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節

第二十九節

小慧撲哧一下笑出聲,我叫你給我講討債鬼姐姐的故事。你說到哪裏去了?在車上對我說了一大堆不知所云的話,竟然還有什麼穿衣服的女瘋子,到了李員外這,又是豬,又是豬圈的,噁心得一塌糊塗。還讓人有食慾嗎?我可真是服了你。來,大家下筷子,別理會他的瘋言瘋語。小慧說着話,率先從桌上那頭香噴噴的小乳豬身上撕下一塊肉,輕輕一咬,讚不絕口,這乳豬入口即化,齒頰留香吶。李員外,這是哪家館子的手藝?大家哄然一聲,紛紛舉起筷子。一個男子,面白無須,年約五十,起身說道,館子裏哪能做來這等貨色?你瞧著這乳豬金黃嬌嫩,趴在盤裏,安然若睡,如赤子嬰兒,皮酥肉香、湯粘不膩。莫說吃,看着心裏就爽。這可是藝術啊。男子繞席一周,臉上得意之情更甚,不瞞眾位,前日我得一廚子,高人,各位嘴裏含着的紅燒乳豬僅是小菜一碟。技巧不是很多,關鍵在選料,得剛出娘胎的小豬崽子。若嫌小,撐死,只能用剛吃上幾口奶的小豬崽。火候重要,手上功夫更重要。具體還有什麼我也不太清楚。男人說着話,拍了下手。一個白鬍子老人拐著腿,姍姍然,從裏屋走出。男人繼續說道,爺,今個人齊,有沒有興趣給大夥講講你的拿手活兒?男人頭戴介幘,身穿對襟大袖衫,下佩圍裳,大袖衫外加著裲襠,相貌不俗,只是眼色焦黃,令人見了,心臟就沒來由地上蹦下跳。男人旁邊一個圓臉男人向小慧打了一個哈哈:這位是溫嶂溫大人,新上任的京府伊。這道紅燒乳豬便是他隨身廚子所做。我等哪有如此功夫?說這話時,被稱為「爺」的白鬍子老頭兒目光在屋內一掃,形若實質,不知為何,空氣一下子便陷入沉寂,塵埃似乎也不再飄動了,每個人都下意識地停下筷子。那幾個在屋角彈琵琶、吹篳篥的小姑娘頓時梗塞,曲不成音。我暗暗讚歎,若寫武俠的古老先生在場,怕是要高呼一聲——好大的殺氣。我笑了。白鬍子老頭兒目光忽然一斂,屋子裏的人如釋重負。白鬍子老頭兒看着地面,慢慢說道,豬是一樣蠢東西,再怎麼燒,也不會有多滋補。我這裏倒是有一個十全大補法,不知眾位是否願意聽聽。圓臉男子應該是小慧嘴裏的李員外,可能還是這次筵席的主人,忙開口應道,高人說法,當然願聞其詳。白鬍子老頭兒說道,十全**。十道菜。第一道菜,醉蝦。把活蝦放入酒中,蝦鮮酒洌。其妙處在於在蝦已醉得一塌糊塗時,佐以杯羹,實是妙不可言。第二道菜,風乾雞。以極快的速度拔毛、取臟、填調料入雞腹,縫上,掛於通風處,這時雞還是活的,「咕咕」直叫,其景慰為壯觀。第三道菜,龍鬚鳳爪。龍鬚是活鯉魚的魚須,鳳爪是活雞掌下正中的一塊精肉。第四道菜,活叫驢。直接從活驢身上剜肉。後堂驢叫,前廳人笑,色香味聲一應俱全。第五道菜,烤鴨掌。活鴨放在微熱的鐵板之上,把塗着調料的鐵板加溫。最後鴨掌燒好了,鴨子卻還活着,切下腳裝盤上桌。第六道菜,鐵板甲魚。將鮮活的甲魚放在有調料的涼湯中用慢火煨。務必讓它死得越慢越好。第七道菜,澆驢肉,固定好活驢,要吃哪一部分,就剝下哪一塊驢皮,露出鮮肉。用木勺舀沸湯澆哪塊肉,等澆得肉熟了再割下來。這道菜吃的是驢被沸湯澆時的表情。第八道菜,三叫老鼠。初生老鼠,皮毛未成,佐以味醬料酒,伸筷子夾它時,一叫;蘸調味品時,二叫;放入口中時,三叫。第九道菜,猴頭。一個中間挖洞的方桌,猴兒頭頂從小洞中伸出,金屬箍住,用小錘一敲,頭蓋骨應聲而落,然後,即可就著桌子下垂死猴子的一聲慘叫,用湯匙舀紅白相間的猴腦。第十道菜,就是自己咬碎舌頭和血吞下,慢慢咬,慢慢吞,自己就是一個菜。白鬍子老頭兒始終面無表情,聲音就像刀鋒裁紙,平靜冷淡。富態的李員外已經閉緊嘴,勾著頭專心致志研究自己的手指甲,溫嶂對面一個圓領窄袖袍衫、面如冠玉的少年人已癱在椅上,額頭滿是冷汗。一個貌丑膚黑的矮個男子冷哼一聲,眼神愈見黯然。那幾個彈曲子的小姑娘早已花容失色,面面相覷。溫嶂嘴邊露著一絲若有若無的笑容,手指關節處嘎吱一陣暴響。我看了看小慧,小慧仍漫不經心地用筷子撕乳豬上的肉吃,好像什麼也沒有聽到。我往窗外望去。四周有青山環繞,但無白水流過。不遠處,建有一木樓,出檐深遠,翼角起翹,勾頭滴水,斗拱層層迭駕,層層伸出。樓是佛樓,貢著一尊白玉菩薩,相貌雍容,面目安祥。不過,其上身卻幾近全裸,左肩披一縷薄紗,下腰束露臍長裙。長裙薄柔,若煙籠水洗,玲瓏曲線一覽無遺,姿態婀娜,煞是撩人。我撓撓頭,笑起來。這般豐腴圓潤是否算得上「色誘」?小慧忽然把筷子一放,笑靨如花,哎喲,溫大人,你這是拿啥說事?溫嶂一笑,天地不仁以萬物為芻狗。人聲洶洶,不過「色難」。願姑娘教我。小慧抿嘴笑道,容易。溫嶂又笑,既是容易,姑娘這盤菜,本官如何吃?小慧說,不好吃。溫嶂嘆道,既是菜,總得有人來吃吧。別人吃與本官吃又有何不同?莫非姑娘覺得本官還不配?小慧眼波流轉,似笑非笑,不復吭聲。貌醜男子忽然喟然嘆道,牡丹花謝鶯聲歇,綠楊滿院中庭月。相憶夢難成,背窗燈半明。翠鈿壓臉,寂寞香閨掩。人遠淚闌干,燕飛春又殘。幼薇,溫大人一番誠意,應了他吧。小慧忽然笑了,階砌亂蛩鳴,庭柯煙霧清;月中鄰樂響,樓上遠日明。哎,真是好長好長一段時間了。飛卿,別來無恙?貌醜男子默然無聲。小慧繼續說道,聽聞,你入了一位本家兄弟幕府,真要好好恭喜你。她輕輕咳嗽了一聲,輕輕說道,近仁、子安恐怕與飛卿同一個意思吧?我來時還正納悶你們又怎麼心血來潮忽然惦記起我這個小女子。原來如此。富態的李員外與那個面如冠玉的少年人,頭垂得更低了。小慧眼裏泛出淚光,飛卿才華灼灼,近仁富甲一方,子安英俊風流,這三者加在一起,原來還抵不上溫大人一口唾沫。失敬了。陳韙,你說我這個殘花敗柳之身應該如何謝謝溫大人青眼相睞?小慧沒等我回答,盈盈站起,抓起用來切割紅燒乳豬的小刀在臉上橫一劃,豎一劃,重重兩划,割出一個十字,頓時皮肉翻卷,鮮血湧出。小慧慘然笑道,沒有「色難」了。這是不是很容易?我驚叫一聲,翻身坐起。屋外殘星點點,些許寒意水一般漫來。一片片月光被風吹起,輕紗般籠罩着世界。如夢如幻似泡影?不污不垢不生死?小慧正在我身邊酣睡,發出均勻的鼾聲。我輕輕摸了下她的臉,一切都很光滑。小慧含糊地嘟囔道,說了一天的話,還不累?說着,翻了個身,睡吧。她的肌膚月光般柔膩,**的後背就像這世上最為美麗的一張圖畫。我有些不懂,到處都是白茫茫的。這個世界睡熟了。我是從一個夢裏醒來?或者,現在仍處於一個更大的夢中?手指尖上冒出一團光環。所有的時間、空間,所有的現實、幻像,在這上面重重疊疊、迥回曲折,沒有開始也沒有結束,沒有最大也沒有最小,這會是一個叫博爾赫斯的失明老人所提到的「阿萊夫」嗎?我靜靜坐着,就這樣坐着,坐在小慧身邊,坐在酣然的夢邊。靜寂的黑夜在冰涼地流淌,流淌著冰涼。我的身體上有淡淡瑩光閃耀。時間,分分秒秒,在房間里發出巨大的迴響,敲擊着我的心臟。我大口喘息著,宛若瀕死的魚。我愛什麼?恨什麼?又在等待什麼?月光遮住窗戶,已看不見更多什麼。時間已漸至白色,一種虛無不再流動的顏色。小慧在床上安然熟睡,盡情伸展着四肢,柔軟的,潔白的——看上去,很美,也很真實。美的,而且真實的,只有這些鮮活鮮嫩的女人了。人都是奇形怪狀,可以摺疊起來的。而女人,因為美,因為真實,因為鮮活鮮嫩,所以在奇形怪狀、摺疊著的人生中,闡述出生命的另一層意義。「色難」?我喃喃自語,吻了吻小慧的臉,下床,點燃燈。紅色的紙正在透明的桌上緩緩蠕動,刺目驚心的,還有灰色牆壁上一隻死去的鳥兒。那是我的影子。我嘿嘿地笑。所有的時空轟然一聲響,終於崩潰,匍匐、彎曲、跳躍,在砧板上,菜刀旁,在最後一點點殘存的記憶中。  

上一章書籍頁下一章

生死事小

···
加入書架
上一章
首頁 言情穿越 生死事小
上一章下一章

第二十九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