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節

第二十六節

天空暗了下來,地面上泛出點點幽光。天地或許是有生命,這種生命也許無邊無際,偉大至極,不過,依據幾千年薪火相承的常識可以做出判斷——它們的存在與人毫無關係,「偉大」這個煽情的名詞只是人一廂情願的理解。天地並不會在意自己的偉大。牆壁是白色的,水漬是白色的,窗枱是白色的,樹葉是白色的,地面是白色的,腳印是白色的;木床是白色的,枕頭是白色的,皮膚是白色的,牙齒是白色的,所有的人全都是白色的。我潸然淚下。夜在外面,我在屋裏,所能面對的只是自己的幻覺。我叫陳韙,這很搞笑——「陳韙」是誰?它的存在又意味着什麼?這些我都不清楚,但這就是我全部的生活。因為這,我近乎一個白痴,一個偏執的白痴,一個遠處於熱鬧與喧嘩之外的白痴。我得承認,我確實應該是一個白痴,我找不到更好的辭彙來形容自己了。時空靜寂無聲,像一粒水珠悄然凝結。水珠上面有我的影子,不過,它們都已經變了形,或凹或凸或扁或圓。我幾乎認不出它們是誰。還好,常識告訴我,此刻的這個時空裏,只有我一人,並沒有別人。我判斷的依據便也緣此。這有點兒悲哀,常識是一根拐仗,也僅僅只是一根拐仗,它並不能幫助我們攀上山峰,而且,很多時候,它會忽然橫著躺下,像一個無賴小兒,不把我們摔個啃嘴泥,便不罷休。常識會成為陷阱,而這也是一個常識,悖論讓我深陷於焦慮中。在無可言明的焦慮中,只能有兩個選擇,一是說,不停地說,唇乾舌燥,力竭而死;二是沉默,然後,失語,死去。結果都是死,所不同的只是一個如何死法,生活本身不會有什麼質的區別。是否還有必要訴說?是否訴說就真的能夠遺忘?我在一間間逼仄狹小的屋子裏徘徊。每一間屋子裏都有一些人,但只分成兩種人——醫生與病人。人數不等,乍眼望去,很難分清他們之間的區別,若仔細看去,還是能看出些許不同。醫生多半一臉冷漠、目光冷酷,樣子很有點兒像冥暗的天空。這也難怪,他們若不居高臨下,不把病人「非化人」,又哪裏來的資格與權力,舉起手術刀剖開病人的肚子?這種冷漠與冷酷必須存在,它是整個「社會」的基石,是維持秩序,搭建體系,制訂規則的力量之源。到處都是福爾馬林的藥水味。一個女人光着身子,挺著肚子,摳著鼻屎。看得出來,她非常享受,嘴角竟然溢出若有若無的笑容,這種笑容與悉達多拈花時的笑容差不多。她沒有看我,專心致志。我在屋外默默地看着她。她的身體每天有二十四個小時浸泡在滲滿這種福爾馬林味的空氣中。一切事物的指向最終也只是毫無意義——包括老子口口聲聲的「無為」。「無為」這種態度本身就是一種「有為」。這世上的智慧或全是垃圾,全他媽的可笑至極。它們或許是工具,但其功能只在於讓人也成為另一種「工具」。古老的教義被千百年來的塵埃玷污,翻開一頁頁發黃的書,那些渴望教贖的人在教堂裏面懺悔,在教堂外面殺人。殺人,為的是能找到一個心安理得的理由,從而進入教堂,懺悔。這是一個死結,就算有一把亞歷山大的劍,那劍上也染滿血跡。沒有誰肯徹底放棄,放棄生命,放棄尊嚴。那些用盡各種古怪法子自殺了的人,至死也不肯放棄「絕望」。語言、文字、思想的悖論,讓人任意揉搓著自己,揉搓著別人。一切存在的都是合理的。合理本身就是一種存在。這不是偷換概念,而是一種須陀納芥子現象。萬物的生,萬物的逝,都如電如夢如幻似泡影。人會思想,所以人絕對是一個荒謬。我在屋子裏喃喃自語。屋子無所不在,每一個屋子的外面都是一個更大的屋子,它們一個挨一個,套得整整齊齊,套得犬牙交錯。我默不作聲看着女人的身影從我的胸膛上緩緩蠕過。蠶在咀嚼桑葉,沙沙地響。桑葉會是「心」狀的。白色的絲,白色的繭,白色幽不見底的時空中,誰能從那裏走出?一行行文字在眼前輕輕跳躍,或淺薄或深刻或幼稚或成熟,而這並不與表情有關。它們或哭或笑或互相嘲諷。我手上的這個世界到底是輕還是重?有人彎下腰,在一個乞丐面前輕輕放下一枚硬幣,並滴下幾顆真誠的淚水。那曾經是我,但憐憫的施捨,不管以何種形式進行,都不能觸及「社會」深處。「社會」是沒有靈魂的,只有意志。我看着屋子裏的女人,露出苦笑,她的靈魂因為瘋癲而純凈,雖然她正在津津有味地吮吸着手指頭。我「病」了。我在「生」與「死」之間。這兩個名詞里的不可名狀處正有一束幽光在悄無聲息地流動、靜止,茁壯、萎縮。總有一些東西在生活之外,它應該能超脫喜悅與苦難,它根本就不是什麼八苦、四聖諦、十二因緣。它所關注的只是人本身的存在。這是一粒晶晶亮的水珠。我欲觸摸它,可還沒等我走近,它便一閃而逝,恍惚不曾出現過。它並不願意讓我知曉它的秘密,但它為何還要讓我看見它的影子?黑色的海依舊在窗外沉默,沉默漸然成為我的習慣。當一個人在心裏說了太多之後,他在生活中就只想閉上嘴。閉嘴,也是一種生活姿態。不管如何,我都不得不擺出一個姿態,否則,我極可能會被立刻趕出這所房間。小慧,你想聽什麼樣的故事?有人說,所謂的作家,不過是一群極力以假亂真、以圖喚起一些人心深處強烈而危險的情感的傢伙。因為女人總是極力在自己周圍的一切事物中尋求能夠迷惑她們的新奇東西。然而,在她們看來,周圍的一切都索然無味,包括大自然。而小說卻構成了一個可以濫用全部感受力的環境。它使靈魂出殼,從而進入一個虛幻的情感世界。在各種損害婦女健康的原因中,最近一百年來小說的無限倍增也許是最主要的原因之一。一個女孩兒在10歲時就用讀小說取代跑步,到了20歲必定會成為一個憂鬱的婦人,而不會成為一個賢妻良母。小慧,說這話的人還是叫福柯。請你原諒我再一次提到他。我「病」了,我與他重疊了,雖然我不是同性戀,更沒有他有趣、好玩、深刻,但我身上的某一部分深深地契入他的靈魂中。這很難受,非常難受。小慧,你知道嗎?那個舔手指的女人正用手猛力摳脖子,彷彿要把自己身體的某一部分摳出去。她面無表情,似乎一點兒也不覺得疼痛。她的指甲並不長,但很快就把脖子弄得鮮血淋漓,像一條被摳去腮的魚。她趴了下來,在地上蹦。眼珠子朝上翻著,好像看見我了,竟然露出笑容。小慧,你在哪裏?為何我聽不到你的聲音?你不是想聽討債鬼姐姐的故事嗎?難道你不想知道那一間間白色的房間是什麼地方?那個光着身子的女人又是誰?她並不是討債鬼姐姐,與我也沒有更多關係。我只是看見了,還聽說過一些關於她的事情罷了。她是一個瘋子。至於為什麼瘋的,我就不知道。「姚坊」里的瘋子總是很多,任何一個理由甚至是行人走路的姿勢都會導致瘋癲症的發作。有沒考上大學瘋了的,有考上大學瘋了的;有沒飯吃瘋了的,有吃得太飽瘋了的;有沒有愛情瘋了的,有愛情太多無從選擇瘋了的;有子女不孝順瘋了的,有自己看子女不順眼瘋了的……太多太多了。小慧,我之所以認識那個女瘋子,是因為我遇見她時,她正躺在一個男人身下哼哼唧唧。那男人顯然不是瘋子,看到我來了,提起褲子就走。那是一個中年男人,我認識他,他每天上班下班都要路過我的窗口。有時,譬如黃昏,他偶爾還會與他妻子一起手拉手從我窗口前踱過,一臉幸福。我不知道他為什麼會在那天半夜跑到空蕩蕩的大街上,而恰恰我又遇上了他。這裏有什麼原因我也弄不清楚。我只是覺得他應該在跑開之前,幫那個女人把褲子穿好。畢竟那是在街上,那是一個公眾場所,高架燈又是那麼亮。他最起碼應該把那女人弄到小巷子裏去干那回事,而不是在高架燈下。雖然「燈下黑」,但畢竟會有一點兒響聲。小慧,我的頭很疼。自從我不與人打架之後,就天天頭疼。你想聽我的故事嗎?它們或許沒有什麼意義,但我可以發誓——它們都是真實的,若有一絲虛假,叫我永生永世,都天打雷劈。小慧,我真不知道自己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東西了,我現在好像是在一個房間里,周圍有一些人影晃來晃去,這些人影里會有你嗎?小慧,我很疼。我真的沒有趴到那個女人身上去,雖然她全身**,充滿了邪惡的誘惑。小慧,我喜歡女人,但我深知,就算我能進入那女人的身體,也無法進入那女人的世界。女人的身體並不是我夢寐以求的。**並不能像野草一樣四處瘋長。人之所以是「人」,一「撇」一「捺」之所以能夠直立行走,可能還是因為他們能夠恰如其分地控制。一「撇」如果騎在一「捺」上,「人」就成了「入」了。「人」並不意味着整天就惦記着干那一回事。是這樣的嗎?我開始幫那女人穿衣服,那女人的皮膚甚是粗糙,上面像是有一些沙粒在滾動。手指燙了,我扭過臉。一輛車閃著紅燈轟鳴著忽然從遠方撲來,停下,一些穿着制服的人跳下車,不由分說,當胸就是一腳。他們真狠,還用腳踩那女人的下半身。小慧,我被他們打得每一塊骨頭都散了架。女人被扔上車,車開走了。再後來,我就什麼都想不起來了。時間與空間在屋子裏回蕩,一層一層,它們會將一切痕迹抹去,不留下一丁點兒東西,包括虛空中的死寂。萬物進入另一個時間,並被另一個空間高高拋起。不過,現在,它們很快便支離破碎了。不知道因為什麼,一些色彩斑斕的東西突然出現在我的眼皮底下,發出嗚嗚的響聲。四周牆壁很白,白色似乎在撲簌簌往下掉。這些奇妙的幻覺在雪白的顏色里慢慢蠕動。樣子很好看,我忽然笑了,樂不可支。一個朋友說,他喜歡雪,它們讓裹在風裏的陽光變得蒼白,沒有了力量,也讓他得以找到一種純粹的純凈。他把《新華字典》上兩個近似意義的辭彙重疊在一起,他喜歡這個「純」字,儘管它的發音與「蠢」字差不多,事實上,它們在現實生活中也非常接近。「純」是別無機心的,孱弱的雪花,落在躁熱的人群里,會迅速消失,但它們仍然愛,只是付出。沒有哪一片雪花會因為懼怕被人踩臟又或被人抱怨其寒冷而做逃兵。它們漫天飛舞,前赴後繼,終於,濾盡了空氣中最後一粒塵埃。白日蔚藍,黑夜肅穆。蒼穹像是有生命的東西。那朋友熱淚盈眶。他說,在那一剎那,他確實觸摸到一種偉大的生命。我一直不大喜歡那朋友。只要給我一面鏡子,我就能在裏面找到他那張矯情、虛偽的臉。他的臉偏圓,後腦勺有一小撮毛高高翹起,這讓他顯得精神抖擻,也讓他像極一個標準的逗號。逗號與蝌蚪差不多,蝌蚪會變成一隻癩蛤蟆,當然,若嫌癩蛤蟆過於醜陋,那麼還可以變成一隻青蛙。這讓我時常懷疑他是否會被汽車軋成肉餅。我這樣說是有根據的,翻一下大百科,上面有很多關於青蛙習性的乏味的敘述。當然,我並沒有把他稱之為青蛙王子,那太抬舉他了,我從他出生的第一天開始,就知道,他是一個不折不扣絕不滲水的白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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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死事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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