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竹山縣

1|竹山縣

山不在高,有仙則名。

不知從哪朝哪代開始,如果一座山沒有那麼幾個虛無縹緲的神怪誌異,都不好意思在縣誌上留名。

這座山上有樵夫遇仙,那座山就來個白狐報恩。在同一座山上,仙人能指路,妖怪要吃人,也不知道仙人與妖怪是怎麼和睦相處做鄰居的。

讀書人笑曰,子不語怪力亂神。

當地的百姓卻深信不疑,並且小心翼翼,唯恐得罪了山神,得罪了這些住在山裏的精怪。他們口口相傳著許多進山的忌諱,並要求子孫後代,都遵守不違。

竹山縣,就是這樣一個地方。

名為竹山,其實境內並沒有這麼一座山,只是這裏青山綠水多茂竹,才得了這麼一個名號。這裏大大小小的山,加起來有十幾個,要是按照山頭算,那就更多了。

群山環繞,道路崎嶇難行,物產貧瘠,位置偏僻,即使戰火席捲中原,也很難燒到這個地方。雖然地方小而貧窮,卻很安穩和樂,幾乎沒有什麼大事,縣衙每天審來審去的,都是東家一隻雞,西家一堵牆的小事。

縣城不大,一條街就到了盡頭。

距離縣衙大門十來步遠的地方,街頭第一家鋪子掛着葯幡,門前的木架上曬著草藥,一手腳利索的童子正在忙碌著,他一邊翻著簸箕里的草藥,一邊忍不住瞄向街對面的一個餛飩攤子。

攤主挑着擔子,一頭是存了火的熱湯爐子,一頭放着碗筷跟包好的餛飩。有人叫住了,他就放下擔子,熱乎乎地煮上一碗。吃的人也不講究,蹲在路邊就呼哧呼哧地吃起來。

大冷天的,白霧混著香味不斷地飄過來。

藥鋪的小童忍不住看了一眼又一眼。

就在他悄悄吞口水的時候,餛飩攤主瞧見了這娃子垂涎欲滴的模樣,當即笑了笑,撿了一個乾淨的小碗,舀了一份滿滿的餛飩湯,走過街就要塞給藥鋪小童。

「不,牛大叔,我吃過了。」藥鋪小童連忙推拒。

「半大小子,肚子都餓得快。現在離晚飯還早著呢,快喝了,天冷湯涼得快。」餛飩攤主笑眯眯地說,他還伸頭往藥鋪里張望了一眼,「墨大夫不在?」

「墨大夫上山採藥了。」藥鋪小童撩起外衣,小心翼翼地隔着布料捧著碗。

碗有些燙,他怕拿不住。

畢竟年紀小,手上沒有那麼多繭子。

餛飩湯是野山雞的肉熬出來的,雖然加了不少水,但是聞起來依然很香。

吹了幾口氣之後,藥鋪小童慢慢喝了一口,身體都暖和了一些。

「牛大叔的手藝還是這麼好。」

「哈哈,這還用說。」餛飩攤主收了碗,隨口道,「老話都說,冬日是不進山的,墨大夫怎麼去了山裏?這天寒地凍的,採藥太危險了,再說了,能採到什麼葯啊?」

藥鋪小童撓了撓頭,鬱悶地說:「我也不知道,墨大夫只說要上山看看,或許是上次進山發現了什麼好葯呢?」

「噢!」

餛飩攤主還想再說什麼,旁邊的食客恰好也放了碗,過來接話:「怕是要找參,聽人說,采參要系紅繩,那參娃娃就跑不掉了。越是冬天,越是好找,不然草木旺盛,人蔘娃娃往地下一鑽,再隨便往什麼地方一蹲,就是長了老鷹的眼睛,也找不着啊。」

餛飩攤主恍然大悟,連連點頭。

一個路過的瘦高個男子聽到這番話,蠟黃的面孔神情陰沉,他停下了腳步,陰鷙地打量了一下藥鋪,驀然轉身走向餛飩攤。

「老闆,來碗餛飩。」

男子的聲音枯啞難聽,他穿着破舊的單襖,乍看跟普通的百姓沒什麼兩樣,甚至還要落魄一些,付錢的卻很爽快,隨手摸出十來個銅板,數也不數,就丟給了餛飩攤主。

「哎,給多了七文錢。」攤主連忙說。

男子隨便一揮手,表示不用了,他用沙啞的聲音問:「我腿腳不好,老毛病了,想找大夫看看,不知道這縣城裏還有沒有別的大夫了……我剛才聽說這家的坐堂大夫出門了?」

藥鋪小童轉頭回去整理藥草,並沒有搭話。

餛飩攤主笑着說:「這可真不巧了,我們這裏的大夫只有一位,別的那些都是村裏的,只能看個頭痛腦熱,稱不上大夫,也救不了急。您要是疼得厲害,我指個地方你去找找看能不能治,要是能挨得住,就等個幾天,等墨大夫回來。」

「這墨大夫,年歲幾何?」男子試探著問,「現在大雪封山,去山裏採藥,怕是十天半個月才能回來吧。」

餛飩攤主卻不接這個話茬,只一個勁地稱讚墨大夫的醫術,他又憨厚,找不出什麼詞,誇也誇不出什麼花樣,就知道說好。

於是直到一碗餛飩煮完,男子也沒能打探到更多的消息。

男子沉着臉,快速吃完,丟下碗就走了。

等人走遠了,攤主憨厚的笑容立刻一變,之前那個談人蔘的食客也不知道從哪條小巷子裏鑽出來,重新湊到了攤主身邊。

「秦捕快,我瞧這人有點不對,他打聽墨大夫要做什麼?」餛飩攤主對食客說。

「是外鄉人,有七八個呢,除了他留在這裏,別的人昨天就進山了。」秦捕快點頭說,「我去找幾個兄弟盯着,沒準也是采參的。」

「嘖,我聽貨郎說,關外的參客都是好勇鬥狠,經常越貨殺人。」餛飩攤主抽了一口氣,憂心忡忡地說,「墨大夫要是先挖了參,又被他們撞見了怎麼辦?」

「不會那麼巧吧……」

***

就有這麼巧。

墨鯉背着葯簍,雙手捧著剛剛挖出來的白參,就著蹲在地上的姿勢,木然地看着忽然出現在周圍的一群皮襖大漢。

「真的是白參,上好的白參!」

領頭的一個男人眯著小眼睛,滿臉貪婪地打量著白胖的參。

品相好,看起來年頭也很久,這樣的好參,已經有些年沒見過了,聽說這窮山惡水的小地方有極品好參,他起初還不信。那種小指頭粗細的野山參頂什麼用,賣了還不夠他們兄弟揮霍的,可好參就不同了。

像這樣有成人手臂粗的白參,枝葉俱全,五官栩栩如生,靈氣十足,千兩黃金也是賣得出的,下半輩子都能不愁吃喝。

「交出來,就留你一條命。」首領對着挖參的墨大夫說。

如果不是人蔘在對方手上,怕打鬥起來損傷白參的根須,首領已經一刀劈過去了。

墨鯉看了看手上的參,又看氣勢洶洶彷彿要把他連人帶參一起吞了的眾人,緩緩搖頭,因為這參不能給他們。

「找死!」

首領大怒,他身後的大漢們也紛紛拿出武器。

殺人越貨的事情他們做得太多了,有時候自己人都會捅刀,現在他們更多提防的是身邊的人,這麼貴重的白參,能少一個人分錢多好啊。

這時一陣狂風卷過,忽然揚起的風雪糊了眾參客一臉,他們莫名其妙地腳下打滑,好像有一股無形的力道把他們往後推去。

「怎麼回事?」

首領怒吼著,卻被風雪吹得睜不開眼。

他腳下用力,手臂亂抓,怎麼也控制不住後退的趨勢,頓時滿臉驚駭。

因為後方是山崖。

「啊——」

穿着皮襖的大漢們你推我搡,像餛飩進鍋一樣,連着麵粉似的細碎雪花一起摔下了山崖,崖底頓時揚起了一陣白霧。

這山崖不算高,也不矮,下面有厚厚的積雪,掉下去可能摔不死,但是爬不出來會凍死。

不願意這個地方染血的墨大夫滿意地點了點頭,填平了參坑,把白參放進了葯簍里。

「今年再給你找個靈氣足的地方。」墨大夫輕輕摸了摸葉片,煞有其事地跟白參聊起了天,「隱秘一點好了,防止你被人發現,你說你都三百歲了,怎麼就不化形呢?在竹山縣連賣餛飩的牛大都知道山上有人蔘娃娃啊!」

白參毫無動靜。

呼嘯的寒風到了墨大夫身邊,就自動消失了。

墨鯉背着白參往前走,路過一片山崖的時候,他皺了皺眉,身影像鬼魅一樣忽然出現在十米外的一株松樹旁,手裏多了一隻毛色雪白的狐狸。

狐狸睜著葡萄似的黑眼珠,可憐巴巴地看着墨鯉。

「跟蹤我,膽子肥了?」墨鯉晃了晃手裏的狐狸尾巴。

白狐也不掙扎,眼珠滴溜溜地轉,垂涎欲滴地盯着墨大夫背後的葯簍。

墨鯉把狐狸提到了眼前,指着它的鼻尖警告說:「不準吃白參,葉子也不行,你們都是有靈性的生物,我是要等着你們化形的。」

狐狸低低叫了一聲。

「還不服氣?」墨鯉板着臉教訓道。

一邊教訓,他一邊把狐狸從頭摸到了尾巴。

怎麼摸,都還是一隻狐狸,沒有一點改變。

墨鯉嘆了口氣,取出一個葫蘆,倒出一枚藥丸。剛捏破藥丸外面的蠟衣,清冷的香味就誘得白狐擺動着腦袋湊了過來,舌頭一卷,靈巧地吞下了藥丸。

藥丸里充沛的靈氣讓白狐愉悅地眯起了眼睛。

可是吃完了,它依然是個狐狸,還是眼巴巴地盯着墨鯉葯簍里的白參看,吃着碗裏想着鍋里。一樣是貪婪,卻有些可愛。

「……你的祖先還知道報恩呢,你怎麼就只會吃?」墨鯉恨鐵不成鋼。

白狐茫然地望着墨鯉,不明白他在說什麼。

「行了,回去吧。」

墨鯉背着葯簍繼續往山裏走,白狐戀戀不捨地跟了一段,半路上發現了一隻兔子的蹤跡,在只能看的白參與吃得到的兔子中間,狐狸毫不猶豫地選擇了後者,顛顛地去追兔子了。

「寫縣誌的是個騙子吧!」墨鯉陷入了沉思。

風雪越來越大,墨鯉獨自走了很久,終於找到了一處隱秘的山澗,他又四處張望了一番,確定這裏的靈氣充沛,這才放下藥簍,捧著白參在山澗里找了個合適的位置,然後開始挖坑。

小心翼翼地把白參種了下去,又捏碎了一顆藥丸,合著雪一起融了,澆在白參的根莖周圍,白參原本垂落的葉子瞬間精神起來。

「好了,今年你就住在這裏了。」墨鯉拍了拍身上的泥土與雪,跟這株人蔘打完招呼,就離開了山澗。

移栽完人蔘的墨鯉沒有急着出山,他走走停停,就像在找什麼。

他把附近的三座山頭都走了個遍,終於在一處岩壁前停下,然後伸手開始挖,厚厚的積雪下方是一個石洞,洞口還有石塊阻隔。

墨鯉小心翼翼地將石塊挪開,同時揮了揮手,風雪自動繞開了這片區域。

他彎腰爬進了洞穴,洞穴的主人是一條褐鱗蟒蛇,身長九尺,水桶粗細,看起來十分駭人。現在天寒地凍,蟒蛇正在冬眠,身體僵硬冰冷,蜷縮著盤成一圈。

仔細檢查了一遍蟒蛇的狀態,墨大夫失望地在石洞角落裏留下了一顆藥丸,讓它自然揮發,然後重新封住洞口。

一年又走到了盡頭。

白參還是參,白狐還是狐,大蛇還是蛇。

說好的妖怪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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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不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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