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生緣(2)

再生緣(2)

我最喜歡跟母親逛后花樓。綢緞莊最好看。夥計捲起長衫袖口,將一疊一疊綾羅綢緞,扔在玻璃櫃枱上,抽出一匹,撒手一扯,呼的一下攤開來。我一匹一匹輕輕地撫摸,柔軟潤滑。我都要!母親說:不行!只能要一段,做夾袍。我賴在那兒不肯走。好吧!母親說。買兩段吧!夥計拿起長長的尖剪刀,對母親說:一匹剪下一小塊吧,小姐拿回去看看,看上的,再回來買。我高高興興抱着大包小包回家。一塊塊料子攤在母親的大銅床上,我趴在床上,獃獃看着那一溜色彩。天青,湖藍,水綠,橘黃,粉紅,像彩虹一樣,從心裏歡喜。家裏的裁縫可沒好日子過了。天青描白雲華絲葛的夾袍,裁縫在兩天之內趕着做好了。我歡歡喜喜穿上新衣,對着母親房裏穿衣鏡左看右看,前看后看,蹬蹬跑下樓,跑到裁縫房裏。我說:不行,下擺太大了。好,馬上改。袖子太長了。剪短一點就是了。肩太窄了。哦,那就不好改了。不好改,也要改!小姐,肩寬了,好改。窄了,怎麼改呢?窄了也要改!裁縫苦笑搖搖頭:那只有再做一件了。店裏只有那一段料子了。怎麼辦呢?一定還有別的好看花色的料子。我只要這天青的底子,別的都不要!怎麼辦?怎麼辦?是我的錯,是我的錯。我找太太幫個忙,再到別的綢緞莊找找看。當天母親就帶我去逛后花樓的綢緞莊。母親去葉家打牌,我一定跟着去。葉老爺有正房夫人和兩個姨太太。葉老爺夫婦沒有孩子,賈姨進門,只是為了生兒子。那個老實人,一連生了三個,她在葉家就有了靠山。趙姨呢,唱漢戲正旦,葉老爺去捧場,終於花錢包下她,在漢口法租界長清里有個小公館,後來老爺和太太說通了,她就進了門。她身上總是香噴噴的,衣襟上永遠別一溜茉莉花,說話細聲細氣,見到葉老爺,聲音甜膩膩的,眼睛會笑會說話。葉家三個女人,各守各的名分,分工合作,相安無事。母親去了,四人正好湊成一桌麻將。我不和他們家的男孩子玩,男女有別嘛。我偏愛聽她們講東家長西家短。李家的四姨太吞鴉片煙死了啦,為什麼呢?太太折磨她,老爺迷上了新市場唱京戲的金玉環,幾天不回家。王老太爺病了,老太太的丫頭春香,收成了姨太太,給老太爺沖喜嘛。老太爺早把春香糟蹋啦。謝家的五姨太和副官勾上了,老爺碰上了,拔出佩刀,兩人都砍死了。軍閥呀,作孽!有人會插進這麼一句。我在母親的牌桌上,有聽不完的故事。母親聰明剔透,仁厚而又豁達。葉太太,賈姨,趙姨,都對她講知心話。她們叫母親三個耳朵。葉太太說:我這個當家人,要公平呀。兩個姨娘,月份錢都一樣,十塊錢。老爺在賈姨房裏兩夜,在趙姨房裏兩夜。母親笑着說:你這個老傢伙要三夜?葉太太哈哈大笑:不管不行呀,他身子要緊呀,他要在趙姨房裏三夜。我說,不行,他就乖乖聽我的。母親說:你用什麼法寶把丈夫管得服服帖帖的?葉太太說:我可不是用那個來管他。公平嘛。三個耳朵,你聽我說,要把男人拴在家裏,只有讓他討人。要討人,可以,人進了門,就歸我管!母親說:我看葉先生有些怕你。葉太太說:他怕我?他才不怕!他不依我,就不能討人!乾脆讓人進門,他在外面也少拈花惹草。三個耳朵,萬事不由人計較呀,一生都是命安排,我認命。賈姨也向母親嘀嘀咕咕:他到我房裏來,不得已呀,說不過去嘛,兒子是我的,他能不理我嗎?一回來,人就不見了,就鑽到那個妖精房裏去了,有說有笑,別人會賣俏,會撒嬌嘛,我不來那一套,老老實實做人。趙姨呢,她趁四周沒人,低聲說:三個耳朵,走,到我房裏去,我有好東西給你看。她從紅木五屜櫃里拿出一個彩色錦緞盒子,打開來,一支羊脂玉鐲子。她笑着說:他給我買的,遜王府里的東西,也不曉得怎麼流失到外面來了,有人缺錢,要賣,他就買下了。趙姨又加了一句:瞞着家裏人買的。母親笑笑說:我懂。趙姨說:他還不知道怎麼報假賬呢?轉頭對我說:不準亂講話!  [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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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小說更精彩的個人傳記――三生三世(精彩章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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