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尚謙回來的時候，聶曉薇正坐在沙發上，面無表情地盯着電視里無聊的廣告。
「這麼無聊的廣告也看。」他走過去換了一個台，發現她仍然一眨不眨地盯着電視。「曉薇？」他推推她。
「尚謙，我有話跟你說。」
「什麼事？」他微笑。
「你坐下來。」
看到她異常嚴肅的表情，尚謙慢慢在她身邊坐下。
「尚謙，你愛我嗎？」
「愛，我愛聶曉薇。」
「你愛聶曉薇嗎？」
「很奇怪哦，」他笑，遲疑了一下，「愛。」
「你是愛我，還是愛聶曉薇？」
他一怔，臉色變得凝重。
「你愛的是聶曉薇，不是我。」她微微一笑，「因為我是方葉影。」
他獃獃地望着她，好一會兒才找回神志。
「你知道了？」他愕然。
「確切地說，我想起來了。」她緩緩說道，「想起了一切，痛苦的、悲傷的，還有快樂的一切。」
他深吸一口氣。
「對不起，我不該瞞着你。」
「不，我不怪你，我知道你們都是為了我好，怕我想起傷心的往事。」
「那麼，你要取消婚禮的那天，是不是已經恢復記憶了？」
「沒有完全恢復，只是想起了一些片段。」她咬住唇，歉意地望着他，「我很害怕，所以要求取消婚禮，讓你很為難。對不起。」
「不，應該是我對你說對不起。我一直都瞞着你這件事，還讓你做聶曉薇做了五年。」他苦笑，「我太自私了，其實我早就想到會有這一天，只是，我也一直在欺騙自己。」
「你很愛曉薇，是嗎？」
「是的。」他伸手，眷戀地撫摸她的長發，「五年前，當方董將你送到我面前時，我真的以為你就是曉薇，我以為她捨不得我，又回來了這頭長發，也是她最喜歡的」
終於明白，為什麼兩人之間總是若即若離。他的心裏，永遠只有一個聶曉薇；而她的心裏，永遠只有一個黎睿煬，即使失去了記憶，她仍然在看見他的第一眼就沉淪下去
「可是我終究不是聶曉薇，我是方葉影。」
「我知道你是方葉影。」他落寞地笑笑，」可是，看見你就像看見她一樣，可以讓我的心稍稍平靜一點。」
「尚謙，對不起」她難過地低下頭。
「小傻瓜，為什麼說對不起？」他捏捏她的鼻子，「一直以來，我們都相處得很好，你給我帶來了很多快樂，我很喜歡你。」
「我也喜歡你，尚謙。」她露出笑容，「我們回英國好嗎？」
「他呢？」
她低頭，許久才重新抬頭。
「五年前就結束了。」
「過去了的就讓它過去吧。」他寵愛地揉揉她的長發，「不過，我想你應該先回方家一趟。」
*****
從醫院醒來之後，黎睿煬立即意識到自己做了一件多麼愚蠢的事情。他還是將一切都說出來了在聶曉薇結婚前夕，將所謂的真相告訴了她。
方葉影回來了。
這個消息，不僅讓方家震驚得不知所措，也讓他再一次感到恐懼，就像五年前失去她的那一刻，一種蝕心的恐懼。
恢復記憶，對她來說，到底是幸，或不幸
該怎麼彌補自己的過失？
手機就靜靜地躺在桌上，他卻沒有拿起它的勇氣。一次又一次地將她從身邊推開，這一次，是將她拉近了，還是再次徹底地推遠
當方葉影從方家返回住處時，遠遠地就看到一個落寞的身影站在門口。慢慢走近，聞到一股濃郁的香煙味道，地上早已散落了一圈煙蒂。
「為什麼不打電話給我？」她的心抽痛了一下。他在這裏等了多久？
「我怕你不肯見我。」他微笑，聲音沙啞。
「你的傷好了嗎？」他的手臂上還裹了一層紗布，「傷沒有好，就不要抽煙」
「沒關係，」他輕輕搖頭，目光繾綣地流連在她的臉上。「我只想看看你。看着你，什麼傷都不痛了。」
她突然想哭。
五年的時間，難道還不夠他少愛一點點嗎？而五年的空白，讓她不能確定自己應該愛他，還是恨他。恢復了記憶，痛苦就像潮水一般湧來，一時間，她分辨不出自己到底對他懷着怎樣的感情
「你看完了嗎？」她昂頭看他。
「沒有，」他低喃，「一輩子都看不完。」
她靜靜地凝視他，淚水突然洶湧而出。慌亂地想擦去，卻越擦越多。
「別哭，」他緩緩伸手，輕觸她臉上的淚水，「你的淚總讓我心疼我的心很疼，很疼」
「為什麼要告訴我一切，讓我恢復記憶？」她難過地看着他，「為什麼不讓我做聶曉薇？我想做一個沒有憂傷、沒有痛苦回憶的人，你卻一定要毀了它」
「對不起，對不起」他遲疑着，慢慢將她摟緊懷裏，「真的很對不起我很自私，我忍受不了，你愛我卻要嫁給別的男人」
她輕靠在他身上，靜靜地流淚，然後小聲啜泣最後，終於抱住他放聲大哭
很久以前就想這樣大哭一場了。窩在他的懷裏，狠狠的哭，哭他的殘忍，哭他的深情，哭自己難以釋懷的複雜感情
他靜靜地站着，懷抱着哭泣的她，眼角微濕
「告訴我，為什麼要取消婚禮？」等她哭夠了，他沙啞著聲音問道。
「不是取消，只是往後延。」
「為什麼？」他一怔。「你還會跟尚謙結婚？」
「我不知道。」她輕輕搖頭。
「我呢？你愛我嗎？」
「不知道」
「為什麼？」他痛苦地低喊，「難道你不明白自己的心嗎？我愛你，不管你是聶曉薇還是方葉影，我都愛你。」
「不知道，我真的不知道」她搖頭，「讓我怎麼愛你？在經過了那麼多事情之後，還讓我怎麼來愛你？」
「我有多愛你，你知道嗎」他緩緩地磨挲她的臉龐，像是永遠也撫摸不夠。「我以為這一輩子都不能再見到你，沒想到，老天還是將你還給了我。五年前你那麼愛我，我卻不懂得珍惜，現在，我已經懂了。我愛你，我深愛着你。你呢？你仍然愛我，對不對？」
「五年的時間太長了，我不能確定是否還愛你。」她輕聲道，「何況，到目前為止，尚謙仍然是我的未婚夫，而你，也還有一個未婚妻。」
「我會跟敏芝解除婚約的！」
「不要，不要對她那麼殘忍。」
「那我呢，老天對我不殘忍嗎？」他苦笑，「五年的時間，一千八百個日日夜夜，我每分每秒都不敢忘記你。現在你回來了，卻仍然不肯回到我身邊，還有比這更殘忍的嗎？」他伸手緊緊抱住她，將她的頭按在胸口，喃喃道，「葉影，我愛你，聽聽我的心跳聲，每一聲都是為了你不要離開我，不要對我這麼殘忍」
「你所做的一切，我沒辦法忘掉。」
「對不起，對不起我不知道該怎樣才能彌補我的過失，如果用我的生命可以彌補，我願意。」
「傻瓜！」她捂住他的嘴，「不要再說這種話，你明知道我捨不得。」
「你愛我，對嗎？」他急迫地盯着她，「你愛我，你一定是愛我的，我們再也不要分開了好不好？」
「我不知道，不要逼我好嗎？」她凝視他，「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麼選擇。」
他惶然地退後一步。
不要再逼她了。五年前是這樣，難道五年後還要犯同一個錯誤嗎？
「我會等你，等到你做出選擇的一天。」他堅定地看着她，「即使你永遠不做出選擇，我也會等到永遠。」
他俯身，在她額上深情一吻，然後慢慢轉身，走遠。
望着他落寞的背影，她的心重重地疼
根本就沒有任何選擇，我還是愛你可是，這樣的愛，又含着多少恨，和無奈
*****
一整個下午，方葉影都呆坐在公園的長椅上，直到尚謙出現在她面前，才驚覺天色已晚。
「我們回去吧。」她站起身要走。
「再坐一會兒，我們聊聊天。」他笑着拉她重新坐下。
「你今天好像心情不錯。」
「嗯，科技園的項目快完成了，我們很快就可以回家。」
黎睿煬已經主動放棄了對項目的爭奪，這樣一來，項目再沒有任何阻力，相信再過半個月就可以結束了。
「回家」她喃喃道。
「放不下他，對不對？」他靜靜地看她。
「不是。」
「為什麼不敢承認自己的愛呢？」他微笑，指向自己的心口。「愛就是愛，我愛曉薇，我敢承認我一輩子都愛她。」
她獃獃地望着他的笑容。深愛的女人已經離開他了，可他的笑容仍然那麼燦爛聶曉薇是怎樣一個女子，能讓一個男人牢記於心，卻又笑得毫無芥蒂。
「能說說曉薇嗎？」她輕聲問，」我一點兒都不了解她。她長得跟我一樣嗎？」
「不是很像。」他輕笑，仔細地看她的臉，「她的臉要圓一些，鼻子要挺一些。可是，眼睛很像你，還有這頭長發，」他輕輕地撫摸她的頭髮，「跟你的一模一樣。」
「所以，你一直不肯讓我剪頭髮，就是因為這個原因，對嗎？」
「對。」他微微閉上雙眼，陷入回憶中。「我十一歲的時候遇見她，那時候一句中文都不會說，是她一直教我，直到後來五年來，我一直堅持說中文，就是不敢忘了她教給我的一切」
「你真的很愛她」她喃喃道。
這世上，每個人都會愛上另一個人。幸運的人，對方也同樣愛着他，愛與被愛都是幸福；不幸的人，對方心中沒有他的存在，愛與被愛都是痛苦
「她是個很快樂的女孩子，笑容就像陽光一樣，能感染到身邊的每一個人。」他昂頭看着深色的天際，慢慢說道，「我真的很幸運，能遇到一個像天使一般的女孩。」
「她一定就是天使。」
「對，她是天使。」他認真地看着她，「人間的險惡不適合她，她只能留在完美的天堂。我相信，是因為太完美，老天才要將她帶去天堂。」
「她只是回家了。」她微笑，「你很豁達。」
「是嗎？」他回給她一個笑容，「我想，既然已經失去了，再怎麼傷心也挽回不了她，何不讓自己快樂地想念她？」
「快樂地想念」她喃喃道。
「小影，快樂一點。承認自己的愛也許很難，可是，我們都要記得，不能欺騙自己。」他歪頭看她，「其實，你知道嗎，我很想有個妹妹。」
「真的嗎？」她微笑。
「我可以做你的哥哥嗎？」他微笑着張開雙臂迎向她。
她靜靜地望着他。
終於，笑着投進他的懷抱。
這個擁抱，是屬於兄妹之間的擁抱，拋開了以往的顧慮，也撥開了層層的霧靄，重現曙光
公園另一側，坐在車裏的黎睿煬望着兩人親昵的動作，黯然地閉上雙眼
*****
一早，方葉影稍稍打扮了一下，出門前往方家。自從她恢復記憶之後，方家業幾乎整天都要她陪着，生怕這個孫女再離開他一步。她能理解老人的心情，因此，也願意將大部分時間都花在爺爺身上。
「方小姐。」趙敏芝追上來。
她略微停下腳步，又繼續往前走。兩人之間，似乎並沒有什麼好說的。
「方小姐，我知道你是方小姐，你已經恢復記憶了！」趙敏芝喊道。
「趙小姐有什麼事嗎？」她只得轉過身面對她。
趙敏芝一步一步慢慢走近她。
「我求你，把睿煬還給我。」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
「你知道，你知道的。我跟睿煬已經訂婚了，我不能沒有他，求你，把他還給我。」
「為什麼來找我？」方葉影冷靜地問。
「他愛你，他說他的心裏只有你。」趙敏芝緊盯着她，「可是我呢，我在他身邊八年，他卻看都不看我一眼，難道這樣很公平嗎？」
「公平不公平，不該來問我。」
「不，你就可以做到公平。」她急切地說道，「你有你的未婚夫，我有我的未婚夫，我們都是有婚約的人，只要按照約定往下走，就是公平。」
方葉影靜靜地看着她。
「你也是女人，難道不明白我愛他的心嗎？我的愛，決不比你五年前要少。倒是你，你能確定自己還愛他嗎？」
「我不知道」她遲疑了一下。
「五年的時間太長，你根本就沒辦法確定自己是否還像當初那樣愛他。在你失去記憶的這五年裏，是我一直陪在睿煬的身邊，鼓勵他，安慰他，默默地付出一切。如果說一定要選擇一個，我想我更有資格留在他身邊。」
她怔怔地看着眼前的些許憔悴的女人。
是的，他明白趙敏芝對黎睿煬的愛，決不會比自己少。一個女人，無怨無悔地守候八年，那樣的愛，也許比她的愛更深、更濃
「他已經跟我訂婚了，也答應過會娶我。」趙敏芝繼續說道，「我在他身邊八年，而你在他身邊只是短短的幾個月，中間還隔了整整五年。我了解他的一切喜怒哀樂，比你更適合他。」
「我」
「我不能沒有睿煬，失去他就等於失去一切，我一定會活不下去的。」她漸漸有些咄咄逼人，「你答應我，科技園的項目一結束，你就跟尚謙一起回英國。」
方葉影怔怔的望着她，不知該說些什麼。
「為什麼不說話？你快點答應我！」
「對不起，我還有事。」她輕聲道，轉身想走開。
「不要走！」趙敏芝拖住她，聲淚俱下，「你答應我好不好？你知不知道，昨天，睿煬說要跟我解除婚約，我真的很痛苦」
昨晚，黎睿煬找到她，要求跟她解除婚約。聽到他說出這樣冰冷的話，她的世界瞬間傾塌。固守八年的感情就這樣結束了嗎？她不甘心，就算黎睿煬不愛她，只要方葉影離開，她仍然可以守在他身邊。
「沒有他，我寧願去死你們是不是都希望看到我死」她悲傷地哭倒在地上。
看着她的眼淚，方葉影彷彿看到了當初的自己。心死的滋味，就是這般吧
在愛裏面，每個人都沒有自我，每個人都變成了瘋子，為愛瘋狂。黎睿煬是這樣，趙敏芝也是這樣，而自己，又何嘗不是
「我懂，我懂」她沙啞著聲音，「我會走，我會回英國去。」
趙敏芝站起身，淚眼朦朧地盯着她。
「你記住，一定要遵守諾言！如果敢違背誓言，老天一定會懲罰你！」她露出一絲執拗的笑容，轉身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