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她坐在他膝上,赤足在男子的淡紫浴袍下晃着,那模樣彷彿回到了十幾年前,那名讓他撫養的小女孩。只不過,那時在他膝上挨打的時候多,和今日溫存旖旎的景象,有天壤之別。

風靜海輕擁着她,心情是從未有過的平和與甜蜜,其中卻又夾雜着一絲不安。他和紫瓏,將來還能有如此輕鬆玩笑的時光嗎?

不知為何,他心上湧起一股山雨欲來的莫名恐懼。

她卻對身旁男子的心事一無所知,拉長手翻著桌上堆疊的奏摺,皺眉說道「你難道就不能稍稍放下一切,為自己想想嗎?啊!」前傾的身子失去平衡的歪了一下。

修長的手無聲無息的支住她的身子,風靜海淡淡的說道「先擔心你自己吧。」

一陣涼風吹入,他忍不住輕咳了一下。

她詫異的望着他。「怎麼了?你從來不咳嗽的。」

和風靜海一同生活了十年,偶爾見他在四處奔波之後露出疲態,而內功底子極佳的他多半躺個一夜就沒事了,卻從未見過他咳嗽,只除了她人在外頭征戰的這兩年。

「沒的事。」他勉強鎮住了湧上喉頭的不適感,輕描淡寫的說道「前些日子受了點風寒,沒有調理好,休息個幾天就沒事了。」

「我知你心繫國事,但——」她彎身在他的鬢邊落下愛憐的一吻,柔聲道「別把身體給搞壞了。」

感覺到她柔軟溫熱的唇瓣,風靜海身子一顫,心中砰砰急跳,久久不能自己。

自小在宮廷長大,皇族規矩嚴格,處處以禮節來維持王室威儀,與人保持距離,就連親生母親也不曾稍稍擁抱過他,他何時承受過這股親憐蜜意?如此濃情對待?

而疏於與人互動,使得王族子弟在成年後,與異性的交往上產生兩種極端一是放浪形骸,對女性予取予求,如英爵爺等一班年輕子弟;另一則是戒慎的深鎖心門,持身甚潔。而屬於後者的他,在冷然了半生,初嘗女性的溫柔時,心中乍然湧出的奔騰情感,自是難以言喻。

「紫瓏。」他輕喚着她的名,扶住她腰的大手逐漸潮熱。

「你準備何時向皇上提我們的婚事?」

聽到「皇上」二字,他身子倏地緊繃,神思猛地從濃情蜜意中抽出,臉上神情瞬間恢復了平日的冷然和深謀。

將他的僵硬和轉變看入眼底,她不以為意的笑了笑,說

「我知你最不願意的就是離開皇上,此事你感到為難,但,我也深知你最重責任與信諾,為了使你答應,才以天下為餌,這就是我的戰略,而力者為王,則是我的生存之道。所以……」身子逐漸讓連日來的疲累給征服了,她的眼瞼慢慢的垂下——

「不管你情不情願,我終究還是得到了你啊。」她呢喃著。

況且,我有一輩子的時間,能使你忘了小皇帝,得到你完整的心。

她心中如此想着,困頓的合上了眼。

風靜海抱起她的身子,緩緩走入寢房,悄聲放下了床前的紫紗簾帳,輕輕的為她拉上了薄被。

倚坐在床邊,見她平日英氣的容顏,此時露出略顯稚氣的睡容,他忍不住俯身在她額上印下一吻。

「紫瓏,我的破軍星啊,我到底該拿你如何呢?」

嘆息間,他修長的手指徐徐輕撫着她披在枕上的長發,透著一股靜謐的溫和;然而他的眼中,卻透出了深不可測的黑光。

夜,彷彿在為這對不久之後將兵刃相向的戀人,發出了深沉的嘆息。

第二天早朝,金鑾殿上一片的祝賀之聲——

「恭喜紫龍將軍!半片天下如探囊取物,真神人也!」

「相信不久后,東莞國也將入將軍手中啦!」

「對啊對啊,將軍如此武勛,堪稱千古第一人!」

身着青衣戰袍的女子身軀,滿不在乎地斜倚著,彷彿席間眾臣讚美的是另一個人似的。她從宮女手中取過一杯酒,唇湊上杯緣啜了一口。

然而,在一片阿諛讚頌之中,有一句話引起了她的注意。

「古人云立業成家,將軍已立下千古功業,何時覓得如意郎君,請咱們喝喜酒啊?」

她紅唇微彎,朝坐在宴席另一側的紫袍王者望了一眼,語帶玄機的說道「十三王爺成親之時,便是我大喜之日。」

正舉杯欲飲的風靜海聽了她這番話,俊容不自然的轉開了。

席間眾臣立即討好的起鬨著「原來將軍是為了十三王爺的身家着想而不願先完成終身大事,真是孝女啊!」

「孝女?」她微一愣,隨即大笑,愉悅的笑聲飄蕩在金鑾殿上。

突然一道冷冷的聲音飄入了熱鬧的氣圍之中

「請問將軍,您麾下的紫龍軍守的是軍令,還是國法?」

她循聲望去,見發言的是立在宴席末端的一名削瘦青年,遠遠的瞧不清長相,只能看見他身上的灰色官服。是准許上殿最小階級的四品官。

那名青年官員的聲音冷冷傳來「前日有名士兵在市井擒捉了採花賊,不經當地司官審判,便當場擅自殺了,而這士兵,正是紫龍將軍的麾下。」

她聽了秀眉皺起,將酒杯往桌上一放,冷哼了一聲。「姦淫者當殺,難道還需要猶豫嗎?」見她臉露不悅之色,席間百官誰也不敢出聲。

「紫瓏……」在整場宴席中始終保持沉默的風靜海似欲開口。

「嗯?」她斜睨了他一眼,眼光中滿是「此事還需要浪費時間討論嗎?」的不耐煩神情。

接收到她的目光,風靜海臉上一凝,驀地站起身來走到她身邊,說「你和眾位大臣們聊聊吧,我需回府,有事和子玟相商。」

紫瓏一把握住了他的手腕,低語道「快些回來。」

不知為何,此時聽到她親昵而霸道的語氣,他心中漾起些微不快,面色卻是如常,輕輕的掙開了她的手,離開了殿上宴席。

風氏王府,弘文閣內。

「臣已奉王爺之命召來此人,」託了個借口沒出席慶功宴的藍子玟向後一比。「這位是嶺西杜無忌,現任吏部侍郎。」

從他身後站出一名灰衣青年,容貌端正,神情冷肅,正是稍早在席間對紫瓏發出質問的四品小官。

風靜海對他微一頷首,讚賞道「適才宴席之間,侍郎之言吾頗有同感,」但他臉色一黯,適時轉開了話題,微笑贊道「杜侍郎的策論,吾讀了心有戚戚焉,不知杜君可否願再賜教?」

名喚杜無忌的青年冷冷的打量着眼前的監國王爺,說「其實下官的摺本中尚有未盡之處。」

「哦?」風靜海頗感興趣的望着他,溫言道「此處只有吾與子玟二人,你有話直說無妨。」他對青年向來慷慨溫厚,不論出身地位,只要有才能,便儘力提攜。

杜無忌盯着眼前的俊雅男子,一字字的吐出「出軍命將太重,邊地任守太尊,使將帥**擅命,是亡國之徵也,而紫龍將軍兩者兼具——」

他的話嘎然而止,然而在場其餘兩人都知道他接下來要說什麼。

霎時瀰漫着一陣緊張的沉默,書閣中的三名男子,誰也沒有發出聲音。

過了半晌,風靜海才緩緩的開口「杜侍郎,你可知紫龍將軍是吾的家人?」

「知。」簡短有力的回答,沒有絲毫猶豫。

「你可知她剛為朝廷立下大功?」

「知。」

「你對本王出此言,難道不怕遭致報復嗎?」風靜海眸子銳利的打量眼前這名直言無懼的青年。

杜無忌注視着溫文中帶凜然的紫袍王者,冷冷的說道

「狡兔死走狗烹,飛鳥盡良弓藏,是天下不變的道理,相信王爺早就心知肚明,此時若不收伏紫龍將軍,將會後患無窮。」

風靜海聽了,眼中閃過一抹異樣,隨即恢復,雙手負在背後,在書房中踱步,淡然的聲音傳來

「你如此說,難道不怕有朝一日,自己也成為被烹的走狗?」

「即便是走狗,也勝過無所事事的一生。」這名青年侍郎仍是一臉的冷漠。

風靜海突然停下了腳步,臉上露出有所了解的微笑,繼而轉向年輕的左丞相

「子玟,你的看法如何?」

「紫龍將軍是王爺的家人,所以吾遲遲不敢進言……」

不用再說下去也很明顯了,風靜海素知這名手腕靈活的門生絕不會明白的得罪任何人。

他沉靜的說道「她的確是我的家人,但也是西陵的子民。」紫袍大袖一揮,低沉的道「此事吾自有定奪,你們先行退下吧。」

「是。」兩名青年向他躬身行禮,隨即走出了書閣。

從未關的門隙望見那負手沉思的背影,弘文閣外的藍子玟朝向好友說道「無忌,你想王爺會如何做?」

「一勞永逸的辦法,就是立即解除紫龍將軍的兵權。」仍然是冷冷不含感情的意見。

「或者,娶她為妻。」藍子玟揮了揮摺扇,說「以柔情捆綁這隻野性不馴的鷹,讓她心甘情願的一輩子任其趨馳。」

他微笑續道「我早就看出來了,這位倨傲的女將軍啊,全天下的男子都不放在眼裏,唯獨對她的義父情有獨鍾;而咱的靜海王爺,則是深情內抑,只是不知為何,遲遲沒有表白。」

灰衣青年沒有回答,因為這並不是他專長的領域。

很快回到殿上宴席,風靜海遠遠就聽見她的豪爽笑聲——

「遇到小人惡徒,當然是立即一刀斬死,省得啰嗦!」

「紫龍將軍真是好氣魄!」武官們紛紛鼓掌叫好。

殺煞狂囂——前日奏本上的言辭驀地閃入他心中。

杜無忌適才的話語在他耳邊響起

「破軍之將,猶如雙面利刃。善者,劈敵斬惡,為國之棟樑;劣者,殺性不馴,為國之兇器。」

他終於明白,昔日和紫瓏兩人在御花園賞鳥時,他心中那股莫名的警示所為何來——如果說紫瓏是為西陵國獰獵的鷹,他就是那道將她喚回的鎖,總有一天,他會銬不住這隻強大的鳥兒。

「怎麼,和藍左相談了些什麼呢?」她瞥見殿階前頎長的紫袍身影,隨即拋下一桌子的大臣,走下殿來挽住他的臂膀,柔聲問道。

「無事。」他淡淡答道。

「我需立即趕回紫雲關料理後事,」湊近他耳邊低語,她突地緊緊抓住他的手「等我。」

如此深情熱切的語氣,足以令任何男子拋下一切,跟隨她到天涯海角。

風靜海沒有回答,她深情的水眸倒映出瞳中的自己——冷然。

目送她上馬離開皇宮后,風靜海來到西陵皇帝居住的紫微宮。

「皇叔,今日宴席紫龍將軍之言,朕聽來覺得大有玄機喔。」少年皇帝朝着溫雅的叔父眨了眨眼。

「不瞞皇上,臣和紫龍將軍已有婚姻之約。」

「什麼時候的事?」少年皇帝興味盎然的問。

「就在她去年軍陽山大捷的時候。」風靜海的語氣淡然,彷彿在談論別人的婚事。「臣和她約定,只要她為皇上取得天下,臣就和她結為連理,從此一生在邊關生活,永不入宮。」

「很好啊!」少年皇帝一臉欣羨之色。「朕就很想有朝一日出宮去瞧瞧呢……咦?皇叔,為何一臉凝重呢?」

「臣已對先皇發誓,全心護持皇上,此生不渝。」

「這有什麼打緊?」少年皇帝笑道「皇叔和紫龍將軍都是天下難得一見的奇才,正是一對世所罕見的龍鳳璧人……啊!」

少年一拍掌,笑道「乾脆國家就讓你們夫婦倆治理吧!朕也樂得輕鬆。」

「皇上切莫如此說。臣十來年辛勞,就為了有朝一日能看見皇上成為天下英主,豈能越俎代庖?」

「好吧,那朕就下旨令紫龍將軍駐守紫雲關,不知皇叔意下如何?」

劍眉蹙攏,風靜海緩緩說道「這就是臣所擔心的。紫瓏生性不馴,如脫韁野馬,如果放任她去紫雲關,恐怕……」

少年君主一臉詫異的說道「她是皇叔一手養大的,難道皇叔連她也信不過?」

「臣所相信的,只有皇上一人而已。」依舊淡漠的語氣,聽不出任何內心情感。

「是么……」少年想起早朝時一臉光彩的紫瓏,不禁為她感到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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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軍之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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