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6 章

第 166 章

積聚了多時的憤怒和仇恨,隨着那片城牆的轟然坍塌,如烈火燃燒,無法遏制。

將士們從坍塌的城牆口子裏沖入。

在猶如熔岩揭蓋迸發、吞噬一切的力量面前,城中那支原本就只靠着貪婪和妄想而集結在了一起的叛軍隊伍,很快便崩潰。叛軍士兵狼奔豕突,紛紛朝着最近的城門逃去,企圖逃走。

四門外早已佈置下攔截的伏兵,前後合圍,無情絞殺,吶喊之聲,響徹全城,回蕩在建康城中的每一個角落。

一控制住局面,高胤立刻派出一支軍隊趕赴坑場協助救人,自己這邊,則命人牢牢把住城門,不放任何一個人逃走,尤其是慕容替。

似慕容替這般狡詐,一有機會便會逃脫的對手,高胤此前從未遇到過。這一回,無論如何,務必除惡,決不能再放他逃脫。

一隊士兵忽然奔來,道方才發現了慕容替的蹤跡,孤身一騎,似往坑場而去。

「孤身一騎,怎的攔不下來?」高胤厲聲質問。

「他以太後為挾!」

高胤一怔,立刻追了上去。

……

坑場早已被李穆控制。

叛軍死的死,逃的逃,剩下的見狀不妙,早丟下武器跪降,為求活命,轉身奮力刨開自己方才填埋下去的泥土,將坑裏的人拽拉上來。

李穆也帶人,已將被坑得最深的那一片人給解救了出來。

隨他同來的將士,此前雖已有過準備,但直到此刻,親眼目睹這裏的景象,才知凄慘之狀,遠比之前所有的想像,來得更加觸目驚心。

被栽在土中多日,終於出來之時,無論原本地位高貴與否,身份如何,一個一個,全都橫七豎八,癱在了地上。

用「狼狽」已經不足以形容他們此刻的模樣了。

筋疲力盡,奄奄一息。他們的身上裹滿了泥污,皮膚潰爛,衣物間出沒著不停爬動的蟲蟻。雖然天氣已經轉冷,但整個人,依舊散發着一股濃烈的惡臭味道。

沒有人在意這些了。

他們從坑裏出來后,第一件,也是唯一的一件事情,便是張開自己的嘴巴,大口喘息,感受着終於能夠順利呼吸的那種暢快之感。

有人開始哭。

哭聲起先細弱而無力,彷彿一根飄蕩在風中的細細的蛛絲,隨時就有可能斷掉。但很快,哭聲便響亮了起來,到處可聞,並非悲傷,而是夾雜着恐懼、慶幸和劫後餘生的狂喜的哭聲。

「馮相在此!」

此起彼伏的哭聲之中,突然,一個士兵高聲喊了起來。

李穆迅速奔去,和士兵一道,將馮衛從坑中迅速刨出,一把拔了出來。

馮衛已經虛弱不堪,渾身糊滿了泥污,狼狽萬分,人也閉氣過去,一陣施救過後,「啊——」了一聲,慢慢地睜開眼睛,神色猶帶茫然。等看清面前的李穆,他猛地睜大眼睛,目光中放射出狂喜的光芒,顫抖著嘴唇,彷彿想說什麼,眼睛突然一翻,又暈了過去。

「劉侍中!」

又一個士兵呼道。

就在近旁,一個披頭散髮、還被埋在土裏的人,一下一下地晃動着他那隻露在外頭的胳膊,示意求救。

此人便是劉惠。

他被土埋到了胸口,有片刻功夫了。所幸方才那些叛軍士兵只顧往下填土,還沒來得及壓實。但便是如此,他也已經臉色發紫。

彷彿一條被困在涸澤里的魚,他張著乾裂出血的嘴,試圖呼吸。但來自胸口的壓迫,卻阻止了他的這種努力。

幾個士兵飛奔過去,想將他從土裏刨出,忽然,彷彿又想到了什麼,硬生生地停了下來,對望一眼,轉頭看向李穆,神情有些不安,彷彿在等着他的指示。

劉惠已經無法順暢呼吸了。他感到自己的胸口彷彿被鐵箍箍住了,勒得透不出氣。他痛苦萬分,想向面前的這個人求饒,但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唯一還能做的事情,就是用他的兩隻眼睛看着李穆,充滿了懇切和祈求的神色。

李穆微微皺了皺眉,對那兩個士兵點了點頭。

士兵知劉惠從前在朝廷里對李穆百般抵毀,和李穆是為敵對,故方才不敢擅自做主。既得了他的許可,立刻合力,將人從土裏扒拉了出來。

劉惠癱在泥堆里,張嘴拚命地呼吸,等一口氣漸漸地喘平,被人扶著爬坐起來,整個人還是兩眼發直,瑟瑟發抖。

忽然,身後傳來一陣喧嘩之聲。

李穆轉頭。一騎出現在了視線之中。

慕容替銀甲白衣,單手揮着一柄狼牙長槊,兇悍無比,寒光過處,血色一片,從阻擋的人群里,劈開了一條路,朝着李穆,疾馳而去。

士兵們大聲呼喝,迅速移來攔馬樁,擋住了他的去路。

他帶着馬背上的高雍容一道跌落,不待士兵靠近,立刻翻身而起,抓起高雍容,擋在身前,一手鉗著高雍容,另手揮動手中長槊,不斷劈殺,一步一步,艱難寸移。

士兵們見他狀若瘋狂,手中又有太後為質,一時不敢再逼近,只是一層一層聚攏而來,將他徹底包圍在了圈中。

慕容替身上的白衣,早已被血染透,雙目亦盡皆赤紅。

他環視一圈,捏着手中的長槊,雙目陰鷙,死死盯着前方的李穆,一句話也不發,只推著高雍容,繼續朝前而來。

高雍容臉色慘白,被慕容替挾著,宛若傀儡一般,跌跌撞撞,朝前移動。

士兵們並未散開。只是隨着慕容替的前行,慢慢地後退,不住回頭望向李穆,等待他的命令。

李穆的視線,穿過中間那攢動着的人頭,落到了慕容替那張滿是血污的臉上。

「慕容替,你以一女流為護身,算什麼男人!放開她!」

高胤終於趕到,縱馬平治到近前,翻身下馬,擋在了慕容替的面前,厲聲喝道。

慕容替恍若未聞。

他繼續推著高雍容前行,盯着李穆,一步步地朝他而去。

「都讓開。放他過來吧。」

李穆忽然開口道。

高胤迅速回頭,看了他一眼。

他的神色平靜。

高胤遲疑了下,看了眼被慕容替挾住的高雍容,終於往側旁,讓了一步。

士兵效仿,跟着呼啦啦地往兩側退去,讓出了一條道。

慕容替一把推開高雍容,連看都未看她一眼,朝着李穆,繼續走去。

高雍容被摜到了地上,趴在那裏,一動不動。

高胤急忙上前察看,見她雙目緊閉,顯然是虛弱至極,已是暈厥過去,急忙叫人將她送去救治。

……

慕容替丟掉了手中的長槊,一步步地走到李穆的面前,終於停下了腳步。

周圍已經聽不到哭聲,連呻.吟聲,也徹底地消失了。

萬人之眾的坑場,竟如鴻蒙之初的混沌,寂然無聲。

一陣風過,掠動慕容替頭頂那盔上的一點紅纓,紅纓飄動,如血如火。

他盯着李穆的充血雙眼,亦是如此,宛如就要滴下紅來。

李穆的視線,掠了一眼他那條曾被自己廢去的手臂,說:「即便我只用一臂,你也不是我的對手。何況,你未必能有機會走到我的面前。」

慕容替的眼角跳了一跳:「那又如何?難道因此,我便不報仇了?」

他彷彿在笑,滿面的血污,亦掩不住容顏的風姿。

「這個世上,我慕容替所有的仇人,都必須死。該死的,都已死了。你也不能例外。」

「只要還有一口氣在,我便要報仇。」

他突然向天放嘯,狀若瘋狂,隨即拔出了劍,朝着李穆奔襲而去,步伐越來越快,足尖落地,踏出了一個又一個的血印。

一路癲狂,又透出幾分詭異的決絕和悲壯。

兩人之間的距離,越來越近。

李穆一動不動,目光從慕容替手中的長劍之上,慢慢抬起,落到了他的身後。

一支箭,已從慕容替的身後發射而出,嘶嘶作響。

風馳電掣,幾乎就在眨眼之間,這支射出來的箭,便追趕而上,刺穿甲胄,深深地釘入他的後背。

慕容替腳步頓了一下,又繼續前行。

箭是高胤所發。

慕容替必須死。宜速決。

他不想再出任何的意外。

高胤發出了第一支箭,便收弓,□□手接替。

一聲令下,數十支利箭,從左右和後方,繼續咻咻地朝着慕容替射來。

轉眼之間,他的身上便釘滿了一支又一支的利箭。

一道道的血柱,沿着他的身體從他的肩膀、後背,不停地流下。

他的嘴角亦湧出了血,步伐越來越慢,身體搖搖晃晃,卻始終沒有回頭,咬着牙,蹣跚著,繼續朝前邁步,終於,邁到了李穆的面前,舉起那隻不停淌血的手,欲要刺向李穆,身體卻再次晃了一下。

「鏘」的一聲,劍墜落在地。

他整個人,隨之撲在了地上,掙扎了片刻,終於翻身,任由釘在後背的箭,一支支地穿胸而出。

慕容替仰面朝天,睜着眼睛,死死地盯着李穆,一字一字地道:「上天待我,何其不公!是上天要亡我,不是你李穆。你記住……」

李穆冷冷地道:「慕容替,復仇無妨,但若不擇手段,乃至喪心病狂,便是人不收,天亦會收。你所言極是。今日乃是天要你你。多少人因你所謂的復仇,家破人亡?你道上天待你不公。你待那些因你枉死之人,又何來的公平?」

他說完,邁步離去。

慕容替嘴裏不停地涌血,卻自顧呵呵地笑:「這人世上,何來公平?你何曾看到森林中虎狼鹿羊同行?本就是弱肉強食,成王敗寇……」

他咳嗽了起來,聲音無比痛苦。

李穆恍若未聞,不再回頭。

慕容替獨自仰躺在地,雙目望着天空中漸漸飄來隨風幻化形狀的一朵浮雲,眼神漸漸渙散,似是自言自語,斷斷續續,喃喃地道:「這一輩子,從我十三歲后,我就已經死去了……」

「……唯一覺得自己還是活人的日子,便是在義成。那日,天氣悶熱,你午覺睡去,我坐在地上,偷偷替你搖著扇子打風……」

他的唇邊,慢慢地露出了一絲笑意。

李穆已是出去了十數步路,忽停了下來,轉身,盯着地上的慕容替,眼底掠過一道陰影。

「做了皇帝,我卻依舊沒法安寧。有時我常常想,從前在那片曠野地里,你當時若是狠下心腸,當場殺死了我,那麼我就再也沒有後來的那些折騰和痛苦了。可惜,你終究還是心軟,沒有殺我……」

「我本可以讓整個建康替我陪葬的。但我沒有。因那時,我曾答應過你,你若不喜我屠城,我便不屠……洛陽算我食言了,這一回,我定要記住對你的許諾,盡量少殺些人……」

李穆的一隻手,按在了劍柄之上,五指慢慢收緊,一步步地走了回來,在周圍遠處那無數雙不解的目光注視之下,一劍刺入了慕容替的胸膛。

劍柄穿心透背,深深地插.入地下。

慕容替的聲音,戛然而止。唇邊凝固着的那一絲笑意,卻愈發明顯。

李穆神色漠然,拔出染血的劍,再次轉身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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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江花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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