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草絨拉着兒子的手緩緩走出教堂,沿着街邊慢步向家中走。從街邊槐樹枝葉間漏下的春陽,不時照在草絨那張平靜安恬的面孔上。自從栗溫保領兵離開南陽之後,這母子倆的生活變得更加有規律了:除了進教堂,便是在屋內讀《聖經》,再不就是母子倆一起到院中的菜畦里不慌不忙地勞作種菜。如今,偌大的栗府大院裏,除了幾個僕人之外,就只剩這母子倆了。當初栗溫保離南陽時,曾因只帶了紫燕走,心中略略有些愧疚,來向她辭行那天很是不安地說:「我此番出去是過軍旅生活,女眷不宜帶多,讓你留下看家,實在有些於心不忍,一旦我在外邊有了大的發展,即回來把你接去!」草絨當時聽罷,平平靜靜地說道:「我很感謝你把我們母子倆留下,我喜歡過無人打擾的生活,你儘管放心走吧,願上帝保佑你平安。不過我還想提醒你一句:人生在世,不可想望獲得太多,獲得太多的人,有時還會被迫交出去……」「媽媽,我們為什麼要常來聽道?」兒子的問話突然打斷了草絨的回想。「孩子,聽道也是敬拜的內容之一,我們是上帝的兒女,上帝的兒女要時刻接受他的教導。聖經是我們的課本,聖靈是我們的老師。聽道是敬拜,是心存敬畏的心來領受神的話語,正像哥尼流一家聚集要聽神的話一樣。講道的人也是敬拜,是替神傳話作真見證的,而不是高舉自己,自由發揮隨心所欲,因此要照着神的聖言講。聽道的人要用信心與所聽見的道調和,而不是故意挑剔找毛病。」草絨邊走邊輕聲向兒子解釋。「媽,剛才那位講道的牧師說到『人生』,『人生』是啥?」兒子又扭臉瞪了烏亮的眼問。「那一次,教會裏你那位姓齊的大姨不是來給我們講過一回嗎?人生,就是人生活在現世的過程,人生的真相有四:一曰業果之相續,二曰群體之共存,三曰智慧之創造,四曰苦惱之拔除。何謂業果之相續呢?業也就是事業,人之所造,即謂工作,亦即行為。所謂果,人之所受,亦即結果。凡人必工作勤勞,而後得暖衣飽食,亦必暖衣飽食而後得工作勤勞。不耕不耘,收穫無望,不制不造,器用何來?如此由業而果,由果而業,業果果業,輾轉無息,使生命賴以支持,人世賴以長久,這便是業果之相續。」「啥叫群體之共存呢?」兒子蹙緊了眉頭問。「你齊大姨那次不是說過了嘛,濕生之蟲,乃不需有父母。鱗介之屬,有父母,但不賴父母之養育。走獸飛禽,有父母,且須養育,卻不必有家庭有社會,無師父教誨,無友朋教助,亦仍可生存。獨人類相異,必有父母才生,必由父母長養才長,又必有家庭社會之組織,師長朋友之教助。一人之身,百工之為備,由分工合作之關係得以相養而共存,這就叫群體之共存。至於智慧之創造,那日齊大姨也說得明白,看來,你那天是沒有用心聽了。你也知道,鳥有兩翼以高飛,獸有四足以捷走,牛有角,虎有爪牙,以事攻取。它們的羽毛又足以蔽身體,本能又足以給生養。而這些人皆無之,何以生存於世?便只有依賴智慧之創造了,創造工具,創造生業,創造家國制度,創造學說藝術。創造出這些東西,或供人類之生養,或供災禍之防禦,或以團結人群,或以調治人心。說到苦惱之拔除,你更應該明白,人生在世的一切言行,目的皆為拔除苦惱,食以除飢苦,衣以除寒苦,宮室城垣以除風雨盜賊之苦,財富以除匱乏之苦,名勢以除孤立傾危之苦。所謂人生快樂,不過是苦惱拔除時所暫得之安適。故人生不能一味追求快樂,貪求不已,否則快樂反成苦惱,榮譽反成賤辱。你齊大姨不是說過,財富過多,勢位過隆,反為身家之累嗎?蒼蠅食蜜,蜜膠其身。犬貪糞,溺糞池。自古至今,貪權嗜利之徒,急功好名之輩,朋比為奸,禍國殃民,當其盛時,炎炎赫赫,炙手可熱,一喝眾諾,龍起雲從,謂天下莫如我何?一旦機變時移,報應昭至,家室為墟,身首異地,燃腹為燈,飲頭為器。楚霸王自刎烏江,拿破崙幽囚荒島,王莽族誅於漢兵。早知今日,何必當初!故知足——」「媽,你看!」兒子突然打斷了母親的話,指著前邊的一條街,那街上駛過來幾輛汽車,其中有一輛車上站着幾個五花大綁的男女,每個人胸前都掛着一個寫有「共黨分子」的紙牌。「呵,上帝呀!」草絨急忙在胸前划著十字。「媽,他們把這些人綁了做啥?」「遊街示——」草絨的話突然被一個女人的喊叫打斷,母子兩人凝目看時,只見一個女人被兩個警察扯住胳膊,從那輛載有「共黨分子」的汽車旁拉過摔到了街邊,那女人邊從地上爬起邊叫喊道:「你們既是示眾,憑什麼不讓我到車前看?」這聲音聽來好耳熟,草絨在一霎的愣怔之後辨出是雲緯,便急步跑過去拉住了雲緯的胳膊。「是你!快,幫我看看那車上有沒有承銀!」雲緯一認出草絨,就急忙指了一下那輛汽車低聲說,「我總覺得有一個人像是承銀!」草絨又定睛看了一霎,搖搖頭說:「不是。」「唉,」雲緯長吁了一口氣,臉上的緊張這才有些淡了,「我真怕他們抓住了他。」「走吧,快跟我到家裏洗洗,看你手上摔破的這血!」草絨拉上雲緯就向自己家走。雲緯沒說別的,默然地跟在草絨身後。「以後要小心,那些警察都拿着槍。」到了家,草絨一邊擦洗著雲緯手上的血,一邊輕聲囑道。「我現在一看見那些四處抓人的警察,真恨不得用刀砍了他們!」「你應該信上帝,信了上帝之後,上帝會使你在一切災難面前保持心平氣和,會使你有平安的喜樂,在一切苦難面前,只有對上帝的信仰能夠給人安慰。」草絨把一杯熱茶遞到雲緯手上,軟聲勸道。「上帝要讓我信他,他就該顯靈給我點好處,可我這輩子上帝沒給過我任何好處,先讓我得到那樣一個該死的丈夫,又讓我兒子離我而走,還讓我這樣每日生活在慌恐里,我憑什麼信他?」雲緯的聲音冷得怕人。「大姨,牧師說,」小秉正這時望着雲緯怯怯地開了口,「當人的道路走到盡頭,也就是身臨絕境的時候,人會感到自己的軟弱、無能和走投無路,在這種情況下,他應該選擇上帝!」「哦,好孩子,」雲緯聞言一陣感動,輕輕把秉正攬入懷中,顫了聲說:「大姨覺著路還沒到盡頭,前邊還會有幸福,會有的……」草絨執意留雲緯在家吃了晚飯。吃罷飯天已昏黑了下來,草絨要雲緯今晚就在這兒住下,雲緯說家裏沒人照看堅決要走。其實她是不願在這座熟悉的舊宅里多呆,這裏的一草一木都勾起她對過去日子的回憶,而那些日子她是從來都不想回首去看一眼的。出了栗府大門,雲緯才忽然想起,今日進城的目的是稱鹽、買油、扯鞋面布,而這些事兒還一樁沒辦。她匆匆沿街尋找還沒關門的鋪子,不知不覺間走到了世景街上,她抬頭看見尚吉利織絲廠門前掛着的風燈,雙眉立時一動,跟着便身不由己地向前走去。快近大門時她遲疑地停了下步子,似乎在和內心陡起的那個要見見達志的念頭鬥爭,片刻之後,她還是又向前邁了步。織工們大概正下班吃飯,織機已經停了,尚家大院一片安靜,臨街的鋪子裏還亮着燈。雲緯走到鋪子門前,卻沒有敲門,只隔着門縫直直地向裏邊看。達志正迎面站在櫃枱前,仔細地卷著幾匹綢緞。呵,達志!一看見達志,雲緯心裏就湧上了一股巨大的揪心扯肺的缺憾之感,這種感覺有點類乎面對一樣眾人稱讚而你又十分喜愛吃的食物,卻偏偏只能看不能吃,聽憑別人又把它端走所引起的那種遺憾。雲緯不知道該怎樣表達這種難受,但她心裏就是難受。她這段日子所以遲遲沒有下決心離開老黑來和達志結合,除了可憐老黑感到對不起老黑這個原因之外,另一個顧忌就是害怕承銀的事會連累到達志。如今,為了承銀的被通緝,官府的警察三天兩頭到家裏找麻煩,一會是搜查一會是盤問,一會又是在房屋四周暗暗埋伏下兵丁。雲緯不止一次地想過,如果自己現在離開老黑去到達志家,官府的警察就會跟着把麻煩找到尚吉利織絲廠,那時達志就不得不分出神來應付警察,他還怎能去安心織綢?先不說會不會給尚吉利織絲廠帶去大禍,單是那些警察經常借搜查共匪去廠里搗亂去勒索綢緞,達志能受得了?她心裏不是不明白達志對織絲廠對綢緞的那份看重。達志,原諒我,我現在還不能來!可是達志,你的左鬢那兒怎麼有了白髮?是不是我眼看花了?但願是因為燈光的緣故,你還不到有白髮的時候!你的眼泡也有些浮腫,是不是熬夜太多?莫不是廠子裏又有了煩心的事?你已經是近五十的人了,該明白綢緞是織不完的,要愛惜自己的身子……「爹,容容說她肚子疼得厲害,莫不是到了產的時候?」通院內的那扇門這時忽然被推開,立世站在門口慌慌地說。「是么?」達志聞聲推開綢緞,扭身就向立世所站的門口走,但走了兩步又停住腳,突然醒悟似地說:「我去也沒法子幫忙,你先去東院喊容容她媽過來,再去杏柳街叫郝家產婆!」立世咚咚地跑走了。達志這時開始在屋裏不安地踱步,燈光映在他那刻了橫紋的額上,雲緯分明地看見那上邊沁出一層汗來。唉,難為你了,達志!這種事兒本該是由做婆婆的操心的,倒讓你來安排了。也罷,你就先辛苦一段日子,只要一待官府不再找承銀的麻煩,我就離開老黑,就搬過來,我那時就全心來盡一個妻子和婆婆的責任,家務方面的事再不用你來操心,你只管織你的絲綢就是!我那時要讓你吃好、歇好,要讓你整日精精神神,要把你臉上的那些皺紋都一一抹去!你不是說我倆要白頭到老嘛,我和你從此再不分開……遠處的街面上有一盞燈籠在向這邊移近,雲緯估摸是產婆來了。不能讓他們看見我在這兒。她最後看一眼仍在不安地踱步的達志,輕輕退回到街上,快步向就近的城門走去,稱鹽、買油、扯鞋面布的事早已忘到了腦後,她的眼前仍全是達志那清瘦的面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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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茅盾文學獎入圍作品】:周大新《第二十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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