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我不說話(中)

37.我不說話(中)

因為睡了一個晚上,更因為不肯講話,我一直閉着的嘴開始發臭了。我哈出一股臭氣,她就把鼻子掩起來,出門去了。我像瀕死的動物,張著嘴,大口大口哈出嘴裏的臭氣。直到嘴裏沒臭氣了,我才開始想自己的問題:我是誰?我在哪裏?我躺在床上想啊,想啊,望着牆角上掛滿灰塵和煙火色的蛛網,後來,那此東西就全部鑽到我腦子裏來了。

這一天,我到處走動,臉上掛着夢中的笑容,為的是找到一個地方,提醒自己身在何處。但眼前的一切景象都恍如隔世,熟悉又陌生。土司官寨是高大雄偉的,走到遠處望上一眼,有些傾斜,走到近處,貼近地面的地方,基礎上連石頭都有些腐朽了。我想起了智者阿古登巴的故事。有一天他走到一個聖地,也是在一個廣場上,他想跟嚴肅的僧侶開個玩笑,便叫那傢伙抱住廣場中央的旗杆。僧人不信旗杆會倒,但還是上去把旗杆扶住了。旗杆很高,聰明的僧人抱着它向天上望去,看見澎空深處,雲彩飄動,像旗幟一般。最後,旗杆開始動了。他用盡全身氣力,旗杆才沒有倒下。要不是後來雲彩飄過去了,僧人就會把自己累死在旗杆下面。現在,我望着天空,官寨的石牆也向著我的頭頂壓下來了。但我並不去扶它,因為我不是個聰明人,而是個傻子。天上雲彩飄啊飄啊,頭上的石牆倒啊倒啊,最後,我們大家都平安無事。於是,我對着天空大笑起來。

那個麥其家的仇人,曾在邊界上想對我下手的仇人又從牆角探出頭來,那一臉詭秘神情對我清醒腦子沒有一點好處。他磨磨蹭蹭走到我身邊坐下,鐐起衣服,叫我看他曾對我舞動的長劍和短刀,說:「我要殺了你的父親和你的哥哥。」

我笑。

殺手咬咬牙,神不知鬼不覺地消失了。

母親把我領進她屋裏,對我噴了幾口鴉片煙。我糊塗的腦子有些清楚了。母親流下了眼淚,說:「你不要怕,你是在母親身邊,我的傻瓜兒子。」

她又對我噴了幾口煙,鴉片真是好東西,不一會兒我就睡著了。而且,在睡夢裏,我一直在悠悠忽忽地飛翔。醒來時,又是一個早上了。母親對我說:「兒子,你不想對別人說話,你就對我說話吧。」

我對她傻笑。

土司太太的淚水下來:「不想對他們說話,就對我說,我是你的母親呀。」

我穿好衣服,走出了她的房間。身後,母親捂著胸口坐在了地上。我的胸口那裏也痛了一下,我站下來,等這股疼痛過去。沒有什麼疼痛不會不過去的,眼前的疼痛也是一樣。疼痛利箭一樣扎進我胸口,在咚咚跳動的心臟那裏小停了一會兒,從後背穿出去,像只鳥飛走了。從土司太太房間下一層樓,拐一個彎,就是我自己的房間了。這時,兩個小廝站在了我身後,他們突然出聲,把我嚇了一跳。這時,太陽正從東方升起來,我跳起來,落下去時,又差點把自己的影子踩在了腳下。

索郎澤郎對我說:「少爺為什麼不和塔娜睡一起,昨晚,大少爺去看她了,她唱歌了。」

爾依把手指頭豎起來:「噓——」屋子裏響起塔娜披衣起床的聲音,綢子摩擦肌膚的聲音,赤腳踩在地毯上的聲音。象牙梳子滑過頭髮的嗦嗦聲響起時,塔娜又開始歌唱了。我還從來沒有聽過她唱歌。

我帶着兩個小廝往樓下走去。到了廣場上,也沒有停步,向著行刑人家住的小山崗走去。行刑人家院子裏的藥草氣味真令人舒服。我的腦子清楚些了。想起我曾來過這裏一次。記得去看過儲藏死人衣服的房間。走到那個孤獨的房間下面,兩個小廝扛來了梯子。爾依說,他常常到這裏來,和這裏的好幾件衣服成了朋友。

索郎澤郎笑了,他的聲音在這些日子裏又變粗了一些,嘎嘎地聽上去像一種巨大的林子裏才有的夜鳥。他說:「你的腦子也像少爺一樣有毛病嗎?衣服怎麼能做朋友?」

爾依很憤怒,平時猶豫不決的語調變得十分堅定,他說:「我的腦子像少爺腦子一樣沒有毛病,這些衣服不是平常的衣服,這些衣服都是受刑的死者留下的,裏面有他們的靈魂。」

索郎澤郎想伸手去摸,手卻停在了半空中,嘴裏端起了粗氣。

爾依笑了。說:「你害怕了。」

索郎澤郎把一襲紫紅衣服抓在了手裏。好多塵土立即在屋子裏飛揚起來,誰能想到一件衣服上會有這麼多的塵土呢。我們彎著腰猛烈的咳嗽,屋子裏那些頸子上有一圈紫黑色血跡的衣服都在空中擺盪起來,倒真像有靈魂寄居其間。爾依說:「他們怪我帶來了生人,走吧。」

我們從一屋子飛揚的塵土裏鑽出來,站在了陽光下面。索郎澤郎還把那件衣服抓在手裏,這真是一件漂亮的衣服,我不記得在那裏見到過紫得這麼純正的紫色。衣服就像昨天剛剛做成,顏色十分鮮亮。我們還沒有來得及記住這是一種怎樣的紫色,它就在陽光的照射下黯淡,褪色了,在我們眼前變成另一種紫色。這種紫色更為奇妙,它和頸圈上舊日的血跡是一個顏色。我抑制不了想穿上這件衣服的衝動。就是爾依跪着懇求也不能使我改變主意。穿上這件衣服,我周身發緊,像是被人用濡抱住了。就是這樣,我也不想脫下這件衣服。爾依抓些草藥煮了,給我一陣猛喝,那種被緊緊束縛的感覺便從身上消失了。人也真正和衣服合二為一了。

這件衣服也不願說話,或者說,我滿足了它重新在世上四處行走的願望,它也就順從了我要保持沉默的願望。

現在,眼前的景象都帶着一點或濃或淡的紫色。河流、山野、官寨,樹木、枯草都蒙上了一層紫色的輕紗,帶上了一點正在淡化,正在變得陳舊的血的顏色。

土司太太躺在煙榻上,說:「多麼奇怪的衣服,我記不得你什麼時候添置過這樣的衣服。」

塔娜見到我,臉上奕奕的神來就像見了陽光的霧氣一樣飄走了。她想叫我換下身上這衣服。她把大大的一個衣櫥都翻遍了,但她取出來的每件衣服都被我踩在腳下。她跌坐在一大堆五顏六色的衣服中間,臉像從河底露出來叫太陽曬乾了水氣的石頭一樣難看。她不斷說:「我受不了了。我受不了了。」從房間里溜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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塵埃落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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