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70 章

第 170 章

久別重逢,愛妻有孕。路上所有的辛勞,一掃而空。李穆的喜悅難以言表。

天很快黑了,兩人一道用過飯,他牽了她手,正要到江畔散步消食,忽然看到遠處,建康城北的那個方向,起了一片紅光。

城中彷彿失火了!

沒片刻,確切的消息,便傳遞到了兩人的面前。

是皇宮起火。最先着火的殿宇,便是高雍容所在的那處。

「……高將軍已調了人手緊急滅火,命小人來此通報大司馬和夫人。火勢太大,太后……已殞命於太初宮的後殿……」

傳訊人跪在那裏,低頭,停住了。

李穆迅速看了眼洛神,問詳情。

那人說:「據逃出火場的宗室言,太后今夜秘召他幾人入宮,去了之後,才知是要謀划對大司馬的不利。同去的還有劉侍中。劉侍中態度不敬,惹太后不快,又遭劉侍中反諷,太后大怒,摸出一把預先藏起的匕首,胡亂刺倒了劉侍中,他們恐懼逃走,隨後後殿便起了火……」

「宮人先前被命不準靠近,待發現起火,聽到裏頭傳出太后呼救之聲,但火勢已是很大,進不去了……」

那人還在說着,洛神望着遠處夜色之中那簇彷彿跳動着的紅光,呆住了。

一隻手從旁悄悄伸了過來,握住了她的手。

洛神回過神,轉臉看向李穆,見他望着自己,目光中隱含擔憂,壓下心中因這突然消息所致的震驚,定了定神:「我無事,你莫為我擔心……」

話雖如此,想起自小到大,曾經的姐妹相處,心底終還是湧出一縷難以言明的悲傷之感,沉默了下去。

李穆將她擁入懷中,安撫般地輕輕拍了拍她的後背,低聲道:「我先送你回房,我去城中看看。」說着打橫抱起了她,入屋將她放在床上,替她蓋好被,命侍女在旁好生伴着,自己匆匆去了。

洛神睡不着覺,也安不下心,睡睡醒醒,一直等著,次日清早,李穆終於回來。

他昨日抵達,此前餐風露宿,本就辛苦,沒怎麼歇息,昨夜又出了這事,恐怕早已疲倦不堪,見他回了,忙起身,問他肚子是否餓了,叫人傳飯。

李穆雙眸帶着些血絲,搖頭,扶她躺下,叫她再歇著。

洛神鼓起勇氣,問宮中失火的情況。

昨夜那場起於太初宮後殿的大火,藉助風力,火勢很猛,燒了一夜,至五更,才終於滅了下去。

大火不但將整座太初宮焚毀,連帶也波及到了近旁的幾座宮殿。

這倒是其次。

收拾太初宮後殿廢墟之時,發現兩具死死扭在一起的焦屍,從衣着不難判斷,一為劉惠,另具便是高雍容。

觀姿勢,顯然在失火之後,高雍容想逃出去,被不甘獨死的劉惠死死拖住了腿,兩人最後一道殞命在了火場之中。

李穆沉吟了下,終還是隱瞞了詳情,只說大火已經滅了,高雍容也不幸歿了。

洛神沉默了片刻,道:「我阿姊,死前想必有諸多不忿吧?」

李穆安慰道:「你莫難過了。放心吧,我必照禮制,厚葬了她。」

洛神向李穆道謝,又朝他微微一笑。

「郎君,你也不必為我擔心。阿姊忽然這般死去,我確實有些難過,但你放心,我知道該如何做。」

她嘆了一聲。

「阿姊這般去了,倒是叫我想起了另一個人。」

「慕容替當日佔領建康,以我羞辱於你,后那般死去,與我的阿姊,何其相似。」

「我的阿姊,一心固權,險些葬送了建康城和城中之人。慕容替偏執於復仇,為自己的痛苦和屈辱,要讓全關中,乃至全天下的人陪葬。在他們看來,他們自己無論做了何事,哪怕天怒人怨,亦有能夠說服自己的理由。他們卻不知,這世上有人遭受過的苦痛,應當有的仇恨,並不在他們之下。但那人,卻不會因了自己的苦痛和仇恨,施加到別人的身上。」

「心若是被恨或慾望填滿,哪怕已經做了天下至高的帝皇,也是無法滿足。他們落得這般下場,不是別人害的,而是咎由自取。」

「我如此幸運。我的郎君,便是那個和他們完全不同的人。」

她抬眸,凝視着李穆,一字一字地道。

李穆的心底,湧出了一陣暖流,將洛神擁入懷中,久久地抱着,不願鬆手。

……

洛神伴着李穆,睡了長長的一覺,醒來已是黃昏,日頭西斜,半室染金。

耳畔是如此的寧靜,只有枕邊人發出的均勻的呼吸之聲。

她慢慢地睜開眼睛。

他太累了,終於能夠放鬆下來,此刻依舊沉沉地睡着,還沒有醒來。但一隻手,卻緊緊地握着她的手,還是沒有鬆開。

握得太久,兩人手心相觸之處,已是沁出一層潮熱的汗意。

洛神沒有喚醒他,也沒有抽出自己那隻被他握在掌心中的手。

帶着些許睡足剛醒的慵懶,她靜靜地依在他的身邊,感受着猶如帶着他體溫的暖暖氣息的包圍,恍惚之間,時光彷彿倒流,回到了那年在義成的那個黃昏。

彼時她初到,便遇圍城。也是如此一個斜照滿屋的黃昏,她回屋,看到疲憊歸來的他為了不弄髒她的床鋪,卧在一張條幾之上,便沉沉睡去。她幾經猶豫,靠近替他蓋被之時,被他握住了手,她便趴在了他的胸膛之上。

已是過去很多年了,但那個被他握手不放的靜靜的黃昏,至今想起,依舊如在昨日。

洛神情不自禁朝身畔的男子又靠了些過去,忽然感到一臂搭在了自己的腰上,將她身子攬著,輕輕帶了過去。

接着,一隻帶着火熱溫度的寬大手掌,小心翼翼地貼在了她隆起的小腹之上,輕輕地撫摸。

他醒了。

洛神伸出一條胳膊,摟住了他的脖頸。

李穆吻她,溫柔而纏綿,良久才鬆開,兩人額面相貼,微微喘息,洛神聽他在自己耳畔低語:「阿彌,多謝你了。」

洛神睜眸,和他對望了片刻,唇角微微翹了起來:「何事謝我?」

「謝你知我。」

「這些日,回來的路上,我一直在想,你曾對我言,要做這天下的皇后。」

「阿彌,你是為了成全於我,好叫我無所顧忌,是不是?」

洛神笑了,湊過去輕輕親了他一口,說:「是我想還是你想,又有什麼關係?你已為我退讓太多。我早知道了,這個天下,本就沒有人比你更有資格君臨。」

「郎君,我等這一天已等了好久。如今終於到來,我很是高興。」

李穆凝視着她,慢慢地收緊了摟住她的臂膀。

天漸漸黑了,李穆怕她餓,起身穿衣,兩人一道用過晚飯後,李穆牽了她手,慢慢散步到了江畔。

一輪皎潔明月,從江心冉冉升起,江畔春潮暗漲,花影朦朧。洛神倚在李穆身畔,坐於江畔亭中,聽遠處陣陣潮聲,腦海之中,不覺浮現出了那日自己墜落水潭之時閃現而出的畫面。

很久以前,就在腳下的這個地方,也是這一片潮水,無情地吞噬了一個向它走去的女子。

她是何等的不幸,卻又何其的有幸。

「阿彌,你在想什麼?」

李穆的手掌輕輕圍着她的腰腹,親了一口她耳垂,含含糊糊地問她。

洛神轉頭,凝視着月色下的那人,微笑道:「我在想,我的郎君,他不但能平天下,日後,也一定會是一個能定天下的英明之君。」

李穆一怔,隨即笑了,道:「阿彌,有件事,我想叫你知道。」

「國號定『成』,我欲以長安為都,你以為如何?」

這個即將到來的新的大一統皇朝,以「成」為國號,想來是為記取二人從前以義成為家的那段過往。

比起建康,關中長安,也確實更宜為大國之都。

她點頭,說:「長治永安,是為長安。願大成從此太平盛世,永無飢餒,如長安之名,長治永安。」

李穆哈哈大笑,笑聲里充滿快意。

他牽了她的手,立在江亭之中,面向江北道:「古往今來,能長存不廢者,唯有這凜凜河山、春江秋月。蒙上天厚愛,叫我這輩子得償所願,往後竭盡所能,謀天下太平,便就無憾了。」

洛神笑道:「是,是,大成開國之陛下,英明神武,說什麼都是。不如妾身第一個拜見陛下,可好?」說着,盈盈欲真要下拜,被李穆一把抱起。

「阿彌,方才我之所言,還要再加一條。」

他漸漸收了笑,神色轉為凝重,望着懷中那張笑顏。

「我李穆,對你之心,亦如江月,永世以繼。倘若還有下輩子,再下輩子,生生世世,李穆都願做回當日那個被你所救的少年。」

「阿彌,你可願意,下回在經過他面前之前,再救他一次?」

洛神望着他,眼眶慢慢地酸脹。

時光回溯,誰又知道,當年幼時那不經意的回眸,結下了兩世的不解之緣?

而此刻,她的郎君,正在向她許下他的生生世世——倘若這人世間,真的會有生生世世,輪迴不止。

她握住了他搭在自己腰身上的那隻手,抬了起來,一個指頭一個指頭地攤平,然後帶到自己的唇邊。

「不管多少回,我都願意。」

她說道,低頭,在他帶着傷痕印記的掌心之上,親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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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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