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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緯後晌去村中的磨坊里磨了三升包穀,因為無驢無牛更無馬來拽磨,石磨便只好由雲緯自己來推。

畢竟是五十多歲的年紀了,三升包穀推下來,真已經是精疲力盡。回到家,她草草洗了一下,勉強扒了幾口老黑做好的晚飯,就上床睡下了。

因為乏累,她很快就沉入了夢中。她又看見了那台熟悉的織機,看見了織機上閃光的八絲綢,看見了滿頭青絲雙頰鮮潤的自己坐在織機上,梭子在自己的雙手中飛動。

門開了,達志滿臉含笑地走了進來,她停了機,羞羞地將頭垂了,他走到織機前,仔細地檢查着她織的綢緞,爾後輕輕地攥住了她的手。

她聽到了嗩吶響,兩台響器班子就站在院裏吹,長長的嗩吶伸向天空不住地晃動,那麼多看熱鬧的鄉親在院子外邊擠。

她看到女伴荊兒拿一塊紅綢子蓋頭向她跑過來,輕輕地蓋在了她頭上,於是周圍的世界立刻紅成了一片,在那片紅蒙蒙的光線里,她看見穿得簇新的披着新郎飾帶的達志站在街的那頭。

有鞭炮響了,鞭炮炸開的紙屑蝴蝶一樣在天上飄飛。往前走,拉起手,入洞房!

婚禮的司儀在向她和達志招手,示意他倆向一起走。她看見達志快步向這邊走來,她也開始低頭挪步,低頭時她才發現,自己和達志站在一副巨大的方格棋盤上。

她開始沿着達志走來的那條棋路迎上去,近了,近了,還剩一個方格,就要拉住他的手了,她已經聞到了達志身上那股特有的汗味,她的心開始狂跳起來,拉住了他的手,他就要帶我向洞房裏去了,呵,洞房!

就在這當兒,一個穿黑衣看不清面目的人突然站在了她面前:請往左邊拐!

她聽見那黑衣人斷然的命令,而且不由分說,抓起她的衣袖就向左拉。

幹什麼呢?她掙扎著。稍微繞一下,你看,從這兒不是也可以去到達志身邊?

她聽到黑衣人說。她這時果然看見達志沿着又一條棋路向她走來,她急忙順着同一條棋路迎上去,近了,近了,再有兩個方格就可以到他身邊了,但不想那個穿黑衣看不清面目的人又突然攔在她面前說:請向右繞一下,從這兒也可以去到達志身邊!

說着,便斷然地拉起她的衣袖向右拐。不,不,她掙扎著,不過她果然看見,又有一條棋路通向達志跟前……

「媽,媽!」一個喊聲從遙遠的什麼地方響起,隱約而持續地傳進她的耳朵里,這聲音使她停下步,側了耳聽。

「媽,媽!開門,是我!」那聲音漸漸清晰,終至於把她從夢境中徹底拽出,她打了個激凌,從床上坐起。

「媽,媽!」

「是承銀?等一等。」她急急地披了衣,下床趿上鞋,跑去開門。睡得懵懂的老黑這時也已被驚醒,急忙起身披衣。

伴着一股使人打顫的寒氣,腰插雙槍的承銀閃進了門裏。

「媽,快穿好衣服,和爹和弟弟帶點吃的東西,向西北邊的山裏走,走得越遠越好!」

「為啥?半夜三更的,讓我們向西北走?」雲緯和披衣出來的老黑都一驚。

「媽,爹,前天,日軍第三師團從葉縣的保安鎮出發,經方城向南陽進犯,昨天,已經攻陷方城。日軍侵佔方城城南六里黃庄時,將全村焚為灰燼,燒房三百餘間,燒毀糧食十萬餘斤;日軍攻破包莊寨時,一次就殺死村民九十七人。估計今日天亮之後他們就會來攻南陽,為了減少損失,我們已動員立刻就要成為戰場的城郊村子的村民,儘快向西邊的山裏疏散隱蔽,你們也必須立刻走!」

「他們能攻破南陽城嗎?」雲緯顯然也吃了一驚,她雖然知道日本兵在向南陽逼近,但沒料到來得這樣快。

「我想他們會攻破的。」承銀的眉頭抽搐了一下,「我們這幫游擊隊想打,但武器太差;守城的栗溫保他們,武器還可以,但戰鬥力不行。主要是他們的守城決心,我最擔心的是他們的抗擊決心!媽、爹,你們快走吧,找幾個鄉親做伴,往西走!我不能再耽誤,我還有任務!記住,要快,現在已是凌晨一點,離天亮的時間不多了!」承銀匆匆說罷,向二老最後點了一下頭,便迅疾地閃出了門。

雲緯走到門口,看見有幾個人影跟在兒子的身後,很快消失在了夜暗裏。

她便也急忙轉身,一邊去喊醒承達,一邊吩咐老黑去收拾要帶走的東西。

雲緯把睡得糊糊塗塗的小兒子喊醒穿好衣服時,老黑已把家裏積攢的銀錢和一些衣物捆成了一個包袱。

三口人相繼走出了門,雲緯把門鎖好之後,又有些不舍地在門前站了一霎,這房子、這院子、這房中的傢具什物,這院中的柴垛,都是她和老黑這些年一點一點用雙手掙來的,如今卻都要扔下了,但願日本人不會來到這兒!

她聽到了村西邊的人聲,她明白該走了。她拉上承達帶着老黑向村西沒走多遠,卻又猛地停步,她忽然想起了達志。

這些年,儘管由於不忍心丟下老黑,由於怕承銀的事牽連尚家,雲緯一直沒有下定去尚家的決心,可達志一直裝在她的心裏。

達志知道這消息嗎?他清楚這城會被攻破嗎?他曉得要離開家先到西崗西山躲一躲嗎?

得看看他去!幾乎沒有任何猶豫,她立刻把承達往老黑面前一推,急聲叮囑道:「你們爺倆先前頭走,在十二里崗的大棗樹下等我!我要進城去,承達他遠房舅舅家大約還不知道這消息,我得告訴他讓他家也快出城!」說畢,不待老黑回話,便立刻返身向東,向隱在漆黑夜色里的城區快步奔去……儘管已近天亮,可達志也還沒有睡下。

最近一些日子,他一直在忙着挖地洞藏東西。他把所有的織機、動力機,全都塗上防鏽的黃油,藏在了一個近似大地下室的洞裏。

這洞是他悄悄找來的十來個親戚朋友,利用了二十幾天的時間挖成的,洞口就在他的卧室里。

為了保證這闊大的洞子不塌,他還專門買來了磚頭和石灰,在洞的四壁砌上了磚牆;在洞的頂部用磚壘了拱頂;在下邊又鋪了磚頭;為了防潮,除了留些暗的通風口外,還在洞的四角倒上了大堆的干石灰。

這近似一個牢固的地下倉庫,廠里的全部機器都被抬放在了這裏。除此洞之外,還在前院和後院各挖了一個小洞,前院的小洞放置當初請人試製但還未最後完工的新織機、尚未賣出的綢緞和尚未上機的絲。

這些東西全用木箱盛了,四周又放了許多防潮的物品。後院的洞則預備住人,裏邊放了吃的和水。

達志所以下決心花錢挖這三個地洞,是因為前不久發生的那次空襲。在那次空襲里,南街的梁豐造紙廠的廠房全被炸塌,結果廠里的機器、設備和產品全被塌掉的房頂砸壞壓在了下邊,而且因為空襲時梁家沒有地洞躲,人也被炸死了三口。

就是因為看到了梁家的慘狀,達志才採取了挖洞深藏東西的措施。一直到昨日傍黑,所有該藏的東西方全部安放入洞;從晚飯後開始起,達志領着兒子立世,又進洞用油紙把每台機器的細部零件包住,父子倆一直干到了午夜過後。

雲緯來尚家叩響大門時,達志和立世剛剛出洞洗罷手。因為是深夜敲門,父子倆多少有些疑心,兩人各拎了一把钁頭來到門口,大門一開見是雲緯,達志才一愣。

「快,快收拾了東西走!」雲緯一進院門就連聲叫。

「去哪?」達志莫名其妙。

「去西崗、西山,越遠越好,日本兵要來了,天亮差不多就要到,城是保不住的!」雲緯一邊大口喘息一邊急急地說道。

「誰說的?」達志雙眸一閃,前幾天當局正式組織疏散時,還說近日不會有戰事,還說城一定能保住,還說疏散只是為了減少空襲的損失,怎麼會天亮敵人就要到了?

而且城不能守住?

「我兒子。」雲緯焦躁地望着達志,「他的話你應該相信,你知道他是幹什麼的!」達志仍穩穩站在那兒,他自然知道雲緯的兒子的身份,知道晉承銀也在領着游擊隊和日本人打,從她兒子那兒來的消息不會沒有根據,但達志還是有些將信將疑。

「立世,你去東院把容容她爹叫來,他應該對局勢知道得最清楚!」立世應了一聲,便向東院跑去。

片刻后,立世領來的卻是岳母。

「容容她爹昨夜一直沒回來,估計還在報館里!」容容媽邊扣着衣扣邊說。

「看來不會有事,有事他會先回來的!」達志做出了判斷。

「這麼說你們是不走了?」雲緯的話中夾了氣。

「不走了吧。」達志做出了決定,「甭說日本人不一定會攻破城,就是城破了我們也不能走,工廠還在這兒,人走了誰照看?」

「那算怨我多事!」雲緯忿忿地扔下一句,轉身就走。

「雲緯。」達志出門喊了一聲,但云緯沒應,雲緯的走路姿勢里還露著一股委屈、一股好心未得好報的怒氣……天彷彿知道今日有事,故意亮得很遲,在晨曦初露時又扯來大片陰雲把半空遮住,使夜暗在城區里又延留了一些時間,不過,日頭並不甘被厚雲埋沒,終於拼了力踏上雲頭,再一次俯視它看了不知多少回的南陽古城。

卓遠是在太陽沒出那刻揉着熬紅的雙眼匆匆由報館回來的。他沒進自家院門,而是先來到了達志家。

達志那刻正和兒子、兒媳和孫子吃着早飯。卓遠進院時小昌盛最先看見,他喊了一聲

「外爺」,便端著飯碗跑出去迎接。卓遠沒有像往常那樣去抱起外孫親吻,而是閃開撲過來的小昌盛走到門口急急對達志說:「準備一下吧,日軍已接近東邊的紅泥灣,看來今天是一定要打了!」

「哦?」達志和立世、容容霍地立起。

「城能保——」達志的一句話還未問完,凄厲的空襲警報就突然響了。

「快,進地洞!」卓遠說完這句,便扭頭向自家院門跑去。容容麻利地把鍋里的飯舀進一隻木桶,提上桶拉着小昌盛便向後院跑;立世端了昨晚蒸好的一篩窩頭跟在後邊;達志抱了兩雙棉被走在最後。

一家人剛剛鑽進後院的地洞,十來架飛機就呼嘯著到了頭頂。轟、轟、轟。

爆炸聲在遠近驟然響開。有一顆炸彈彷彿就落在臨街的店鋪屋頂,響聲又尖又脆,爆炸引起的地動分明地傳到了洞內,洞頂和洞壁上落下了不少土粒。

「別怕,孩子!別怕。」容容把兒子緊緊摟到懷裏。達志背靠洞壁坐那兒,側了耳傾聽附近響起的每一聲爆炸,默默地在心裏判斷著炸點的位置。

但願炸彈有眼,別朝我的廠房上落,萬一廠房挨炸,日後恢復生產又該先修廠房,那又要耽誤許多時間了……第二批飛機扔下的炸彈響過之後,達志打開了洞口。

根據以往的躲空襲經驗,日機一般是分兩批臨空,兩批炸彈爆響之後,人們就可以從躲藏地出來救火救人。

達志因擔心自己的廠房被炸,儘管沒聽到解除空襲的警報,也慌慌地從洞口爬出來去前院察看,還好,最近的一發炸彈落在當街,把尚家臨街的店鋪的前牆炸開了一個豁口。

雖然只是一個豁口,達志還是心疼不已。他急忙跑到豁口處,去拾那些碎磚想把豁口先堵一堵,以防外人由豁口處跳進店鋪,不料他剛揀了兩塊磚,天空中突然又響起了飛機的嗡嗡聲,他聞聲抬頭看時,六七架飛機又已臨空。

他驚慌地順着牆根想重新往後院的洞口跑,但是晚了,他分明地看到空中有幾顆白色的東西向院子飛來,他只來得及又跑出幾步,一陣他此生聽到的最大轟響塞滿了他的整個耳朵。

那伴着閃光的響聲就來自他的絲織車間屋頂,在聽到那響聲的同時,他踉蹌了一下向前仆倒。

在仆倒的最初一刻,他還沒有意識到自己受了傷,他只是驚恐地扭頭去看他的絲織車間,他看見他的闊大的絲織車間像一個散了架的鳥籠一樣搖晃着向地上塌去,他心疼萬分地想站起來去拯救他的車間,但剛站起便又仆倒了,一陣他從未體驗過的劇疼從左腿上傳進了心裏,他垂眼一看才發現,一塊彈片像刀一樣劃過他的左大腿,把一塊肉生生削開,可那塊肉還沒有從腿上完全掉下來,它還帶着一塊褲子上的布片在那裏晃蕩,鮮紅的血正在涌流,白色的腿骨在鮮紅的血流中時隱時現。

他本能地用手把那塊肉又向原處按去,與此同時他痛楚地喊了一聲:「立世——」立世那時已經爬出洞口,反常的巨大響聲已使他預感到不妙,他跑過來抱起渾身是血的爹時,第四批飛機又已呼嘯著出現在東天。

他們震驚地一齊向天看去:又來一批?日本人這是瘋了?不懂軍事的尚家父子哪裏知道,日軍今天進行的不是尋常的空襲,而是攻城前的空中炮火準備,是要用飛機的轟炸來摧毀這個城市的抵抗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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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學獎入圍作品】:周大新《第二十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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