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1.第 1 章

建昭二十二年,十二月。

燕京城裏已連着落了幾日雪,打先兒幾日這雪落得還小些,到昨兒個夜裏卻如鵝毛一般傾盆而出,直把這天子腳下蓋了個雪白通透,儼然成了一座雪城。許是因着這一場雪,又或是快近年關的緣故,街道上並無什麼人。

唯有一輛用黑木而制的馬車,一路從燕京城出發,直到西山大覺寺才停。

馬車停下。

穿着一身胭脂色比甲的紅玉掀了半邊車簾朝外看去,這西山的雪較起城中還要顯得大些,如今便隨着這冬日寒風一道從外頭打了進來,她忙把帘子重新落了下來,還拿手去壓了一壓,跟着才擰了脖頸朝那個靠着車廂的年輕婦人看去。

婦人約莫也才十八、九歲的年紀,穿着一身月白色綉如意雲鶴的豎領長袍,雙手一直揣在那綉著纏枝金蓮的兔毛手籠里。

她背靠着車廂而坐,雙目微合,面容素凈,半點未曾裝飾,倒是把那幅明艷的面容也跟着壓了一回。

紅玉看着她這幅模樣,心下驟然是又一嘆,可也不過這一會子功夫,她便斂了面上的神色…她取過放在一旁的擋風斗篷,微微低垂著雙目,口中是跟着恭聲一句:「夫人,我們到了。」

馬車外頭的寒風聲依舊很響。

霍令儀聽到這一聲終於還是睜開了雙目,她的面容仍舊沒有什麼變化,一雙沒有任何波瀾的桃花眼卻朝那綉著萬事如意的織金黛紫錦緞車簾看去…她什麼話都沒有說,待過了許久,才清清淡淡的應了一聲,聲音凜冽,卻是要比今年的寒冬還要冷上幾分。

外頭早已有人搬好了腳凳。

紅玉替她披上了斗篷,跟着便扶著人走下了馬車。

在外侍候的懷寧見她們走下忙撐著傘走了過來,她便站在霍令儀的左前方替她擋一擋這寒風白雪,可這冬日的雪啊被風吹得沒個邊際,即便穿着擋風斗篷,又有人撐著傘,可那風雪還是沒個眼色的直往人身上撞。

紅玉一面拿着帕子拭著霍令儀身上的雪,一面是低着頭輕聲說道:「這上山還有一段腳程,您…」

「無妨。」

霍令儀的聲音依舊清淡凜冽,就連眉目也未有一瞬的變化。

她只是這樣淡淡得掀起眼帘朝那不遠處看去,漫山遍野皆是白色,唯有那佛塔頂端的金色圓頂在這銀裝素裹的天地之下閃射出幾道光芒…霍令儀看了一會便收回了眼,而後是朝那上山的路看去,口中是跟着一句:「走吧。」

「是…」

兩人一左一右得護着她往山上走去。

雪路難行,上山更是不易…她們走得並不算快。霍令儀被她們護在中間,她的手仍舊揣在那兔毛手籠中,寒風刺骨,她不願取出…其實往日她是不怕冷的,只是這世間的人情冷暖經得多了,許是這顆心冷了,這具身體也就跟着怕起冷來。

寺外早已有人等候,待見她們一行過來便齊齊作了個合十禮…

打首的一位僧人便又上前幾步,是又一禮,口中跟着言道:「李夫人,都已備好了。」

霍令儀亦朝他合十一禮,卻並未言語。

僧人知曉她的性子便也未再說話,只是低垂著一雙眉目引著人朝佛堂走去…大覺寺是皇家寺院,修繕的恢弘大氣,平日只供皇家使用。一個月前,當朝首輔李懷瑾在外公幹的時候被流匪所傷暴斃身亡,連具屍首也未曾留下,只能建一座衣冠冢。

天子惜才格外開恩,特地在這大覺寺另闢了一間佛堂,供奉了他的牌位,還允李家女眷每月擇日過來拜祭。

霍令儀眼看着這熟悉的小道,佛堂便在那大殿之後,天子寬厚,給他擇了一處福地…只是人死燈滅,即便這地方再好又有什麼用?她想起記憶中那個男人,心下終究還是起了幾分波動,她與他雖只相伴一年,儘管無夫妻情分,終究還有一份恩義。

如今那個男人就這樣不明不白得死在一群流匪手中,連具屍首也未曾留下,令她也不得不嘆一聲「天妒英才」。

知客僧立在佛堂門前止了步:「李夫人,到了…」

他知曉霍令儀的習性,朝人合十一禮,跟着便先退下了。

佛堂的門緊閉着,卻還是能透出裊裊幾許老檀香味…霍令儀便站在佛堂門前,紅玉上前替她脫下了斗篷,而她亦終於捨得把手從那兔毛手籠中取了出來,立在一側的懷寧忙接了過去。

霍令儀的手撐在門上,輕輕一推,門便開了。

佛堂並不算大,卻也算不得小,兩側木架上點着長明燈,中間那蓮花座上是一個以金身而建的佛像,他低垂著一雙慈悲目,手比作蓮花指…帶着憐憫俯視着世間人。

而佛像之前的香案上擺着供奉的水果,中間是一個蓮花香爐,再往上是一塊用黑漆而制的往生超度牌位。

沒有功勛,沒有爵位,唯有三字,用金箔而擬——

李懷瑾。

霍令儀望着那三個字,卻是足足過了好一會才走上前,她未曾說話,只是低垂著眉目從一旁的香夾中取過三支香,點上火,跟着是插在那香爐之中…這個動作這些年她已做過許多回,早已不陌生了。

她的父親,她的母親,還有她的弟弟。

她都曾為他們點上一炷香。

只是霍令儀從未想到有一日也會為這個男人點上這一炷往生香。

三抹煙氣裊裊升起,霍令儀跪在了那蒲團之上,她什麼話都未說,只是雙手合十一瞬不瞬地看着那塊牌位…他活着的時候,她與他之間沒什麼話可說。

如今他死了…

她看着他的牌位也不知該說些什麼。

佛堂寂靜的可怕,唯有外間的風聲傳來正殿裏的幾許佛音,霍令儀低着頭把腕上掛着的那串十八顆紫光檀佛珠手串脫了下來,這是李懷瑾生前常戴的一物,他死前什麼都未曾留下,只是在他落崖的那處留下了這串佛珠…原本按著規矩這東西該放進他的衣冠冢里。

可老夫人捨不得,生生把它留了下來。

如今又把這物給了她,所謂睹物思人,可她的心中本就沒有他,又有什麼可以思的?霍令儀想笑,可唇角剛剛揚起便又被她壓了下去,她低垂著眉目看着手中的佛珠,十八顆紫光檀佛珠各個又黑又亮,底下還掛着個貔貅…

她想起那個男人往日握著佛珠時的模樣,那樣的從容淡定,彷彿這世間沒有什麼是可以難倒他的。

霍令儀想到這,喉間還是忍不住溢出了一聲嘆息…

她合起了雙目,圓潤的指腹掐在那佛珠上頭,口中是喃喃念著一曲往生經,陣陣佛音從喉間溢出,擴散在這佛堂四周…一世夫妻,她什麼都不能送他,唯有這一曲往生經,願他來世長命百歲,太平無憂。

等到霍令儀從佛堂出來的時候,天已經有些昏暗了。

紅玉忙把手中的斗篷替人重新穿戴好,口中是跟着問道:「夫人,我們是現在回去?」

霍令儀接過懷寧遞來的手籠,重新把手揣了進去,她微微抬起下頜看着院中的常青松,如今蓋了一身雪也只能隱隱窺見幾分翠綠…雪較起先前已經小了不少,她的眉目也已重新歸為平淡:「回去吧。」

不回李家,她又能去哪?

兩個丫鬟便又重新護着她往外走去。

知客僧見她們出來,恭恭敬敬引着她們朝寺外走去,待至寺外,他才又恭聲一句:「雪天路滑,李夫人慢行。」

霍令儀聞言是道了一句「多謝」。

知客僧便也不再多言,只是目送著三人下山,等到瞧不見人影的時候他才轉身離去。

下山的路的確難行,只行到半路卻已花了半個時辰…紅玉手扶著霍令儀的胳膊,剛想開口勸說人小心些腳下便聽到不遠處傳來一道清雋的男聲:「晏晏。」

這道聲音太過熟悉。

霍令儀僵直了背脊,就連兩個丫鬟都白了回臉色。三人一道抬頭往前看去,便見不遠處站着個清俊郎君,他穿着一身月白色錦緞長袍,外罩一身水貂斗篷,撐傘而立於這天地之間,眉目溫潤,一如舊日。

霍令儀一瞬不瞬地看着他,口中是跟着喃喃一句:「柳予安…」

她的聲音很輕,被這山間風一吹,沒一會便消散了。

柳予安…

文遠侯世子,建昭十七年狀元,如今任一品光祿大夫…本該是她的夫。

天寒地凍,風打在人的臉上是疼得。

可霍令儀卻彷彿早已麻木的感覺不到疼痛,她的身姿就如寒松一般佇立在這天地之間。

她什麼話都未曾說,微微抬起的下頜是最美的弧度,緊抿的紅唇還有那一雙無波無瀾的眉目透露出渾然天成的氣勢。

只是她揣在兔毛手籠中那雙無人瞧見的手卻在此刻緊緊交握著…

這些年,她的情緒已經鮮少有過這樣的波動了。

霍令儀在看向柳予安的時候,柳予安也在看她…天地蒼茫,風雪未停,她一身素衣立在石階之上,身後是無盡的白,只有她是鮮活的。

這世間的美人有許多種,卻從來沒有一種似霍令儀那般刻骨。

年少時的霍令儀是這燕京城中最明艷的姑娘,她喜紅好騎射,一襲紅衣過長街不知撞進多少人的心裏。

而如今的霍令儀…

如今的她洗盡鉛華,素衣裹身,眉目清平,明明是最尋常的打扮,卻依舊鮮活得令人不願移目。

柳予安撐著傘一步步朝她靠近,他看着霍令儀的目光溫和如初,聲音纏綿:「我知曉你今天會過來,便特意侯在此處…」他說話的時候,溫和的目光一直注視着霍令儀,待看到她手腕上掛着的那串佛珠時,他的眉心才輕輕折了一道痕:「你不信佛,往後還是不要戴這些東西了。」

霍令儀順着他的眉目看去,眼瞧着手腕上垂落的貔貅…她從手籠中伸出手,指腹輕柔得拂過那幾顆紫光檀佛珠,口中是跟着淡淡一句:「這是我夫君唯一留下的東西,我自然要一生一世戴着它。」

柳予安聽到她的話終於還是變了臉色…夫君?一生一世?

他握著傘的指根收了些緊,即便眉目還帶着素日的笑,聲音卻還是跟着沉了幾分:「晏晏,不要惹我生氣。」

霍令儀聞言是掀了眼帘看了眼柳予安,誰都不知道這位所謂的燕京第一貴公子,其實不過是只披着人皮的禽獸罷了。

她的唇角微微扯了個弧度,顯出幾分嘲諷的笑意,她把手重新收進手籠中,聲音平淡,面色無波:「柳大人,天快黑了,勞您讓路,我們要走了。」

柳予安看着她的神色,深深吸了一口氣,終於還是緩和了脾氣。

他仍舊笑着,口中卻是跟着溫聲一句:「晏晏,如今李懷瑾已經沒了,你還能回哪裏?」他這話說完看着霍令儀的面容,是又跟着柔聲一句:「今日我是特地接你回去的,晏晏,以後我們好好過日子,可好?」

他這話說完…

霍令儀還未曾開口,紅玉卻已漲紅了臉說了話:「柳大人,您這是何意?」就連站在一旁的懷寧也擰著眉目注視着柳予安,面色並不算好。

霍令儀的眉目倒是未曾有什麼變化…

她只是立在石階上,居高臨下得看着柳予安,口中是跟着淡淡一句:「你想讓我回到你的身邊?」

「是——」

柳予安並未理會兩個丫頭,他只是看着霍令儀,目光依舊纏綿而溫柔。

「如今你是太子近臣,又任光祿大夫,日後前程必定似錦,而我不過是一個已經嫁過人的婦人…」霍令儀說這話的時候,一雙桃花眼微微半掀,帶着幾分漫不經心,偏偏面容半側,露出一副微攏的遠山眉,倒似平添了幾分憂愁:「何況我聽說太子有意把安平公主許予你。」

「那麼柳予安,你打算置我於何處呢?」

柳予安已經許久未曾見到這樣的霍令儀了,一時之間竟也忍不住被迷了眼障了心:「我在外頭給你置了府邸,那處依山傍水,府里還種着你最愛的木香花…夏日的時候我們可以伐舟採蓮。你不是最愛吃魚嗎?我已讓人布了不少魚苗,不用多久那些魚便能長大。」

「晏晏…」

他這話還未說完,臉上便已挨了一巴掌。清脆的巴掌聲在這山林之間迴響,柳予安半偏著頭似是還未曾回過神來,待過了好一瞬他才擰了脖子朝霍令儀看去…眼看着她初初收回的手,他的眼中仍舊帶着一抹不可置信。

霍令儀看着他紅了的半邊臉頰,幾不可聞的嗤笑一聲…

她早年舞刀弄槍,手勁自是不小,只是這一聲嗤笑卻不是笑這位濁世貴公子如今成了這幅模樣,而是笑她自己…她若不是瞎了眼,當年又怎麼會看上這個畜生?其實早該對這個畜生不抱希望的,早在當年她被他送給李懷瑾的那一日就該對這個畜生失望的。

「柳予安…」

「霍家的女兒絕不會做妾,更不會當別人的外室。」

霍令儀這話說完便從柳予安的臉上收回了眼,她什麼話都未說,徑直往山下走去,石階雖不算大,倒也不是不能行走…只是她還未曾行上幾階,便被人握住了胳膊。

身後的柳予安不知何時已回過神,此時便緊緊握著霍令儀的胳膊。他看着霍令儀折起的眉心,聲音依舊清雋,卻帶着幾分不容置喙:「這一巴掌我不與你計較,可是晏晏,今日不管如何你都得隨我走。」他這話說完便又跟着一句輕笑:「山下都是我的人,你逃不掉的。」

「夫人!」

紅玉和懷寧忙要上前,可她們還未曾靠近便已被人打暈了。

霍令儀眼看着站在紅玉她們身前的兩個男人,眉心緊皺,紅唇更是緊緊抿著,柳予安心機頗深,他既然敢在此處動手便已做好了萬全準備…只是,要讓她這余后的一生和柳予安共處,那還不如讓她去死。

她抬眼朝柳予安那處看去,先前的慌亂早已散去,此時籠於她眼中的只有冰峭之寒…臉上倒是擴散開了一個明艷的笑容,恰如舊日光景。

「信芳…」

霍令儀紅唇微啟,親昵喚他。

柳予安聽到這一聲,眼中卻難得露出了幾許迷茫,信芳是他的字…他與她從小青梅竹馬長大,年少的時候霍令儀愛喚他柳家哥哥,等到年歲漸長有了少女思緒便不肯再喚他哥哥了,成日喚他「信芳、信芳」。

念及少時光景,柳予安的面上止不住也溢開了一道笑。

他朝霍令儀看去,剛想說話卻被人拉着往一旁倒去…此時還在半山腰,石階之側又沒護欄,這要是落下去即便不死也能落個半傷。柳予安所有的思緒盡散,身後的兩個侍衛忙來拉他,等穩住了身子,他才朝霍令儀看去。

霍令儀如今的身子已墜在半空之中,若不是有柳予安拉着,只怕此時便要往下墜去。

「晏晏,別放手,我拉你上來…」柳予安此時哪還有什麼心情去計較她先前做的那些事?他只知道不能讓她死,他好不容易才等到李懷瑾死了,只要再差一點他就能重新擁有她了…他,絕對不能讓她死。

可雪天路滑,即便護衛武功高強,周邊沒個可拉扯的東西,力道自然也用不出多少…身後兩個護衛都在勸他快些鬆手。

救一個已難,若再把霍令儀帶上來,自是難上加難。

「是啊,柳予安,你放手吧…」

霍令儀的面上依舊帶着笑,眼中卻閃過一道可惜,她是真想拉着柳予安一道死的,只是如今看來是不可能了…她看着柳予安,口中是跟着一句:「即便你救了我,我也不會感謝你的,我只會想着怎麼才能殺了你。」

柳予安聞言,面上的神色跟着一滯…

他看向霍令儀的眼神帶着未曾遮掩的悲拗:「你就這麼恨我?」

霍令儀卻並未回答他的話,只是開口一句:「柳予安,你後悔嗎?」

霍令儀說完這話,看着柳予安眼中的怔楞卻不再說話,她只是輕輕笑了笑…她能感受到柳予安的力道正在逐漸消散。

她的身子身子開始往下墜去,雪像是停了,天邊折射出幾道光芒。霍令儀合起了雙目,她任由這山間的風襲過全身…她不懼生,卻也從不畏死。

這世間早已沒有什麼值得她留戀的人與事了,如今這樣也未嘗有什麼不好。

「晏晏!」

石階之上,柳予安不顧儀態得伏在雪地之上。

他只能眼睜睜得看着霍令儀往下墜去…天地蒼茫,沒一會功夫便瞧不見她的身影了。他念及往日光景,想起那個明艷的少女,那個跟在他身後親昵喚他「信芳」的少女。

他,後悔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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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輔大人寵妻日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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