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三十六層樓的高度，離天空很近，移動的白雲，彷彿觸手可及。
黎睿煬站在窗前，怔怔地望着手心裏的戒指盒。
她走了。
愛與不愛，愛與被愛，都痛得令人無法承受。他用盡心機想要得到她的愛情，得到了，最終卻又失去了，彷彿冥冥之中的因果報應。
他忍不住笑出聲來，漸漸地，笑聲變得蒼白而冰涼。
如果這是宿命，那麼愛情就是這世界上最不可相信的東西
轉過身，恰好電話鈴聲響起。
「黎睿煬，你到底什麼意思？！」方哲憤怒的聲音傳來。
「我不懂你的意思。」
「小影好不容易才回來，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做了什麼？」黎睿煬落寞地盯着手裏的戒指盒，「她已經離開我了。」
「跟我打啞謎是嗎？你告訴我，為什麼要把她藏起來？」
「我沒有。」他沉聲道。
「你敢說昨晚沒見到她？」
「沒有。」
「黎睿煬！」方哲叫起來，「你又想搞什麼鬼？！」
「我沒有——」他突然頓住，「你說葉影沒有回英國？」
「十一點的飛機，到現在還沒見到她的人影！不在你那兒，還能在哪兒？！」
「她——」
他突然駭住。
五年前的那一幕，重新回到腦海
「你在哪兒？我過來找你！」
他抓起桌上的鑰匙，匆匆出門。
*****
「小影沒去找你？！」方哲劈頭就問。
「沒有。」
「不可能，昨晚她親口說了要去找你。」尚謙睜大眼睛。
「找我？」黎睿煬一怔。「為什麼？」
她找他，是因為還有話要說？可是，她已經決定了回英國跟尚謙完婚，為什麼還要來找他
「到現在你還不明白？」尚謙輕輕嘆口氣，「你那麼愛她，她怎麼捨得離開你？」
黎睿煬的臉色一白。
捨不得？
她捨不得，是因為愛他以為自己的愛終究成為一輩子的遺憾，原來，老天還是眷顧他，讓他等到了同樣的愛
「她現在在哪兒？葉影在哪兒？」他激動地大喊。
「我不知道對不起，都是我的錯，我不應該那麼晚還讓小影一個人出去，」尚謙黯然低下頭，「沒想到她一晚上都沒回來。」
方振東臉色蒼白地坐在沙發上，一籌莫展地盯着地面。
諾大的客廳突然陷入一陣可怕的沉默，每個人的心裏都在揣測一個可能——
「她會不會」方哲的臉色漸漸發白。
「不會！」黎睿煬大吼。他不敢想像，如果再出現一次那樣的事情，他還有沒有勇氣再活在這世上。
「要不要報警？」尚謙緊張地問道。
「不行！」黎睿煬瞪着他，「再等等！」
此時的時間顯得格外漫長。半小時一小時兩小時
電話鈴聲終於響起。
「葉影？」黎睿煬急促地喊道。
「看樣子你們等得很着急了。」陰險的聲音從話筒里傳來。
「方亞東，真的是你？！」
「你記性不錯！」
「要錢是不是，你要多少錢我都給你，只要保證葉影平安無事！」
「爽快！五百萬，晚上十點，城西碼頭。」說着，就要掛電話。
「等等，讓我聽聽她的聲音。」
方亞東遲疑了一下，將話筒放到方葉影的耳邊。
「葉影，是你嗎？」黎睿煬輕聲問道。
「我沒事，你不要來」她的聲音有些微弱。
「你有沒有受傷？他有沒有把你怎麼樣？」
「沒關係，你不要過來，他們不會把我怎麼樣的」
「閉嘴！」一個女人惡狠狠的聲音。
黎睿煬突地怔住。
是趙敏芝。
看來事情不會只有要錢那麼簡單。
「你聽好，這次只准你一個人來，如果你還帶了別人，小心我會打破她的頭！」說完，方亞東掛掉電話。
「怎麼樣？」方哲問道。
「我一個人去。」黎睿煬冷靜地答道。
「在哪兒？」
「城西碼頭。」
「沒有具體的地方嗎？碼頭地方太大了，」方哲擔憂地看着他，「我跟你一起去。」
「不用。」他斬釘截鐵道，「放心，我一定會讓葉影安全回到家。」
*****
黑沉沉的夜，天空看不到一顆星星。
城西碼頭是個已經廢棄了很久的舊碼頭，白天都很少有人會來，更何況現在已經是深夜。一個一個陳舊的大倉庫排在岸邊，如果想要找一個人，恐怕得費一番功夫。
黎睿煬在倉庫邊緣輕輕地走着，並不時注意傾聽周圍的動靜。時間一分一秒地過去，卻仍然看不到半個人影，難道方亞東在騙他？
走到一個廢草叢生的倉庫邊時，突然身後傳來呼呼的風聲，緊接着後腦被重重一擊——
他昏倒在地上。
方亞東從角落裏閃身出來，扔掉手裏的粗鐵棍，將他拖到倉庫里，然後從他身上搜出一把槍。
「拿着！」方亞東將槍扔給趙敏芝。
她戰戰兢兢地把槍提在手裏。
這時，黎睿煬已經慢慢清醒過來，看到方葉影就在他旁邊，被綁在一張破椅子上不能動彈。
「你沒事吧？」他驚叫，掙扎著起身。
「別動！」方亞東用槍指着他。
他只得僵在原地。
「沒事，我說過了你不要來」方葉影擔憂地望着他，「你剛才昏倒了」
「不要緊，只要你沒事就好。」他扭頭望着趙敏芝，「敏芝！你為什麼這麼做？！」
「是你逼我的！」趙敏芝冷冷道。
「放了葉影！」
「不可能！睿煬，我是逼不得已才這樣做，你不要怪我，要怪就怪方葉影這個女人。」她充滿恨意地望了方葉影一眼。
「這麼多錢！」方亞東踢踢腳下的袋子，露出貪婪的笑容，「都是錢啊」
「喂，拿到錢了，可以放了他吧？」趙敏芝冷冷望着他。
「可以。」
「把她也放了。」黎睿煬瞟一眼被綁在椅子上的方葉影。
「放了她？休想——」
趙敏芝的話音剛落，方亞東突然抬手，朝黎睿煬就是一槍，正好打在他的小腿上，他悶哼一聲滑倒在地上。
「啊——」方葉影尖叫一聲，臉色頓時慘白。
「你幹什麼！」趙敏芝驚道。
「放心，他死不了。」方亞東陰惻惻地笑了兩聲，「這一槍，是這小子代他那個叛徒父親受的。敢出賣我，就是這個下場！」
「睿煬，你怎樣了？」方葉影焦急萬分，淚水已忍不住順着臉頰流下。「爸，求求您放了他吧，您已經拿到錢了，就放他走吧。」
「我沒事」黎睿煬咬牙道，「不要求他」
「睿煬」
「你給我閉嘴，不許你叫他的名字！」趙敏芝瞪着她，「五年前你為什麼不死，到現在還來纏着他！」
「說那麼多幹什麼，我要的東西已經到手了，走吧。」方亞東拎起包朝後門走去。
「你就這樣走？」趙敏芝臉色一變，「那這個女人呢，你答應了會解決她！」
「哈哈！」他乾笑道，「好歹她也是我的女兒，我怎麼會殺她呢。」
「你——你答應過的！」
「這是你自己的事情，自己去解決吧。」他冷眼望着她，「到底走不走？」
趙敏芝用槍指著方葉影，手不停地發抖，心裏亂成一團麻。
「你不走我走。」他迅速從後門走出去。
不一會兒，傳來快艇的馬達聲，由近而遠，慢慢消失
「你把槍放下，我們有話好好說。」黎睿煬費力想站起身來。
「不要動！」她立即將槍指向他，「我們還有什麼話好說？有這個女人在，你永遠都不會正眼看我一下！」她恨恨地盯着方葉影，「我說過，如果你敢違背誓言，老天爺一定會懲罰你！你答應過我會離開他，為什麼還要去找他？為什麼？！」
昨晚，當看到方葉影出現在黎睿煬的樓下時，她知道事情已經毫無轉機，八年的痴戀就要付之一炬了。深深的絕望之下，索性按照方亞東的意思，將她迷昏，然後拖到城西碼頭來。
「敏芝！」黎睿煬焦急地喊道，「你先放了她，至於我，可以任你處置。」
「我不會放了她，這是她應受的懲罰！」
「你要怎樣才肯放了她？」
「要怎樣？」她大口大口地喘著氣，「我要你立刻跟我結婚，把這個女人徹底忘掉！」
「你明知道我做不到。」
他把頭轉向方葉影，凝視着她，眼神里有着無限寵愛。
「睿煬」方葉影淚眼朦朧地回望他，「你又何必」
「閉嘴！」兩人之間的眼神讓趙敏芝氣紅了眼。
「敏芝，放了她吧，我們之間的恩怨跟她無關。」
「你想讓我放了她是嗎？那就求我，你求我放了她！」趙敏芝恨恨地望着他。
「如果我求你，你是不是會放了她？」他輕聲道。
「你求我啊！只要你跪下來求我！」她露出一絲陰冷的笑容。她太了解這個男人了，冷得像冰、硬得像鋼，決不會為了任何事情而屈膝。「你不是口口聲聲愛她嗎？那你就跪下來求我放了她，讓我看看你的愛有多深！」
他冷冷地望着幾近瘋狂的趙敏芝。
「不要」方葉影哀傷地搖搖頭。
「好。」
黎睿煬努力站穩，屈膝將受傷的左腿跪在地上，然後慢慢放下右腿。
「我求你，放了方葉影。」他的聲音，平靜得像波瀾不興的湖水。
方葉影獃獃地望着跪在地上的他，一瞬間，心彷彿被撕裂一般，痛得無法呼吸。
「你、你真的求我」趙敏芝踉蹌一步，血色迅速從臉上消失。「你真的跪下來求我哈——哈哈哈」她笑得哭出聲來，眼淚一滴一滴跌落在地上。「你為了她，真的願意求我」
「敏芝，放了她吧。」
「不！」她猛地抬頭，嘶喊道，「你求我也沒用！得不到你，我也不會讓任何人得到你！」她將黑洞洞的槍口指向方葉影，咬牙道，「方葉影，我要毀了你！」她不顧一切地扣動扳機——
方葉影絕望地閉上雙眼，準備承受再一次的劇痛——
溫暖的體溫突然包圍住她。
「砰、砰、砰」
連續的槍聲在空空的倉庫中回蕩。
她緩緩睜開眼，對上一雙深情的眼眸。
黎睿煬伏在她身上，緊緊地抱住她，緊緊地彷彿一鬆手她就會飛走
他將額頭輕輕抵在她的額頭上，染血的嘴角，甚至還有一絲微笑
她獃獃地望着他，洶湧的淚水迅速爬滿面孔
「別哭，我不喜歡看你哭」他輕輕抹去她的淚水，聲音低得像耳語。
「我不哭」她哽咽著，凝視住他。
對面，趙敏芝無力地癱倒在地上，黯然的眼神，已說明了她的悔意
*****
黑沉沉的夜，救護車凄厲的警笛聲劃破了周遭的寧靜
「你堅持住」方葉影緊緊握住黎睿煬冰涼的手，手指眷戀地滑過他的臉龐。「為了我，一定要堅持」
他虛弱地露出一絲笑容，然後費力地抬手指了指胸前的口袋。
她將手伸過去，摸出一個染血的精緻小盒子。慢慢打開，那枚乾枯的草戒指靜靜地躺在裏面。
「我懂」她想微笑，淚水卻慢慢滑落。
他用力地張嘴，似乎想說些什麼。然而隔着呼吸罩，她無法聽見。
她遲疑了一下，將面罩輕輕挪開，把耳朵湊到他嘴邊。
他努力睜開雙眼，靜靜地凝視她。
這是他深愛的女人啊。無論怎樣欺騙她、傷害她，她都是毫無怨言地接受，無限寬容地付出。這樣的深情，窮其一生都還不起
喉頭哽咽住，他慢慢地、一個字一個字地說出他的歉意。
「欠你太多」
她的淚，一滴一滴落在他蒼白的臉龐上。
「你不欠我，」她輕聲道，「我愛你。很愛，很愛」
他微笑。
尋尋覓覓，來來回回，終於等到了最想聽的一句話。如果還有來世，他願意捨棄孟婆湯，生生世世等候在奈何橋邊，只為償還前世的虧欠挪動手指，無力地觸碰散落在他胸口的長發，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來生再還。」
生命的音符嘎然而止。
她緩緩轉過頭，將唇印在他冰冷的唇上
「快！快！」醫生們緊張地將擔架抬出救護車。
她緊緊地握住他的手，執意不肯鬆手。
「小姐，快點放手！」醫生焦急地勸說道。
她緩緩抬頭望向醫生。一瞬間，他被她眼底的漠然驚駭住。
那是冷得毫無生機的眼神，似乎對這塵世
不再眷戀。
*****
夕陽西下，殘存的餘暉將孤單的身影拉得很長、很長。
寧靜的墓園裏，方葉影蹲在一個嶄新的墓碑前，久久凝視着照片中微笑的男子，手指一寸一寸慢慢滑過冰冷的墓碑，滑過深深刻下的三個字
黎睿煬。
旁邊，是另一個稍顯陳舊的墓碑。
那是她的，五年前為她而立。照片中的女子沉默地望着她，笑容永遠凝固在冰冷的墓碑上。她的手，遲疑地滑過底下冰涼的三個字
方葉影。
「黎睿煬，方葉影。」她微微一笑，「童話的結局，是公主和王子在一起，永遠過着幸福的生活。我很幸福，因為能得到王子的愛。睿煬，你幸福嗎？我也同樣深愛着你，你幸福嗎」
她輕輕掏出一個精緻的小盒子，打開，將它輕輕放在他的照片前。
五年前，是否有同樣一個孤單的身影，徘徊了又徘徊？
五年前，是否有同樣一種心情，無法找到釋放的出口？
「也許，我們上輩子就是一對狡猾的狐狸，總喜歡互相追逐，互相躲藏，卻從來沒有為了對方而停留一秒。」她緩緩撫摸著照片上熟悉的容顏，「下輩子，我們還是做一對狐狸，不再有猜疑和逃避，永遠，都緊緊抱在一起」
樹梢在微風中輕輕晃動，彷彿在回應他的呼喚。
「欠你太多，」她喃喃地重複道，「來生再還你欠我的，實在太多，我已經等不及要來討還了」
她微笑着，緩緩舉起右手
「砰——」
清脆的槍聲劃破了墓園的寧靜，將樹梢的飛鳥驚得四處散開
最後一滴淚，滴落在枯黃的草戒指上。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