得跟他們說話。這點事你都辦不了,還有多大能耐?啊?」馬桂花不敢再還嘴,只得乖乖地回場部去打電話了。這時,韓起科上前跟高福海提議道:「請別人打電話怕已經來不及了。還是我們自己派人上各道口去堵截。尤其是丫兒塔方向,來的人最多。可以請那些退伍軍人出動,都穿上退伍前的軍服,到道口去做那些知青的工作。解放軍威望高,可能會起作用的。哪怕能減少一半的人進場部,咱們這兒的壓力也會少多了……」

「你腦子是進水了,還是怎麼的?你把一半的人堵在場部外頭,就算完事了?那戈壁灘上有你的招待所還是有你的家屬院、大食堂?將來這些人凍死在場部外頭的露天地里,就不是一件事了?你這是打的啥算盤?!出的啥餿主意?!」高福海訓完了韓起科,讓一名警衛把一直在門外待着的范東等人叫了進來,讓他們趕緊通知全體小分隊隊員,到場部他的辦公室集合。

「幹啥呢?您不是已經宣佈解散小分隊了嗎?」范東故意問道。

「范東!」高福海大聲喝斥道。

范東似仍不甘心,對高福海說道:「如果您真覺得小分隊在這關鍵時候還有點用,那就索性把起科的職務也恢復了吧。古話說,臨陣換將,兵家大忌。」

「范東!」高福海又大喝一聲。

「高場長,我知道我不該再多嘴,但有句話我還是得當着所有在場領導的面說,在岡古拉沒有比起科更聽領導的話,更踏實肯乾的了。他也許會給您出些餿主意,但是……但是……」沒等范東把「但是」後面的話說出來,高福海已經倒背起手,帶着朱、李等人向外走去了;快走到地窩子的口口子跟前了,忽然轉身問韓起科:「是張建國那小子帶人打了趙光?」韓起科說:「這事還得查實。」高福海說:「你趕緊把張建國給我交出來。」韓起科說:「俗話說,一個巴掌不響。這個架到底怎麼打起來的,真還得問問雙方當事人……」高福海卻說道:「別跟我磨嘴皮子了。趕緊把張建國給我交出來。否則,不會有你的好。」然後,丟下兩個持槍警衛,讓他倆守住這地窩子,在韓起科交出張建國之前,不得讓他隨意離開這地窩子一步。

長途電話真是難要。一直要了一個多小時,馬桂花才總算要通了鎮政府總機,並最後要通了宋振和。宋振和耐著性子聽馬桂花把情況說完,什麼話也不說,只是讓她立即去把高福海找來說話。馬桂花猶豫了一下,看看在一旁緊著對她擺手的高福海,只得說:「高……高場長病了……」宋振和口氣強硬地說:「只要還沒死,你都把他給我找來說話。告訴他,我這兒有重要的中央精神要給他傳達。」馬桂花立即對宋振和說道:「那好。您先別掛電話,我這就去找。」然後捂住送話器,低聲把宋振和的話一字不落地告訴了高福海。高福海遲疑了一下,又故意待了幾分鐘,才拿起電話說:「宋鎮長,找我?」宋振和連寒暄和挖苦的話都沒說,直接就告訴高福海,中央的確派人來過問這一百多名退伍軍人情況了,也已經知道這一萬多名知青和支邊青年的最新動向了。中央的口徑是,各級組織必須盡最大努力,保證這一萬多名知青不出一點事。至於退伍軍人一事……

「退伍軍人還有啥事兒?顧卓群不是已經給你們打了個報告么?已經把事情說得很清楚了。中央還衝什麼退伍軍人事件,往這兒派人?!這不是給我們這些在基層工作的人添亂嘛!」高福海不高興地嘀咕道。

「你又在胡說些啥呢?都把牢騷發到誰頭上去了?你高福海還有啥牢騷可發底?退伍軍人這事兒,還不都是你鬧底咧?!捅出這麼大底一個窟窿,你說沒事就沒事了?事情哪有這麼簡單的?」宋振和還從來沒這麼跟高福海發過火。高福海果然不作聲了。這時聞訊趕來的張書記從宋振和手裏把電話拿了過去,通報,據氣象台預報,明后兩天可能有雪,還可能是大雪,雪后普遍降溫。降溫幅度還相當大,可能會降到零下二十五六攝氏度左右。如果不能趕在大雪降溫前及時疏散這一萬多知青,後果就真的很難預料了。鎮政府馬上派人趕往岡古拉,協助高福海做好這疏散工作。「但是,萬一趕不及,這疏散工作就完全得靠你自己了。老高啊,過去,我們之間產生過一些誤會。有些剩餘問題看來還沒能得到及時的解決和處置。我想,這些都不會影響我們對當前這件事的處理的。老同志了嘛……人命關天啊……」張書記最後語重心長地叮囑道。

「不說那些狗屁話了!」高福海一下打斷了他的話。語氣的生硬和粗暴,把一直在一旁干待着的馬桂花嚇了一大跳。十年前,張書記那會兒還沒到哈拉努里來當書記,只是縣機關的一個普通秘書。那年,省地縣三級組織決定再一次推薦高福海評選省勞模,派這位縣委的主要筆杆子「張秘書」來岡古拉整理高福海的先進事迹。「張秘書」在收集整理材料的過程中,發現岡古拉有嚴重的「瞞報黑地」現象。鐵一般的事實證明,多年來,岡古拉私自開墾和種植了數十公頃耕地,沒有上報。作為一個省勞模,瞞產瞞地,當然是極嚴重的問題。高福海忙向「張秘書」解釋這些黑地的來歷。他說,當時,因為各地鬧「自然災害」,但上面又不讓下邊減低單產指標。考慮到,秋後按這種不現實的單產指標上調糧食的話,岡古拉一多半的人就吃不上飯了。為了「臨時解決本場職工幹部的吃飯問題」,場黨委才決定允許大夥在房前屋后種一點土豆苞谷之類的東西,以補充口糧的不足部分……

「高場長,我是刨土坷垃長大的。你瞞誰,也瞞不住我啊。房前屋后刨點地,能刨出幾十公頃來?你把我當誰了?要不,咱們上一家家的房前屋後去丈量?你全場房前屋后這點邊角地,撐死了,我給你這個數。」他說着伸出一個巴掌,來回翻倒了一下,表示「十公頃」。接着又說道,「那,還有六七十公頃呢?不會在各家各戶的床上擱著吧?你們岡古拉小家小戶的床也沒那麼大吧?」「張秘書」那會兒年輕氣盛,說話做事,都跟扛完麥捆,留在汗衫肩膀頭上的麥芒尖尖似的,扎得人渾身不自在。高福海只得承認,確實私下開了幾大塊完整的「黑地」種土豆了。但收下的土豆,也確實全當口糧按人頭分到了全場職工嘴裏去了。他說他記着賬哩。你們可以查。我個人要多吃多佔了一斤糧食,私分了一分賣糧款,就開除我黨籍。「張秘書」讓他把賬本拿來,一一查清,記下數字,帶回縣裏。兩個月後,高福海就收到了一份通報批評,黨內記過處分,責成他在當年的三級幹部會上做公開檢討。從此以後,上頭再也沒有推薦過他去當勞模。他因此再也沒當過勞模。這一點,高福海當然感到心疼,但還不是讓他最痛心的。讓他最痛心的是,縣裏做出決定,要他把私種黑地三年來收穫的土豆,按十斤折一斤的演演算法,換算成麥子,全補交國庫。岡古拉本來種麥子就不多,產量也不高。這麼一來,在後三年裏,岡古拉的人除了娃娃和病號,幾乎全靠苞谷粉過日子了。全年,只在大年三十和五一勞動節八一建軍節,每家視人口多少,發三到五斤白面,包一頓餃子,蒸一屜白面饃饃,讓全家人高興一回。而那種高興,激動,幾乎又都凝固在一種讓人心碎的靜默中。當爺爺把第一個白面饃從熱氣騰騰的籠屜里拿給他最喜歡的小孫子的時候,全家人居然都會顫慄起來,那種從心底里湧出的喜悅,會讓一個人幾近崩潰而處於完全不知所措的境地……而第二天,在場部的商店門口,卻總會有一些老職工,見到高福海,真心誠意地感謝他,感謝場黨委,讓他們過上了一個能有白面吃的節日。這時候,他真想狠狠地抽自己的一個大嘴巴,再躲到哪兒,捶胸頓足地大哭一場。當年秋後,他又下令開了幾塊「黑地」,索性將它們全種上麥子,並把收下的這些麥子全貼補到職工的口糧里。鎮里縣裏知道后,居然也沒把他怎麼樣。他們知道他跟他們犯上倔了。較上勁了。不再追究,並不是說那會兒政策已經變了,只是種黑地的單位和人太多,法不責眾。那就睜隻眼,閉隻眼吧。當然,也就更不能給他「省勞模」稱號了。他也逐漸地疏遠了這方面的關係和冷淡了這方面的追求。只是每到五一勞動節前後,上頭照例召集勞模們舉行一些公開的宣傳表彰活動,他或從報上見到,或從廣播里聽到,回想起當年的榮耀和喧嘩,心裏多少仍會有些鬱悶和不平。後來,「張秘書」調到哈拉努里當副鎮長。從副鎮長到副書記,從副書記到這一回的臨時黨委書記,他倆從表面上看,相處得還挺好。每年入冬前,高福海都會託人給張書記捎一車最好的土豆去,再捎十五公斤最好的肉蓯蓉乾和幾十斤黃羊肉。(岡古拉的大沙包上出產品質極好的野生肉蓯蓉。這玩意兒,外觀和顏色都像發育完好的男人xxxx。數伏天,它們就那麼一根根凸出在滾燙的茫茫大戈壁的沙包地上,顯示着它那幾乎可以說是無可壓抑的生命力。據中醫大夫說,它是一種極好的壯陽藥物。)但誰都說,從發生「黑地事件」后,高福海就像是換了個人似的,外表看,越來越情緒化,越來越不講自製;而從內心來說,卻一天比一天壓抑,一天比一天不願意走出岡古拉,不願去接觸外頭的人,越來越把自己「封閉」在這片完全屬於他的高地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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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雀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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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冬夜的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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