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帥（17）
雪地上留下的一串串腳印，祁璆鳴就站在那裏，看着新雪落下，將腳印漸漸掩埋。雪花在他肩上已積了薄薄一層，他卻絲毫沒有要動的念頭，衣上的肩章鋥亮冰冷，閃著金屬的冷光，就像他此時的心一般，冷得要命。不知是在懲罰自己，還是在博取她的同情呢？
直到那串小巧的腳印徹底被掩埋了，祁璆鳴才動了一下，濃黑的眉毛早已雪白一片，嘴唇青紫一片。他看着白白的雪地，恍惚以為她要離開自己了，薄唇微啟，顫抖著自言自語，「玉兒，你說過的，無論我做了什麼，你都不會離開我的！你明明說過的！就算你後悔了，我也不會放開你！」
說完這句話，又輕輕地呢喃著「玉兒」，心卻隨之揪在一起，微微抽痛。不知道這雪要什麼時候才會停呢？真的好冷啊。他邁開微微發麻的腳，朝着後面的小樓慢慢走去。
你知道什麼是萬念俱灰嗎？白小玉被李媽扶著，整個身體都靠在她身上，因為她已經沒有一絲力氣了，聽完三姨太的那段話，似乎已經耗完了她所有的精力，整個人都渾渾噩噩的，不知身在何處，也不知何去何從。從未有哪一刻像現在這般，她希望自己是個聾子，什麼都聽不到，那樣是不是就可以不悲傷？可是怎麼辦呢，即使隔着鵝毛般的飄雪，她還是把每一句話都聽到了。分明每一個字都聽清了，為什麼連在一起的時候卻不懂了呢？
什麼叫「少帥才是我兒子」？什麼叫「白小菲才是大帥府的小姐」？不，不，不是的，三姨太一定是神經錯亂了！一定是胡亂說的吧？怎麼可能呢？祁璆鳴和白小菲居然能弄混？且不說他們明明一個是男，一個是女，就連年齡都差了三歲呢，怎麼可能弄錯呢？當初領回去的時候，難道就沒調查過？這無論如何也說不通嘛！對，一定是這樣的！三姨太純粹是在瞎扯！
可是忽然之間，腦子裏突然蹦出了那天晚上祁璆鳴對她說過的話，那時他說「如果有一天你發現我騙了你，你會離我而去嗎」，此時想想，難道他口中的騙了她的事就是這件事？！白小玉越想越恐懼，心裏無論如何也接受不了，可是緊接着，他說過的話開始不斷地湧現出來，在她的腦子裏翻滾迴旋。
難怪當時她說到小菲被虐打的時候，他反應那麼激烈，原本以為他只是因為心疼小菲而已。此時想想，或許是因為那種虐待本不該小菲來承受，她是代替他在受苦啊！所以才會那麼的生氣嗎？
難怪他當時說「有些事你真的不懂」，看來她是真的沒明白啊。原本還以為自己很了解他，了解他的痛，了解他的苦，現在看來一切都是那麼的可笑，兜兜轉轉她其實什麼也不了解啊！
若一切都是真的，那白小菲就不是我妹妹，而祁璆鳴才是我哥哥？！不！怎麼可能！一想到「哥哥」，白小玉突然噁心了一下，彎下腰就乾嘔起來。
李媽被她突然的動作，嚇了一大跳，急忙扶着她去洗手間，一邊幫她輕輕地順着背，一邊低聲說道：「太太，你沒事吧？怎麼突然就吐了？我看你最近幾日有些嗜睡，飯量也大不如前，不會是懷上了吧？」
聽到她小心翼翼的話，白小玉心頭一顫，卻吐得更厲害了，幾乎要把心肝脾肺腎都吐出來一般，臉色白得嚇人。
她一邊吐得撕心裂肺，一邊還在心裏極力地否認著，不會的！不會的！怎麼可能那麼巧！雖然這般勸告自己，但她卻止不住地擔心，為什麼偏偏是這時候？為什麼偏偏會發生這樣的事？
等白小玉吐完的時候，整個人已經孱弱的不成樣子。李媽嚇得不輕，直接把她放在床上，又幫她蓋上了被子，見她淺淺睡去，才急匆匆地跑下樓。迎面就看到了剛剛走進門的祁璆鳴，看到他一身風雪的樣子，又是一嚇，還是走到他面前，顫抖著說道：「少帥，太太她怕是懷上了。」
懷上了？祁璆鳴不知是在外面凍傻了，還是心裏活動太複雜，竟不知李媽說的是什麼意思，有些呆楞地看着她。
李媽見他如此表情，還以為他是高興壞了，忙笑着說道：「少帥，我的意思是，太太可能懷寶寶哩，你可能很快就要當爹哩。」
祁璆鳴聽完這句話，整個人更呆了，眼裏目光複雜，一會兒湧出狂喜，一會兒又湧上悲痛，一會兒又轉成擔憂，過了片刻，才問道：「李媽，你剛剛說什麼？我要當爹了？」
李媽在愛儷別院伺候了那麼久，卻還是第一次見到這樣呆楞的少帥，心底覺得有些驚訝，又有些意外，果然男人一聽到這話，就沒一個能鎮定自若的！想來少帥是愛慘了太太吧，才會有這般反應。她心中如此想着，再次笑着回道：「是哩，少帥可能要當爹爹哩。」
祁璆鳴再次聽到她的話，終於從呆楞和掙扎中回過神來，又恢復了以往的鎮定自若，連忙說道：「李媽，你讓桂叔去把同仁堂的吳大夫請來別院一趟，現在就去。你再去廚房給太太煮個粥，一會兒送上樓來，她剛剛受了寒，要喝點暖和的。」說罷，就匆匆忙忙地跑上樓了。
李媽看着他火急火燎的樣子，軍靴踩在木質地板上篤篤作響，不覺笑着搖了搖頭，「以後別院可就熱鬧哩。」自言自語了一句，也急匆匆地轉身朝外走去。
祁璆鳴一口氣跑上了樓，站在卧室門口時還在喘著粗氣。他努力讓不斷翻湧的心潮平靜下去，才輕輕地轉動門把手，走了進去。他走到床邊，見她睡得並不安穩，眼皮似乎一直在顫，心裏想着，難道是做噩夢了？他急忙將鞋換了，又掀開被子鑽了進去，將她小心翼翼地摟在懷裏。
白小玉睡了沒多久就醒了，因為在夢裏見到了白小菲。白小菲拉着她的手，一遍又一遍甜甜地叫姐姐，叫着叫着，白小菲的臉突然變成了祁璆鳴！他依舊拉着她的手，柔柔地喊玉兒，可是沒喊兩聲，又換成了妹妹。她看着祁璆鳴的臉，聽他喊妹妹，嚇得睜開了眼睛。
可即便睜開了眼睛，面前依然是祁璆鳴的臉，跟夢裏的一模一樣，他的唇輕輕啟開，叫了一聲「玉兒」。所有的一切都像是在夢中，她以為自己還沒有醒，又閉了閉眼，再睜開時，面前依舊是他放大的俊臉。
白小玉伸出手，在那張臉上輕輕地撫了撫，從眉毛到眼睛，從鼻樑到嘴巴，沒錯，是他的輪廓。有時候祁璆鳴難得空閑，就喜歡抱着她看書，她最喜歡這樣摸他的臉，想要將他牢牢的記住。心裏想着，如果有一天自己老了，眼睛花了，也能通過這樣的觸摸，分辨出他來。
老了？白頭到老？曾經想到白頭到老，心裏止不住地甜，如今卻只剩下微微的苦。她的眼裏有淚花閃爍，剛要把手收回來，卻被他牢牢地握住了。白小玉的眼角滾落一滴淚，好似琉璃一般晶瑩剔透，她淚眼朦朧，顫抖著說道：「燕綏，我該怎麼辦？我們該怎麼辦？」
說完之後，開始拚命地掙紮起來，想要掙脫他的懷抱，小手一下又一下地錘在他身上，眼淚早已如斷了線的珠子，嘩啦啦地湧出來，聲音哽哽咽咽，「你放開我，你放開我。」
祁璆鳴手上用了力，將她牢牢地抱在懷裏，大手小心地護住她的肚子。薄唇湊在她耳邊，一遍又一遍不厭其煩地安撫道：「玉兒，別鬧，乖玉兒，你聽我說，不是你想的那樣，真的不是你想的那樣。」
白小玉被他的話哄住了，紅紅的鼻頭吸了吸，瞪着一雙帶淚的眼睛定定看着他，似乎在等着他的解釋。
祁璆鳴見她終於安靜下來，一顆高高懸起的心才放下來，他將她臉上的淚一一吻去，溫柔的話在唇齒間漏出，「玉兒，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樣，我確實是三姨太的兒子，卻不是白老爺的兒子，我跟你沒有任何血緣關係，我不是你哥哥。」
白小玉聽完這句話，整個人都愣住了，眼睛瞠大，腦子開始飛速運轉，為什麼他的話聽起來那麼繞口？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祁璆鳴看出她眼中的疑惑，在她額頭輕輕一吻，又從脖子裏掏出那塊千年血玉，才徐徐說道：「你曾經問過我，這塊玉是什麼來頭，確實是大帥府四姨太給她孩子的，可那個孩子不是我，是小菲。世人都說帥府有塊千年血玉，都會傳給大帥最喜歡的兒子或女兒，這個說法確實沒錯。大帥府的四姨太你可能聽過她的故事吧，是大帥在街上看上的賣花女，身份低微。
原本她是不願意嫁給祁大帥當姨太太的，可他是官她是民，哪裏斗得過呢？而且那時的祁大帥確實是意氣風發，又有哪個女子能逃過他的狂熱追求呢。賣花女被抬進了大帥府，當了他的四姨太。喜歡的時候自然是海誓山盟，可厭倦的時候，誰還會記得當初的諾言呢？就在四姨太剛剛懷了第二胎的時候，五姨太就被抬進了帥府，眼看着誓言成空，四姨太心如死灰。
若她是一般的女子還好，就那樣安心地過下去，當一個衣食無憂的姨太太。可她雖然身份低微，卻偏偏有個倔強性子，否則當初也不會直接決絕祁大帥。四姨太懷了第二胎的消息並未告訴任何人，就在五姨太被抬進帥府的那一天，她趁亂跑了。輾轉了幾個地方，最後在聖瑪麗孤兒院落了腳，一待就是好幾年。
開始的時候，她在孤兒院幫忙做些事，還幫別人洗洗衣服，掙點小錢，可長期的辛苦勞累，再加上精神上的創傷，不到幾年就撒手人寰了。臨死之前，把那塊千年血玉給了自己的女兒，也就是小菲。她雖然出身不高，卻也知道那塊玉的重要性，只告訴小菲，那玉能救命，讓她貼身帶着，不能給任何人。
四姨太死後，小菲就真的成了孤兒，跟其他孩子一樣，住在孤兒院裏。後來的事，你都知道了，我跟小菲成為好朋友，我像哥哥一樣保護着她。可十歲那年因為打架，差點死掉，小菲在我的床前哭得像個淚人，她生怕我會死去，所以就把那塊可以救命的千年血玉戴到了我的脖子上。我雖然不懂什麼是好玉，什麼是壞玉，卻也不能平白要了她最珍貴的東西，所以我就把自己身上的那塊圓形玉璧給她了，也算是相互交換吧。
或許我的玉沒有她的珍貴，卻是我從小帶到大的，那時候我不知道生母是誰，只聽人說，從我出生起身邊就有一塊玉，應該是她覺得愧疚才留下的吧。可是我們倆誰也沒想到，交換玉佩的第二天帥府就來人了，他們只看了我脖子裏的玉一眼，就把我帶回去了。我被帶走的時候，並不知道是因為那塊玉，只以為親生父母來尋我了。
回到帥府之後，就立刻被送出了國，根本沒時間弄清這一切，我從來不知道，不知不覺中我和小菲交換了命運。我進了帥府，出國前只跟祁婉兮提了一個請求，讓她幫小菲找到她的家人。祁婉兮答應了我，我走後沒多久，她就去了趟孤兒院，然後通過小菲帶着的那塊玉四處查訪，才找到了白公館的三姨太。
三姨太在幾年前偷偷地找人接生了一個孩子，生下之後看都沒看一眼，甚至是男是女都不知道，她留下一塊玉佩給接生婆，想要以此堵上接生婆的嘴，不想讓任何人知道這事，人就匆匆地走了。可是她沒有想到，那個接生婆並沒有將那塊玉據為己有，她覺得那個孩子可憐，就留下來自己養了。可他們家連自己的孩子都養不起，又如何負擔的起一個來路不明的孩子，接生婆只能把他送到了孤兒院，把那塊玉佩也留給了他，估計是希望有一天，那個孩子可以通過玉佩找到親生父母吧。
一個沒有任何血緣關係的接生婆尚且帶着一絲憐憫之心，奈何孩子的母親卻心如鐵石！那個孩子就是我，可憐又可悲的身世，現在想想自己能長這麼大，也是種幸運。陰差陽錯之下，小菲被接回了白公館，可誰又能想到呢，三姨太不僅鐵石心腸，還是個蛇蠍女人，居然時時虐打孩子。說到這裏，你可能已經猜出來了，三姨太明明是白老爺的姨太太，若是懷了他的孩子，怎麼可能會偷偷生下來就直接丟掉！她根本就是做賊心虛，因為那個孩子不是白老爺的。
你知道的吧，三姨太就是個花枝招展的戲子，早在嫁給白老爺之前，就跟戲班裏的一個唱武生的暗通款曲。後來白老爺又娶了四姨太，正新鮮著呢，哪裏還有時間去找她，早把她忘在九霄雲外了。耐不住寂寞的三姨太又故態復萌，偷偷找上了那個相好的武生，兩人經常在一起私會，後來就有了孩子。
三姨太比誰都清楚肚子裏的孩子是誰的，她是打定了主意，絕對不能讓白老爺知道。可那個貪婪的女人，又不想放棄白家吃喝不愁的日子，只能把孩子生下來直接扔掉。要說三姨太這個自私又狠毒的女人，估計唯一的那點母性就是沒有把孩子直接殺死在腹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