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第六章

窗戶紙上有個銅錢大的小洞,冬日明麗的陽光透過它照進屋裏,投射下一個擴大了四五倍的圓圓的日影。望着日影從炕頭移向炕角,從炕角爬上東牆;望着它由亮黃變得金黃,由金黃染上淡紅,夢姑坐立不安,越來越害怕,心頭掠過一陣又一陣寒顫:她的丈夫就要回來了!

東廂房裏一片喧鬧嬌笑,多半是在鬥牌;西廂房裏哭聲夾着罵聲,一定又在吵架。她們不理睬夢姑這位"正宮",夢姑更不敢招惹這些"妃嬪"。

春天裏,白衣道人師徒亮明了身份,和喬柏年認親結盟,共圖大事。借哥哥的光,夢姑過了幾天安生日子,朱慈炤不再動手打她。可是哥哥五月份到京城赴順天鄉試,夢姑立刻又陷入苦境。朱慈炤故態復萌就不必說了,連那些住在東西廂房的女人們也合夥欺負她。家庭里的事從來如此:山中無老虎,猴子稱霸王。夢姑既拿不出正房的虎威和派頭鎮住她們,她們當然就要稱王稱霸,反過來鎮住她,誰叫她那麼溫順良善、軟弱可欺呢?除了原先環秀觀的小道姑還講點兒昔日情分,其他女人,哪一天不甩給夢姑沒完沒了的叱罵、嘲諷、譏笑呢?

哥哥走後,朱慈炤就不準喬氏進後院,卻許可容姑不時來和姐姐作伴兒。容姑才十二歲,不懂事,當姐姐的什麼也不敢對她講。但那天夢姑擦身的時候,容姑突然闖進來,一眼就看到姐姐胳膊、大腿、胸背乃至肚皮、乳頭上一塊塊怕人的紅紫傷瘢,小姑娘嚇得尖叫一聲,扭頭要跑,夢姑慌忙喊住她:「小妹!"容姑愣愣神,撲過來抱住姐姐傷痕遍體的身子痛哭失聲,邊哭邊罵,罵姐夫不是人。夢姑心驚膽怕,從此不敢讓妹妹再進後院。這一點點親情也斷絕了,說夢姑身處活地獄,真不為過。重重摺磨,她還哪得活潑來?

哥哥,你到哪裏去了?眼看臘盡年殘,你為什麼還不回來?

圓圓的日影映在東牆,紅得深了幾分,又向上移了半寸。

夢姑死死盯着日影,心底的寒顫向全身擴散。三天前,朱慈炤隨白衣道人出門,說是今天日落前回來。這三天,夢姑象在做夢,夢到自己回到幼時,在過年。這三天,也象小時候的年節那樣,過得飛快。她又將被拖回那個漆黑的、佈滿毒針尖刺的深坑,日影每移動一分,她就被拖近一步……日影的邊沿模糊了,卻更加紅,紅得象血,象夢姑傷口沁出的血珠……夢姑恐怖地瞪大眼睛,渾身哆嗦:難道不是這可惡的日影在拖她,把她重新扔進可怕的深淵嗎?……夢姑突然躍起,撲向躺櫃,從櫃底下掏出小鐵鎚和一把釘子,跳上炕,對準日影的中心,把釘子拚命砸進去,砸進去!"咚咚咚咚"!她急促地砸,砸進一排長釘,她要把日影釘死在牆上,讓它不再移動!讓那可怕的時刻不會到來!……不,她辦不到,日影又移上去了!……夢姑憤怒地扔下釘鎚,衝到窗前,"嗤"的一聲,撕下一塊衣襟,貼住那個窗紙洞,雙手死死地把它捂住!她不要再看見那塊移動的血斑,她受不了這無情的折磨!……「嘎——吱——"堂屋的門輕輕響了,夢姑一驚,衣襟塊掉到炕上,她縮住身子細聽:有人拖着沉重的腳步慢慢走向她這東屋。須知朱慈炤從來是要所有女人都在院門內跪接的。

這是誰呢?夢姑疑惑著下了炕。

門簾悄悄掀開,站在那兒的正是他,夢姑的丈夫、這裏一大群人的"主上"、三太子朱慈炤。不過,平日的驕橫、高貴、刻毒、陰森,此時都不見了。他疲憊得就象要垮架子的茅棚,搖搖晃晃,虛胖的面頰和眼角一起垂落下來,臉色白得嚇人,喪魂失魄地望着夢姑,又象什麼也沒看見。

夢姑不敢看他,只顧忙碌著:放炕桌、上什錦攢盒酒菜、燙酒、品茶,然後低頭出屋,去叫東西廂的"妃嬪"來陪酒侍候——每天的規矩如此。不料朱慈炤發出一聲刺耳的尖叫:「不!不!——別去叫她們!全都靠不住,靠不住哇!——"夢姑倒退幾步,剛倚在炕沿站定,朱慈炤猛撲過來,"撲通"一聲跪在她腳邊,緊緊抱住她的腿,聲聲哀叫:「你別離開我!別旗下我一個人!求求你,求求你啦!……我完了!全都完了!……」朱慈炤放聲大哭,拿腦袋一下下地撞着地,撞得"嘣嘣"響。

夢姑嚇得心頭怦怦亂跳,在慣常的恐懼和厭憎中,竟生出一絲憐憫。她身子一動也不敢動,只怯生生地扯扯朱慈炤的衣袖,小聲說:「爺起來。坐。"朱慈炤此刻象個挨打受氣的小孩,擦鼻涕,抹眼淚,挨在炕桌邊又抽泣了一會兒,竟然向他從不放在眼裏的夢姑,滔滔不絕地訴說起來:三天前,他和白衣道人一同去都山。都山裏有一支號稱五千人馬的綠林豪強,響應永曆南明,願受招撫,騎兵抗清,恢復漢家江山。朱慈頤仍以假陽曲郡王的身份,前去封官頒櫻此行是他第一次公然以王爺身份露面,所以異常興奮,大有重見天日、不可一世之概。但是,進山一看,人馬不足八百,儘是騎馬銹刀;所謂的豪傑,一個個匪氣十足,令人懼怕。頭一天,首領對他們還十分客氣,盛宴款待,再三解釋說,因為韃子朝廷出了墾荒免賦的政令,把四千人馬給勾引跑了,剩下的人馬雖少,卻都是精兵強將,大有可為。第二天,王爺封官頒印,豪傑們聲口就不大好了。得到銅英木印和委官札付的"義士"們雖也叩謝皇恩,卻又不住地提起賞賜和軍餉這兩件要命的事。朱慈炤隨帶的那一點金銀珠寶,直如杯水車薪,哪裏濟得事,徒惹豪傑譏笑。首領們面色不善,對朱慈炤和白衣道人頓時冷下去,當晚將他二人安置在山寨背後的小獨院,連服侍的下人都不派給。第三天清晨,朱慈炤和白衣道人急於挽回局面,早早起身,剛剛轉過山坡就驚呆了:山寨已空,不見一馬一卒,寨門柵欄焚燒盡凈,昨夜見到的都山大營已成荒山廢墟。兩人不知虛實,趕忙逃離。

出山後,道聽途說,才知道都山的八百人馬已受朝廷招安。這些豪傑們沒有綁他倆去請功,就算是對大明朝廷了不起的忠心和懷念了!……說到後來,朱慈炤已是聲嘶力竭,上豈不接下氣:「陽城山那路兵馬去年就受了招安……林山有千把人,也在今春散盡……只有都山這一支,人強馬壯、聲勢最大,歷來寄予厚望的,卻又一夜之間化為烏有!……啊,我靠什麼恢復祖業?

還有登龍位的一天嗎?……完了!全完了!……」他全身無力地伏倒在炕桌上,碰翻了幾隻酒杯。一隻小銀杯滾落地下,"叮噹"一聲,清亮好聽。

「啊,酒!……」朱慈炤抬身,慘慘地一笑,"喝酒!喝酒!……」他嚷着,攫過酒壺,抓起酒杯,自斟自飲,斟一杯喝一杯,好象這不是酒而是水,片刻間灌下去了十幾杯。他的臉紅上來,眼睛也斜了,仰著脖子口齒不清地吟道:「萬事——不如——杯在手,人生幾見——月當頭!哈哈,哈哈,哈哈哈哈!……知道嗎?這是我伯父……弘光的詩,說得多透徹?……他到底坐了兩年天下,皇帝的福,他可是都享盡了!……我呢?……我呢?……」

夢姑臉色都白了,想要乘機退下,因為往常朱慈炤一吟出這兩句詩、一提到弘光帝,馬上就要動手打她、罵她、折磨她、作踐她。

「不準走!"朱慈炤大喝一聲,血紅的眼睛閃出獸性的殘忍,盯住夢姑,夢姑哆嗦著縮向牆角。"你也想溜?……你也想丟開我,去受招安?……我饒不了你!"他逼近夢姑,先朝他剛才抱着痛哭的夢姑的腿猛踢兩腳,夢姑膝蓋一痠,跪倒了。他又揪住夢姑的前襟,左右開弓,"噼噼啪啪"地抽了十多個耳光。夢姑的兩頰登時腫起來。朱慈炤歪扭著臉刻毒地笑道:「你只有這樣胖胖的,才有點兒美人兒味道!"半醉的朱慈炤力大無窮,拎起瘦弱的夢姑扔上炕,隨即便如餓狼一般撲上去。夢姑痛苦得渾身的脈絡都在縮緊、在痙攣,血液似乎也凝固了,欲哭無淚,欲呼無聲,恨不得一死了之……一番強暴過去,纏繞着朱慈炤的恐懼和絕望絲毫未減。他原要聽這女人慘叫,聽她哀告,那樣,他會感到自己是強者,是豪壯而且高貴的征服者,便能求得心理上的些許滿足,獲得精神的暫時平衡。可是這個女人,外表美得叫人眼紅,內里卻是一坨冰疙瘩!不管他怎樣肆虐,她只是一聲不響,冷冷忍受,沒有任何反應,簡直是不理睬他,或許就沒有把他當成人?……可他朱慈炤,是龍子龍孫,是太子!要不是這可惡的世道,這些該殺的人們,他早就登九五之尊,是天下第一人了!……看着躺在炕角一動不動的夢姑,朱慈炤照例又迸發了暴怒,跳上炕去,對着夢姑踢、打、擰,口裏恨恨地罵着:「你是死人嗎?你怎麼不死!你這冰女人!冰女人!冰女人!……」夢姑咬緊牙關,閉緊了眼,任隨他打。她心中只有一個願望:死吧!打死我,我就好了……「姐姐!姐姐!"容姑的清脆嗓音突然在院裏響了,歡天喜地,故意大聲嚷着:「你猜猜,誰回來啦?"朱慈炤住了手,眼裏掠過一道興奮的亮光,又歪扭著臉笑了笑,要下炕。夢姑看到他的笑,心裏一寒,不知哪裏來的力氣,一躍而起,猛然拖住朱慈炤的腿,咬牙說:「你不能……她還是個小孩子!……「朱慈炤俯首一聲冷笑,刻毒中帶着得意:「哼,你這下動心了?"隨即一腳蹬開夢姑,喊道:「小妹,屋裏來!"夢姑不顧一切地喊:「小妹,你別……」朱慈炤一記重拳打向她面門,把後面的話打掉了。

門簾一掀,容姑蹦跳着進屋,朱慈炤從門邊躥出,一把將她攔腰抱住,按在炕沿,撕扯她的衣服。容姑嚇得又哭又罵,又踢又打。夢姑忍着渾身疼痛,衝過來拉拽丈夫,解救妹妹。但朱慈炤不管不顧,眼睛血紅,額上青筋暴跳,瘋了似地大喊大叫:「我伯父弘光,一晚上能弄死兩個幼女,我就不如他?……啊!「他尖嚎起來,因為容姑在他手上狠咬了一口。

「住手!"幾乎同時,一聲大吼震動了屋樑,一隻大手抓住朱慈炤的后領,把他拎起來,狠狠摔進椅子裏。

「哥哥!"夢姑和容姑異口同聲地大叫,容姑立刻撲到鐵塔般的哥哥身邊,放聲大哭。

「你!"喬柏年虎目圓睜,瞪着朱慈炤,拉風箱似的大口喘氣,憤怒使他的神色很可怕。朱慈炤嚇得縮成一團,直哆嗦。但君臣之禮終於使喬柏年硬壓住火氣,他怎麼敢以臣犯君?他緊皺眉頭,躬身一拜,說:「主上,喬柏年回來了。"朱慈炤也很快擺出自己的身份,大模大樣、攤手攤腳地向椅背一躺,拉長了聲音:「哦——是你呀,剛回來?好些日子不見了。"喬柏年怒目一閃,旋又忍住:「主上,為人處事,不可逾分。"朱慈炤揚揚眉毛:「並無逾分啊?姐妹共事一君,乃千古佳話!"喬柏年猛一抬頭,濃眉下目光灼灼,顏面漲得紫紅:「她才十二歲,還是個孩子!"朱慈炤仰頭一笑:「這,你就不明白了。我們祖上就講究選幼女進宮侍候,叫作采陰補陽。哪一年不選個二三百!專要八歲到十二歲的。說起來,容姑還嫌大了呢!……」喬柏年滿腔怒火,真想往朱慈炤那無恥的得意笑臉上狠狠搧兩個耳光!前明的大好江山,不就是因為一代代皇帝荒淫無恥、昏庸腐敗而斷送了嗎!……他拚命克制住自己,拉着容姑,掀開門簾,大喝一聲:「走!"出門那一刻,容姑回頭,悲切切地哭叫着:「姐姐!——"喬柏年匆匆跨出環秀觀大門時,月亮已升起來了。他心急火燎:必須立刻找到白衣道人,弄清楚到底出了什麼事情!

剛才他怒沖沖地來到觀里,是為了找白衣道人論理。朱慈炤不成器,欺人太甚,白衣道人這位"帝師"若不好好教訓教訓他,喬柏年寧可不當國戚,也要另投別門!再說,他剛從南方回來,許多大事也得跟這個牛鼻子老道商議。不料白衣道人不在觀中。觀主袁道姑憂心忡忡地告訴他:今天下午,白衣道人師徒才從都山封官頒印回村。老道回到觀里,一句不提都山,只是不停地喝酒,先要袁道姑陪飲,袁道姑量窄喝不了幾杯;又叫褚衣仆同飲,褚衣仆被他灌醉了;然後拽來守觀門的瘸子,他又覺得喝不盡興,乾脆身背大酒葫蘆、手持酒杯出觀去了。袁道姑怕他出事,也跟出觀門,見他在路上遇到人就拉住人家陪他喝,實在不成體統,便上前勸了兩句,竟招來他一通大罵。袁道姑無奈,只好回觀。白衣道人已不知盪到哪裏去了。

看這情形,莫非都山出了事?都山這支人馬,是喬柏年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籠絡過來的,命根子一般,他怎麼能不着急!可是到哪裏去找白衣道人?喬柏年停步四顧,月光如水,映着斑斑雪光分外冷清,萬籟俱寂,哪有人影人聲?

遠遠山旗下,忽有人在呼叫:一陣長嘯,一曲狂歌,清夜遙聞,格外清晰。喬柏年循聲奔到近前,果然是白衣道人!

他坐在一方大青石上,醉得東倒西歪,衣衫不整,髮髻蓬亂,舉著酒葫蘆正在喝酒。

「先生,快別喝了!"喬柏年上去要奪酒葫蘆,白衣道人把他推開。好大的力氣!喬柏年十分驚訝,不由得細細打量他。他彷彿不認得喬柏年,甚至不注意眼前有人,咕嘟咕嘟喝下兩大口后,抹嘴大笑,笑罷高歌,歌罷狂叫,叫到後來,竟汪汪汪汪地學起狗吠,吠聲不絕,聲調越來越高,嗓子越叫越嘶啞,高不上去了,忽然跌落下來,嗚嗚咽咽地慟哭。

喬柏年連忙推他:「先生,你怎麼醉成這個樣子!……我是喬柏年,剛從南邊回來!"白衣道人流着淚笑道:「不醉!我一點不醉!柏年老弟,我認得你,來,陪我再喝三杯!……」喬柏年道:「還說不醉,怎的學狗叫!"白衣道人搖頭晃腦:「告訴你,我就是醉死,心裏也不糊塗。至於學狗叫,每每酒足,常自為之,不肯為人道而已!其中緣故,說來傷心。多年來,我從不肯露本相,事到如今,還有什麼不可說呢?……我要對你講講心裏話,我憋得慌,憋得慌啊!」他抓住胸口,凄涼地一笑,笑得喬柏年心酸難忍,勸慰道:「先生有話儘管說,我喬柏年是什麼樣的人,你還不知道!"老道憂傷地搖搖頭,暗淡無光的眼睛仰望着明月,獃獃地半天不作聲。喬柏年小聲提醒:「先生,你要說什麼?」「是了,我要說說……」他一下子象老了十歲,佝僂了腰,龍鍾之態可掬,慢慢地說下去:「當年韃子南下,攻破郡城,我身為郡守,慨然赴死,義不容辭,便率妻妾及大小家人昭告天地,北面拜君,爾後從容就縊。我妻有孕在身,懸於梁而胎墮,家有一犬竟守之不去,鄰家之犬爭欲啖胎,吾犬則奮而斗殺之,先後嚙死四犬,而吾犬之力竭亦死……舉家男女二十六人,偕墮胎及吾犬均亡,唯我以繩斷昏絕於地而獨活……每念及此,心痛如絞,借醉而為犬吠,無非憑弔之意……蒼天!我若不能驅殺滿虜,成就光復,何顏對室中就義之二十六人?……」白衣道人滿臉淚水,一口氣噎住,說不下去了。

喬柏年連忙為他揉胸捶背,切齒道:「滿虜入關,滅我社稷,殺我人民,占我地土,淫我妻女,亡國之痛念念在心,所謂人神共憤是也!先生不必這般慘苦,驅夷蠻、圖恢復,正需我輩奮發!"白衣道人仰天浩嘆:「無望啊!大勢已去,氣數將荊與其偷生,何如一死,追尋我家二十六位義民!……」他掩面痛哭。

喬柏年心下一沉:「你說什麼?難道都山……」白衣道人搖頭道:「一夜楚歌,吹散八千子弟兵;一紙墾荒免賦政令,也吹散了都山的四千人馬!……」他詳細說起都山、林山、陽城山三處兵馬逃散降清的經過。喬柏年聽得手腳冰涼,背上直冒寒氣,猛地一捶青石,大叫道:「這不能!我不信!」

白衣道人用無神的眼睛看看喬柏年,慘然道:「不信,那就隨你了……記得十年前,韃子初進中原,江西總兵金聲桓反,大同總兵姜瓖反,那才叫一呼百應,旬日間所在盡叛!其時不僅有故明皇室為號召,有李闖、張獻忠人馬處處抗清,還有因圈地、逃人、薙髮諸令逼迫而不堪為奴、相率成盜的無數流民,正是天下大亂,殺人如麻的時候,應了三百年一大劫啊!……可惜這時機已一去不復返,不復返了!……」月下的白衣道人,毫無醉意,狂態盡收,冷靜下來,但一派頹喪、絕望,象一條垂死的白魚軟弱地躺卧在大青石上,往日的從容自信、深不可測的智睿、令人生畏的勁氣,此時全都消失了。喬柏年忍不住問道:「難道先生你……」白衣道人彷彿沒聽到,自顧自說下去:「要說天下大勢,合久必分,分久必合,乃事物常態;大殺大亂大劫之後,人心思定,也是常理。十年以來,韃子朝廷看準此理,剿撫並用,漸次平定各方,又革除明季三餉,蠲賦免役,禁圈地、寬逃人法、獎勵開荒,重用故明舊臣,開科取士,嚴禁科場弊端,種種舉措,無不順乎民心,你我還能有什麼作為?……」

喬柏年卻不是輕易壓得垮的,很快就恢復了平日的大丈夫氣概:「先生不必灰心!我永曆朝、國姓爺俱是兵多將廣、勢力雄厚。我此次鄉試落榜后,去了南京,找到了永曆朝廷的人。有皇上的勤王諭旨,要各路義軍在韃子攻進雲貴時起兵策應。聽說國姓爺第一個接了旨!只要各處勤王大兵一齊動手,未必不能重開局面!……「「作夢啊!"白衣道人冷冷一笑,"永曆朝若真有大勢頭,也不必詔令各路勤王了!都山、林山、陽城山兵馬如此,其他各處可想而知。至於鄭成功,說實話,老夫從不深信,安知他沒有自立之心?……如今你我兵微力薄,已然進退失據了!唉!……」喬柏年解開襟懷,拿出一大摞絹質和紙質的札付,上面有委任總兵、副將、參將等職務字樣及永曆年號、紅印;又拿出幾顆寸徑的木英銅英銀印和一面大黃旗,說:「先生請看,這都是朝廷新頒下的,正好請賢聚兵,以為號召……「白衣道人拿起那顆銀印在手中掂了掂,說:「只有這顆還值得幾兩銀子,那些全都無用!廢物!」他一舉手,把喬柏年捧出的印和札付全都揮到地下。

「你!"喬柏年真弄不清這老道是醉是醒。聽他說平天下大勢、自身遭遇,清晰明白;可看他表情行為,又時時象個醉漢。他俯身去拾印時,老道兩句話說得他也喪了氣:「重賞之下,必有勇夫。眼下只憑忠義二字……哼,無賞無銀,誰肯賣命?"沉默良久。喬柏年突然搶過酒葫蘆連喝了幾大口,一擦虯須,說:「主上身邊無寶么?」白衣道人思忖片刻,靜靜地說:「若想就此洗手不幹,自然可以拿去折賣養家;如若還不死心,則奇貨可居,分毫不能動!」「啊?"喬柏年大為驚訝:「難道三太子有假?"白衣道人苦笑:「何必問他真假,要的不過是朱三太子這塊招牌!」「既然如此,"喬柏年提高聲音恨恨地說:「這人大不成器,不堪為君!"白衣道人平淡地:「何止此人!他們朱家子孫,哪一個不是驕暴昏庸、不堪為君!但凡有幾個如韃子朝廷小皇帝也罷,天下哪會弄到眼下這般地步!」「你?……「喬柏年瞪大了眼睛。

「話已說到這個份上,何必再瞞你。我乃崇禎壬子進士,身歷崇禎、弘光、隆武、永曆四朝,眼見各朝無事不敗壞,無處不糜爛,真正是救無可救,氣數已盡了!……」「那麼,你並非以復明為志了?"喬柏年尖銳地逼問一句。

「怎麼說呢?我也姓朱,但並非皇族。俗話說,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又道,亂世出英雄。鄭成功能自立,我就不能自立?……唉,這都是早先的念頭,如今壯志已隨流水去,日後隱居山林,詩酒了此殘生吧!……」白衣道人又露出醉態,嘻嘻笑着,伸手摟住了喬柏年的肩膀。然而道人的這番話,卻如石破驚天,震撼了喬柏年!他心頭如雷鳴電閃,剎那間轉過無數念頭,生出無限感慨,彷彿從湍急狹窄的小溪流突然跳進氣勢雄偉、波濤壯闊的大河大江,胸襟豁然開朗。他眼裏燃燒起一團烈火,明亮灼人,伸手拍拍白衣道人,說:「先生一席話,令我茅塞頓開!先生既肯開誠佈公,柏年決不相負!雖然時事維艱,大丈夫豈能忍辱偷生!你我同舟共濟,總能成就一番事業!」「你,還有出路?"白衣道人眯著佈滿血絲的眼看着喬柏年。

「當初我聯絡各地義士,除都山這三處之外,還有幾處小股人馬。我想約定新正舉事。只要謀劃得當,便能出奇兵速進速退,攻破縣城,那錢糧庫不就是我們的?有了錢糧還愁沒人?」「哦?"白衣道人的眼睛猛的一亮,又聚合成鷹鷙那般銳利的光芒。他不再說什麼,卻驀地挺直了腰,跳下青石,俯身把他揮到地上的印和札付仔細收撿歸攏。喬柏年看着他意味深長地說:「這些廢物還可助你我一臂之力呢!"白衣道人哈哈地笑了,不帶醉意、不含悲愴、沒有狂態,是這個寒冬月下夜話以來的第一次。喬柏年暗自嗟嘆:「此人真真假假、虛虛實實,有如老林巨澤,令人目眩心迷、莫測高深,總也揣摩不透啊!……」但他明白,他們必須合作。於是他正視白衣道人,口氣認真嚴肅地說:「有件事,請先生玉成。」「只要鄙人能辦到。」「給我夢姑妹子一紙休書!」「哦,這個嘛……新正舉事之後吧!」「好,說定了。"幾天之後,馬蘭村來了十多個外路人,騎着馬,後面跟着騾子,騾馱子裏滿滿當當不知都裝的什麼。他們一個個身強力壯,很是神氣。惹人注目的是他們身上還背了弓箭,腰下懸了寶刀。有人說是一隊富商,路過馬蘭村,看望相知喬柏年;有的說是京師大戶臘月出獵,借喬柏年家寬敞的院子歇腳;更有人悄悄猜測,是山裏的"大王",來尋他們的眼線。

一時間馬蘭村裏議論紛紛,不過誰也不敢在外面說出不中聽的話。喬柏年錢大氣粗,老道人道法高明,誰敢去觸霉頭?

入夜之後,京師內城各門閉鎖,燈光寥落,人聲漸息,而南城卻到了一天中最沸騰又最神秘的時分。棋盤街、大柵欄、廊房頭、二、三條衚衕、肉市、鮮魚口、打磨廠、珠寶市,是旅店、貨棧、茶樓、酒館叢集之地,燈火輝煌、人語喧鬧。買賣吆喝、划拳行令,加上眾多會館的夜戲鑼鼓,匯成一片夜市的特殊音響。京師兩大戲樓,一名查家樓,一名月明樓,都正是笛聲悠揚、粉墨登場,一派春花秋月的旎旖風光。查家樓,在正陽門外肉市;月明樓,在宣武門外永光寺西街。兩大戲樓之間,櫻桃斜街、玉皇廟、西珠市、東草廠,再向南韓家潭、胭脂衚衕、石頭衚衕、粉坊街、果子巷,則是娼妓優伶居住集中的地方,人們稱之為"華燈照天,銀箏擁夜,朝朝寒食,夜夜元宵",是京師有名的"銷金窟"。順治初,曾冷落過兩三年,順治十年以後,又繁盛起來。

進妓館閒遊,叫做打茶圍;到優伶所設堂中閑話的,也叫打茶圍。時人改舊詩曰:「一去二三里,堂名四五家,燈籠六七個,八九十碗茶。"因為優伶家常備小紙燈數百,客來則提燈引進,客去又各給一盞小燈引出,門前還懸著燈籠。於是南城這幾條衚衕,入夜以後,一眼望去如列星熒熒,既是風流的招牌,又是低賤的標誌。

同春居然走到這燈火輝煌、清歌繚繞的櫻桃斜街來了,他說不清心頭是什麼滋味。

三年前,他下了多大決心,費了多大力氣,才離開這個地方。那時候他發誓,這輩子決不再踏上這片土地。可是今天,他不得不來找他的師弟柳同秋——眼下京師有名的紅相公、媚香堂主人蓮官。十五的月亮光華四射,路邊雪堆白得晃眼,寒夜冰冷刺骨,空氣彷彿都凍得發藍了。同春裹緊了身上單薄的棉袍,踏着月影,在川流不息的車馬遊人中,在如螢火飛動的大小燈火里,走進了媚香堂。

媚香堂主領徒弟應條子陪酒去了,再有半個時辰就會回來。因為蓮官是頗具盛名的紅相公,陪人筵席,只需酒過三巡便可登車它去,主人不得相留,而酬金卻不得少於十兩,至於賞賜的金玉珠翠、貂袍罽錦,多得不計其數。

「做相公的到了這個身分,就算是頂尖了!"這是媚香堂的門丁對同春說的感慨不已的讚詞。他把同春當成替家主前來邀請蓮官的小廝,當成自己的同類,不肯放他進門,卻把他留在自己的小屋內,一邊等候,一邊吹噓媚香堂。同春無奈,只得聽着。

門外一陣馬嘶,轔轔車聲直響到門前,在檐下那寫有"媚香堂"三個金色大字的大紅紗燈照耀下,一輛漂亮的雕花篷車停下了。門裏門丁小廝趕忙迎了上去,掀開車簾,三位裘服翩翩、繡衣楚楚的佳公子下了車,匆匆進堂上去了。同春認出來,走在前面的正是同秋。

過了一會兒,門丁領同春上堂,小聲囑咐說:「堂主氣不好,你回話可要小心着!"同春皺皺眉頭,不禁想起當年那個靦腆的、嬌怯得象女孩兒一般、時時需要他保護的小師弟。

進了門,首先投入同春眼帘的,是一身月白緞貂袍、外罩鑲水紅珠花邊的茜紅短褂的同秋,滿頭黑髮油光漂亮,臉上一層淡淡的水粉胭脂,看上去還那麼嬌艷。一個小僮兒雙手捧著銅盆跪在那裏,侍候他洗手。

「稟大爺,"門丁諂笑着單腿跪下:「這人已經等了半個時辰,他說是大理寺簽事大人家的……」他伸手扯扯同春的衣襟,要他跪稟。同春不動。

同秋一副嬌滴滴的不耐煩的樣子,象被慣壞了的女人那樣從牙齒縫裏說:「真討厭!這麼晚了,天又這麼冷,還沒完沒了啦?……」他甩甩手上的水珠,另一個小廝趕忙拿乾淨手巾替他擦乾伸在那兒的雙手。他這才轉過身子面對同春,但眼睛並不看他,帶過一陣濃烈的香味:「哪家大人?"門丁又扯同春的衣襟,同春輕輕推開,沉重地低聲說:「你……真的不認識我了?"同秋一聳眉尖,盯住了同春,剎那間瞪圓了雙眼,搶上幾步,一把拉住同春的手,喊了起來:「師兄!是你呀!」「師弟!……」同春嗓音哽咽,同秋卻已滴下眼淚。門丁詫異地看看同春,悄悄地退出去了。

「三年不見了,師兄你可好?"同秋把同春讓在客位坐下,命徒弟進茶進果之後,無限感嘆地問。

「我好。師弟你呢?"同春看着同秋女性十足的面貌和動作,反問一句。

同秋輕輕一笑,意味十分複雜。說他得意吧,卻含着一些凄婉;說他無可奈何吧,又有幾分矜持。他轉動着水汪汪的大眼睛,說:「酸甜苦辣,此中滋味都已嘗盡,還有什麼可說的?"同春心頭一酸,移開目光打量房中陳設,卻是意想不到的雅緻簡撲,並無綺羅香澤習氣。室無纖塵,幾淨窗明,壁上儘是名人書畫,罷設也僅古琴一張、洞簫一支、自鳴鐘一座。正中牆上一軸橫幅,上書十六個小篆:「座中佳士,左右修竹,落花無言,人淡如菊。"瀟灑風流,為一室增色不少。

同春以前到過不少優伶的"香窠",錦幙紗廚、瓊筵玉幾,無不光耀奪目,至於周彝漢鼎、壁鍾衣鏡,多半豪貴人家也很少有。寢室則更是華麗、香軟,如臨春閣,如結綺樓,神仙到了那裏也會迷失本性。同秋不是已經上到"紅相公"的地位了嗎?住處怎麼這樣素凈?

同秋看出師兄的疑惑,說:「跟作生意一樣,與眾不同才能出眾,鶴立雞群才能不群。眼下文人秀士最時興,唯有脫俗方能得名人讚賞。不然,紅相公就紅不成了!"他說來心氣平和,如同武人說弓箭、文人講文章一樣。他打量著同春一身寒酸的裝束,稍一遲疑,問道:「師兄還在作書僮?"同春搖搖頭。科場案發,李振鄴被殺、張漢被囚,他的飯碗砸了。好在他是平民而非奴婢,尚能出入北城南城為人臨時做工。雖然僅得溫飽,卻無需隨人俯仰。但這些用不着對同秋說。同春笑笑,道:「師弟,你這媚香堂肯收我嗎?」「啊?"同秋吃了一驚,想不到同春會提出這個要求。他為難地蹙起淡淡的細眉,象女子那樣掏出綢絹沾著嘴角,輕輕地擦了擦,強笑道:「師兄不要跟小弟作耍。"同春又笑着逼了一句:「聽說你日陪數筵,日進百金,還養不了哥哥我這張口?」「師兄,要是只為一口飯,小弟我能養你到老!若是陪筵接客,恕小弟直言,三年前你本可艷壓群芳,獨冠京華,小弟決計望塵莫及!……如今,晚了。不獨師兄已晚,就是小弟也已日暮西山,不過趁芳春將歇,積蓄後半生的使用罷了!……」

他那竭力修飾的凄美的臉,顯出和他年齡極不相稱的愴然和憔悴之色,同春暗暗嘆息。他知道,干同秋這一行享受盛名不過數年,大約十三四歲初次登台唱紅以後,便有許多大佬出大錢奉承,使之有能力開設堂子,紅遍南城、紅遍京師;十六七歲到達全盛;十八歲以後便要衰落,因為人越來越象男子,被稱作「潯陽婦"而門前冷落車馬稀了。同秋過年不就要十八歲了嗎?

「師弟,"同春真誠地勸道:「多積些錢也是正理。置些田產房屋,娶平生子……「「不,不,我不要子孫!"同秋突然打斷師兄的話:「他們免不了也要操這梨園生涯,我寧肯孤獨一世!"他緊緊地咬住了嘴唇。

聽一個十八歲的男孩子說這樣的話,實在令人難過。同春打心眼兒里原諒了師弟。

「師兄,你一向清清白白,今兒個怎麼又……」「不,不!我的意思你沒有理會。我想請你薦個班子!」「師兄你要登台唱戲?」「嗯。」「你想進哪個班?唱什麼角兒?」「哪個班都成,只要是新年往永平府一路去的就行。角色也隨便,生、旦我還都能拾得起來。」「你要去給師父上墳?」「要去。也要掙口飯吃。"同秋眼珠一轉,問:「還要看看喬家母女姐妹吧?」「不用多問了。師弟肯不肯幫忙吧!「「師兄是當年的梨園三傑,至今膾炙人口,任哪個班子,怕不要搶得打破頭!這有什麼難!師兄,三年沒聽你唱了,唱一折好不好?我去叫笛子、笙、板來!"同春點了一出《桃花人面》,這是班子裏常演的戲目。但同春並不唱主角蓁兒的段落,卻作起博陵崔護那瀟灑文雅的身段;他並不唱《初遇》那一折,偏偏要求試一試《題詩》那一折的《落梅風》帶三令:《甜水令》、《得勝令》和《折桂令》。

同秋為他輕敲檀板,笙笛悠揚,奏出了引子。同春半板不錯,開口便唱:[落梅風]:細雨灑輕寒,綠綉芳草淺,隔溪的沙鳥幾處如相見。滿旗亭花開儼然,盼不見去年人面。

在這裏有一句簡單的道白:「此間已是她門首了。"同春念得吞吐縈迴、柔腸百轉,隨後便唱出那有名的三令:[甜水令]:呀,為甚呵村莊冷落,朱扉鎮鎖,春風靜掩,桃李笑無言?可正是雲離楚岫,霧散秦樓,玉去藍田,則教我對花枝空憶當年。

[得勝令]:千種恨,向誰言?萬般愁,空自憐。你可是化朝雲陽台畔?俺怎能結同心古樹邊?盤旋,看水上雙飛燕;遷延,聽枝頭泣杜鵑。

[折桂令]:望芳郊晴嵐半天,看幾個典春衣,行歌綉筵。誰似俺春恨綿綿,良辰無那,淚灑風前。哭如痴,吟如醉,海棠邊又增新病;住不可,行不能,桃花下怎尋舊緣?枉自留連,漫自俄延,空目斷煙波畫船,空歷遍雲山墓田……同春連唱帶做,唱得如痴如醉,做得活靈活現。到後來,他竟唱出了眼淚,敲檀板的同秋都看呆了。

唱完了,同秋停板,笛師停笛,笙師緩緩放下了玉笙,他們象睡著了似地愣了片刻,幾雙如醉的眼睛同時望着同春,又好象沒看見他。終於,同秋先嘆了口氣,說:「真是太妙了!

師兄非但不減當年,簡直是聲情並茂,繞樑三日!"笙師一個勁兒地打量同春,不知拿什麼話讚美才好。老笛師弄清了他就是當年的雲官后,捻著鬍鬚笑道:「怪不得!

我說多年沒有聽過唱這麼好的角色了嘛!搭班的事,包在我身上!……」當晚,同春住在了媚香堂。後來又來了些打茶圍的客人,同春只得避到後院小屋裏去了。

望着如海的天空,望着圓月和灼灼閃耀的寒星,同春的心裏如沸騰了一般。出於自感自嘆自寫心情,他選唱了《桃花人面》,而演唱"三令"的結果,卻使他心緒更加繚亂了。

他何曾忘記過夢姑?

不管怎麼貧困,他都不肯賣掉那一副碧玉鐲子;不管心裏怎樣怨恨喬家母女,他都捨不得扔掉夢姑留給他的唯一信物——那個精心綉制的香荷包。他見過優伶與狎客間的"情愛",也見過張漢、粉兒與李振鄴之間的"情愛",他見得太多了,多得令他作嘔。面對這些,他怎麼不懷念少年時那純美無瑕的情感?正如置身污泥濁水的惡臭中,回憶起一泓透明甘美的清泉一般,清泉愈顯得美好,夢姑愈加令他懷念。他並不是沒有成家的機會,張漢、李振鄴都曾替他物色過。但怎麼能與夢姑相比?雖然夢姑已屬他人,成了夢裏的姑娘,但他仍想找一個和她相仿的人兒。

張漢被囚、李振鄴正法,他要娶親,就更加渺茫了。

誰想得到,會有昨天的奇遇?

昨天,他當臨時小工,在隆福寺幫一家花炮棚賣貨。從入臘到元宵節,花炮都是熱門貨。但凡年前逛隆福寺,但凡家中有孩子,誰不買花炮過年呢?同春幫忙的棚攤子花色最齊全,除了一般花炮棚都有的大小花盒、各種鞭炮、煙花竿子、盆花瓜架之外,還特地辦了幾種新花樣:水澆蓮花、金盤落月、飛天十響、五鬼鬧判,最響亮的名字是炮打襄陽城。

所以這一攤生意最興隆,臨時夥計柳同春也忙得滿頭大汗。

遠遠走來兩個韃子,一老一小,顯然是來操辦年貨的,身後還跟着幾個專為挑擔背筐的僕役。小韃子硬拉着老韃子在幾個花炮棚間轉悠過來轉悠過去,這兒買幾種,那兒買幾樣,最後停在同春守着的貨攤前,爺兒倆嘰哩咕嚕地說着滿洲話。

同春忙着應付別的主顧,沒注意這一老一小,不料,一串清脆的、地地道道的京東話從那小韃子嘴裏甩出來:「賣花炮的!

每樣盒子、鞭炮給我們來五個!五鬼鬧判、飛天十響、炮打襄陽城,一樣來十個!"這下子同春可認清楚了,快活地大叫:「哎呀!費耀色!」

費耀色一愣,黑黑的眼睛一閃,跳着腳叫道:「同春哥!

是同春哥!你怎麼在這兒!……瑪法!瑪法!"蘇爾登走過來,見到同春非常高興,"呱啦呱啦"說了許多話,同春只聽懂了幾句,不過是問他這些年都在哪裏,做什麼事,如今過得可好,有沒有娶親等等。對這些問題同春一個也不想回答,只含糊地說:「都好,都好,費耀色長得這麼大了,差點兒認不出來了。」他們說了好一陣,弄得那花炮棚主人不住地用眼睛瞪同春。要不是因為費耀色爺兒倆是滿洲人,他早就扯開喉嚨訓斥他的臨時小夥計了。機靈的費耀色一眼看到那主人的臉色,對爺爺說了幾句滿語,老人立刻對身後的背筐僕役招招手,從筐里提出一盒紅紙包的點心,又從懷裏摸出一個鑄成五福梅花形的小銀錁子,讓費耀色一起給了同春。同春心裏感動,一個勁兒地推辭,費耀色就一個勁兒地強塞。蘇爾登瑪法指著自己的臉,笑着用半生不熟的漢話費勁地說:「這個面子……不給我?"同春不再推辭,向老瑪法表示了謝意。蘇爾登摸著鬍子,嘿嘿地直笑,爺兒倆高高興興地走了。

瑪法的黃狼皮帽剛剛消失在起伏的人群深處,費耀色又跑了回來,一把抓住同春的手,湊在他耳邊緊張地說:「同春哥,快去救救夢姑姐姐吧!她快要活不成啦!"同春疑心自己聽錯了,但雙腿一時竟軟了,嘴唇也簌簌發抖,心慌意亂到極點:「你說什麼?」這句話是憑本能冒出來的,他自己也不知道究竟說了沒說。

費耀色一口氣把容姑告訴他的那些事全倒出來了:小道士怎麼娶了夢姑;怎麼把一對雙生女孩扔到山裏喂狼;怎麼趁她哥哥不在家霸佔她家的田產房屋;怎麼虐待夢姑,等等。臨了,費耀色再三囑咐:「你千萬不要告訴別人,我對容姑發了誓的,連對我爺爺也沒敢說!……同春哥,我見過的人裏頭,數你最俠義、最好心腸了,你快去救救夢姑姐姐吧!"這個十二歲的小男孩,很為自己眼裏冒出來的淚花感到羞恥,說完話,趕快轉身,抹著臉跑走了。跑出十來步又停下,雙手放在嘴邊,做成喇叭狀,再喊一聲:「同春哥,可得趕早啊,就指着你啦!"費耀色消失在稿人廣眾之中。同春渾身發抖,一下子癱坐在地上,猛烈的嘣嘣心跳撞擊著胸腔,太陽穴象有一柄鎚子在急速地敲打,痛楚、憤怒、憂慮,一時都集中在胸臆間,悶得他喘不過氣來:原來是這樣的!夢姑受氣了,喬家受氣了,老道師徒必定是垂涎喬家的財產和夢姑的美貌!我,也受氣了!……可是,小道人已經還俗,夢姑已經是他的妻子了,柳同春是外人啊,有什麼辦法呢?……他雙手抱住了頭,難過得幾乎要哭出來……當年,同春是個倔強剛烈的孩子,敢斗驍騎兵,敢擊登聞鼓,公堂上三十棍打下來,大人都要哭天喊地,他小小年紀卻一聲不哼。可是,自從進了京師,在梨園行過的是那樣的日子,後來又跟了那樣一個主人,天天見到的是那樣的冠蓋來往,世態人情在教訓他,所見所聞、親身所受的種種經歷,象一層層沙土,掩埋了他的本性,他以為看透了世情,為人也變得越來越世故圓滑。夢姑,是刻在他心靈深處的青梅竹馬的情侶,是永遠和他那被埋藏的本性緊緊連在一起的。只有夢姑能夠震撼他,能夠喚醒他的本性,使他打破自封的厚殼,還原為早年那個性情剛正、俠骨柔腸的柳同春。

同春的心在顫抖,渾身在顫抖。他看見了什麼?……啊,是遍體鱗傷的夢姑!她奄奄一息,痛苦無告地向他伸出雙手,美麗的眼睛裏涌動着淚,絕望地呼喚著:「救救我!救救我呀,同春哥!……」同春猛地站起來,額上青筋暴起,雙手捏得"咯嘣"響,黑眉緊皺,眉梢幾乎飛上雙鬢,但他的眼睛卻漸漸變得冷靜、鎮定,重又閃出象鋼刀那樣銳利而堅毅的光芒。

就這樣,臘月十五的月明之夜,他造訪了三年不曾見面的媚香堂主人。

正月初一,永平府虹橋鎮上比往年熱鬧。除了秧歌、高蹺、舞獅子,還請來了一台戲。這可不是一般的野枱子戲,甚至不是縣裏府里的那些戲班子,這是京師有名的聚慶班。因此,四鎮八村、周遭百里的村民,都早早地趕了來佔地方看戲,一飽眼福。爆竹聲擊浪轟雷也似的,和著鑼鼓聲、嗩吶聲、車馬喧囂聲、買賣吆喝聲、呼兒喚女聲,交匯成一片,直響到戲台前。戲台前更是人山人海。

《開門見喜》、《招財進寶》之類的節令開場戲已經演過去了,接着演的就是當時頗為盛行的《鬧門神》。寫的是除夕之夜,新門神上任,舊門神卻不肯讓位。鍾馗、紫姑神、灶君、和合仙都被邀來勸解,舊門神執意不聽。最後,還是九天監察使者下界查辦,把舊門神和他的僕從順風耳謫遣沙門島了事。這是一出輕鬆的短喜劇,人們都很愛看。因為它是當令戲,寫的除夕元旦,人物也是人所共知的家神;而戲中的舊門神,頗似官場上一些人的嘴臉,戲文把他罵得十分痛快。所以新門神指責舊門神的幾段嘲罵曲子,竟有許多人合著一起唱:〔踏陣馬〕桃符神傳說與老三台(指舊門神),他貪圖則甚?腌臢無賴,骨瘦枯柴,赤髭鬚都變雪白,只爭些門面在,那管它百事虺隤,萬口咍咍。

〔天凈沙〕你只道多年當道狼豺,張的牙爪無對,恃神通布擺,興妖作怪,不見那雪獅子倒頭歪!

戲場上氣氛熱烈,還因為大家喜愛台上的伶工。唱得最多的是新門神,他唱得清越無比,而且扮相俊美,身段瀟灑。

京東一帶自明朝中葉以來演戲成風,人們聽戲看戲水準極高,如今見到這麼一個好角色,真是又驚又喜、如痴如醉。還有扮紫姑神的那個旦角,雖然只有幾句話、一段唱,可是風神綽約,容貌嬌艷,也使人們驚異了一陣。

不知什麼時候,幾名衙役也走進看戲的人群。他們旁邊一個平民指著台上的新門神說:「就是他,還有那紫姑神。"另一名觀眾顯然是個百事通,對此人不屑地看了一眼,撇嘴說:「連這也不知道?扮新門神的叫柳雲官,扮紫姑神的叫柳蓮官,上好的一對兒!下面還要唱《京兆眉》,他倆就要扮小兩口啦,那才叫好看呢!明兒個他們唱《荊釵記》,四十多折,總得演三天吧!這回可過了戲癮啦!……「旁邊的許多人噓他,因為新門神又開始唱了。

幾名衙役互相看看,一個小聲說:「怎麼樣,上吧?"另一個小聲回答:「唉!唱得實在是好!」「可不!真想看罷《京兆眉》《荊釵記》再……」第三個聲音更低。

「那怎麼行!誤了事誰個吃罪得起!"第四個顯然是個小頭目,跟那三個就有些不同。

「唉,好歹讓我們看看《京兆眉》吧!"兩名衙役同聲懇求,小頭目望着五彩繽紛的戲台,也不忍就下決心。

《京兆眉》剛剛下場,台下突然一片喧鬧,不知哪裏來的一隊騎馬滿兵包圍了戲場,衙役們則衝進人群,衝上戲台大叫着:「拿賊匪!拿賊匪!"他們揮着棍子、戒刀和捕繩,見戴白帽子的就抓,還不時掀下男人的帽子。一時間人群大亂,小孩哭大人叫,拚命四下逃竄。衙役打傷了許多人,又擠傷了許多人,亂了半天,誰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

同春和同秋他們見勢不好,連忙卸裝換衣,想趕快離開這是非之地,不想衙役們已經衝進後台,見到他倆,一聲冷笑,上來就拿鐵鏈當胸鎖祝同秋嚇得一個勁兒地哆嗦,同春氣得眉眼都歪扭了,喊道:「你們幹什麼?怎麼不分青紅皂白,亂抓良民?」「哼,好一個良民!"衙役冷笑一聲,拉了他們要走。班主一群人圍上來跪下哀告道:「大老爺,大老爺!他們實在是良民,放了吧!我們從京師來,回去沒法交代啊!……」「別拿京師嚇唬人!"衙役惡狠狠地說:「這是叛逆大案,十惡不赦!」「啊!"同秋一聲驚呼,暈了過去。同春豎起眉毛還要爭辯,班主連忙搶著說:「大老爺,這兩位實在是我們打京師有名的媚香堂請來的名角兒,在京師多年,相與的都是大人老爺,決無叛逆情事,求您……」他悄悄塞給衙役一個紅紙包。

「哈,原來是一對兔子!"衙役鄙夷地笑罵一句,說:「老闆,實話告訴你,這裏出了一樁謀反大案,案中人以身帶大明通寶、永曆通寶、隆武通寶、弘光通寶各種銅錢為憑證,戴白帽或不薙髮為記號。這兩個人昨兒戴白帽,這一個還留長發,被人首告了,沒個跑!"老闆和同班夥伴萬分着急,老闆連忙解釋說:「實在冤枉啊!這位媚香堂主,一向唱旦角,頭髮稍長原是朝廷准許的呀;他倆昨天遙祭師父,是戴了半天白帽,今天並沒戴啊……」「不管那些!見了官再說!"同春和同秋就這樣被莫名其妙地押進鎮上的巡檢所。

因為抓的人太多了,巡檢所監房早就填滿,不得不騰出公堂大廳兩側的公務房。同春、同秋和三十多個人都被塞進一間公務房,準備下午解送到縣。

同春抱歉地看着同秋嬌弱的體態、苦痛不堪的表情,嘆道:「都怪我!不該把你拉到這裏來,讓你受這苦楚……」同秋疲憊地垂頭說:「到這個份兒上,還有什麼可說的?

是我自己要來,不怪你……」他說着,嬌怯怯的就要哭,同春連忙脫下外衣弄成坐墊,攙他靠牆坐下。他立刻閉上了眼睛,不一會兒,便嚶嚶地哭了起來。

同屋的人,儘管都是被抓進來的,都有一肚皮怨憤,但在兩個戲子面前,卻覺得自家身份很高,一個個都擺出不屑置理的樣子。見同秋啼哭,反而輕薄地互相使眼色,幾個浪蕩子竟不懷好意地訕笑着去逗他。同春老實不客氣地瞪他們一眼,說:「不要旗人太甚!"一個滿臉邪氣的中年漢子眯着眼打量同春,猥褻地笑着說:「小可憐樣兒!生氣了也別有味道,來,讓我瞧瞧……」他伸手就來摸同春的臉。同春怒火中燒,左手一擋,右手一掌打在那人胸口,那人"哇"的一聲驚叫,一下就摔了出去,狠狠地撞在牆上,隨後躺倒在地,大口大口地喘氣,話都說不成聲了。眾人都嚇住了。門外巡丁聽見喊叫,吆喝道:「亂喊什麼?再喊就加鐵鏈鐵鐐!"人們真的不作聲了,被巡盯也被同春鎮住了。同春正眼兒也不瞧他們,獨個兒走到窗前,抱着肩膀,透過破窗戶紙,獃獃地向外望着。突然,他大喊一聲,把眾人嚇了一跳:「瑪法!蘇爾登瑪法!"他一面喊一面用力捶打窗戶,高叫冤枉。

原來,他看見巡檢官正客氣地點頭哈腰,陪蘇爾登走上巡檢所的正廳。同春這一喊,蘇爾登果然停步朝這邊看了看,對巡檢說了兩句,巡檢立刻命巡丁把同春押過去。

蘇爾登一見是同春,很是驚訝,忙問這是怎麼回事?同春便把自己和同秋搭班來永平唱戲,不久要回馬蘭村給師父上墳,在這裏無故被逮的前前後後說了一遍。巡檢在一旁聽着,一面看看蘇爾登的臉色,一面很有幾分不安地把同春的話用滿語講給蘇爾登聽。他知道蘇爾登聽漢話十懂八九,只是不會說,所以不敢胡言亂語。

蘇爾登從毛茸茸的灰白眉毛下威嚴地看了巡檢一眼,說:「這兩個唱戲的娃娃我認識,他們的師父我也認識,不是賊匪!

快放他們回鄉給老師父上墳!」

「是,是!"巡檢哪敢不聽從。可是蘇爾登非要親眼看着同春、同秋哥兒倆獲釋不可。這樣,同秋也被提出了臨時牢房,和同春一道向蘇爾登瑪法叩頭致謝。

蘇爾登連忙把他倆攙起來,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感慨地說:「明明還是小娃娃,怎麼轉眼就成小伙兒啦?還是這麼漂亮的小夥子!唉,我怎麼會不老!"他又用蹩腳的漢話連連說:「老了,我可真老啦!"同春問:「蘇爾登瑪法,費耀色也在這裏?」「不。這裏,馬蘭村,很亂。他,送京師去了。」「馬蘭村很亂?"同秋驚懼地小聲問。

蘇爾登的灰色濃眉皺起來了,沉默片刻,說:「那個白衣道人,那個袁道姑,那個喬家的人,叛逆!謀反!你們不要去找他們!懂嗎?"同春只覺腦子裏"嗡"的一響,咬牙把一聲驚呼硬憋回去。這時候,這種情況下,他應該什麼話都不要問。

同春哥兒倆被一個多嘴的巡丁進出巡檢所。此人因為是戲迷,又看了他倆的戲,態度相當客氣,他悄悄說:「你倆真走運,認識那個老滿人。這樁謀反大案就是他告發的,所以巡檢不敢不聽他的話。要不然,才不肯放你們呢,多抓一個反叛多一份功!」

「他告發的?"同春又吃了一驚。

「犯案的人挺多,是嗎?都抓住了?"同秋也問。

「可不是!都檻送進京了,年前就押走了!抄查出好些金銀財寶、好些偽永曆的印信、札付,真了不得!……哦,只有那個叫喬柏年的,那會兒沒在家,沒抓祝沒事兒!過了年就會來個天下通緝!謀反大案哪,跑得了?……」檻送進京了……夢姑呢?容姑呢?她們也被拖進這場彌天大禍了嗎?同春的心象墜上了沉重的鉛塊,往下沉,往下沉……三天後,同春送走了因驚嚇而病倒的嬌弱的同秋,獨自回到了馬蘭村。

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棵獨立山坡的老杏。它象一個年邁的老人,張開枯枝,迎接歸來的遊子。它,能喚起同春多少美好的回憶啊!撫摸著那黝黑如鐵的樹榦,同春心裏熱辣辣的。他沒有心思慨嘆,攀著老杏的枝椏,舉目北望,村邊的環秀觀,觀后不遠的喬家院落看得一清二楚。古舊的觀門貼著交叉封條,嶄新的喬家紅旗門上,也貼著交叉封條。沒有人聲,沒有人影,甚至也沒有過路的行人。同春很快就明白了,因為喬家院邊的小巷中,不時露出巡丁的紅纓帽頂,他們是在監視、等候,要撒網捉魚啊!……最後一線希望也破滅了!喬家母女看來都……同春沒有力氣再往村裏走了。他扶著樹榦坐下,坐在老杏樹那從地土中突出的堅硬的老根上。原野、山川、村落,歷歷在目,依然和過去一樣,但是,它們怎麼看上去那麼蒼白、那麼凄涼?

就和同春的心一樣,空落落,白茫茫……三車輪兒"吱吱吜吜"響個不停。兩頭黃牛也許是太老了吧,走得這樣慢。新年剛過,天氣便轉暖,太陽當空,照得人身上暖洋洋的。躺在糧車上的柳同春,隨着車身搖晃着,舒服得彷彿睡著了。

同春在馬蘭村的老鄰居家住了幾天,鄉親們東一句西一句的,他慢慢摸清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不用說了,那老道師徒謀反蓄意已久,喬家也著了他們的道兒。臘月里到村裏來的那許多騎馬帶刀的人,想必是他們的同夥。又是那個王用修,幾次去偷聽,不得要領,又不敢得罪喬柏年,便去搬動老韃子蘇爾登。別瞧蘇爾登平日不管閑事,也不欺負人,可一聽說有人謀反,登時炸了,上府里一告,縣裏也知道了。府里縣裏兩下里一起動手,老道師徒和同夥們一個也沒跑掉!

環秀觀、喬家院都被抄個凈光。誰知道那小道士還娶了那麼多房妻妾?這回一網打盡,連袁道姑都抓去了。後來那伙子裏有好些人自首,把憑證、記號和新正日要搶縣裏糧倉銀庫的事都說出來了。這才在各處布下羅網,捉拿不薙頭的、戴白帽的人。說起戴白帽,還有個講究。那伙人有句口號,叫做"紅花開敗黑花生,黑花單等白花青",說是清朝戴的是紅帽,他們戴的是白帽,就如秋霜一般,專打紅花……那麼夢姑的下落呢?誰也無法回答。所幸夢姑生為女子,不至於」立斬",但是"入官發賣",或"給付功臣家為奴",則是此案中所有女子逃脫不了的命運。在京師這麼多年,同春見的還少嗎?

常有這樣的事:越是得不到的東西,越顯得寶貴;常有這樣的人:命運的打擊越是沉重,他越是不肯屈服!在離開馬蘭村,離開養育了同春一生最可珍愛的情感的山山水水的那一刻,同春對天發誓:他非要救出夢姑不可!

如今,他躺在嘎嘎作響的牛車上,正在籌劃如何探尋夢姑的下落。他絲毫沒有睡意,頭腦極為活躍。他彷彿一下子變得聰明了,而且精神百倍:他要去救人!他這樣一個低賤的、為許多人所不齒的下等人,要去打救更苦的、落入火坑的人!有了這麼一個明確的、引以自豪的高尚目的,縱然前途未卜、困難重重,他也覺得活着有了希望,有了味道。

這輛裝滿糧袋的牛車,是他老鄰居的。這老漢最善種黃米和黏高粱。京師一家點心鋪專要他這兩樣,給價比別處高一倍,只是要他每年送兩趟。本當秋後就送,因故拖到立春,同春正好跟他搭伴,一路做了他的幫手。車又重,牛又慢,兩人輪流趕車,晝行夜宿,到京師已經是第三天過午了。

一進永定門,同春就覺著異樣,街上人馬車輛比往常擁擠。老漢心裏發怯,把鞭子交給了同春。同春趕車可不生疏,不管在戲班還是當書童僕役,這是少不了的差使。他"叭"地甩出響鞭,指揮轅牛沿着深深的車轍穩穩噹噹地往北走去。那家點心鋪在前門糧食店。

「啊哈!小同春兒!好大一車糧食!打哪兒發財兒回來啦?"一個難聽的公鴨嗓大聲嚷着,嚇了同春一跳。原來是他跟張漢當書童時認識的一個京師長隨,有名的無賴。同春不願意搭理他,冷冷地回一句:「人家的貨,我給趕車!"那人跟在車邊走着,哈哈一笑:「別哄我啦,就你這身打扮,趕車的?連毛孩子也不信哪!「同春皺皺眉頭。這倒是真的,他還穿着年節穿的那件皮褂子呢,是打同秋那兒借來的,他自己也忘了。

「瞧瞧,圓不了謊啦!"那人很討厭地格格直笑:「哎,我說你倒停停啊,我有話跟你說,別太不給面子啦!……」同春無奈,喝牛停車,那人立刻親熱地拉住同春胳膊:「好兄弟,這些日子沒見,怪想你的,走,上興盛居喝兩盅,我請客!"同春忍氣,應付著說:「大哥好意,小弟心領了。改日吧,我眼下要趕車送糧,天不早了!」「唉,唉,你聽我說呀,"他的眼睛骨碌碌地直往車上轉溜:「哥哥我這些日子運氣不好,混得窮透了,幾家的活兒都辭了,眼前就揭不開鍋啦——這麼着吧,好兄弟,你借給我一石糧食怎麼樣,過兩個月准還,成不成?」「你說什麼呀!"同春責怪地說:「這糧食真不是我的!人家辛辛苦苦打永平府趕來京師送給糧主,誤了事不是玩的!"老漢趕緊下車過來,陪笑道:「這一車又不是大米白面,盡些個黃米黏高粱,桂蘭齋早訂下的,實在不能動。"那人哪裏肯聽,死皮賴臉地纏住同春:「是你的也罷,不是你的也罷,這點面子還不給?就一石,就一石!一個月就還!"同春懶得再費口舌,脫開他的手,跳上車幫,口裏"哦吁"一聲,鞭子一甩,兩頭牛邁開步子,大車慢慢起動前進。

那無賴大怒,往前跑了十來步,攔在車前,揮胳膊甩掉大褂,"噗"的一聲仰天躺在車轍中。他蹺起二郎腿,抱着雙臂,洋洋得意地喊道:「你們這兩個老慳!敢壓我嗎?要敢,今兒老子等著!要不敢,老老實實給我十石糧!"同春又氣又急:「你給我起來,耍什麼無賴!"他跳下車去拉那無賴,那無賴叫喊起來:「打死人啦!把胳膊拉折啦!——"他倒真有力氣,象長在地上似的,同春不但拉他不動,而且他又喊又叫地招來許多人圍着看熱鬧,眾目睽睽,同春反而無計可施。誰不怕這個不講理的混混呀!

老漢上前哀告,那無賴把頭一扭,聽都不聽。老漢無奈,說:「算我倒霉,送你一石黃米,總行了吧?」「嘿嘿!晚啦!早給我一石不就沒事了?這會兒,不行!「「唉呀,好爺哩!"老漢急得滿頭大汗:「十石實在太多,小老兒一年也打不下多少,求你減些個,我給你老叩頭……」那無賴躺在那兒傲慢地笑道:「叩頭頂個屁用!就是十石,一顆也不能少!"太陽平西了,聚觀的人越來越多,象幾堵牆似地圍着看熱鬧,有的說笑,有的叫罵,同春手足無措,老漢急得直掉淚,可就是沒辦法對付這個無賴。後面壓了一長溜牛車騾車,都動彈不了,急得亂吼亂罵。

一陣馬嘶,幾匹高頭大馬跑近,一個頭戴貂帽、身着繡花戰袍、披一領黑絨披風的偉岸丈夫下了馬。人群立刻給他讓出一條道,表示對他寄予勸解的希望。他看了看情勢,皺着又粗又黑的海參眉問:「怎麼回事?"老漢連忙指著無賴道:「他說要不敢壓死他,就得給他十石糧!"那人兩大步就跨到無賴身邊,冷笑一聲,喝叱道:「這話是你說的?"無賴大怒,一拍胸脯:「就是老子說的!關你什麼事?「戴貂帽的人一言不發,猛一回身,奪過同春手裏的鞭子,"啪」的一聲狠抽牛背,兩頭牛一驚,猛地向前躥去,轟隆隆大車一陣響,竟從那無賴身上壓了過去!車過後,一片血跡,那無賴腹裂而死,臉上是一副極度驚懼的表情。

圍觀的人大驚失色,膽小的嚇得抖成一團,附近的司坊官和鄉約聞訊趕來,車主老漢和同春都覺得大禍臨頭了。可是戴貂帽的人竟毫不在意,靜靜她說:「他自己求死,何必讓他活着!"他又回頭催促老漢說:「你們走吧,是我殺他的,沒你們的事!"可是司坊官和鄉約見出了人命,哪裏肯放車走,還叫來些巡檢、捕役,要綁這戴貂帽的人去見官。這裏正在鬧鬧嚷嚷地不可開交,忽然有人喊:「南城御史來了!"果然,開道鑼一聲又一聲,主管京師南城治安事項的巡城御史聞訊趕到了。

南城御史走近現場時,巡檢和捕役正拿出繩索要綁那肇事人。御史一看大驚,喝退眾人,趕緊衝上去幾步,跪到戴貂皮帽人的腳前,叩頭道:「小官來遲,特地請罪!"圍觀的人們哪能想到這個局面,一個個瞪大了眼睛,悄悄地直噓氣。戴貂帽的人聲音有些沙啞,但氣勢很充沛,有一股鎮人的威嚴:「這是皇城御道,奸民橫行如此,要巡城御史幹什麼用?"御史連連叩頭,面色如土,聽他繼續大聲說:「再有學這無賴的,今天就是樣子,壓死勿論!"說罷,他轉身上馬,那一小隊剛才站在人圈外竊笑的騎兵跟在他身後,向北馳去。

巡城御史站起來,對着司坊官大發雷霆:「你們這些該死的東西!為什麼不早早差人來報?饒不了你們!鞭三十!"御史身邊的役吏不管三七二十一,扯下司坊官揮鞭就打,打得他們不住地叫喊求饒。人們都嚇呆了。這戴貂帽的到底是什麼官?這麼大的威風!

同春身邊那個胥役悄悄對同春說,"知道剛才那人是誰嗎?我也剛知道——那是簡親王!"人們咋舌不已。誰不知道,簡親王濟度——鄭親王濟爾哈朗的兒子,是眼下朝中最尊貴、最威嚴的親王啊!

簡親王濟度回到他巍峨富麗、僅亞於皇宮的親王府,早有侍從家僕等在門前迎接。他覺得有些累,但又非常興奮以至於根本坐不下來。剛才在前門處置那個無賴,以及由此引來的一場戲劇性的情節,使他很覺痛快,但更使他振奮的是,皇上任命的安南靖寇大將軍、信郡王多尼,今天出師了!

他坐在舒服的軟塌上,喝着熱騰騰、香噴噴的奶茶,一碟碟黃黃的酥油點心引人食慾。可是他還在體味着今天浸透他全身每根經絡的那種激情。

……五色旌旗颯爽飛揚;無數的龍紋散扇、旛、幢、麾、氅、節耀眼輝煌;金鉞、卧瓜、吾杖金光閃閃;儀象、玉輅富麗雄壯——盛大的法駕鹵薄直排到午門!出征大將軍率出征諸將身着采服,從午門開始,在兩排鹵薄的迎候和致敬中,由鴻臚官導引著,莊重而肅穆地踏着漢白玉御道,穿過王公百官的侍班隊伍,一步一步升上太和殿玉階,在雄偉無比、神聖無比的太和大殿,跪受大將軍印,奉天子敕書,這是什麼樣的榮耀啊!……隨後,大將軍跟從天子往堂子行禮,祭大纛,那又是何等的莊嚴!祖先的囑望、滿洲的命運,此刻彷彿一下子交給了大將軍!……長安左門外的天子黃幄中,皇帝親自賺大將軍酒,大將軍跪受,飲畢上馬,更有文武大臣代皇上送大將軍至郊外餞行,禮、兵二部堂官親自為大將軍奉茶把盞。大將軍率從征將士望闕謝恩,便率大軍代天子去巡狩、平定天下了!……在這無比隆重和雄偉的大典中,最突出的人物,就是大將軍。大將軍是誰?今天是信郡王多尼。但濟度不時有一種幻覺,彷彿他又受命為大將軍,又做了一次盛大的命將出征典禮的主角!象三年前他受命為定遠大將軍去征剿鄭成功時一樣!這無與倫比的莊嚴儀式,是由祖上流傳下來的,體現著祖先的尚武精神。濟度的血管里,流淌有努爾哈赤的血、皇太極的雄心和濟爾哈朗的忠誠,合成了馬上得天下、馬上治天下的偉大抱負!

正是這種激情,促使他越禮郊送信郡王。因為按禮節,身為親王的他,是不必同文武大臣一樣去郊外餞行的。他不但去了,還帶動好幾位親王、郡王也去了。臨分別時,濟度執著多尼的手,虎目炯炯地說:「多尼!殺出咱們八旗的威風!」也正是這種激情,使他當場約請同去的子侄弟兄們,那些王公貴族中的小輩,下午到自己府中練射。

三碗奶茶喝過,他沸騰的心緒略略平靜了些,正想着要不要召福晉、側福晉來說會子話,門上報進:巽親王常阿岱、顯親王富綬與七弟溫良郡王猛峨、康郡王傑書、順承郡王勒爾錦五王聯翩在府前下馬,求見王爺。濟度很高興,立刻出迎。在正殿行了賓主禮,再行家人禮,濟度便立刻領諸王到射圃去了。

射圃,在王府東側,長寬都在百丈以外,高大的牆垣下一圈槐樹,圍着平坦開闊的場地,能跑馬、能射箭、能習武。

樹下有幾排小平房,平房的那一邊是菜圃和花圃,管理菜、花和武器的奴婢就住在那些平房裏。緊靠王府主要建築這邊,建了一座觀射樓,那是雕樑畫棟、綠琉璃瓦頂、飛檐上蹲著七隻壓角獸的華美建築,完全符合親王府的制度。觀射樓是專供王爺和王府子弟練武時觀射、休息用的。濟度把客人們帶到了這裏,樓下正廳已擺好茶酒菜肴,地上也鋪好了氈墊座位。

在世的皇族親王、郡王中,和順治皇帝同輩的,只有簡親王、安親王和信郡王三人了。信郡王多尼今天已受命領大將軍印出征;安親王岳樂,和濟度一直不那麼親近,而且論威望、論尊貴,也不能和他這位鄭親王世子相比。常阿岱、富綬、猛峨,是子侄輩里有威望的王爺。康郡王傑書雖說不完全與濟度合拍,但終究是常阿岱的堂弟。孫輩的兩個郡王,克勤郡王羅科鐸已隨多尼南征,只有這位年輕的順承郡王勒爾錦在京。他不免有些嬌弱,但正因為此,非要他來不可!……濟度打量著諸王,心裏很覺安慰:朝中有名氣的王爺,都在這裏了。他臉上泛出長輩的和藹笑容,這和他威風凜凜的濃眉虎目極不相稱。他說:「今日送大將軍出征,賢侄們有何觀感?"諸王顯然都有許多感受,但在濟度面前不敢放肆。常阿岱為人和他外相相似,比較粗莽,首先揚著頭大聲說:「真正叫人痛快!一肚子悶氣全掃光啦!打天下、平四海,還得靠咱們八旗將士!"顯親王富綬是肅親王豪格的兒子,順治皇帝的親侄。他承繼了父親的勇武體格,也承繼了父親的豪邁氣概,他說:「叔王,八旗男兒百戰一生,不到這等地步,枉為人了!"濟度聽着他們振奮的言談,正合心意,非常高興地說:「今日真大長了八旗的威風!賢侄們胸懷大志,自有拜將受印的一天!他年都當大將軍,老叔我死也瞑目!……祖宗創業以弧矢威天下,所以八旗必須以騎射為本務。今日老夫心緒振奮,特邀賢侄們來此較射,準備了小小采頭,為賢侄們助興。來,端上來!"侍從們順次走上,捧上幾樣珍品放在正中間的桌上:一隻潔白無瑕的羊脂玉雕荷葉片,兩隻嵌寶石金杯,三隻點翠鑲紅白瑪瑙銀盌。一個個光彩奪目,很是誘人。濟度又指著射場正面的三個支架,笑道:「賢侄們請看:右邊是鵠子,中間是花籃,左邊是綢巾。各射三箭,射鵠子中最上層羊眼者為勝,射得籃開者為勝,射綢巾穿透者為勝。九射九中者得玉器,九射六中者得金杯,九射三中者得銀盌。怎麼樣?"諸王這時都來了精神,不象剛才那麼拘謹了。猛峨溫順地笑笑,說:「叔王,要是我們五個都九射九中呢?玉器可只有一隻呀!"濟度捋著不長的硬鬍子笑道:「要能這樣,老叔補給你們四隻玉器,就怕你們沒有拿玉器的能耐!"這五位親王、郡王,是開國諸王的第三代、第四代子孫,雖說沒有先輩那般神勇,一個個也還年輕力壯、武藝不凡,被濟度一激,都坐不住了,磨拳擦掌地要顯顯本領,紛紛到廳側的武器架上選取弓箭。勒爾錦輩分最低,年紀最輕,心也最虛。他不敢說自己騎射低劣,只能硬著頭皮跟叔輩們一起去選弓箭。

要射百步之外的目標,又用的是鏃長五寸、箭長三尺的祖上傳下來的透甲錐,不選硬弓根本不行。勒爾錦愁眉苦臉地選了一張弓、九支箭,回到正廳,對遠遠的鵠子、花籃看了看。鄭親王家傳的鵠子是四層箭靶,最下一層大小確和黃鵠差不多,上一層就如飛鴿,再上一層小如麻雀,最上層被稱作羊眼,因為那隻假鳥做得只有羊眼那麼校至於花籃就更奇巧了:那是由許多鐵圈相銜合組成的葫蘆形的東西,葫蘆的腰間有一個紅色的小木環,飛箭只有正好穿過木環,所有鐵圈才能全部張開,使那葫蘆變成一隻漂亮的花籃。老天!

別說射了,那羊眼和紅環看都看它不清!……「勒爾錦,你平日也用這箭練射嗎?"濟度站在勒爾錦面前問他。勒爾錦心裏發慌,說:「沒,沒有。額娘說我還小……」「還小?"親緣上和勒爾錦關係最近的常阿岱不客氣地說:「我八歲練騎射,十三歲就能開硬弓。你今年多大啦?"勒爾錦不語。濟度和氣地笑笑,從勒爾錦箭囊中抽出一支箭,拿在手中,從箭鏃頭捋到箭羽尾,深情地說:「看看這箭,不愧透甲錐的英名!射中了必定洞穿,能夠連貫二人還有餘力。你父親勒克德渾當年為平南大將軍,攻進南京,就用這透甲錐,開硬弓射太和門,深至沒羽,驚得南明弘光朝上下百官股顫而降。八旗所以威鎮天下呀!」「是,我日後一定發憤練武……」勒爾錦低頭小聲說。

常阿岱不滿地瞅着他:「你怎麼就拿不出咱們八旗男子漢的氣概?看看阿里瑪,就是死,也不倒咱滿洲巴圖魯的架子!"猛峨小聲問:「阿里瑪,是不是老順承王爺手下那員偏將,能舉千斤石獅子的那個?怎麼死了?"常阿岱說:「可不是他!驕橫過了點,不法的事做得太多,竟鬧到宗室頭上,皇上賜死了,他還不當回事兒。直到坐了行刑車往菜市口斬首那節骨眼,他才明白過來。車到宣武門,他大吼大叫:死就死,咱不在乎!可咱是滿洲人,不能叫蠻子看我的笑話!把我殺在門裏吧!他拿兩腳一分,掛住了城門甕洞,那車竟走不動了。行刑官也是滿洲人,稟了皇上,依了他,果然死在宣武門內。」「真是個奇男子!"猛峨和富綬稱讚著。幾位叔輩王爺的眼睛都望着勒爾錦,勒爾錦羞紅了臉,再不敢抬頭。

「對呀,"濟度拍拍勒爾錦的肩膀:「咱們滿洲人,可不能讓漢兒看笑話!"他說着,從勒爾錦箭囊中抽走三支透甲錐,放進三支撲通的小鏃頭箭,說:「射紅環必須用小箭。好了,你們開射吧!"他穩穩噹噹地坐在一張鋪了虎皮的大扶手圈椅上,眯着眼觀看那五位王爺較射。

第一項射鵠,用透甲錐,居然個個三箭俱中,射中羊眼——自然不包括勒爾錦。勒爾錦的弓太軟,透甲錐甚至射不出一百步,常阿岱和富綬哈哈大笑,勒爾錦不敢在長輩面前發脾氣,羞得幾乎要哭出來。濟度命他用小箭射那麻雀大的中鵠,總算不錯,箭箭到位,其中一箭中的,多少挽回點兒面子。

第二項射花籃,勒爾錦自知無能,收了弓,站在濟度身邊看他們四個人射。這回常阿岱和富綬各中兩箭,常阿岱的堂弟傑書、富綬的親弟猛峨卻又三射三中,遠遠望見那六個小葫蘆順次翻變成六隻花籃,煞是好看。濟度很快活,忙命斟酒上來,射中兩箭的喝兩盞,射中三箭的喝三盞。他笑道:「痛快!痛快!今天都遇上痛快事兒!"他一高興,又把在前門處罰無賴的事說了一遍。

常阿岱因射飛了一箭,心裏正在懊喪,聽濟度這麼一講,來了情緒,說:「叔王,為你這件痛快事,再賜侄兒一杯酒吧!"富綬也附和著,猛峨、傑書、勒爾錦自然湊趣,一同敬了濟度一盞酒。常阿岱還粗聲大氣地說:「叔王,咱們滿洲人治國理政,就該這麼乾脆利落!快刀切豆腐!快刀斬亂麻!普天下但凡是個人,誰不怕死?憑了快刀,沒個辦不成的事!幹嗎偏去聽那蠻子文人的什麼仁政啦、什麼民心啦,鬼話!……」

「你喝多了?別胡扯!習武練射就習武練射,這不是談政事的地方!"濟度瞪了常阿岱一眼,他不敢作聲了。

射綢方巾,是最難的一項。因為綢子很軟,又懸在空中,射出的角度必須絲毫不差才能洞穿。常阿岱和富綬大力射出的箭,帶着響亮的嘯聲,都從綢巾下滑走了,全都不中,氣得常阿岱拍著腦袋唉聲嘆氣。猛峨心細,射起來很慢,瞄準好半天才放箭,可是只有第三箭洞穿了綢巾。

沒想到不愛說話的傑書,穩穩噹噹站定,左手如托泰山,右手舒張,開弓如滿月,一箭出去,綢巾穿透,二箭長嘯著剛離弦,第三支箭緊跟着追出去,"嗖」「嗖"的兩聲響,另兩塊懸在空中的綢巾都被穿透了!

濟度鼓掌叫好,笑着站起來:「啊,玉器有主啦!早聽說康郡王內秀,話不多本領不小,果然不錯!"他把裝了玉器的精緻的檀木匣子給了傑書,盛着金杯的紅木匣子給了九箭七中的猛峨,常阿岱和富綬兩個大力士,都是九箭五中,各得一隻銀盌。勒爾錦呢?濟度總歸是簡親王,不會使這位順承郡王太難堪,送給他一個質地很好的翡翠扳指。這東西原本是射箭的人戴在拉弦的手指上保護皮肉的,後來又成了一種裝飾品。濟度送他扳指也有兩個含義,既是一個紀念,又鼓勵他練好騎射。所以常阿岱開玩笑地說:「叔王,我還不如也只中一箭呢!我寧肯要那個翡翠扳指!"說得勒爾錦頭都抬不起來了。

新正剛過,還是日短夜長,不覺天色黑了下來。觀射樓一側燃起大火,火上架著直徑五尺的大鍋,鍋里煮著兩隻羊、八十斤重的整豬。肉香味散到射圃的每一個角落,令人饞涎欲滴。廳內地上七席,席上鋪紅氈,氈上設貂皮坐褥六個,圍成一圈。每一坐褥前有一個直徑一尺的銀盤、一個直徑五寸的銀碗。眾人一看便知,這是滿洲祖上傳下來的最隆重的吃肉大典,只有大祭祀、大喜慶,才會有這種盛舉。今天簡親王竟用這種隆重的禮節招待他們,使他們十分感激。

濟度仍在評論著方才的較射:「賢侄們箭法各有長處。論力量,常阿岱最強;論剛柔並濟,傑書第一;要論巧,勒爾錦將來還有希望……」富綬笑道:「早就聽說叔王箭法神妙,可惜天已黑了,不然,真想請叔王一射,讓我們開開眼界……「濟度沉吟片刻,微微一笑,令護衛把靶放在射場一百二十步之外。他緊一緊袖口,挑選了一把硬弓、三支帶響哨的透甲錐,走到騎射點等候。他象一個鐵鑄的漢子,生了根似地站在那裏,不遠處的火光在他臉上身上閃動,為他披了滿身紅雲,看上去那麼英偉豪壯,撼人心魄。幾位王爺不覺看呆了。

布靶處遠遠傳來一聲長長的吆喝,想必靶已布好。什麼靶子呢?眾人費了好大勁才看清遠處那三點極其微弱的淡紅色亮點。哦,那是懸在空中的三點香火啊!

濟度不理會眾人的驚愕,搭箭開弓,盯着那遙遠的微弱香火,"嗖"的一箭飛出,"嗚"的一聲震耳的尖嘯猛然響起,很快,第二響,第三響,三支響箭,音調各不相同,一聲比一聲高,呼嘯著飛向靶子,只見三點香火,從左到右,"撲」「撲」「撲"地依次熄滅了!

這麼準的眼力!這麼快的動作!這麼大的力量!眾人驚異得靜默有頃,才一面揉着方才瞪得凸出去的發酸的眼珠,一面喧嚷着交口讚美:太叫人驚嘆了!

廚役用一隻二尺直徑的大銀盤,獻上一大塊十斤左右的方肉,同時端上一隻尺徑大銀碗,盛滿濃濃的肉汁,一隻長柄銀勺放在碗中。一名侍從則用金盤托來一隻粗陶大碗,把它雙手捧放在濟度面前,隨後向碗裏傾滿香味濃烈的高粱酒。

諸王盤膝坐定,濟度便舉起這盛滿高粱酒的粗陶碗,說:「賢侄們想必知道,此碗是先祖與太祖皇帝兄弟們初創基業時圍坐燒肉飲酒所用。如今,我們靠太祖、太宗皇帝的福佑,靠當今皇上的恩養,得有今日的榮華富貴。切不可忘記祖宗創業的艱難,一定要承繼祖業,效法祖宗!請!"說罷,端碗喝了一口,按輩份年歲的順序,遞給常阿岱,常阿岱喝了一口,再傳給富綬,然後是傑書、猛峨、勒爾錦,最後仍回到濟度面前。濟度從腰間解下晶亮、鋒利的薄刃小刀,從那塊熱騰騰的方肉上切下一塊薄如紙、大如掌、肥肉瘦肉和肉皮兼而有之的白肉,送進嘴裏大嚼幾口,然後揮手做了個姿勢,大聲說:「請!"眾人也都拔出小刀,連說帶笑,割肉大嚼。既沒有鹽,也不蘸蔥醬,就是白煮肉和肉湯。但肉煮得又嫩又香,這些人從早上送大將軍出征,下午又較射到天黑,早就餓了。常阿岱和富綬更是狼吞虎咽。十斤肉頃刻將盡,常阿岱連聲高喊:「添肉!添肉!"作為主人的濟度,高興得滿臉是笑,連連向諸位賢侄稱謝。肉吃得越多,則越表示對主人的敬重,主人才會特別高興——這是滿洲的習俗。滿洲王公貴族都能吃肉,如常阿岱,一人一頓便能吃十斤。於是,熱騰騰的方肉不斷地一盤一盤送上來,濃烈的高粱酒一碗一碗斟上來,主客都吃得痛快,飲得酣暢,說笑聲如同鍋下的火焰,越燒越旺。

一位總管這時來到濟度身邊,跪安后,說:「稟王爺,宗人府哈達主事下午就來請見王爺,說是由刑部撥給功臣家為奴的人口十名……」「已經送來了?"濟度笑着問。進奴婢猶如進財物,令人高興,也是皇上賜給的一份榮耀。

「已經押到下房,請王爺過目。」

「不必了。稟知福晉處置就是了。不要忘記入門家訓。呃,這批人口是哪裏撥來的?」「主事說,是永平府的一樁謀逆案。人口不少,各王府都分撥了一些。先送到本府來的。」「好,去吧。款待那位主事。"濟度一擺手,總管退下。他轉向諸王笑道:「賢侄們回府,也要有人口進項了。謀逆案多半牽連廣,入官人口最多。"富綬笑道:「可惜是北人,若是南方叛案,還能得着幾個美女哩!"眾人哈哈大笑,常阿岱噴著酒氣,問富綬道:「老弟,你家下口子不少啦,還貪心不足哇?……近日背主逃走的還多嗎?"富綬皺皺眉頭:「不見少。"常阿岱轉向傑書:「你家呢?「傑書文靜地說:「皇上都說了話,咱也不得不鬆寬些。說來也怪,鬆寬些,給他們吃飽穿暖了,他們倒也不生事了。"常阿岱大手一揮:「鬼!咱才不信哩!這些東西都是賤骨頭!你略鬆寬,他就要蹬鼻子上臉啦!給他們吃飽穿暖,得多大花銷?……老弟,學學我吧,我有好辦法對付這些傢伙!"勒爾錦忙問:「叔王家有什麼好辦法?"常阿岱哈哈一笑:「別的不說,只教你一件:每晚上給他們一人睡一條凳,用結實麻繩把他們綁在凳上,綁得緊緊的,看他往哪兒逃!天亮了解開,叫他們幹活去!"濟度搖搖頭,皺眉對常阿岱說:「賢侄,皇上已經諭令恩養奴婢了,你怎麼還這樣粗魯呢?天天如此,未免過分了!對奴婢之輩,象馴馬一樣,要緊的是去掉野性,一次就足夠了。

我立入門家訓,就是這意思。奴婢進門,先給一頓鞭打,必須打出威風,叫他夢裏想起來都發抖,越是喊叫哀告,越不能住手。直打到他無聲無息,鞭子抽在身上劈啪響,象打着石頭木頭一樣,才算打消了野性,這奴婢也才可用。但只能打這一回,以後不是重罪不能輕易動鞭子,懂不懂?」「不懂!"仗着酒氣,常阿岱憤憤地說:「想咱們祖上,憑着騎射武功才得來城池、牧嘗牛馬、奴婢,這是老天爺給的!得了天下反倒這麼多事,這也不準、那也不許,天下不是我們滿洲人打的嗎?皇上倒聽信那幫南蠻子的鬼話!……」

「可不是!"富綬面色也陰沉了:「放着自家兄弟子侄不親近,倒把那些蠻子文士一個個提升起來……皇上離祖法祖制越來越遠,離漢人漢俗越走越近了!」猛峨緊張地小聲說:「聽說皇上把鰲拜和蘇克薩哈訓斥了一頓,怪他們科場案株連太寬哩!」「哼!還有那位皇貴妃!"勒爾錦醉醺醺的,說話少了顧忌:「明明就是半個蠻子,皇上偏寵着她!要是皇四子真的正位太子,這天下……嘿!"傑書也憂心忡忡地說:「看樣子皇上又想廢皇后,這真叫人,唉……」濟度擺擺手:「唉,你們不要亂說亂講,皇上自有他的難處……」可是這些人喝了許多酒,都管不住自己的舌頭了,酒後牢騷,原本難免,何況他們還沒有沾染多少漢人士大夫那一套虛偽的舌辯術。好在濟度比較清醒,及時撤了酒,把大家帶回府中,讓進客廳奉茶去了。

這些滿面通紅的王爺們剛坐定,簡親王福晉從後殿嚷着,驚慌失措地直衝進來。諸王爺都是晚輩,連忙搖搖晃晃地站起來。福晉的表情和行動實在有些失度,她揮着手,拍打着大腿,喊叫起來:「哎呀,可了不得啦!皇四子他、他夭折了!「眾人吃了一驚,濟度忙說:「你說的什麼話?別犯胡塗!」「哎呀呀,剛才宮裏的李總管來說的!皇三子死裏逃生,痘出透了。皇四子沒福,今兒早上就……」「別喊叫啦!"濟度生氣地吼一聲,福晉不吭氣了。

眾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被這消息震驚了。勒爾錦有心露出喜色,一看連常阿岱都緊繃着臉,他也連忙收斂了。

好半天好半天,濟度才雙手合掌,虔誠地仰頭望天,小聲地說:「懲罰啊!真是上天的懲罰啊!……上天示警了,就看皇上改不改啦!……」四陣陣春風掠過太液池水,皺起層層魚鱗似的波紋,使得倒映在水中的白塔和玉帶似的金鰲玉蝀橋都輕輕地顫抖了。

遙望東南,西苑的黛色接連着雄偉的紫禁城,氣勢逶迤連貫,與秀美的景山交相輝映;近看瓊華島,亭閣樓榭依著山勢分佈,高低錯落有致,掩映於蒼松翠柏之中,山麓沿岸一排雙層六十間臨水游廊,象一條美麗的花邊綵帶,裝點得瓊島有如仙境;眼前是映着藍天的透碧澄清的水,點綴著新綠的長長柳絲,不住地點着波面,點出一個個一閃即逝的小圓圈。

從五龍亭放眼遠望,真叫人心曠神怡!庄太后的御座設在正中的龍澤亭中,她卻沒有坐,正倚著亭邊白石欄桿,觀賞水中來回遊動的紅金魚。

正月里,皇四子因痘疹早殤,在宮中引起極大的震動。兩個多月過去了,極其悲痛的和極為高興的人,都漸漸平靜了,余痛儘管深沉,余喜儘管悠長,卻已經不再影響宮廷的正常生活了。庄太後為了排遣心中的氣悶和憂傷,消消宮裏的晦氣,特地領了后妃們來北海散心。后妃們都很高興。一到五龍亭,太后就要她們各自去散步遊玩,無需在她身邊侍候。於是湖光山色之間,綠樹芳草、桃紅李白的地方,處處都有身着紅、綠、粉、紫、藍各色錦緞綉袍的人兒在閃動,恰如春花絢爛,為山水生色。

太后沿着漢白玉雕欄,順着曲折的平橋往東,走到滋香亭,送走了那條頭戴紅冠的大金魚,回眸岸邊,見兩位宮妃正在一叢丁香花側說話。一個穿着綠色繡花錦袍,梳着兩把頭,鬢邊插著靠綠色的絹花,一雙花盆底的繡鞋也是淡綠色的,綠瑩瑩的色調,和這春三月的天氣很相稱。旁邊的那個一身漢家打扮,水紅的交領寬袖衫,淡粉的百褶裙,頭上鬆鬆地挽了個垂牡丹的髮髻,發間金釵在陽光下射出黃澄澄的光芒。不用說,這是永壽宮恪妃石氏了,宮裏頭只有她是漢家裝束。那一個是誰呢?一綠一粉,互相映襯,不象荷塘里出水的蓮葉和粉荷花嗎?庄太后命人召她們過來。

太后沒想到,那個綠盈盈的美人兒,竟是她的親侄女靜妃。記得她自被廢以後,日常里服飾落拓,毫無生氣,配上那整日的愁眉苦臉,連宮女們見了她都要躲著走。今兒是怎麼啦?

太后笑道:「我真是見老了,老眼昏花的,這會兒才認出來是你!病全好啦?「「謝母后動問,兒病已痊癒。"靜妃連忙躬身回答,那雙精緻的繡鞋完全暴露在太後面前,她覺得非常眼熟,便問道:「你這鞋面花樣這麼精巧,象是皇貴妃的綉工。"靜妃答道:「母后真有眼力,正是皇貴妃賜給兒的。"太后心裏一動,再抬頭看看恪妃,覺得她頭上的金鳳釵也似乎見過。恪妃發現太后的目光,連忙斂身說:「太后,臣妾所戴金鳳釵,也是皇貴妃所賜,本是一雙,分給靜妃姐姐和我了。」太后笑了,說:「難得你們這樣交好。"靜妃咬咬嘴唇,說:「母后大約不知道,兒上月偶感風寒,並不想驚擾別人。皇貴妃知道了,竟親自來永壽宮側居看視,膳食藥餌,件件經心,每夜陪伴到更深,次日天剛明又來慰問,整整三天三夜,直到我病癒起身,她才重回承乾宮,我……母后,兒是被廢之人,又居側宮,宮中上下,打心底里說,誰肯正眼兒瞧我呢?石妃姐姐是永壽宮主,可她身為漢家,別宮姐姐也不愛理會她。總是只有我們姐兒倆同病相憐罷了,誰承想皇貴妃對我們這麼真心呢?何況正值四阿哥去了,她心裏不知怎麼苦哩,倒來侍候我!……我這心裏……唉!"靜妃說着,淚眼熒熒,低下了頭。

「她心地仁厚,實在難得……」一向羞怯膽小的恪妃,只說了一句,就低頭悄悄地後退了兩步。

靜妃又說:「兒原本心灰意懶,只覺一生無望。皇貴妃一再為我寬心。她總是說太后英敏通達,皇上一代明主,皇后仁愛有德,正要我輩內外輔助,成就大業,萬不可頹然自棄。"太后笑道:「怪不得你精神了許多。皇貴妃說的是正理兒。

難得這孩子這麼懂事。」

「母后,她來了。"靜妃看看亭西,笑着說。果然,董鄂妃沿着太液池西岸,拂著水邊青青的柳條,向五龍亭走來。淡淡的雪青色錦袍,烏黑的頭髮,雪白的面龐,和紅牆綠柳一同倒映在水面,裊裊婷婷,煞是好看。她身後跟着一個小宮女,藍布袍子大黑長辮,很秀麗,卻又顯出一團稚氣。

太后眯着眼瞧瞧,說:「那跟着的是蓉妞兒嗎?怎麼越長越小了呢?"靜妃和恪妃都笑了。靜妃說:「那不是蓉妞兒。皇貴妃說蓉妞兒已經二十三歲,該出宮配人家了,年前就送了陪嫁出去了。這個小丫頭是內官監今年剛送來的。"太后看見烏雲珠,心裏就很受用,她說:「你們別處玩會子去,別忘了日中回鮮碧樓用膳。「靜妃和恪妃猜到太后想和董鄂妃說說娘兒們的體己話,便會心地微笑着對太后肅一肅,離開了。

「你來做什麼?我不是叫你們各處玩玩兒的嗎?"太后見董鄂妃不待人請,徑直來到亭中,心裏高興,卻故意板着臉問。

董鄂妃全不把太后的臉色當回事,笑吟吟地帶點兒頑皮勁兒走近來說:「我們都走了,娘跟前沒人在。我想想心裏不忍得,回來侍候着,看看娘有沒有使我的地方。"太后忍不住笑了:「好甜的嘴!怨不得連靜妃這個壞脾氣也服你。」「剛才靜妃姐姐和恪妃姐姐來過了?」「論年歲,她們倒算得姐姐了。"太后笑得很舒心,「你到永壽宮侍候靜妃,沒聽你說起過呀!」「份內的事,還用打擾娘的清靜嗎?「董鄂妃微微歪頭,有點撒嬌的味道。她很快收斂了嬌態,微微蹙眉道:「靜妃姐姐太苦了。娘,都四年了……娘的親侄女,皇上的親表姐……」庄太后輕輕嘆了口氣。

董鄂妃親熱地湊到太后耳邊,悄悄地說:「娘,我向皇上勸奏過幾次,他,有點鬆口了!」「啊?"太后微微一愣:「你勸他什麼?」皇貴妃聲音更低了:「要不升貴妃,最少也該封她一宮主位。娘說好嗎?」「你!"太后看着烏雲珠動人的、流光四射的眼睛,心裏又驚異又感慨:這個有心胸的孩子,活脫脫就是自己年輕時候的影子啊!她一反平日的矜持,拉過烏雲珠柔軟細嫩的小手,嘆道,"真難為你了,好孩子!想得這麼周全。有你在我那兒子身邊,我死也瞑目了……」「娘,快別說這樣的話!要死,我替娘死去!我准死在娘前頭!"董鄂妃笑嘻嘻地說。

「別胡說!這叫什麼話!……說真的,四阿哥去了,我這心裏頭……就象割去了一塊!我看我那兒子也瘦了一圈。倒是你,成天不是勸慰我,就是勸慰皇帝,照看膳食寢處,忙得不可開交。我怕你因為沒了四阿哥會過於悲痛,要大病一場,誰知你象沒事兒一樣,你就真的不想四阿哥?……」一道強烈的光焰從烏雲珠眼中閃過,以致使她美麗的面容不禁抽搐了一下。但她很快控制了自己,勉強笑道:「娘,人非草木,兒也不是鐵石心腸。娘和皇上,都是一身系天下安危的至重至貴的人,兒縱然不肖,不能幫着分憂,也絕不能使太后和皇上為兒分心。四阿哥產下后,我常常怕他夭折,使太后、皇上憂傷。他長得越招人愛,太后和皇上越喜歡他,兒心裏越是不安。如今他果然短命而去,幸而太后自重,沒有因悲痛而傷聖體;也幸而皇上自重,沒有因哀傷而妨政事,兒實覺自慰,豈敢為此一塊肉而勞太后和皇上長久掛懷呢?唯願母后不再傷悼,保重聖體要緊。"太后聽了這番話,非常感慨,不由得搖頭道:「四阿哥原要立太子的啊!皇兒早有此意,我也想待他滿三周歲時行立儲之禮。誰想……唉!」「娘還是不要再想他了!兒早就想明白了。難道非得自己生的兒子為天子才歡喜嗎?只要是皇上的骨血,就是愛新覺羅的後代,立賢立長,不都一樣嗎?」「啊!難得你深明大義,不顧私戚,以禮自持!皇兒對我說,我還不盡相信哩!……你可真象我的女兒!"太后這突如其來的一句話,把烏雲珠說笑了:「娘,你忘了?你早就收下我做女兒了嘛!

「這是前世的緣分,讓你投生到了我的身邊。"太后表面是在開玩笑,其實在藉機發揮她的感慨。但她很快地接下去說:「你到鮮碧樓去張羅張羅午膳吧。蘇麻喇姑領阿哥們玩去了,沒人去照料,還真不放心。"董鄂妃稍覺意外,不知太後為什麼要打發她走開。等她走上鏡影齋的漢白玉台階,在透空花牆外的引溪亭站了一會兒歇起時,她明白了。她看到皇后、淑惠妃、康妃和謹貴人相隨着走向五龍亭。想必太后早看見她們了,為了避免不愉快的冷場,便讓她迴避了。

她不怕處於那種場面,她有對付的辦法,那就是四個字:以柔克剛。但那畢竟很費心力、很累人,避開了也好。不過,今天避開了,還有明天,還有後天,什麼時候才能相安呢?……敵視的目光是少些了,端妃、恭妃本來就是騎牆的;恪妃一向跟她不錯;靜妃也倒向了她,她的日子或許越來越好過呢!

「三阿哥,不要看書啦!你病剛好,皇阿奶要你出來散心,怎麼不肯聽話呢?……「蘇麻喇姑在花牆那邊嘮嘮叨叨,董鄂妃轉過牆去一看,蘇麻喇姑高高舉著一卷書,三阿哥伸着手一跳一跳地夠,口裏不住地嚷:「給我!給我!"蘇麻喇姑一眼看到烏雲珠,連忙笑着說:「給皇貴妃請安啦!"說着就要下拜行禮,烏雲珠趕忙攔住,笑道:「蘇麻喇姑,你是太後身邊的人,我們做晚輩的,可當不起你這一拜啊!再說,你還用跟我這麼客氣?"蘇麻喇姑笑道:「那不顯得我太不懂事了嗎?三阿哥,快見你皇額娘!"三阿哥自來喜歡這位溫柔美麗的皇額娘,立刻單腿跪倒,高聲喊道:「皇額娘吉祥!"烏雲珠笑着把他一把摟過來,說:「你病了這麼些日子,讓額娘好好瞧瞧你!"孩子變得清瘦了,圓臉成了尖臉,眼窩略向下陷,面色也失去了往日的紅潤。最觸目的,是在鼻子、前額和面頰上,添了十幾顆麻子。幸虧沒落下一臉大黑麻子,不然這一張清秀的臉就會完全給破壞了。但大病初癒后的蒼白,掩不住孩子旺盛的生機,看他那烏溜溜的靈活的眼睛,開始泛紅的薔薇色的嘴唇,都顯示了一股活潑潑的春天般的氣息。他笑眯眯地說:「皇額娘,我全好了,可皇阿奶還不讓我上學,還老讓蘇麻喇姑管着我!我告訴你,"他伏在烏雲珠耳邊說悄悄話:「她才管不住我呢!我會偷偷看書的!"烏雲珠也在他耳邊悄悄說:「你看的什麼書呀?"悄悄話在繼續:「師傅要我背的《千家詩》。你幫我從蘇麻喇姑手裏要過來好嗎?」「她不會給我的。我另送你一本好嗎?」「好!我明天去拿。」「好!「蘇麻喇姑見他倆一遞一地咬耳朵,笑得合不攏嘴,說:「三阿哥,別纏着皇額娘啦!咱們上五龍亭看皇阿奶,討一隻船去池上逛逛不好嗎?」「好,好!我去坐船!「三阿哥跳蹦著歡聲喊叫,忽然停下來對烏雲珠說:「皇額娘,叫小四弟跟我一起去坐船吧!我好久沒見他了,真想他呀!"烏雲珠象被人打了一棍子,搖晃了一下,有些站立不住,臉色剎那間變得雪白。

蘇麻喇姑慌忙阻止:「三阿哥,不許胡說!」「我沒胡說呀?你們說我生病,不讓我去看小四弟,可是我現在病好了呀!"烏雲珠拚命抑制住渾身的顫抖,喉頭哽咽,呼吸困難。

蘇麻喇姑拉了三阿哥就走:「快些!船要開了!"三阿哥邊走邊回頭,說,"皇額娘,叫小四弟來吧!我教他念詩!將來他長大了,我教他射箭!……」孩子的聲音消失了,周圍沒有人了。烏雲珠猛一轉身跑進那一片玲瓏剔透的太湖石山景中。啊,這一棵西府海棠,竟開得這樣紅,這樣艷麗,這樣繁茂絢爛!烏雲珠一頭衝到樹下,跌跪在花叢中,雙手蒙面,失聲慟哭!海棠花在風中瑟瑟顫抖,落下來的是花瓣?是淚水?是血滴?……母親失去兒子,原是人世間最難忍受的痛苦,而烏雲珠的痛苦比這更深、更重,又有誰知道呢?

四阿哥死訊傳來,她把自己捂在嚴密的錦被裏痛哭。她心疼得活不下去了。兒子死了,她覺得五臟六腑都在大出血,她自己的存在也變得沒有了意義。後來,她想到了福臨,才找到重新站起來的氣力。為了他,為了他的大業,她得活!不管怎麼難,她不能離開福臨!為此,她得在自己全身披上堅厚的甲,既不讓內心的悲痛透出去,也不讓外來的同情和哀傷透進來。她得以恬然的神色去安慰太后和皇上;她得以絕無戚容的表情去對付那些幸災樂禍的目光;她得表現出對兒子絕不縈念,才能最有效地幫助福臨、保護自己。為了她所深愛的福臨,她得付出多少代價,忍受多少常人無法忍受的痛苦的煎熬啊!

今天,她看見三阿哥,本來就容易觸發對親子的懷念,不想這孩子又在她毫無戒備的情況下,要見他的小四弟!那難忍的片刻,她極力忍住了,但這已超過了她的意志的限度,隨後,鬱積了這麼久的哀痛,便象火山一樣爆發了,她再也不能忍受了!她哭得渾身發抖,聲斷氣噎:「我的可憐的孩子啊!……」

是不忍聽,還是不忍看?又一陣風過,滿樹搖顫,撲簌簌,片片落英撒了烏雲珠一頭一身……若不是此時出現的一件怪事打斷了她,她一定會哭昏過去:太湖石後面,彷彿回應,也有嗚嗚咽咽的哭聲!

烏雲珠猛地從悲痛中驚醒,記起了自己的身分和處境。她迅速地擦乾眼淚,整整鬢髮和衣袍,莊重地走過去,平靜地問了一聲:「誰在那兒哭?"太湖石後面轉出一個十三四歲的小宮女,正是今年二月里才分到她身邊的小丫頭,偏巧跟她原來的貼身女侍蓉妞兒同名,只少那個草字頭。她喜歡這個容妞兒天真、純潔、聰明、機靈,常常帶她在身邊。她為什麼哭?

容妞兒跪下了,擦着眼淚叩頭請罪:「求娘娘別生氣。我見娘娘哭得那麼傷心,奴才心裏也難受……奴才知道主子你哭是想兒子,奴才哭是想媽……」說着,那淚珠子啪嗒啪嗒地又掉了下來。

皇貴妃沉默了好半天,終於說:「別哭了,容妞兒。只要你聽話,主子不會虧待你。今兒個主子在這兒哭,對誰也不要說。聽明白了嗎?」「聽明白了……可是,娘娘,想兒子掉眼淚,跟想媽掉眼淚似的,誰都一樣啊,你怎麼就不能呢?「烏雲珠眼圈一紅,忍了又忍,嘆了口氣,說:「宮裏頭的事兒,你不懂。別問了。走吧!"蘇麻喇姑領着三阿哥到五龍亭時,皇后和淑惠妃已不在那裏,康妃和謹貴人正陪着皇太后說話。

「皇阿奶!"三阿哥歡快地喊著,跑到跟前摟住太后的脖子:「好多好多花全都開啦!"他忽然意識到什麼,放開太后,正正經經地向她跪下,說:「三阿哥給皇阿奶請安!"太后笑道:「好,好!病一場,長三分見識,懂事啦!……還不見過你額娘!"三阿哥轉向康妃,嘴裏喊著"額娘",恭恭敬敬跪了一安。

康妃忙把兒子扶起,看看他的氣色,說;"見好多了。"太后對康妃說:「過兩天就是三阿哥的生日,項上金鎖該換了。新鎖我已經給他備下,舊鎖你明兒就送坤寧宮去吧。"這是滿洲的制度:凡祭神處必須和正寢同在一處,所以宮裏祭天跳神處設在坤寧宮西間。這又是皇家的規矩:幼年皇子皇女項上金鎖必須每年更換,舊鎖必須放進坤寧宮西間壁上懸掛的子孫袋裏,以謝神天保佑。

康妃應了一聲,回頭去看三阿哥的項鎖,見他目不轉睛地盯着站在他對面的謹貴人,彷彿在竭力回想什麼。謹貴人在他的注視下局促不安,但在強自鎮靜。

趁著那邊蘇麻喇姑向太后絮叨三阿哥不聽話、總是入迷地看書的當兒,康妃一把扳過三阿哥,讓他面對自己,說:「別東張西望的,讓我看看你這鎖……「那邊謹貴人也向太后告辭說天太熱了,要去脫件小襖。太后以為康妃母子怠慢了謹貴人,所以謹貴人有些不高興,便說道:「三阿哥,你還沒有給謹貴人請安呢!「康妃手心捏出了汗,看着三阿哥走向謹貴人;謹貴人臉色微微發白,恨不得立刻扭頭逃走。可是當着太后,她倆毫無辦法。再說,那天三阿哥正在高燒的半昏迷中,他能記得當時的人和事嗎?

三阿哥一個跪安下去,謹貴人只得謙讓著扶他起來。三阿哥一抬頭,很近地觸到謹貴人一雙細長的眼睛和唇邊茸茸的黑汗毛,突然歡呼著跳起來:「哎呀,我想起來了!是你呀!

我的泥鹿泥兔泥鴨子,還有那個會搖頭的不倒翁,你都給我的小四弟了嗎?我的紅肚兜兒,小四弟愛穿嗎?……」康妃絕望地叱責說:「三阿哥,你胡說什麼!"三阿哥不滿地回頭看了母親一眼,生氣了:「又說我胡說!

皇阿奶,我沒胡說!"他興高采烈地拉着太后的手,指著謹貴人說:「上回她穿着藍布袍子,梳着一根辮兒,我還叫她鬍子妞兒,可沒有今兒好看!……」太后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她慢慢地從寶座上站起來,目光變得異常尖銳而又冰冷。康妃和謹貴人在她寒光四射的眼睛注視下低垂了頭,謹貴人身上那深紫色的錦緞袍不停地閃著光,她在發抖。

太后沉聲問了一句:「三阿哥,你說的是什麼時候?"三阿哥被突然出現的可怕氣氛嚇住了,直往蘇麻喇姑懷裏躲,結結巴巴地說:「我,出、出痘的時候……「長久的沉默。

一隻嗡嗡叫的蜜蜂不知從哪片花叢飛來,在這些呆立不動的人們中間轉了幾圈,又飛走了。之後,便只有太液池的輕浪拍著五龍亭下的石基發出的汩汩水聲了。

太后的表情莊重而又威嚴,很清晰地吩咐道:「蘇麻喇姑領三阿哥回宮歇息。康妃,你去吧!謹貴人隨我來。"說完,她徑自出了五龍亭。謹貴人突然一昂頭,快步跟着走去。康妃真想喊她一聲,又咬咬嘴唇,忍住了。她回過頭來,三阿哥向她跪辭之後,也跟蘇麻喇姑走了。五龍亭里,只留下了心慌意亂、手足無措的康妃。

走進深幽雅靜的韻琴齋,庄太后坐定,命宮女關好門窗后全都退出去。然後,她的銳利目光直射謹貴人:「你說吧,謹貴人!"謹貴人剛才那種畏懼、驚慌,此刻一點兒也沒有了。她直挺挺地跪在姑母腳前,從容地毫無遲疑地說起了事情的始末:是她趁著康妃去西華門外探視出痘的三阿哥之機,改扮隨行宮女,騙得三阿哥手中的玩具和貼身小肚兜。回宮后又買通了四阿哥的一位乳母,把小肚兜給四阿哥穿上,把泥玩具放到四阿哥枕邊。四阿哥果然也得了天花……「你!……「庄太后咬着牙,指著謹貴人只喊了這麼一聲。

沉默許久,她長嘆著搖搖頭,痛心地說:「你怎麼做出這樣的事來!」「姑媽,我不能眼看祖宗的家業叫蠻子奪走,我不能眼看我們滿蒙高貴的血里混進蠻子下賤的血!我寧可自己染上天花死掉,也要叫那個小蠻子滾出皇族去!母后,我為的是祖宗,一片忠心可對上天!"這一番慷慨激昂的話,謹貴人說得非常平靜,毫不動容。看來,她早就想到過今天,準備好今天了。

「你就不想想,四阿哥的父親是誰?祖父是誰?他是皇家的後代,愛新覺羅的子孫!你害死皇子,就有大罪!」「我知道。可是我永不後悔!"庄太后象個男子似的,在屋裏大步地來回踱著,緊鎖著眉頭,不時停下來,略一沉吟,又繼續踱下去。謹貴人仍然直挺挺地跪着,臉上是一片視死如歸的倔強。

庄太后終於停步,站在謹貴人身邊,眼睛不看她,一字一句地說道:「你聽好,阿琪。"她叫的是謹貴人在娘家的小名,"我是大清皇太后,不能愧對太祖、太宗,不能愧對祖上先輩,不能愧對當今皇帝,容忍你的罪過,必遭天譴;你是我的親侄女,是我們博爾濟吉特家的格格。身為博爾濟吉特家的格格,我不能讓家族的名望受到玷辱!我的意思,你明白了嗎?"謹貴人臉上掠過一陣抽搐,但她坦然回答:「我明白。」「康妃知道內情?"太后忽然這樣問。

「不!我只是說很想念三阿哥,要扮宮女去看他。"庄太后心裏明明不相信,卻點了點頭。沉吟片刻,她倏地轉臉正面對着謹貴人,目光停留在侄女頭上那朵珍珠五福梅花上,莊重地說:「好吧!姑媽成全你的忠心,給你身後的榮名位分。你放心。"謹貴人連忙叩頭:「謝母后恩典!"太后揮揮手,轉開臉,語聲有些沙啞:「你,你去吧!"謹貴人站起身,心頭充溢着壯烈的感覺,快步走向門口,但她又放慢步子,停在了門口。她慢轉回身,輕聲說道:「姑媽,我,我去了!……「她的尾音顫抖著,劃破了寂靜的空氣。她看見她的姑媽背她而立,肩頭抖動了一下,但沒有回身,也沒有說話,只把右手舉到兩把頭一側的流蘇穗邊,慢慢地、輕輕地擺了擺。

謹貴人心頭一酸,推門而出。

庄太后一動不動地站着,聽着謹貴人的鞋底敲在磚地上的橐橐聲,越來越遠,終於消失了。她一直仰望着屋頂那裝飾著龍鳳花紋的華麗頂棚,但眼前一片白霧,什麼也沒有看見。後來,她翕動嘴唇,低低地喊了一聲:「阿琪,我的烈性孩子!……「她閉了雙眼,兩顆沉重的淚珠,從眼角滑過高高的顴骨,沿着豐厚的腮,滾落下來……太后把自己在韻琴齋里關了很長時間。當她出現在鮮碧樓上的膳桌旁時,誰也沒覺得她有什麼異常的地方。她仍然談笑風生,和藹慈祥。只在人們稟告她說謹貴人因身體不適提前回宮時,她的嘴角才顫抖了一下,眼睛裏閃過一種既堅決又惶惑的奇怪神情。那只是一瞬間的事,除了心虛的康妃和聰明的皇貴妃,誰都沒有發現。

這一天對順治來說,是十分繁忙的。因為今天是文華殿經筵大典的日子,比一次早朝要勞累得多。不僅有許多隆重的儀式、禮節,還要講書講經講史。大學士、尚書、左都御史、侍郎、學士、詹事都要充任經筵講官。每次經筵,滿漢官各選八人,分別按自己的理解宣講,最後還要由皇帝闡發書義、經義,諸官跪聽御論。講畢,皇帝召與筵各官進殿賜座賜茶,表示禮敬恩寵。累儘管累,福臨每次都從經筵中得到不少啟示,常常使他靈活的頭腦轉動到眼前的實際治國之道中去。

回宮時,他又疲倦又愉快,帶着這樣的心情,往慈寧宮向母親請安。聽說太后遊了一日北海,身體勞倦,正在寢宮歇息,他便立刻直奔寢宮。

太后坐在炕上倚著靠墊打盹兒,一個宮女在輕輕地為她拿捏雙腿,其他宮女靜悄悄地垂手站列門邊炕前。福臨一進屋,太后便睜開眼,笑道:「聽腳步聲,就知道是你。今兒個有些累吧?」「還好。額娘領後宮去逛北海,怕是真累著了。」「哦,不算什麼,還沒有老得走不動呢!"太後點頭一笑,又一揚頭看看兒子,動作很是灑脫利落,使福臨眼裏也不禁流露出讚賞的笑意。

「你今兒個在經筵上講些什麼?」太后問。

「兒講的是文武之道,一張一弛,闡發了足有一個時辰,又順便講了講寬猛相濟的道理。我看百官聽得很入神呢!"福臨不免有點兒自我欣賞。

「文武之道,一張一弛,"太后重複著,連連點頭,不知她是在誇讚這聖賢之道呢,還是誇獎兒子:「講得好!那弓弦要是張得太緊,不就要斷了嗎?」「額娘若御經筵,一定是個上好的講官!"福臨由衷地讚美。

太后神色一變,笑容消失,看定福臨:「皇兒,你的弓,是不是張得太緊了?「福臨一看母親的神情,立刻站了起來,恭敬地回答道:「兒聽母后教誨。」「皇兒,你一心繼承祖志,一心要成就天下一統的大業,壯志可嘉,我很高興。不過太急太快,怕不妥當,所謂欲速則不達。如今內外都蹦得太緊,不要生出什麼大事來!「「母后請明示。"太后的表情口氣,使福臨感到緊張。

太后嘆道:「事情都逼到眼眉前了,你還不知覺嗎?外,有六王聚會;內,有四阿哥夭折……」「額娘,你說什麼?」福臨一把握住了母親的手。

「來,讓我仔細說給你聽……」

母子倆進了寢宮最東端的小梢間。宮人太監們完全聽不到他們的聲音。可是皇帝粗重的可怕喊聲卻有兩次透過重幙傳了出來,還夾雜着桌椅翻倒、瓷器粉碎的聲音。不知過了多久,無聲無息,人們正有些擔心這母子倆會不會出什麼危險,卻突然迸發出皇上暴怒的狂吼:「這不是天意!不是天罰!我不服!——"太后提高了的聲音也隱約傳出來,仍然十分平穩:「皇兒,你不是小孩子了,好好想一想吧!「皇上離開慈寧宮的時候,神情古怪而可怕:他的腳步和身姿,都給人一種頹然而去的印象;臉上象戴了一副木製或冰制的面具,又硬又冷,毫無表情;可是只要觸到他的眼睛,就會被那裏的狂暴和絕望嚇一大跳,那是兩團火,兩團熊熊燃燒的火!而皇太后也沒有按照慣例送他出宮。

第二天,宮裏都知道了,昨晚上萬歲爺龍性大發,用鞭子沒頭沒腦地把幾個養心殿太監抽得遍體鱗傷,還威脅說要砍掉他們的腦袋!但就在這天的晚上,景仁宮發出喪音:謹貴人病逝。

發喪那天,皇后以下各宮妃嬪都來到景仁宮。皇貴妃拿了自己最好的一套衣袍,為死去的謹貴人換裝。謹貴人臉上倒沒有什麼痛苦的表情,象睡著了似的寧靜安詳。

皇貴妃為她換好衣裳,站在那裏凝視着死者,一面不住地掉淚,一面感嘆著輕輕說:「姐姐髫齡進宮,如今正當年華,為什麼不能為皇上多多效力,就驟然去了?真叫人痛惜啊!……」

皇后,淑惠妃和靜妃、恪妃、端妃、恭妃等人,都在抹眼淚。倒是康妃,站在董鄂妃的對面、謹貴人遺體的另一面,雖也拿着手絹擦淚,但她沒有淚,她只覺得恨!她從來沒有象今天這樣恨對面那個女人,那個淚流滿面的虛偽奸詐的美人兒!她還哭!她哭個什麼?這一切,不都是因為她嗎?康妃的心被嫉恨咬嚙著,渾身猶如火燒。她不能流露一點真實感情,只得無可奈何地拚命低頭,竭力抵擋。她狠狠地咬着嘴唇,直到她覺出舌尖上的鹹味、下唇的疼痛……幾位內廷公主也聞訊趕來。謹貴人的死對她們可說是無關痛癢,但出於禮儀和宮規,她們也都掏出手絹抹着眼圈。

這時,皇上的諭旨到了,那是諭禮部、抄送景仁宮的:「貴人博爾濟吉特氏賦性溫良,恪共內職,今一朝遘疾,遽爾薨逝,予心軫惜,典禮宜崇。特進名封,以昭淑德,追封為悼妃……」這就是說,謹貴人終於登上了主位,將按妃位進行禮葬了。后妃們為謹貴人幸慶:得到這隆重待遇,死也瞑目了!

妃嬪們各自休息時,孔四貞走到董鄂妃身旁,輕輕叫了一聲:「姐姐!"董鄂妃抓住她的手,含笑的眼睛盯着她看,只不說話,看得孔四貞紅了臉,小聲說:「姐姐,你的眼睛真壞!"董鄂妃湊在她耳邊悄悄說:「我早聽太后講了。什麼時候進宮圓房啊?……」「姐姐!看我撕你的嘴!"董鄂妃不笑了,緊緊捏著孔四貞的手,知心地說:「好妹妹,你快來吧!你能助我一臂之力。你不知道,我多難啊!「「我知道。我心裏害怕。"四貞耳語着,"看到謹貴人那樣子,我覺得怕極了!這裏,陷進來再出不去的呀!……」「你真的不肯?"董鄂妃憂傷的眼睛幾乎使四貞落淚,可她還是硬著心腸說:「我不能……我沒有姐姐那樣的才幹和胸懷,我會淹死的……姐姐,別怨我,你好自為之吧,我已經向太后辭過親了……「董鄂皇貴妃長嘆一聲,對四貞可憐地笑了笑,慢慢走開。

她腳步不大穩,容妞兒立刻上前攙住了她。她的背影那麼瘦弱,顯得精疲力荊孔四貞眼裏不禁又湧出了淚水。

幾天以後,一件受賄作弊的案子被揭發了出來,因為是由宮內捅到皇太后駕前,皇上大怒。受賄賣官的總管太監吳良輔被判死刑,賄請的漢大學士陳之遴被罷官,併流放盛京,另一名漢大學士王永吉也被罷官,還有一大批漢官因受牽連而紛紛被免職、降職、罰俸,朝野又是一番震動,神氣了不幾天的漢官又失了神,各種不利於漢官的傳說又不脛而走:沒有最後定案的丁酉科場案還得從嚴懲治;剛剛揭發的江南、河南、山東、山西等科場案必定處置更嚴……接着,皇上奉皇太后命,將已停止的中宮箋表,如舊制封進,恢復了皇后的特權和身份,同時,命靜妃為長春宮主位,贏得宮中一片感恩的眼淚和歡笑。

最後,在三月二十平日,追封皇四子為和碩榮親王。

於是,許多人都鬆了一口氣。張得太緊的弦,松下來了。

五月榴花紅勝火。安親王岳樂一向喜愛它熾熱的顏色,正當時令,王府處處都是盛開的紅得耀眼的石榴花。不過這幾日,絢麗的榴花也得讓位了,因為府里張燈結綵慶賀王爺生辰。府門口的衚衕好幾天水泄不通,車來馬去,人山人海,都是趕着來送壽禮的,抬的、擔的、捧的,紅紅綠綠、金花銀葉,流水似地往安王府里涌,那熱鬧紅火,真跟過年一樣。

今天是岳樂壽辰的正日子,來拜壽的,可就都是冠蓋人物了!這使得王府門前的熱鬧中添了些威嚴和富貴氣,別說下人們屏息靜氣,就連馬到門前,也不敢揚聲長嘶了。

王府東側,是一所規模很大的花園。花園一隅有一所幽靜精緻的梨花院。岳樂在這裏設宴招待他的顯貴客人,朝中的親王、郡王、貝勒、貝子,——也都是他的親戚子侄。

院子正中有一個從南面房屋中突出來的小型戲台。戲台下面擺着一人一桌的豐盛席面,巽親王常阿岱、顯親王富綬、康郡王傑書、溫良郡王猛峨、順承郡王勒爾錦、端重親王齊克新以及敬謹郡王尼思哈等人,都在這裏就座,由岳樂的兒子蘊端、瑪爾渾等人相陪。左右兩邊是塑有圓、方、六角、梅花、石榴、寶器等各種形狀花窗的長廊。在廊里看戲吃酒的,是來拜壽的福晉格格們,自然由安王福晉、側福晉們相陪。正對戲台是一間正廳外的敞軒,只設了兩席,坐席的右面一位是今兒的壽星,身着采色吉服的安親王岳樂;左面一位,便是簡親王濟度。

按輩分,他倆是兄弟;按位分,岳樂新進親王,不及濟度。平日兩人政見不盡一致,來往較疏。但皇族的規矩,最講兄弟親戚之誼,岳樂比濟度年長,哥哥的生日,弟弟非拜不可。所以,簡親王著了禮服,領着福晉和兩位側福晉,早早就過府拜壽來了。

自家親戚歡聚,照例氣氛較比輕鬆。五月的天氣已相當熱了,王爺、福晉們紛紛去了禮服冠帶,輕搖小扇,一面吃酒,一面閑談,興緻勃勃地看着台上的戲文。

一齣方罷,台下一片談笑聲,稱讚這齣《黃鶴樓》做得真熱鬧、真好。廊下的福晉、格格們尤其讚揚劇中的劉備和周瑜。不一會兒,戲班的班主領了扮演劉備和周瑜的伶人,直走到敞軒前,向安王爺和簡王爺謝賞。

岳樂對"周瑜"看了一眼,說:「你不是雲官嗎?"同春低頭恭敬地回答:「是。「「唱、做、念俱佳,比以前越發出色了。我記得你已經脫籍。」「是。"同春恭敬地又答一聲。班主連忙補充道:「稟王爺,他如今是民人,只搭班唱戲,不陪酒,不拜師父。」「哦,也算難得……既入此門,再要謀別的出路也難。日後能做個梨園教習,也可善終起身了。」「是。"同春第三次回答后,隨同"劉備"、班主領賞去了。

「王兄,你見過這個唱戲的?」

「哦,此人在梨園,可算是佼佼者,不賣色相,沒有媚容俗態,性情舉止有翩翩文士風,所謂陽春白雪是也!"濟度笑道:「王兄愛和那些文士們來往,所以連這麼個唱戲的也看重。文士文士,文弱之士,有多大用處?打天下打天下,總歸要靠打!要靠騎射,要來武的!"岳樂也笑了:「賢弟難道沒有聽說?從來成就大業的,武功文治,缺一不可。馬上得天下,還能馬上治天下嗎?"濟度說:「馬上得天下,為什麼不能馬上治天下?當年太祖太宗皇帝,不就是馬上治天下嗎?「岳樂並不直接回答他,繞過了祖宗的武力攻戰,另開議題:「曆數前朝,凡享國稍久者,必有一朝之制度。我大清開國不久,要治理中華偌大疆土,滿蒙漢萬千百姓,為長治久安計,正需參酌古今,定下制度。"濟度鄙夷地聳聳鼻子:「明朝就有制度,還不是一樣亡於李自成一幫流寇,讓位於我大清?」「不,事情不那麼簡單。皇上在內院閱讀史書,曾親諭道:明太祖立法周詳,可垂永久。足見明初所定製度原無不善,但日後逐漸廢弛,國祚也就衰弱下來。到了萬曆末年,明朝大局實已敗壞,所以還能延續數十年而後亡,制度之力也!我們不可不認真參詳啊!……」濟度臉上已露出不耐煩,強笑着說:「王兄,掉書袋子,我掉你不過,也沒這份精神。咱們愛新覺羅氏是天女後代,天生的貴族、英雄!有上天佑護,既能得天下,就能治天下!用不着去跟下賤的蠻子們學什麼制度!……」岳樂耐心地帶着勸解的口吻說:「賢弟武功超群,確是祖宗的好子孫。我們愛新覺羅也確是天女之後,天潢貴胄。不過,滿洲一族的淵源呢?賢弟你還不知道吧?我近日查了許多史書,滿洲來自建州女真,上溯五百餘年,正是女真建立大金的時候,享國一百多年,與北宋、南宋共始終;更向上推,唐代的渤海國,也是女真所興,五京十五府六十二州,為海東盛國,享國近二百年。如今大清又承大金,千年之間,三為大國,愈來愈大,終於據有天下,我滿洲族之強固可想而知!但是,堯舜禹三代以前呢?誰是女真族的祖先?仔細推究,未必不是黃帝的一支……「一剎那,濟度雙眉倒豎,鬍鬚乍起,虎目圓睜,就要發作:好你個岳樂,竟然把愛新覺羅氏和下賤的蠻子聯上了祖宗!他轉而一想,現在是給岳樂拜壽,無論如何撒不得火。他雖然憋得一臉紫紅,只是憤然說出幾個不連貫的字:「你,你,竟敢……」「賢弟,你這是怎麼啦?"岳樂看着濟度的樣子,不知是真的奇怪,還是裝的驚訝,正要招呼從人,卻見門官引了一位宮中太監趕到面前跪稟:「王爺,皇上召王爺即刻進宮!"岳樂和濟度都吃了一驚,但又不能問。岳樂匆匆地向濟度說:「賢弟,不能相陪了。改日到府上請罪。」「什麼話!皇上召你,不要誤了,快些走吧。我也告辭了。"濟度和岳樂彼此一請,岳樂便慌忙去準備進宮了。

梨花院裏的客人們,因為有蘊端、瑪爾渾兄弟相陪,情緒仍然十分熱烈:兩廊的女眷們多日不見,正好趁此時機說說話兒,交換各自知道的趣聞,談興正濃。濟度讓侍從告訴福晉要早些回府後,自己便率了部分從人離府而去。蘊端兄弟恭敬地送他到大門外,他卻一直悶悶不樂,一路上都在苦苦思索:皇上這麼急地召岳樂進宮做什麼?……梨花院西南角一間三楹屋,是供伶人休息化妝的地方。坐在窗口的同春,正好看見簡親王緩緩離去的背影,立刻聯想到他在前門壓死無賴的雄姿,回頭問陪同小太監:「那位王爺不是簡親王嗎?怎麼不再看幾齣?"小太監湊過來看了一眼說:「真是簡王爺!……咱這兒凈演文戲,簡王爺不愛瞧!「「簡王府也常叫戲班子嗎?」「叫的少。簡王府自家有王府大班,他專愛瞧《西遊記》、《十床笏》這路熱鬧戲。」「哦……」同春沉吟片刻,又問:「小內官,象你這樣的,是皇上賜給王爺的呢,還是王府自家買的?」「都有。王府自家買來的多。」「不是還有宗人府、刑部撥給功臣家為奴的人嗎?」「那就海啦!……可當太監的沒有。他們多半到莊子裏去幹活,女的才留府里,洗衣局、廚下、茶上都要人。"同春心裏怦怦直跳,盡量隨便地問:「今年府里又進人啦?"小太監想了想:「沒有。去年中秋節剛進過。哎,你快吃點心哪,這是我們福晉賞的,誰不知道我們安王府點心是京師頭一份!……你不是還有戲嗎?等著吧,准還有好些賞銀呢!福晉格格們有的是私房錢,又最愛瞧戲……」同春十分失望,卻不能不笑容滿面地與小太監周旋。

永平逆案中女子全都入了官,發給功臣家為奴。同春既要有可能進入功臣之家,設法打聽夢姑的下落,又要找到謀生門路,解決衣食問題,兩全之策只有一條,那就是重入梨園,再施粉黛。同春毫不猶豫地搭上了京師有名的戲班。凡是應王府貴宅的戲差,他總是格外出力、也格外上心。可是幾個月過去了,夢姑一點兒蹤影都沒有打聽到。今天又落空了。他真不想再往下唱了。同春動手拆包頭、脫戲衫、換彩鞋。

屋子另一角的班主瞧見了,大聲說:「雲官,你怎麼啦?下面還有你的《占花魁》呢!」

同春道:「我頭暈,直犯噁心,渾身不舒坦。下面的戲免了我吧,找別人頂兩出好不好?」「哎喲,你這是要我的命啊?"班主急了,連連打躬作揖:「好雲官嘞!人家要看的就是你這秦小官哪!怎麼敢回戲呢?

王爺要是發了火,咱們也別想囫圇著出府門了!……興許是這屋裏太悶,散散就好,散散就好!"屋裏真是又熱又悶,可是唱戲的伶人敢隨便出去"散散"?連那麼喜愛雲官的小太監也不敢作主。片片梨花院總管是個戲迷,一聽雲官不唱《占花魁》,當然不答應。總管一通融,小太監才敢領了雲官到旁邊小園子裏散步透氣,說好不許走遠。

小園子裏一派濃綠,高樹矮叢擋住了陽光,空氣蔭涼又寧靜,更襯得遠遠近近的石榴花象一團團鮮紅的火焰。同春深深地呼吸著甜美清純的空氣,舒展着身體,隨着小太監在山石水流間漫步,覺得精神爽快,連小太監跟他說話,他都半聽半應的。

小太監的一句話,猛地鑽進他耳中:「……你演好了,各王府的福晉、格格都會有重賞,光這賞錢就夠你幾年花銷……」各王府?這個"各"字太重要了,竟使同春心裏"咯噔"一跳。如果他今天能給各王府的王爺、福晉留下深刻印象,就為今後進各王府的戲台開了路,這不是明擺着的嗎?對!

得演,一定得演,要拿出本事,演得台下這些人神魂顛倒!

同春一個急轉身,堅決地說:「回去吧!下頭還有我的戲。」「你頭不暈了?」小太監好心地瞅着他。

「溜達了一陣,好啦!"同春一笑,順着石子鋪花路,在假山中繞來繞去地走回梨花院。小太監追在後面,疑惑地咕囔著:「這是怎麼走的?繞不出去了?……「一道長廊突然橫在眼前,兩頭蜿蜒著深入到花木深處,看不清方向。綠琉璃瓦,紅柱紅欄桿,簷下彩繪花鳥山水,十分華麗。隔着長廊的另一邊,修竹掩映方亭,石橋跨過流水,花叢里萬紫千紅,各色月季爭奇鬥豔,玫瑰花香濃郁醉人,一陣陣撲向同春。同春很是驚奇,剛剛放慢腳步,小太監躥上來一把拉住他,臉色都變了:「走錯了!快回頭!"同春見他急得頭冒冷汗,嘴唇發抖,忙問:「怎麼啦?……」

一語未了,長廊那邊,翠竹搖動,傳來女子清脆的笑聲。小太監一語不發,拽著同春掉頭就跑,那手還在不住地哆嗦,直跑出那個繞得人頭昏腦脹的太湖石山群,梨花院就在眼前了,小太監才撒開手,抹去頭上的汗,摸著胸脯說:「你可嚇死我啦!……那道廊子是府中的禁線,那邊是府中女眷遊玩的花園,男豈不經召喚,或是外人闖過廊子,就別想要命啦!……」同春吐吐舌頭,靜靜心,進了梨花院。

從竹林小徑中走出一個十八九歲的侍女,細瘦的身上,淡黃衫,白綾裙,外面罩件竹布長背心,腰裏束條深藍色汗巾。

她低頭出了竹林,便靜靜站在路邊垂手侍立,等候後面的主人。她是簡親王側福晉的女僕,是馬蘭村被籍沒入官的喬夢姑,也是剛剛被拽走的同春極力想尋找的人。

不論她的心已怎樣麻木,事變突發的那天以及此後的所有經歷,她還是記得清清楚楚。

那天,老道師徒在正房裏關門密談;東西廂房的女人們嘻嘻笑着擲錢卜卦,看誰先得子;夢姑如常地呆坐着,腦子裏空空的一無所有。忽然大門被急慌慌地敲開,母親和容姑沖了進來,臉色慘白。容姑說,費耀色偷偷給她報信,說是他爺爺蘇爾登跟王用修已經帶了巡捕來抓老道師徒和喬柏年了,叫他們全家快跑!

老道一聽,立命褚衣仆把守大門,他領着小道士開了後門一溜煙地逃了。人們又哭又喊,追着老道師徒跑上山去。可是他們剛爬上山頭,就發現無數滿兵已把整座山包圍起來。老道當機立斷,命眾人分頭逃跑,到一百裏外落草青龍山的李秋霜處會合。後來的事情就很混亂了,夢姑和母親、妹妹失散,卻被小道士緊緊揪住不放。這位朱三太子把夢姑和另一名袁道姑的徒弟一同塞進山洞,自己也躲了進來,用匕首嚇唬兩個女人不許出聲。

一個時辰后,滿山遍野都是搜山的清兵,密密麻麻如同蟻群,沉重的腳步聲好幾次從頭頂滾過,眼看躲不過去了,朱三太子眼睛通紅,一臉瘋狂,擲下匕首逼催兩個女人自裁殉節。夢姑雖已多次見過他這副嘴臉,仍然覺得害怕,順從地就要拾起匕首,卻又雙手哆嗦,下不了狠心。忽聽那被逼急了的小道姑問:「你要我們死,你呢?」「我?我要逃到深山老林,出家當和尚,遠離塵世,了此一生!「朱三太子眼裏滿是絕望和凄惶。

小道姑火了:「什麼?讓我們死,你去出家?鬼話!"她一腳踢開匕首:「你不死我也不死!」「你,你大膽!"朱三太子顫抖地指着她低聲喝罵:「告訴你,我是太子,崇禎皇上是我親爹!妻妾不能辱於敵手!你,你們立刻給我死!」「到這個份兒上,太子頂屁用!我就不死!"小道姑越加倔強。夢姑象痴獃了似地聽着這大膽的、她想都不敢想的對罵。

「好,好,你這賤人敢抗君命!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看我收拾你!「朱三太子拾起匕首,渾身抖得象一片秋風裏的枯葉,抬手就要去扎小道姑,夢姑連忙把他拉住,"撲通"一聲跪下了。朱三太子回頭一看,勃然大怒,舉手就朝夢姑狠狠刺去。夢姑一閃,匕首劃破了衣袖,把胳膊刺了一道長長的血淋淋的傷痕。小道姑不顧一切,大聲叫喊起來:「殺人啦!朱三太子殺人啦!……」

夢姑沒有挨第二刀,滿兵已衝到洞口。所有跑上山來的人,一個也沒逃掉。

下山時,又出了意外。窄小的山路,只容一人行走。道士師徒兩個男人在前,由四名滿兵兩前兩后地押著;婦女用長繩綁成一串,隔着一隊滿兵遠遠跟着。山路一彎,正臨懸崖,那老道用不知何時脫開捆綁的雙手,一把抱住朱三太子,縱身便向懸崖跳了下去。女人們尖聲亂叫,滿兵也慌了,隊伍散亂了好一陣。後來領兵的將軍下令放箭,滿兵沿小路密密站成一條線,箭如飛蝗般"嗖嗖"射下懸崖,隨後又用長繩吊下滿兵去看究竟。女人們被押進虹橋鎮巡檢所,不知道那次搜索的最後結果。但是第二天,她們看到了巡檢所門前的旗杆上,高吊著老道士的人頭……實在是夢姑這些年太苦了,後來的經歷對她都不算什麼,她漠然處之。只在刑部把她們分派給各王府貴宅為奴時,她突然意識到,從此再也不能與母親、妹妹見面,這便是生離死別,她這才抱着親人慟哭,哭得極其傷心,淚水滔滔不絕,彷彿藉此把這麼多年的屈辱、痛苦、愛和恨都哭個乾淨。

她果真哭乾淨了,從此變成一個冰雪般的人。本來就沒有笑容,現在連愁容也沒有了,氣得如同一潭秋水,淡得猶似一縷輕煙。因為這,入簡王府後那一頓凶暴的鞭打,男子漢們都在呼天搶地,叫爹喊娘,她卻始終一聲不出,使茶上主管十分驚奇,把她討去做了茶上奴婢;又因為這,她被側福晉看中,退了那個饒舌的侍女,把她要來做了身邊奴婢。她今天就是跟着側福晉來安王府拜壽,照看側福晉的女兒的。

竹葉兒簌簌響,兩個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十二三歲的格格兒,手拉手地走了出來。身穿銀紅緞袍的是簡親王的三女兒,身穿雪青緞袍的是安親王的三女兒。兩人小時候就是相互來往的好友,近兩年見面少了,這一聚會,就有說不完的知心話兒:「……你后額娘對你還好吧?"問話的是簡親王的女兒,她歲數稍大些,有點兒做姐姐的味道。安親王元妃四年前去世,現在這位年輕的那拉氏是繼福晉。

「也就罷了。就是我父王,老疼着她養的那小格格兒!」「總歸是這樣的,疼小不疼大。聽我額娘說,你后額娘養那小格格的時候,差點兒病死!」「真的!她住的小院都封了,誰都不許去看。後來她病好了,又說小妹妹命硬,犯了什麼星宿,抱出府去養了,到十個多月才又抱回來的。」「你喜歡那個小妹妹嗎?」「喜歡!可乖啦,長得好看,小嘴甜極了!才兩歲多,什麼話都會說啦!」「是嗎?抱來跟咱們玩玩好嗎?我一個小妹妹都沒有。」「好!好!"岳樂的女兒跳着拍手,立刻叫她的侍女去稟告福晉。濟度的女兒轉過頭,對夢姑吩咐道:「阿丑,你也去,幫着抱小格格兒!"阿丑——這是夢姑在簡王府側福晉那裏得來的名字——默默對小主子一屈膝,隨安王格格的侍女去了。

安王福晉那拉氏正抱着那個小格格看戲。小格格聽話地一動不動,只閃動着兩隻大眼睛東瞧西望。一聽說姐姐要她去花園玩,立刻張開胖胖的小手往使女身上撲。台上的《占花魁》正演到《受吐》一折,賣油郎秦鐘的溫柔體貼、善良真誠,被伶人云官表演得淋漓盡致,尤其使廊下的貴婦們感動。那拉氏正巴不得有人把孩子領走。

簡親王側福晉的席位就在旁邊。她見阿丑在歌吹綵衣面前也那麼低着頭、目不邪視,心裏好笑,想尋點兒開心,便說:「阿丑,你也不抬頭看看,多風流美貌的秦小官哪!"夢姑只得通過面前那扇花瓶形的壁窗,對戲台看了一眼。

被贊為"風流美貌"的秦小官正側臉向名妓王美娘傾吐心曲。

夢姑不在意地低了頭,她對什麼都沒有興趣。她後退幾步,轉身跟隨抱小格格的侍女走了。身後傳來她的女主人帶笑的聲音:「這個阿丑,是我親自選來的,難得她是個啞巴,酒色財氣全不沾……」夢姑靜靜地亦步亦趨。前面那位使女換了一下手,小格格那張天真無瑕、非凡美麗的小臉就突然正對着了夢姑。一個顫抖從頭頂滾到腳趾尖,夢姑覺得心被鐵爪子猛地抓了一把,疼得縮成了一團。天哪,這不是她的女兒嗎?……但願這不是在作夢,但願這不是在發瘋!……小格格全神貫注地盯着夢姑,一雙烏溜溜的大眼睛從密密的睫毛下簡直要望到夢姑心底。那雙黑白分明的、晶瑩動人的眼睛!夢姑在給孩子餵奶的時候,曾經怎樣撫摸過、親吻過這雙眼睛啊!女兒,一雙比畫兒上金童玉女還要可愛的女兒,曾是她生活的唯一的安慰,唯一的希望……夢姑心慌氣短,眼前發黑,一片又一片白蒙蒙的霧從眼前的黑暗中飄過去,她支持不住,馬上要暈過去了。可那小格格突然從使女肩膀上向她伸出小手,清脆地喊道:「嬤嬤!西提烏倫比逼!"這一聲明明白白的韃子話,使夢姑渾身一激靈。她頓時清醒過來,眼前的白霧消散了。這是一位裹在綢緞金銀里的格格,註定一輩子享受榮華富貴的郡主,怎麼會是她那已經落入狼腹的女兒呢?

夢姑伸出了手,小格格一下子就撲到她懷中,摟住了她的脖子。這溫暖的、微妙的接觸,在她心裏喚醒了受過重創的母愛,說不清是幸福還是痛苦的熱流衝激着她冰涼的心,多少日子來她完全乾枯的眼睛,竟濕潤了。

雪青袍的格格先跑來抱去了小妹妹,銀紅袍的格格趕上去搶奪,嘴裏不住地嚷着:「哎呀,多美的小奴恩!可愛的小奴恩!"兩人爭着摟她、抱她、親她,弄得她大聲叫嬤嬤。

兩個姐姐把小格格帶到花圃,吩咐侍女們采來許多玫瑰、月季,插了小格格滿頭滿身,又把五顏六色的花瓣穿成芳香四溢的花串,戴在小格格頭上、脖子上。不大工夫,她們四周就堆滿花朵花瓣,招得蜂蝶紛紛,圍着三個女孩兒亂飛。小格格不肯離開夢姑,總是牽着她的手,或是倚在她懷中,似乎這樣她才笑得更開心,喊叫得更痛快。直玩到太陽平西,天色漸晚,她竟躺在夢姑懷裏,把小小的可愛的頭緊貼在夢姑心房,安安穩穩地睡著了,睡得非常甜美。

保姆來接小格格了。夢姑伸手遞出孩子時,竟一陣心酸,手臂不自覺地一抖,小格格猛然睜開了眼睛,看了看保姆,又轉臉到處尋找,一眼看到夢姑,立刻探出身子向她撲過去,大喊著:「嬤嬤!我要嬤嬤!我要嬤嬤!"夢姑不得已接住了她,她摟住夢姑再不撒手。所有軟的硬的辦法都使了,全都沒用,小格格放聲大哭,又喊又叫,身子亂踴亂動,鬧得眾人手足無措。安王福晉和簡王側福晉聞訊趕來,也沒法使小格格離開夢姑。一時間孩子哭,大人嚷,罵侍女,罵阿丑,罵不懂事的小格格,亂成一團,誰也聽不清別人說什麼,誰也拿這個兩歲的尊貴的小郡主沒辦法。

「亂嚷什麼!"威嚴的聲音不耐煩地一喝,亂糟糟的喧鬧立時平息,下人們都趕忙跪倒。這是下朝回府的安親王。福晉迎上去嘮叨了一遍,岳樂驚異地聳聳眉頭,親自走到夢姑跟前,疼愛地說:「冰月,好孩子,看看我是誰?"小格格不放開摟着夢姑脖子的雙手,轉過臉看到安親王,含着眼淚笑了,用叫喊得有些沙啞的聲音委屈地喊道:「阿瑪……」「跟阿瑪回屋裏去,該吃飯了。」「我不!"抽抽噎噎的小格格更緊地摟住那簡王府女奴。

岳樂輕輕地、不為人覺地嘆了口氣,說:「阿瑪給你帶了一對小白兔,不去看看嗎?來,阿瑪抱你!"小格格猶豫了:小白兔該多麼可愛呢?……讓又高又大的阿瑪抱着,一定很快活的!……「來吧,冰月。"岳樂真的伸出兩隻手。這是兩隻從來沒有抱過孩子的、堅強有力的高貴的手。

小格格貼著阿丑的臉,嬌愛地說:「嬤嬤,我去看了小白兔就來找你,你可不要走啊!"簡親王側福晉在一旁急得直嚷:「阿丑,快答應,快應啊!"阿丑只好點點頭。小格格這才放心地撲到安親王手中。可是這雙舞刀射箭的手,卻經不住一個兩歲娃娃的重量,差點兒把小格格摔了。阿丑驚慌地"啊"了一聲,連忙蹲身用雙手去接。這時岳樂才看到了一直低頭不語的這個女奴的面容:高顴骨、深眼窩,瘦削的雙頰,尖得象釘子的下巴,怪不得叫阿丑。只有眼睛又黑又亮,不算太丑……岳樂對簡親王側福晉說:「弟妹,這小丫頭把你打攪得夠了,真對不起。我要趕快帶她回去,不能送你了,請不要見怪。"簡親王側福晉連連笑道:「王兄別客氣,自家親戚,說什麼見怪不見怪的?你快請回吧,有嫂子送我呢!"安王福晉那拉氏送走親友后回到她那精巧華美的寢宮,只見岳樂已脫去朝服,只穿一件灑金月白紬衫,手裏端著一盞茶,在屋裏走來走去,臉上一團煩躁。遠遠地,能聽到小格格還在哭鬧,大概已抱到後院去了。

那拉氏有意地笑道:「聽聽,這小丫頭還在哭。這也算是前世的緣分?"岳樂看她一眼,皺皺眉,沒有答茬兒。

「剛才簡王側福晉答應把阿丑給我了。她還說阿丑的好處就是丑,分不去男人的心。你瞧她說得多有意思!我也得想法回她件禮物才是……送她一片綢子,可好?"岳樂又看她一眼,還是不說話。

那拉氏急了。她是繼室,按年齡她可以當岳樂的女兒。到了這種時候,她可就瞪眼了:「你怎麼不說話?你……」「行了!別嚷了!"岳樂立刻介面說:「白費心機!跟你說,半個月內,這孩子要送到宮裏去。」「啊?你瘋了?"那拉氏大驚失色。

「你胡說什麼!"岳樂面色很難看,叱責著福晉:「這是皇上的親口諭旨。皇貴妃喪子以後,想收養幾位小郡主在身邊,也好沖淡哀思,有所寄託。"那拉氏一下子哭了:「她把我的孩子弄了去寄託哀思,我的哀思往哪兒寄託呢?"岳樂嘆口氣說:「你怎麼糊塗了呢?這是皇上的恩典呀,別人家想還想不到呢!再說,又不是你親生女兒……」「不是親生是親養!這小東西多招人愛,你還不知道?我實在舍她不得!……怎麼單要咱家的格格?」「簡親王家兩個,順承郡王家一個,咱家一個。皇貴妃撫養,將來得公主封號,食公主俸祿,這還不是天大的好事?……再說冰月進了宮,你也好時常進宮去給皇太后、皇貴妃請安,那可是我們滿洲的非凡女子,好好學學她們的見識和胸襟吧!"聽了這話,那拉氏的激動略略平息了。實在也難怪她。她是在初產子殤的悲痛空虛的情況下,得到這個玉女兒似的小格格的,疼愛之情一點不亞於親生。丈夫幾句話點明了關節緊要處,她只能接受這無可更改的決定。她看了看丈夫心事重重、雙眉緊蹙的面容,嘆口氣,反過來安慰地說:「你也不要這樣憂煩了吧。著人給你上些點心好不好?"說着,遞給他一把扇子:「大生日的,皇上召你進宮,就為的這件事?"岳樂不看福晉,也不回答,無緣無故地把摺扇撒開,合上,撒開,再合上,又心不在焉地在胸前搧了兩下,說:「我到書房去坐一會兒,誰也不要來打攪我!"隨後他背着雙手,一步一步地慢慢走開了。

和岳樂擔心的那件大事相比,送冰月進宮算得了什麼?

皇上是又犯小孩脾氣了?皇上是一時心血來潮?不象。他似乎已經深思熟慮,把岳樂當作第一個能接受他想法的人,緊急宣召進宮相商的。

天色暗下來,西方收盡了最後一縷暮霞,如海一般深邃無際的天空中,星光點點,爭先恐後地閃現出來。岳樂盯住了最亮的一顆,那是一顆光芒中帶點藍色的大星,正從高高的天際向大地張望,令人心裏微微顫抖。這不就是岳樂今天感受到的皇上的那雙眼睛嗎?皇上在闡述他的"新政"時,眼裏不也閃射著這樣令人心悸的光芒嗎?

皇上推開案頭那一函函、一卷卷《資治通鑒》、《明實錄》、《文獻通考》、《明會典》,非常振奮地說:「王兄,朕決意准酌古今,除舊更新,全力整飭制度!重要的一著,是把內三院擴為內閣,設殿閣大學士,並另設翰林院和掌院學士官,與六部同品級。最要緊的,"他停頓了一下,眼睛發亮,語氣堅決地說道:「是要除去議政會議名色,內閣六部直接受命於朕!」「這……這不是完全仿照明……明制了嗎?」

岳樂口吃得厲害,頓覺心慌意亂,呼吸急促。

「如果明制有效,為什麼不能仿照?"皇上毫不在意,繼續神采奕奕地說:「議政王貝勒大臣,年邁功高,但見識短淺,治國為政,常常不合時宜。可使他們高位厚祿、養尊處優,但從政者必須有學識有遠見。不然,治國平天下談何容易!……」

皇上還滔滔不絕地說了他的許多設想:考查官吏,禁絕貪污,獎勵開荒,收羅人才,收集散落民間的書籍,恩養故明宗室,賜予明末殉難諸臣謚號和祭祀,以至設日講官,天天侍皇上研讀書、經、史,等等。可是岳樂已不能靜心聽進去了。撤議政制度、改內三院為內閣,這兩件大事太驚人,壓倒了一切!可以想像,一旦公佈,定是朝野的一次大地震,滿臣和王公貴族不但會暴跳如雷,還會……真不敢設想那後果!……」

年輕的皇帝啊!正月里喪太子,人人都說是上天對他違祖制近漢俗的懲罰,難道他竟毫不警覺?這才五月,喪子的哀痛還沒有過去,卻又要冒天下之大不韙,竟想撤掉議政這古老的祖宗定下來的大法!這怎麼得了!……在滿洲貴族中,岳樂常被人譏為"新派",今天他不是還在對濟度侃侃而談,鼓吹什麼"參酌古今、定立制度"嗎?不料皇上比他走得更遠,竟要向議政制度開刀了!這,連岳樂都難以接受,何況別人?

這時候,岳樂才明白了皇貴妃收養四個格格的用意。這是向親貴們示恩表寵。濟度將是最堅決的反對派,於是對他的恩寵最高,收養兩個。她真是皇上的賢內助啊!

替皇上想想,岳樂可以理解這一切。年輕有為的天子,想要一整山河,偏偏議政王大臣掣肘分權,屢屢阻撓皇上的施政,以他那樣一個性格極強的人,哪裏能忍受得了?可是替議政王大臣、其中也包括他自己想一想,手中大權突然被剝奪,哪怕是去過養尊處優的悠閑日子,能心氣平順嗎?……書房裏的燈光一直亮到天明。安親王岳樂在焦灼不安之中度過了他的生日之夜。

「嘭"!濟度那鐵缽大的拳頭猛砸在烏木茶几上,碗托、茶碗、碗蓋跳起來好高,又跌下去摔得粉碎,淺棕色的奶茶濺得到處都是,也濺了濟度一身。可是,他毫無所感,瞪着虎目,額頭和粗脖子上的青筋暴起,大聲吼道:「什麼?撤議政?見鬼!"他雙手一背,大步在中廳很快地走來走去,分明是一隻關在鐵籠里的焦躁的猛虎!他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黧黑的臉漲成豬肝色。他驟然停步,憤怒地又添了一句:「敢動祖宗的大法?……皇上這是喝了蠻子的迷魂湯啦!"鰲拜站在左側,象他一貫表現的那樣,滿臉嚴毅剛正,不露聲色,也不輕易說話。站在右側的蘇克薩哈卻是從容和藹,嘴角掛笑,永遠給人以親切的印象。他微笑着勸道:「王爺,你不要發火。皇上也只是有這麼個念頭,隨意說了兩句,並沒有立即就辦的意思……」「不!"濟度大巴掌一伸,粗聲說:「皇上我可知道,一旦定了主意,八旗馬也拉不回來!……撤議政、改內閣,這不明明是扔掉祖制,改習漢俗明制嗎?你倆也是議政大臣,撤了議政,把我們這些人都擱到哪裏去?"蘇克薩哈想一想,說:「聽皇上的意思,王爺們勞苦功高,用尊位厚祿奉養,世代相承;大臣可以入閣為大學士,仍不失當朝一品之位……」「漢俗!漢俗!漢俗!"濟度連吼三聲,一聲比一聲憤怒,震得堂上的屋檐似乎都在輕輕顫抖:「我們滿洲八旗,英雄蓋世,蠻子本是我們腳下賤奴,如今……罷!不等他撤議政,我明日便上朝辭去議政!誰受這腌臢氣!"蘇克薩哈輕輕一笑,小聲說:「王爺,要是辭議政的人多了,皇上興許倒不撤議政了……」「什麼?你說什麼?」濟度一愣,連忙問。

「我想,如今天下未平,哪能沒有百戰百勝的八旗呢?"濟度一拍腦袋,恍然大悟:「哦,我明白了!蘇克薩哈,你真是咱滿洲的智囊!……唉,沒想到皇上耽於漢俗,連兄弟至戚之情都不顧了!"鰲拜半天不作聲,這時才緩緩地、莊重地說:「王爺,這也難怪皇上。若不是當年多爾袞專擅,幾乎危及帝位,皇上怎會有如此戒心呢?要說親情,皇上還是很厚重的。皇上不日就要選幾位郡主進宮撫養,加公主銜食公主俸祿。皇上親口對我說,王爺父子對國家功勞最大,要選王爺名下兩位格格進宮呢!"哦?"濟度的氣果然消了一些,沉默片刻,決然道:「我知道了,你們走吧,我自有我的辦法!"臨走,蘇克薩哈又囑咐幾句:「王爺,辭議政不是小事。

萬一皇上犯了脾氣,真的准了你的辭本,反倒騎虎難下。但只微微放風,使皇上耳有所聞,也就足夠了。"濟度半笑不笑地說:「怪不得人們說你善辨氣色、善觀風向呢,果然果然。"蘇克薩哈的臉略微紅了紅,哈哈一笑,鰲拜沉着臉瞥他一眼。濟度這樣的直腸子,一向瞧不起蘇克薩哈。可是在眼下情勢中,他又不能不佩服他審時度勢的能力,幾句不酸不涼、又酸又涼的話,正表達了濟度的複雜心理。

送走兩位內大臣兼議政大臣,濟度悶悶不樂地走回後殿,一片笑語聲從福晉的住處傳來。

「姐姐,他們家那八寶鴨也不知怎麼做的,實在好吃!"這是一位側福晉的聲音,顯然是在對福晉說話。

「不只八寶鴨,那燒鴨也很好。難得燒那麼爛,我這不中用的牙也吃得動、吃得香。"這是福晉帶笑的聲音。

另一位側福晉興緻勃勃地悅:「我問過了,那叫南味燒鴨,還有酒燜肉,還有叫什麼、什麼東坡肉的,從來沒見過!是人家打江南找來的廚子燒的……姐姐,咱們家不好也買幾個蠻子廚師嗎?烤羊肉哇,白煮肉哇,真吃夠了!"是啊,安王府的宴席實在不同一般,連濟度也吃了個嘴光肚脹,嘖嘖稱讚,女眷們嘆賞,他不也有同感?

「不只吃的呢,瞧瞧人家用的那扇子,嘖嘖,怎麼就那麼好看?那團團絹扇,香噴噴的檀香扇,哎喲喲,只要這麼斜斜地往下巴頦一遮,墜著玉珮的纓子這麼一晃悠,再這麼抿嘴一笑……」側福晉必定正在擺姿勢作表情,引得女人們一陣笑聲,"別笑哇,我學不好。可就這麼一下子,再丑的女人也能把男人迷住,對不對?"女人們嘻嘻哈哈地一陣亂笑。"額娘,額娘!"笑聲中三格格儘力壓過眾人的聲音:「人家的袍子都跟咱家的不一樣!

又薄又軟,說是沒繡花兒,可上面閃著一朵一朵的亮花兒,一走路,風再一吹,飄飄的可好看呢!可咱家這衣裳,綉這麼厚,硬板得象鐵皮!……」「格格,跟你阿瑪說說好話,"第一位側福晉鼓動着:「人家的衣料都是從杭州、蘇州特地買來的。只要你阿瑪點頭,咱們府差個人去江南,還不易如反掌!」「額娘,你去跟阿瑪說呀!"三格格向母親求告,福晉笑着連連答應。

「姐姐們請看,"剛才論扇的側福晉笑道:「這是安王側福晉教我的,也打江南傳來。這樣敷粉,這樣拍胭脂……拍成這樣,叫桃花粧。再拍成這樣……叫酒暈粧。要是這樣……最後再薄薄地撲一層粉,就叫飛霞粧了。」「哦!"女人們出自肺腑地驚嘆著。不知誰輕聲說:「到底蠻子歷國久遠,連名字都這麼好聽:桃花粧、酒暈粧、飛霞粧……」「還不止這個呢,人家生了病都會收拾打扮。瞧,就這樣……剪三塊鮮紅的紅綾,沾上藥膏,貼在兩鬢和眉心……姐姐們請看,多俏!這叫病西施粧,別是一種嬌態,更招人愛啊,是不是?」「哎呀,這些南蠻子!……」女人們驚詫不已。這句話里一點不含平日那輕蔑、嘲笑的意思,倒帶了一種說不出口的景仰。

濟度一腳踏進門,這樣一副景象映入眼帘:福晉斜躺在正中的長榻上,笑眯眯地看着聽着,兩側的四張椅子,是側福晉和三格格的坐位。第二側福晉正拉着她的貼身侍女站在正中為大家表演,茶几上香粉胭脂狼藉一片,地上散落着一些紅綾碎屑。那個被當作展品的女侍,一臉淺淺的紅粉色、即所謂飛霞粧,眉間和兩鬢貼著指甲蓋大的圓圓的紅綾膏,果然顯得俏麗又嬌美,彷彿變了一個人。連濟度也不免對她多看了幾眼。

女人們見王爺進來,連忙請安。那侍女跪下叩了個頭,惶惶然退了下去。見王爺臉色不好,女人們全都斂起笑容,不敢出聲,只有福晉陪着笑臉,請王爺上座敘話。

濟度仍然站在門前,一雙眼睛陰沉沉地輪流打量他的內眷。他竭力壓着火,用譏諷的口吻說:「你們剛才在做什麼?

這麼高興,這麼有勁?」

女人們垂下眼睛,誰也不敢答話。

濟度突然控制不住,大吼起來:「你們也喝迷魂湯啦!混帳東西!給我滾!都給我滾!——"側福晉們和三格格驚惶滿面,連忙跪一跪,便急急忙忙地退了出去。濟度還不甘休,對着她們的背影追罵一句:「再敢學蠻子那一套,看我揭了她的短!「橐橐橐的木底鞋一陣亂響,女人們溜得飛快,三格格還摔了一跤,被一個側福晉拽起來就跑,眨眼間她們就都消失在高大的殿角牆垣之間了。

濟度余怒未消,轉過臉來訓斥福晉:「看你把她們縱容成什麼樣子!南蠻子那些妖里妖氣的東西,竟透到我的家裏來了,成什麼話?你不管,反倒跟她們一起瞎咧咧!"福晉虛心下氣地勸道:「王爺別生氣了。吃飯穿衣,都是小事,何必那麼認真?再說女人家誰不愛打扮?她們打扮還不是給你看?犯得着發那麼大的火?「「我不看!這是亡國之音,亡國之粧!懂不懂?咱們滿洲家要嚴守古制祖風,這漢俗漢風一點不能沾!你管着府里內事,風氣壞了就得怪你!"福晉心裏不高興了,可是沒敢表現出來,沉靜片時,才緩緩地、溫柔地說:「我不過贊了一句他們菜做得好。吃那八寶鴨、東坡肉,你不是也說比煮白肉好吃嗎?"見濟度一下子答不上來,她又輕輕地說:「要是都按祖先的習俗過日子,咱們還該回到深山老林里,架上火堆烤黃羊腿,何必住這大殿高堂,吃這細面白米的飯、煎炒烹炸的菜呢?"幾句話把濟度噎住了。他更加生氣,瞪着眼指著福晉的鼻子:「你就知道婆婆媽媽這一套!習俗風氣是大事,你懂不懂?"他探手入懷,掏出一個油紙包,摔給福晉,聲色俱厲地說:「我看你是忘了。給我念!"福晉咬咬嘴唇,打開這尚有濟度體溫的紙包,拿出那塊寫滿滿文的白絹,跪在地面的氈墊上,展開白絹一字一句地讀下去。

白絹上抄錄著老鄭親王、濟度的父親濟爾哈朗在病重垂危之際向順治皇帝所上的奏疏。這道奏疏,在簡親王府處處可見。所謂的銀安殿王座後面的檀木屏風上有;練騎射閱武的觀射樓正廳里有;客廳里有;連濟度的寢宮裏也懸掛着木刻的這道奏疏。這還不夠,還要帶在身邊,時刻不離。眼下這種情景,在簡王府中,重複過何止百遍。兒子如此忠誠不渝,鄭親王泉下有知,也該安心瞑目了。

鄭親王去世到現在只不過三年,簡王府里的人誰不能拿這道奏疏倒背如流?何況福晉!

「……太祖創業之初,日與四大貝勒、五大臣討論政事得失,咨訪士民疾苦,上下交孚,鮮有壅蔽,故能掃清群雄,肇興大業。

「太宗纘承大統,亦時與諸王貝勒講論不輟,崇獎忠直,錄功棄過,凡詔令必求可以順民心,垂久遠者。又慮武備廢弛,時出射獵。諸王貝勒置酒高,以優戲為樂,太宗怒曰:我國肇興,治弓矢、繕甲兵,視將士若赤子,故人爭效死,每戰必克。常恐後世子孫棄淳厚之風,沿習漢俗,即於慆淫。

今若輩為此荒樂,欲國家隆盛,豈可得乎?遣大臣索尼再三申諭。

「今皇上詔大小臣工盡言,臣以為平治天下,莫要於信。

前者軫恤滿洲官民,聞者懽忭。嗣役修乾清宮,詔令不信,何以使民?伏乞效法太祖太宗,時與諸王貝勒大臣等詳究政事得失,必商榷盡善,然後布之詔令,庶幾法行民信,紹二聖之休烈……」福晉讀完,將白絹雙手捧交給濟度,濟度接住,加重語氣問:「記住了嗎?"福晉輕輕答道:「是。記住了。」「起吧!"濟度不看福晉,虔誠地、認真地把白絹摺疊整齊、包好,鄭重地收回懷中。福晉看他消停地坐下了,才試探著說:「有件事得告訴你,看怎麼辦好。」「說吧!」「塔葛二娘說安王福晉想要她的那個阿丑……」福晉小心地看看濟度的臉色:「親戚家要三五口子人,我從來不吝嗇。

可是岳樂家……我不知深淺,你拿個主意吧!」「岳樂……岳樂,"濟度皺着濃眉,嘴裏咕囔著。福晉知道他和岳樂關係不大好,不止一次在家中罵岳樂是忘祖的不肖子孫,很瞧他不起,只當濟度一口回絕,再罵兩句了事,見他這麼沉吟著,倒有些奇怪了。

濟度在窗前大步走了兩個來回,猛一停,雙手叉腰,大聲說:「哪能只給一口?要出手就得十口!揀好的,揀壯實的,別小氣!……說起來,十口也嫌寒傖。去裝上十斤遼東人蔘,十盒鹿胎膏,再加一串上等的東珠,全是咱們的家鄉寶貨!「他用力揮着一隻毛茸茸的大手,十分豪爽:「拿咱的家鄉寶貨當主禮,那十口就算個添頭!怎麼樣,這份壽禮算得厚重了吧?"福晉不解地望着他,小聲說:「你……才剛還在為忘祖制近漢俗大發雷霆,怎麼又……」濟度仰頭大笑,笑了個痛快,然後說:「女人家見識短,哪裏摸得清這內中訣竅!安王總歸是自家兄弟,總歸也是一位議政王,懂不懂?"黎明時分,養心殿裏忙得不亦樂乎,在昏昏燈光中,人影憧憧,來去匆忙,都在為皇上起身、梳洗奔走。夜來皇上沒有召幸妃嬪,早上的事原應少一些。可是今天並非常朝之期,不過是乾清宮聽政,皇上卻要鄭重其事地穿上全套朝服。

還有一層,皇四子去后,皇上的脾氣格外暴躁,太監們挨鞭子已成家常便飯,所以每個人都不得不格外小心、繁忙。

一名小太監進上香茶,穿戴即將完畢的福臨接到手就喝,"噗"的一口吐出來,眉毛一豎,連茶盞帶茶托、盞蓋沒頭沒腦地砸過去,小太監頭一閃,正砸在他肩頭,頓時渾身熱氣騰騰,滿是茶水茶葉,茶具也摔得粉碎。福臨怒罵道:「該死的東西!誰讓你進這麼熱的茶?燙死朕嗎?"小太監嚇得只是叩頭,話都說不出來。

「越是有急事,你們這些沒用的東西越是耽誤!養你這樣的有什麼用!……「首領太監連忙跪下:「萬歲爺息怒,萬歲爺息怒,他剛來養心殿當差,饒他這一回吧!……」「滾!"首領太監忙推那渾身哆嗦的小太監叩謝皇上,匆匆退下。

「朝珠!朝珠!"福臨又不耐煩地大喊起來。太監們面面相覷:管朝珠的太監竟不在寢宮,看皇上這麼急躁,都為他捏著把汗。福臨氣得直咬牙,瞪着眼就要罵首領太監,卻聽得前殿一聲喊:「萬歲爺,朝珠在這兒!"那太監象只沒頭蒼蠅似地撞進寢宮,跪在福臨跟前,雙手高高舉著福臨要的那串珊瑚朝珠。福臨一把奪過來,又一腳踢過去,那太監摔了個跟頭,又爬起來恭恭敬敬地匍匐著不敢動,福臨罵道:「專跟我作對是怎麼的?越急越打岔!拿你們都辦了!"這管朝珠的太監趕忙回稟:「萬歲爺息怒!實在是寢宮裏找不着,奴才急得要死,才跑到前殿暖閣里去找的。耽擱了萬歲爺,奴才該死,奴才該死!"他連連搧自己耳光,搧得劈啪亂響。

福臨猛地想起是自己前日下朝到西暖閣臨帖時,把這掛他認為給他帶來好運氣的紅珊瑚朝珠,放在百寶櫥中的。他不再說什麼,瞪了那太監一眼,在御前侍衛的導從下,往乾清宮去了。

別的太監拉住管朝珠的太監:「行了,別打了,不疼嗎?"他嘆口氣:「瞧你說的!哪能不疼,可總比挨鞭子強啊!"他摸著又紅又燙的面頰說:「要是皇貴妃昨兒來了寢宮,今兒哪至於這樣啊!」「可不是嗎!……」太監們一個個搖頭嘆息。

福臨的心情,太監們哪裏知道。今天他這麼鄭重又這麼急躁,是因為他在自己心裏,把今天看成一個非凡的、決定勝負的、一個天子生涯中了不起的日子!

皇四子的死,給他很大打擊,但是他不相信親貴們明諫暗傳的那些天罰天警的危言。後來,太后在把其中真相告訴他的同時,要他想一想,是不是上天假手謹貴人來懲戒他?他有沒有違背天意人心?這時他才害怕了、寒心了。透過"天意「,他看到的是滿蒙親貴對漢制漢俗的深惡痛絕,是他們對他離經叛道行為的強烈不滿。誰知道這不滿會到什麼程度,會造成什麼後果?……福臨這麼多年刻苦學經讀史,很想有所作為,以英主明君而流芳青史。他看到,關外的、祖先的一套,不能再套到今天富有四海的大清國了。最方便、最現實的借鑒,自然是明太祖創立的制度。如果漢人的文弱能被滿蒙的尚武精神所加強,而滿蒙的野蠻又被漢人的文明所開化,大清國滿蒙漢一體天下,不是會比歷朝更強盛嗎?

福臨雄心勃勃,祈求着天下一統而後大治的局面。然而他的每一步除舊更新,都受到阻礙,每向前走一步,都很艱難。他,大清國至高無上的皇帝,並不真正至高無上,並不能令行禁止。橫在他面前的,象一座大山,就是這祖先傳下來的、牢不可破的古老制度——議政會議。福臨這位第三代皇帝,滿洲的後輩,敢不敢動動這龐然大物呢?

福臨暗自籌劃很久了,第一個支持者自然是董鄂妃。他原已確定立太子后便着手撤議政,誰想太子未立而死,他的決心也幾乎消失。皇四子之死,使他灰心了許多日子。

征南大軍的勝利進展鼓舞了他,他的雄心又抬頭了。他找到了第二個支持者:開國勛臣、太宗皇帝倚重的軍師、已經致仕在家的大學士范文程。他向年輕的皇帝進言:事權集於君主,天下大治可望成就。福臨提出的撤議政、組內閣,這位老臣也很贊同,不過他特別提醒皇上:撤議政極其不易,不但違祖制,而且易失滿洲人心,請皇上仔細推敲參詳,用最穩妥的辦法,緩緩施行。

但福臨豈是慢性子人?想法一旦成熟,多等半天,他也忍耐不祝於是他很快就去找第三位支持者——庄太后。這一位支持者卻不那麼明確,沉思了許久,才同意他不妨一試,但決不可逼得太急太緊。多作試探,不行就收。善放善收善始善終,務必穩定人心,不傷大局,才好。

召安親王進宮向他交底,可說是試探,也可說是尋找第四位支持者。可是平日深沉堅毅的岳樂竟被驚住了,說到最後,他才猶豫着回稟說:「皇上孝治天下,如果撤去議政,改動祖宗大法,恐怕人心不服。四海未平,八旗尚在征戰,是否可以緩辦?至於改內院為內閣,有利無害,可以施行。"福臨又有意在內大臣面前透露,聽他們的反應,也讓他們去試探諸王貝勒的口氣。但結果多半不佳。

福臨籌思終夜,決定孤注一擲:今天,他要在乾清宮輪流召見諸王貝勒,把話挑明說破,逼他們就範,——他要短兵相接了!

以天子之尊、皇帝之威臨之,福臨未必不能出奇制勝!但這終究是違背祖制的,是太祖太宗皇帝屢屢明諭禁止的事,幹起來不能無愧,不但暗自怕人議論反對,心靈深處也覺得對祖宗不起而負擔很重——雖然他決不會承認這一點。急躁、暴戾,正是為着掩蓋這軟弱的一面的。

在乾清宮東暖閣召見的第一位,是順承郡王勒爾錦。他不是議政王,輩份低,年紀又校福臨首先召見他,意在攻取薄弱環節。但他一開口,福臨的心就涼了半截。勒爾錦從來沒有今天這樣有主見、這樣能言善辯:「稟皇上,撤議政、改內閣,奴才以為不可。崇德二年夏四月,太宗皇帝聖諭曰:昔金熙宗循漢俗,服漢衣冠,盡忘本國言語,太祖太宗之業遂衰。夫弓矢我之長技,今不親騎射,惟耽宴樂,則武備寢弛。朕每出獵,冀不忘騎射,勤練士卒。諸王貝勒務轉相告誡,使後世無變祖宗之制。祖先聖訓,子孫輩不敢忘;祖先定製,子孫輩不可改。皇上明見萬里,恕奴才直言……」勒爾錦說着,連連叩頭。

聽他象背書一般流暢呆板,福臨又氣又好笑,但他必須拿出長輩的尊嚴,皺眉問道:「你的騎射如何?是不是明日往景山較射,考考你的馬上功夫?"勒爾錦哪敢作聲,只趴在氈墊上,拚命低頭。

「怪就怪在連你也侈談什麼祖先聖訓!"福臨盯着勒爾錦,厲聲問:「誰教你背這些話的?」

勒爾錦嚇得一哆嗦,戰戰兢兢地說:「實在是皇室宗親……都怕皇上撤去議政,大家商量好來進……進諫,都說皇上從諫如流……奴才也事先準備下了……」「難道你就不明白,治理天下不同於當年在遼東?制度不加更張取捨,萬民怎能服帖,天下怎能安定?……」福臨看了看勒爾錦空洞的眼睛,那裏只有恐懼和遲鈍,他忍不住高聲問:「朕的話,你聽懂沒有?」

勒爾錦只當皇上又發脾氣了,連連叩頭,滿臉冒汗,一遍又一遍地重複著那句老話:「皇上明見萬里,恕奴才之罪,祖宗成法,萬萬不可更變!……」福臨說不出的氣惱,一揮手:「去吧!"勒爾錦忙不迭地退出了乾清宮。

安親王岳樂一走進來,那種不卑不亢的態度就使福臨覺得安慰,但他一貫沉毅堅定的眼睛後面,透露出某種難以言傳的憐惜,這使福臨心裏很不是滋味。

果然,岳樂跪拜后,非常懇摯地說:「撤議政、設內閣是皇上英明之舉。治理天下原無成法,太宗皇帝若能入關為天下主,也會如此。關外關內,地理人民情勢不同,國家制度若不變更,猶如二十歲大漢再穿五歲時的娃娃衣裳,不是憋死大人,就是弄壞衣裳……」「正是正是!"福臨很高興,一時忘記臣下稟奏時應不動聲色地保持天子尊嚴,激動地說:「大清國已是一個巨人,朕要為他縫製合體的衣袍!"岳樂嘆了口氣,說:「皇上,千好萬好,只是為時太早。」「為什麼?」福臨一急,聲音走了調。

安親王沉重地說:「皇上明鑒。岳樂以為,待南明殄滅、雲貴收復,天下一統后,再着手變更,似乎更為穩妥。"福臨寄予希望的第二個人,是康親王傑書。他有不少地方和岳樂相似,但為人特別謹慎。因為他雖是禮親王代善的後代,卻非嫡傳,年紀輕,資歷淺,文不如岳樂,武不及濟度,在同輩親貴中,以謙謙君子的姿態周旋其間,使得人們都對他抱有好感,他也時時注意與各派力量保持同等距離,決不越過界限。今天應召,他顯得緊張,跪拜時因誤壓袍襟差點摔跤,目光也閃爍不定,可見內心不安。

他這樣說:「更變祖宗成法,恐怕會使滿洲人心惶亂。人人都知太祖、太宗開國創業,規模製度可傳永久。敬天法祖尤為滿洲視為金石之言。求皇上三思而後行。"福臨不愉快地問:「你是不贊同了?"傑書恭敬地回答:「傑書不敢。但傑書不敢獨樹一幟。多數王公大臣贊同,傑書也贊同。"他想一想,又補充道:「皇上切勿輕視眾人對撤議政一事的憤慨。萬一各位王叔王兄合力抗辯……皇上要心裏有數才好!"福臨一驚,立刻追問:「難道他們敢結黨亂政?」「不,不是的!諸王貝勒大臣對皇上耿耿忠心,決無二意。

然而,這樣的事,不謀而合怕也難免……」傑書已經跪叩拜辭走出東暖閣了,卻又違反禮儀地重新回來,恭恭敬敬地對福臨小聲說:「皇上,能不能棄其主而求其次呢?……請皇上明察。"福臨明白傑書的意思。當然,改內院為內閣比撤議政容易。但對福臨來說,撤議政卻比改內閣更重要。

連碰了三個軟釘子,福臨心情很不好,也覺得累,但仍然堅持把議政王貝勒大臣以及六部滿尚書一個又一個地召來單獨面談。結果很使他喪氣。這些王公大臣都表示忠於皇上又忠於祖先,都歌頌皇上英明有為;都記得保持滿洲優勢,不近漢俗漢制的聖諭(其中也包括順治親政初發出的同一內容的諭旨);都不同意撤議政——理由當然各種各樣,不過,福臨從中摸到了一根脈絡:議政王貝勒大臣唯濟度馬首是瞻。

福臨在暖閣里沉思著踱了好半天,命太監進食。他喝了奶茶,吃了點心,覺得心力都準備得較比充沛了,才命召簡親王議事。他要集中力量對付這最後一個回合。他認為只要成功,便可反敗為勝。他預料這將是一場持久的、激烈的交鋒!

哪知實際情況跟他的想像完全不同。

被福臨一向看作粗魯無文、不善詞令的簡親王,行禮就座之後,就滔滔不絕地慷慨陳詞。他首先從懷中掏出他父親的奏疏,恭恭敬敬地向皇上念了一遍,然後就提起當年攝政王多爾袞的教訓:「皇上想必記得,多爾袞曾想削議政,把議政王大臣會議放在一邊,他一人獨攬大權。他又罷諸王兼理部務,使六部尚書聽命於他一人。多爾袞如此變更祖制、胡作非為,引起滿洲公憤,喪盡人心,一旦死去,身敗名裂,豈不是報應?"福臨勃然變色:這不是明罵多爾袞,暗指他福臨嗎?為了打勝最後一個回合,福臨竭力隱忍着。況且濟度也不給他發脾氣的機會,越說越慷慨激昂了:「我滿洲威臨天下,靠的就是祖制舊俗,子孫萬代傳下去便能子孫萬代永保社稷江山。這是我們滿洲的傳世之寶,要是丟掉,就是金寶玉寶也是沒用!千辛萬苦打下的江山,又要被人家奪回去,人家無需用弓箭刀槍,只這漢制漢俗,就會將滿洲這一支上天的驕子、仙女的高貴後代淹沒在漢人的大海里!……滿洲可就真要完啦!……」福臨實在忍不住了,一拍桌子,怒喝道:「胡說!」濟度眼都不眨,立刻從坐墊上站起來,"撲通"一聲跪倒在地,說:「皇上恕罪,皇上就是殺了濟度,濟度一片忠心可對皇上,可對祖先!皇上以為濟度不肖,濟度甘願領罪。只要皇上一句話,濟度立即辭去議政,從此不問朝事;議政王貝勒大臣也可以全體辭職告退,受皇上處分。但是議政的制度決不能改!"一個王爺怎敢在皇上面前說出這種口氣的話?他敢。因為他確是一片忠心。皇上要是因此處分他,他就更有"以死諫君"的忠名而得到更大的榮耀。他實實在在感到背後有許多人支持他,他一點不孤立,所以他無所畏懼。

而皇上呢?在濟度義正辭嚴的指責下,福臨內心深處的歉疚被觸動了,竟然產生了輸理的感覺,氣勢上不由得矮了一截。他知道,濟度這種外軟內硬的威脅並非戲言,只要濟度一撂挑子,就會有一大串人跟上來,不僅會使他丟盡面子,還會使統一天下的大業付之流水,後果怕要更為嚴重!……福臨心裏打了個冷顫,沒有勇氣重提撤議政的話題。他強壓住心裏沸騰了似的憤怒——那是對濟度,對所有議政,尤其是對自己無能為力的處境的憤怒,忍氣用不大平穩的聲音說:「那麼,改內三院為內閣呢?」「稟皇上,明朝亡國,多半亡在起用文臣上,那是亡國的制度,決不可照辦!」「王兄此言過分了吧!"福臨冷笑一聲,鼻翼迅速翕動,眼睛忽大忽小,話幾乎是一口氣沖了出來,象質問似的聲音又高又響:「當初先皇設立內三院八衙門,不正是參照明制?太祖時候有沒有這些設置?"確實,太宗皇帝設立內三院和吏、兵、刑、戶、工、禮六部以及都察院、理藩院,人人都知道是仿效明制。太宗自己都說:「凡事都照大明會典行,極為得策。"這也是人所共知的。濟度頓時啞口無言,氣焰弱了,但還是非常固執地說:「稟皇上,太祖皇帝定下的國事合議制度,先皇並沒有改動!……」

福臨勉強笑笑:「那麼,王兄替朕謀算謀算,如果不撤議政,只改內閣呢?就如先皇那樣,行不行?"濟度微微一愣,馬上意識到皇上讓步了。他想了想,無可奈何地說:「那就另是一說了,可請議政王大臣商議。"福臨心裏非常彆扭,苦笑道:「朕想撤議政,無非是因為國事繁忙,諸王貝勒大臣功高年老,理應安富尊榮、頤養天年,朕治國理政也可得速效之用。既然王兄等以為這是祖宗大法,不可輕動,朕也有從諫如流的度量。將內三院改為內閣,設殿閣大學士,其實也不過是暢通辦事渠道,再說內閣規模也應與我大清國相稱才好。"一直跪在那裏的濟度,低頭默想片刻,非常虔誠地說:「皇上明鑒,濟度以為內閣大學士比內院大學士多了一倍,又有學士、侍讀學士等名色,其中漢人尤多,他們參贊國政,雖然學問高超,辦事有才,終究非我滿洲,不可付予高位重權,免傷我大清國體……」福臨咬着牙問:「王兄的意思是……」「濟度思忖再三,殿閣大學士不應高過正六品……」「什麼?」福臨吃驚地說:「內三院大學士還是正二品呢!"濟度不動聲色,依然恭恭敬敬地接着說下去,好象不曾被皇上打斷過:「內閣不能與六部同級,大學士不能與尚書同品,免得內閣職權太重,有礙皇上理政治國……」內閣的殿閣大學士,在明制中是崇高的相臣,所謂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宰輔。授大學士通常稱為拜相、大拜,意思是皇上要禮敬、要拜託宰相調理天下大事。此刻,濟度竟提出小小的六品官!六部衙門裏的員外郎是六品,各省司、道、府、州、縣中,州官的副職是六品,拿員外郎和州同的品級加給文華殿大學士、東閣大學士,這實在不倫不類,荒唐透頂!氣得福臨半晌說不出話。他突然身子向後一仰,揚頭放聲大笑:「哈哈哈哈!……」皇上的失態令濟度吃了一驚,抬起頭:「皇上,你這是……」福臨笑得前仰後合,全然不顧帝王的威儀,斷斷續續地又笑又說:「哈哈哈哈!王兄……忠心可嘉,朕……哈哈哈哈!

不忘王兄……教誨,哈哈哈哈!……去吧!……」濟度默默站了一會兒,擔心地說:「皇上保重!"福臨一面笑一面頻頻揮手:「……去吧去吧!……我沒有發瘋!……」濟度走了,福臨還在笑,笑!他敗了,他徹底失敗了!他要撤的,撤不了;他要擴展的,被他們擠壓了;他要提高的,他們硬往下拉!他被他們打垮了,落荒而逃了!……象大笑的爆發一樣突然,福臨猛地停止了笑,大口大口喘著粗氣,一股暴怒烈火一樣躥上來,撞著胸膛,燒上頭面,他象戰場上殺紅了眼的武將,發出一聲長長的、慘烈的嘶叫,抄起炕上那張花梨木的精緻小炕桌,連同桌上的茶具、一套青玉文房用具,雙手高高舉起,狠命往地下摔去!不要說那些脆弱的器具,連小炕桌也散了架,木腿木條四處迸飛,嚇得裏外侍候的太監一個個合眼、閉嘴、低頭,心裏亂撲騰,真怕皇上遷怒自己,腦袋搬家。

福臨大踏步出了暖閣,出了乾清宮。他走得飛快,不管不顧。御前侍衛和太監們一窩蜂地跟在他身後小步跑着,又不敢靠得太近。快到月華門,他才放慢了步子,最後停在門邊。他既不回頭,也不動彈,冷冷地說:「從今天起,朕誰也不見!奏本全送內院。向太后稟知,朕在西苑。速召湯若望來西苑虛白室見朕!「一句一頓的命令發完,福臨昂首挺胸地走了。

虛白室在西苑靜谷的西北角,地勢低,深陷在重重太湖石之間,被樹叢的濃綠所蔭蔽,深邃幽靜,如在山谷。整整兩天,福臨和湯若望把自己關在這彷彿隔絕了人世的小屋裏,只有幾名御前太監才能應召進入。

長桌上擺滿了瓶、罐、玉缽以及燒杯、天平等用具,方桌上堆滿了書,線裝的《本草綱目》和幾本精裝的羊皮面德文書尤其觸目。福臨想要知道那種極珍貴的琥珀油是怎樣製成的,要親自當一當製藥師。

福臨和湯若望兩人一會兒翻閱書籍,研究製法,一會兒命御前太監干各種下手活。福臨試圖把琥珀化在一種奇怪的液體中。幹了一整天,琥珀油也沒做出來,福臨又想制珍珠粉了。於是又查書、研究,動手製做。珍珠粉畢竟要容易些,到虛白室的第三天,福臨坐在天平邊,親手拿珍珠粉一包一包地稱出三百包。這時,福臨才露出湯若望熟悉的那種純真的稚子之笑。

「瑪法,我估算每包珍珠粉要值十兩銀子呢!」「皇上,要是加上皇帝親手採制的價值,我恐怕它不止一百兩啦!"湯若望撫著捲曲的長須,慈愛地笑道。

「是嗎?"福臨顯然很高興:「我要拿一半進母后,五十包給皇貴妃,餘下的都給你,瑪法。你拿去給窮人治玻」「謝謝你,皇上。上帝會獎勵你的仁慈。"湯若望這時才搖搖頭,嘆道:「皇上,你近日瘦多了。」「是啊!……」福臨也是一聲嘆息。

「四皇子被上帝召去了。他的靈魂上了天堂……」福臨微微一笑,虛幻的安慰不能止住心頭的痛楚。他不同意天主教的教義,把夭折也當作幸福。他拉開話題:「多虧這琥珀油和珍珠粉,讓我鎮定了。瑪法你說,一個人為什麼推不動一座大山?"問題古怪而突然,湯若望並不慌張:「一個人力量太校」「還因為那座山太大太重!"福臨氣沖沖地添了一句。沉默有頃,他輕輕地說:「朕夢見朕在推一塊石頭上山,山頂松柏蒼翠,雲海壯觀,可見旭日東升。可是越推越吃力,石頭竟越長越大,越推越重,不多時朕便寸步難行,石頭卻長成大山,不但朕推它不動,一旦鬆手,它會向朕迎頭壓下,朕將粉骨碎身!……瑪法,你會圓夢嗎?"湯若望搖搖頭:「請原諒,我從來不信那個。中國有句老話,叫作日有所思,夜有所夢……」福臨凝視着湯若望,很長很長時間,才低聲說:「瑪法,你一定能懂得……「他余痛未息,緊皺着黑眉,說起了三天前那次痛苦的失敗的較量,隨後便象多年前那樣,真摯地望定他的瑪法老師,準備得到安撫和對策。

湯若望在胸前劃了個十字,合掌嘆道:「主啊,饒恕這些可憐的罪人吧!"他轉向當年的學生,象個指迷長者似地諄諄告誡:「體面的中國人特別顧及面子,他所視為第一義務的是外表品行端正,無可指責。至於他實際上究竟是個什麼樣的人,他很少顧及,只要沒人知道他的缺德、缺點,或是罪惡過失,他就勝利了。這可真正是這個民族的一大缺點,這就是虛偽!許多人決不承認怕死,總拿出冠冕堂皇的理由:老母在堂,子孫年幼等等作怕死的借口。議政王爺們分明貪戀權勢,卻拿敬天法祖作幌子,反抗皇上的變革……真可悲啊!

皇上,如果你不注重你的臣子們的道德訓戒,以後的事情更難!欺騙、訛詐,哦,多麼醜惡,上帝啊!……」有句話或許是他想說而不敢說的:皇上分明想集中更大的權力,卻也尋找著虛偽的託詞……瑪法的道德說教使福臨厭煩,瑪法那純潔的上帝離福臨太遠。面臨這樣嚴重的爭奪,誰講真誠誰就缺乏取勝的手段和下台的梯子。瑪法不懂得華夏,他的上帝,不理解華夏!

瑪法的說教卻從另一方面點醒了福臨。此時他才看清,太祖、太宗皇帝為了集權在手,是怎樣煞費苦心:不僅一邊強調合議制,一邊設置三院八衙門分去王公旗主議政會議的權,——用瑪法的話說,這又是虛偽的,——先皇不是還做過幾件真正可以稱得上是英明而又殘忍的事嗎?還有,睿親王多爾袞若不抄沒削爵,福臨焉能有今天?這不是什麼道德不道德,虛偽不虛偽,這應該叫做:雄才大略!

福臨倏然站起,彷彿心血來潮,十分興奮地說:「好,朕也有對付的辦法了!他不是要把大學士都降成正六品嗎?朕就來它一個照舊例兼銜,大學士兼理六部,仍舊正二品,看他們還說什麼!哼!"湯若望的說教忽然被打斷,已是吃了一驚,聽福臨這麼一說,好半天默不作聲地望着年輕的天子,好象他是一個垂危的病人,眼光里滿是憐憫和遺憾。

福臨心裏畢竟知道正直、真誠、友愛這些瑪法倡導的道德是好的,是對的,在湯若望這樣的注視中,心裏漸漸覺出些羞愧和不安。他"嗐"了一聲,重新坐下,沮喪的心緒不知不覺地又抓住了他。

轉眼間,又到了中秋。

順治皇帝在學士王熙、馮溥陪同下,在西苑萬善殿召見兩位高僧。一位是去冬皇上在南郊偶遇的海會寺住持憨璞性聰,他後來被請入萬善殿與皇上談佛法、講禪機,很得看重,賜號明覺法師。皇四子夭亡,順治心緒惡劣,十分消沉,廣購佛像,並在信佛的太監們慫恿下,決意召請南方高僧來京說法。憨璞性聰於是推薦了他的兩位法祖:玉林通琇和木陳道忞。今天在座的另一位高僧,便是龍池派禪宗第四代得道高僧中的玉林通琇。他已到京有些時日了。

召見禮節、見面問安等等已經過去,談話繼續著,神秘而吸引人,福臨簡直有一種忘形的明慧感。玉林通琇那穩如泰山的打坐姿態,長眉疏髯、清瘦寧靜的面龐,從容藹然的表情,細長的眼睛裏那超凡脫俗的光亮,使福臨象發熱的病人在額前突然敷上冰雪一樣,心下的躁亂頓時化盡,無比清爽。他帶了幾分敬仰說:「從古以來,治理天下都是祖祖相傳,日理萬機,不得閑暇。如今朕好學佛法,從誰而傳?"玉林通琇道:「性聰來書,稱皇上佛心天子,久修梵行,慧性敏捷,時以萬幾之暇,體究禪宗。今蒙皇上召對,果如所言。老僧觀皇上,乃金輪王轉世,夙植大善根、大智慧,天然種性,信仰佛法,不化而自善,不學而自明,故為天下之至尊。"聽一位高僧這樣揄揚自己,福臨心裏非常高興,笑道:「朕想前身的確是僧。如今每到寺院,見僧家明窗淨幾,總是低回不忍離去。」「皇上夙世為僧,未曾忘卻習氣。"玉林通琇點頭道。

福臨興味更濃:「朕再也不能與人同睡了。凡臨睡時,都命一切諸人出去,才能睡得着。若聞得一些氣息,則通夕輾轉不寐。」「此亦習氣使然。有睡訣云:先睡心,后睡眼。」「老和尚此訣真古今未發之妙!"福臨欣然又問:「參禪悟道后,人還有喜怒哀樂么?」「逆之則怒,順之則歡。」「大都如此,參禪還有何難?"福臨笑問道。

「也不難。不見龐公云:難,難,千石油麻樹上攤。龐婆云:易,易,百草頭上祖師意。靈照云:也不難,也不易,飢來吃飯困來睡。」「卻是靈照超過龐公、龐婆。」「正是。參禪學道,不需別處尋討,但二六時中,向穿衣吃飯處會,行住坐卧處會,於此平常心即是道,無憎愛心即是道。不需截根盤之固執,鑽骨髓之治痾,冷地里忽然覷破,始信從前都枉用了功夫!"福臨心順口服地贊道:「老和尚說的是!哦,請問,壽昌無明和尚與雲門湛然和尚俱有高名,果真悟道善知識嗎?」「二老悟不由師,而知真行卓。無明和尚有偈云:冒雨衝風去,披星戴月歸,不知身里苦,難慮行門虧。至於湛師,則雲流天空,事過即忘,尤稱無心道人。"福臨稱羨不已,又問,「還有個雪嶠和尚,聽說他性情真率,從不事事,末后示寂又十分超脫。老和尚可知此人?」「雪大師乃老僧的先法叔。丁亥年八月十九日微疾,次日親書一紙示眾云:小兒曹,生死路上須逍遙,皎月冰霜曉,吃杯茶,坐脫去了。到二十六日酉時,果然索茶飲,口唱雪花飛之句,奄忽坐化。「福臨聽着,無限神往。高僧那聖潔的、超凡脫俗的事迹,神秘而富有詩意,對他這個在紅塵慾海中沉浮得傷心、厭倦的人,有着無比的吸引力。他問起的幾位老和尚,都是江南有名的大師,不但佛學精深,詩文素養也都很高。福臨情不自禁地說:「朕極喜雪嶠大師書法。先老和尚磬山與雪嶠師兄弟書法孰優?"玉林通琇淡淡笑道:「先師學力既到,天分不如;雪大師天資極高,學力稍欠。故而雪師少結構,先師乏生動,互有短長。先師常對琇講:老僧半生務作,運個生硬手腕,東塗西抹,有甚好字,不過虧我膽大罷了!"福臨笑道:「這正是先老和尚所以擅長書法的所在!揮毫時若不膽大,則心手不能相忘,到底欠於圓活。老和尚書法也極好,字畫圓勁,筆筆中鋒,不落書家時套。不知老和尚楷書曾學什麼帖來?「「通琇初學黃庭不就,繼學遺教經,後來又臨夫子廟堂碑。

一向不能專心致志,故無成字在胸,往往落筆就點畫走竄了。"福臨道:「朕也臨此二帖,怎麼到得老和尚境界。」「皇上天縱之聖,自然不學而能。但通琇輩未獲一睹皇上筆下龍蛇勢耳。"福臨立刻命侍臣就案上研墨,把筆架宣紙放在書桌上。他選了一支大筆,迅速濡毫,寫了一個"敬"字。他寫得來了興趣,起立往八仙桌上,連書數幅大字,和尚和學士都湊過來看。福臨擱筆,拿了最後一幅給玉林通琇看,笑道:「這幅如何?"玉林通琇也笑了:「此幅最佳,乞皇上賜給通琇。「福臨笑着連說"不堪不堪",通琇已從福臨手上輕輕拽去,連連致謝說:「恭謝天恩。"福臨笑道:「朕字不足道,崇禎帝的字才真可稱佳呢。"他立命小內監取崇禎字幅和書桌上的常讀書過來。

福臨拿崇禎的字幅一一向玉林通琇展示,讚不絕口。

玉林通琇不住地看,不停地點頭,不說什麼。這正是他的特點:皇上不問,他決不強自奏對;即使回答,也不涉及古今政治得失,人物好壞,顯示出清凈無為的佛門子弟的格,這就更使福臨欽佩。

福臨又指著內監抱來的十多部書,說道:「這些都是朕讀過的書,請老和尚看看。"通琇細細翻看一遍,《左傳》、《史記》、《莊子》、《離騷》以及先秦、兩漢、唐、宋、元、明著作,無不畢備。通琇不由合掌笑道:「皇上博占通今,真乃夙世之大智慧!"福臨微微嘆息,道:「朕極不幸,五歲時先太宗早已晏駕,皇太後生朕一身,又極嬌養,無人教訓,因而失學。十三歲上,九王謝世,朕始親政,但批閱諸臣奏章,茫然不解。由是發憤讀書,每辰牌至午,除處理軍國大事外,經常讀到夜晚。不過頑心尚在,很多不能熟記。每到五更起讀,天宇空明,始能背誦。計前後諸書讀了九年,曾經嘔過血。從老和尚來,朕才不苦讀了,今唯廣覽而已。"玉林通琇確實動了真情。他原先只對這個夷狄之君能說流利的漢話,有這樣高的漢文素養感到驚異,聽了這一番話,他很感動,說,"天子如此發憤,實在歷代罕有。由此可知,皇上參禪悟道,決計不難。"一陣醉人的甜香,隨風飄進萬善殿。福臨深深吸一口氣,道:「真香,彷彿是丹桂。老和尚以為如何?"通琇笑而不答。王熙奏道:「皇上,今日是中秋節。"福臨恍然道:「真的!朕竟忘卻了。下午還要往皇太后處拜節,不能久坐了。他日再來拜會,求老和尚賜教。"通琇連稱"不敢",遜謝著送皇上出殿。

萬善殿前,松柏成蔭,幾株桂樹滿身是花,嵌在綠葉枝幹之間,香氣濃郁。福臨笑道:「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這白樂天的名句,想必是老和尚身邊風光了?」「不敢說。"通琇笑道:「皇上淵博,精通古今詞賦,信手拈來,皆成文章啊!"福臨覺得在松柏丹桂下交談別有意趣,談興正濃,沒有就走的意思。他順着樹榦,向上望到一棵古松的頂端,說道:「老和尚說到古今詞賦,朕以為,縱觀歷代,詞如楚騷,賦如司馬相如,都是所謂開天闢地的文章。到了宋臣蘇軾,他的前後《赤壁賦》,則又獨出機杼,別成一調,尤為精妙。老和尚看這前後兩篇,哪篇最優?"玉林通琇沉思片刻,說:「非前篇之游神道妙,無由知後篇之寓意深長。前賦即后賦,難置優劣。"福臨高興地一拍手,說:「老和尚論得極當,與朕意一般無二!……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蘇子與客泛舟游於赤壁之下……「他竟背誦起《前赤壁賦》來,有聲有色,非常流暢,一雙明凈如秋水的眼睛,出神地望着松蔭,望着松蔭之外的陽光絢麗的天空。不,他已經視而不見,完全步入蘇東坡勾畫的秋江月夜的清奇美景:「……月出於東山之上,徘徊於斗、牛之間。白露橫江,水光接天。縱一笄之所如,凌萬頃之茫然。浩浩乎如憑虛御風,而不知所止;飄飄乎如遺世獨立,羽化而登仙……」王熙、馮溥和性聰都聽得呆住了。玉林通琇撫摸著稀疏的長髯,很是入神、專心。

福臨以"相與枕籍乎舟中,不知東方之既白"一句結束了全文。王熙和馮溥互相交換一下目光,笑意中甚至帶了點自豪的味道。福臨問:「老和尚,朕念得可對?「玉林通琇實實在在地答道:「一點不錯。"福臨道:「前後相較,晉朝無文章,唯陶潛《歸去來辭》獨佳,朕也為老和尚背誦背誦。"福臨接着就誦起那流傳了一千多年的名篇,那位辭官歸田的東晉彭澤令的佳作。從序言開始,一字不差,如行雲流水,真摯明朗。象所有想要顯示一下自己才智的文人一樣,福臨也流露出那種小小的得意。聽一位"夷狄之君"、天下之主津津有味地背誦著"悟已往之不諫,知來者之可追;實迷途其未遠,覺今是而昨非",不僅滑稽,簡直有些不可思議。可是博古通今的學士也罷,道德深湛的高僧也罷,都又恭敬又驚異地聽着,一點不覺得有什麼不和諧。

誦罷《歸去來辭》,福臨意猶未盡,又誦《離騷》。《離騷》很長,朗誦到中間,便有些磕絆錯序。福臨自己先笑了,說:「久不經意誦讀,真是忘前失后了!「今天,在玉林通琇和憨璞性聰眼裏,在王熙和馮溥眼裏,皇上不僅博學多才,和藹可親,而且天真爛漫如此,真如赤子一般。

福臨呢,彷彿遇着了知音,心裏非常暢快。久已鬱郁的情懷,竟如得到解脫,臉上出現了消失已久的笑容。

出萬善殿,沿太液池畔南行,步步都是美景,使心胸已然舒展的福臨更加豁然開朗。岸邊垂柳又長又密,彷彿梳妝的美人垂下的長發。溶溶碧波,倒映着荷葉蓮花,越向南走荷田越密,放眼遠望,竟是一碧無際了。

清風徐拂,吹來一陣陣荷花荷葉那獨特的芳香,沁入福臨心脾,他全身都輕鬆下來,竟有飄飄欲仙的遐想。不是嗎?

耳邊隱隱有管弦之聲,越來越真,悠揚動聽。從天上飛來?從水面送來?從蓮葉荷花中漾來?福臨如同進入了美妙的幻境,放慢腳步,醉心地傾聽着。管笛簫笙和著歌聲越加清晰了:「白雲飛,黃葉颺,秋風起,菊秀蘭芳。回車步馬將何往?還到湘潭上……」哦,唱的是《端正好》,尤侗的新制雜劇《讀離騷》中第二折的一段。果然是水殿歌聲,倍加清越。這本是屈原的唱段,由宮人們合聲唱來,別有情趣。剛才還在萬善殿背誦《離騷》,這不是令人愉快的巧合嗎?……轉過水灣,遠遠的一座高閣簇擁在綠天花海之中,那是剛建成的蓮花閣。歌聲更強了:「那湘君啊,蘭旌橫大江,湘夫人啊,辛楣葺曲房,中洲北渚愁予望。聽瑤琴寶瑟參差曲,想碧杜紅蘅飄渺香。還惆悵,空盼著九嶷如黛,幾時對二女明妝……」尤侗的《讀離騷》被送進宮中后,福臨很喜歡那文采。後宮識漢文的妃嬪有數,而懂詞曲的只有董鄂妃一人。所以福臨看罷,就把本子交給了她。他曾有意令宮中樂工演習彈唱,誰知近日事事不遂心,他哪裏還有興緻!如今,能夠如此體貼他的意念,竟令宮人們演習出來,還能有誰?福臨心裏暖洋洋的,嘴角含笑,加快了步子。

蓮花閣上,珠簾半卷,董鄂妃坐在長塌上,榻正中放着一張小几,几上就攤著那本《讀離騷》。十幾個十三歲上下的小宮女,一半人吹笛、鼓瑟、品簫、彈琵琶、吹笙、敲板,一半人和著樂曲唱詞,在廊下演習不少時間了。她們見皇上突然上了閣,都停下曲子跪安。福臨擺手道:「罷了罷了!只管演習你們的,朕也聽聽。"董鄂妃早已迎上前來。福臨笑道:「我猜就是你,再沒有第二個。"董鄂妃溫柔地笑道:「是為今晚中秋家宴演習的。此劇中,東皇太乙、東君、雲中君、湘君、湘夫人、大司命、少司命、山鬼全都出場,人多熱鬧,又照着仇十洲的《九歌圖》新作了幾套行頭。陛下要不要過目?」「虧你想得周全。鬼精靈,一直瞞着我的吧?好,今夜同母后一道觀看,奇文共欣賞,疑義相與析,等著瞧!"兩人說笑着,一同走到閣中。卻見容妞兒那一隊隨侍宮女中站了一個保姆,抱着個胖胖的大眼睛小姑娘,紅紅的小嘴象玫瑰花蕾似地努著,非常招人愛。福臨在正座上坐定后,董鄂妃才在旁座上坐下,伸手抱過那小女孩。小女孩不哭也不笑,只是好奇地東張西望。當她眨動着長長的、象把小扇子似的濃密的睫毛,定睛看着福臨時,福臨忍不住笑了。他拉起她一隻藕芽般的小手,柔和地問:「告訴我,你幾歲了?

叫什麼名字?」

「三歲,叫冰月。"聲音清脆悅耳,象小黃鶯在枝頭啼鳴。

「冰月。這名字好哇!……那三個呢?濟度和勒爾錦的?」「都還小,留在宮裏乳母帶着。這小妮子真招人愛,也大些,我試着時時把她帶在身邊。」「論長相,論穎慧,她不象你的侄女兒,倒象你的親生女兒,長大又是咱們滿洲的絕代佳人!"福臨笑着說。

董鄂妃正疼愛地撫摸著冰月的頭,為她撩開前額的鬈髮,說:「也許真是前世有緣,這妮子見我就怪親的……哦,今兒個你看上去氣色挺好,怪高興的!」「酒逢知己千杯少。我雖沒有喝酒,業已半醉了……」福臨興沖沖地講起上午談禪的經過,自己豁然開朗的解脫感,然後說:「你也學禪修道吧!清凈無為、清心寡欲,紅塵煩惱其奈我何?你也該解脫解脫,這兩年,你煩惱得太苦了!……」

董鄂妃垂頭不語,靜默片刻,後來抬頭笑笑,回答說:「好哇,我拜陛下為師,肯不肯收呢?"福臨也笑了。忽然他對廊外一揮手,提高嗓音道:「停一停!"一直演練的樂曲停了,福臨走過去,說:「這一處曲子尺寸不合,要再寬一些。水車荷蓋鮫人舞一句重新演練。

檀板拿來!」

「啪",檀板一點,樂曲重新開始。在皇上親自指點下,曲中誤差都被改正過來。又演唱了兩遍,福臨才滿意地退了回來。董鄂妃迎着他說:「古諺說,曲有誤,周郎顧。可以比得眼前風光吧?"二人相視而笑。

宮女們演習完畢,董鄂妃賞她們一大盤點心,吩咐她們晚上用心演唱,唱好了另外有賞。

宮女們走後,董鄂妃說:「皇上,我們也走吧?」「走?我正不想走呢!她們奏唱一番,便有點心吃。朕做了半日教習,連茶也不給一口。你也忒偏心了。"董鄂妃高興地笑着,很久沒見過福臨這麼輕鬆愉快了。這使她那綳得很緊、壓得很重的心寧貼了許多。她笑吟吟地說:「那叫他們送些點心清茶來,好嗎?不過,你要小心點,別吃太飽。晚上太后的家宴還有好吃的呢!」「真的嗎?"福臨象孩子一樣高興:「好,只打個點兒。你陪我一塊兒喝茶。"董鄂妃打發容妞兒去傳差,小冰月卻伸手要跟容妞兒走。

董鄂妃於是只留下兩名宮女在閣中侍候,其他人都下閣去了。

她又不放心地走到廊下對容妞兒吩咐道:「傳了差,把冰月送回宮去,哄她睡覺,不然晚上她該犯困了!"容妞兒尖聲尖氣地回答,把福臨也引過來了。蓮華閣建在水中,周圍儘是荷葉蓮花,那條通往岸邊的小路完全被亭亭如蓋的蓮葉遮祝容妞兒、保姆、小冰月和宮女們幾乎隱沒在這一片綠瑩瑩的荷田中,只是由於她們的淡藍衫子和冰月那身鵝黃色亮紗小袍子,才使她們在翠蓋紅衣叢中偶爾閃出身形。

站在廊下縱目遠望,西苑三海盡收眼底;瓊華島上綠樹擁著白塔;雕欄玉砌的金鰲玉蝀橋如一道白虹卧在太液池上;宮牆之內,重重殿闕雄偉壯觀;回望瀛台,更如仙山瓊閣在波光樹色間閃耀。福臨心曠神怡,順手拉過烏雲珠,並坐在紅欄下,說:「太液秋風,果然秀麗,不枉佔了燕京八景之一,叫人心懷為之一爽!「「陛下,還記得宋人楊萬里的名句嗎?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別樣紅……「蓮花閣四周荷花怒放,在明媚的陽光中紅白交錯,格外精神。福臨笑道:「雖不是西湖,這景緻也看得過了。來年天下一統,四海平安,朕要江南一行,領略水鄉風光,探究蘇杭水土,何以熏陶出愛妃這樣明慧秀雅的人兒!」「皇上取笑了。「烏雲珠嫣然而笑。

福臨看看烏雲珠,再看看水面荷花,又回頭看烏雲珠,情不自禁地說:「牡丹號稱國色天香富貴花,哪裏能比江上芙蓉風流瀟灑。面如芙蓉柳如眉,正可以贈愛妃了!」「皇上過獎。"烏雲珠面色愈加嬌艷。

「你我並坐臨流,消受綠天花海,這是哪輩子修來的福分啊!……你讀了尤侗詞曲,筆下功夫可好?"烏雲珠讚歎道:「真是當今才子!"福臨笑了:「愛妃慧麗過於玉環,尤侗之才也不亞於李白,你看朕比李三郎如何?"烏雲珠心頭一顫,不由斂起了笑容,一股悲涼之感象秋風似地掃過她心底。她努力壓下這不祥的莫名其妙的心緒,正容答道:「那是一位昏懦之君,以一庸才安祿山尚不能制,到了馬嵬之變,又不能保其所愛,英雄志兒女情無一足稱,安能與創業垂統聖文神武之君王同日而語!"福臨大笑,快樂非常,說:「賢卿所言,可謂快論,當浮一大白!朕願與賢卿同保長生,萬歲千秋永無離別,斷不似李三郎之始合終離,空抱綿綿之恨!……今日正是中秋佳節,家宴后你來養心殿,朕與你對月盟誓,生生世世,永為夫妻!"這時福臨的目光、面容、表情,都象一個大孩子,洋溢着真摯之情。烏雲珠心頭一熱,鼻子一酸,竟滴下淚來。福臨連忙抬手為她抹去淚珠。

半晌,烏雲珠才神色黯然地說:「皇上受命於天,日月方長。妾妃以弱柳之姿,蒙陛下寵幸,天恩高厚,沒齒不忘,雖粉身碎骨也難酬答。只怕福薄之人,當此重恩,反而折壽,不能長侍陛下啊!……」福臨不明白烏雲珠怎麼會突然生出這種念頭,連忙安慰道:「朕與賢卿談論古人,你怎麼竟鬱鬱不樂了呢?水上逢秋,易生悲感,我們回去吧!"董鄂妃擦凈淚花,換了笑臉說:「不忙,還要等茶點來呢。"她突然跪下,說:「妾妃有兩件事求陛下恩准。"福臨驚異地看着她:「為什麼這樣鄭重其事?」「陛下看在妾妃入宮以來侍奉太后皇上尚屬盡心的分上,務必恩准。」「好。你說吧!」「求皇上對各宮主位普施恩寵,不使六宮生怨。皇上如今子嗣不旺,繼統承位不能無人。這實在有關社稷安危,陛下切不可因私情而誤大事……」福臨不痛快地笑笑:「賢卿,你再為朕生一位太子啊!"烏雲珠雙目熒熒欲淚:「妾妃……怕難有此厚福了。況且,四阿哥之死,未必不是六宮怨氣所鍾,怨氣鬱結,上達諸天,上天才降下這樣的懲罰……」福臨臉都白了。他想制止烏雲珠說下去,他知道內情。但他沒有說話,因為"怨氣所鍾"確是實情。

「妾妃原本有心推薦四貞妹進宮,共同輔佐皇上,不想她已向太后辭婚,說定南王生前已將她許了孫姓,妾妃一番心思就此落空了。但選秀女日期已近,妾妃有一堂妹今年候選,容貌身材都與妾妃相似,年方十六,讀書明禮,落落大方,只是詩文上略差些。若皇上留意,稟告太后選她進宮,妾妃就感恩不盡了!"烏雲珠說,皇上若不恩准,她就要一直跪下去。這時送茶點的人已絡繹進閣,福臨無奈,只好都答應了。

用茶點的時候,董鄂妃又變得容光煥發,談笑風生,儘力說些趣聞軼事,琴旗書畫,並不住地打聽幾位高僧的事迹,他們談佛的詳情,打聽學道參禪的方法,這使福臨剛剛有點低沉的心緒又開朗了。兩人說說笑笑,在近來少有的歡樂氣氛中度過中秋節的正午。

福臨望着董鄂妃,心裏暗暗讚美:「多麼美,多麼明慧,又多麼才華橫溢啊!這樣的女子,真所謂鍾天地靈秀之氣,和她在一起,永遠不會厭倦,永遠沒有個夠。歷代美人,講才貌德行,誰能跟她相比?福臨,你好福氣啊!……」董鄂妃感到福臨的注視,竭力不去看他。但那鍾情、愛戀的目光,還象他們最初相見時候一樣熾熱、一樣真摯。她怎麼能不感動?可她又不得不儘力避開,因為這會更加重她內心的傷痛。她的兒子去世后不久,她開始覺得體內深處產生了衰弱,這衰弱在一點點地向外擴張著。她心慌氣短,常常眼前發黑,昨天還咳嗽出一口帶血絲的痰。她覺得自己已得了不治之症……這些,她不願意告訴任何人,也包括福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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少年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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