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走不出的結局

火車穿越過很多隧道，載着我回到我最原始的平靜。我像是從天堂歸來的人，載着風塵，卻歸於平靜。踏過北京的初冬厚積的落葉，再次來到這家韓國小店。春天遙遙無期，秋天華麗的日記盡散去。我覺得我的孤獨守不住這個嚴寒。一旦香雪離我悠遠，我的心就會加倍地覺得酷寒。現在我多麼希望那隻熟悉溫婉的小手能夠溫暖我的心窩。也許蔓珠忘記了她的傷心，也許她和麗香此時沉浸在一個新的宴會裏。我突然有點恨她。這個虛偽的小人，曾經信誓旦旦地說愛我一輩子，經受這麼一點挫折就離我遠去。現在即使回想起這幾年也都變得空空如也，到現在我才明白被拋棄的那個人其實是我自己。這個問題讓我越想陷得越深，整個一下午我如此空虛地沉入酒瓶，如此空虛，彷彿世界從此消沉，消沉后就不再有迴音，在這家自助式的韓國燒烤店裏。這裏是我和蔓珠經常來的，每次都會因為炭火太大，把東西燒得糊糊的，然後吃得我稀里糊塗的。可是蔓珠喜歡，她喜歡這種過家家式的晚餐。她從來不顧我的感受，可是我一再遷就她。我恨這家燒烤店，這是我來這裏的主要原因。現在只剩下一個人傷心，這應該是一件很浪漫的事。我不斷地安慰自己，我叫來清酒，一瓶接一瓶。我希望我的孤獨藉著酒精焚燒，舞蹈。我想盡情地放縱我自己——我喝着喝着就有點飄飄然了，直到那些啁哳的人聲漸漸把我淹沒。這是生平第一次喝酒，這種騰雲駕霧的感覺真不錯，好像一伸手就可以得到心之所想。一伸手，就把蔓珠抓來了，然後又放了；一伸手又把香雪俘虜來了。喝着，喝着，不知什麼時候，麗香像一片彩雲飄到了我面前，她把指弓對準我的前額，我微閉雙目。她的指甲最後落在我的額頭卻是輕輕，輕輕地。我睜開眼睛定定地望她，她嫵媚地笑，像一隻時髦的小狐狸，手指在我眼前晃來晃去。「失蹤了幾天，怎麼變成了一個風塵男子。」她笑着說，「看你這個酒鬼，受不得分離之苦就別逞英雄！豬豬在隔壁茶樓的5號卡座等你，好了，你們繼續浪漫吧，我的任務完成了，先走了，駕！」她像蝴蝶般俏麗地眨了個媚眼飛走了。——我總感覺她說話的口氣才像我的女友，那種溫暖，那種隨和，像一個靈魂的荷包——我拉開卡座門的時候，蔓珠正望着窗外那條和冬風一起私奔的街道，見到我來，她輕微地，很勉強地笑，好像被陽光刺痛的樣子，那些憔悴的花瓣重新組合，綻放，讓我觸目驚心。我很嚴肅地望着她。她的臉像削尖了的鉛筆，臉上有兩條風乾了的淚槽，讓人痛惜。我緋紅了眼眸，害怕我靠着的這面堅實的牆從此會倒塌，於是，我轉身準備離去。「站住！我只跟你說幾句話。」她淚如雨下。我停住，她拉住我的手，她的手是冰涼的。那熟悉的手指劃過我，彷彿我是一根冰冷的，尚未失去知覺的琴弦，等不到她的手指我就會感到空虛。她拉着我的手讓我坐下，然後就勢坐在我懷裏。「不要這樣——」我一本正經地推開她坐到對面，我有預感我們又會重新回到那個結局裏。她擦乾眼淚，嘻皮笑臉地繼續賴我身上。「我又沒答應和你分手，為什麼不能？」她嘟著嘴說。我和她轉來轉去，抗拒的雙手在空間揮舞著，比試着暗力，卻不斷地鬆勁。在這個微小的包間里，我明白我們像花生殼裏的兩顆小小心臟，上帝已經把我們緊密地織在了一起。最後，我終於忍俊不禁地「撲哧」一笑，泄了我心靈的秘密和所有的氣力。她也在笑，那過分的可愛顯得有點厚顏無恥地笑。我突然覺得她有很多優點，比方說哭完以後就是新的了，比方說胸小，老了也不會下垂。這些動感鏡頭，我始終都會懷疑是真的，因為有嚴重的不確定性，彷彿發生在地球的另一端。我有懷疑自己的習慣，因為感情的飄蕩，隨意。一次，黃昏近黑，我在網球場碰見麗香，我們在一條長椅上就坐，在一棵楊樹底下，當着落葉飄零。因為有一些心靈的感應，所以我願把她當一個心靈的朋友，訴說我最近感情上的躊躇。「我並不愛她——」我很率直地說。「你在撒謊！」她像牆壁擋住我的聲音。「就算有，也只是憐惜。」我十指交錯抱着頭狡辯說，「Godsaveme！我都不明白什麼是愛！」「當一個人知道什麼是憐惜以後，那麼他一定是在愛——」她爭辯道，好像有些生氣。「是嗎？」我迷惑地回答。我是在愛她嗎？也是的，怪不得我會一次次的心軟！——對，我是愛她的，認命吧！「記住，不要讓你愛的人孤獨，也不要讓愛你的人徘徊！」她起身就走，結束這次不愉快的談話。我不喜歡這種別人把背影對着我的感覺，我只希望給別人留下背影。我突然覺得自己是一個任性的大孩子，總是管不住自己的孤獨。所以我既讓我愛的人失望，又讓愛我的人傷心，令愛情最終一片迷惘。我突然流淚，失魂落魄地跑到教室給香雪寫信，我疲憊不堪，想將靈魂無所保留地投靠。我的內心正虛弱，我沒有力量抵抗我的宿命，甚至去衝破。這一切也許是多年來浮躁的結果。沒多久就是繽紛的聖誕節，我們又要向一個年頭隆重地告別。我收到香雪寄給我的聖誕卡和一張BANDARI的《維也納森林仙境》CD。她說這是一種空靈的聲音，她相信漂泊無依的靈魂最後都會皈依森林和峽谷，那裏空濛，寧靜，像一件輕柔的絕對外衣。這麼巧，我給香雪的禮物也是一張CD，那是一張蘇格蘭風笛樂曲，我告訴她風笛是鳥類的羽翮，當風擦過它時，就會變成嘹亮的樂曲。有時候，交換音樂，就等於交換靈魂風。每當我傾聽這張音樂時，就感覺我無依的靈魂在向著她投靠。我的激情奔涌，找不到門時，就會奪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