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節 西征(六)

第二十節 西征(六)

他做一臉的英雄寂寞無人笑他,沙僧合十,穿了鎧甲蓄髮的摸樣,做這樣的姿勢實在彆扭,人看他,卻也無人笑他,覺得心酸感慨這亂世的一切而已。

沙僧道:「君侯所說甚是,但君侯卻不曉得。貧僧此來,卻是他放行的,直到了此刻,貧僧才曉得,早在年前,貧僧一信曾被他劫下,但不曾聲張。」

「恩?」

「今日前來,李伯顏退了左右,對貧僧道出,而後說,何苦再壞了一個苦命人,要貧僧自去便是,」沙僧說着站起來,合十道:「當時貧僧覺得不忍,或是面色流露出了,李伯顏因此怒說,安西如今已是他努力為之,換了誰也不可能比他做的更好,是天要他敗的話,也沒什麼大不了,武侯家長於唐廷,足慰此生。」

「又道,當年戰京兆,卻不是他主張,也輪不到他主張,他認為不妥,為老父不喜,才導致後來兄弟相殘,這些話他說,從不曾和人說過,其實安西壞在他父輩手上,他說李繼業如玄宗,老而糊塗,貽害子孫。又說,若不是關中君侯崛起,安西得他休養十年,鞏固十年,下一代或能一掃三分,最不濟也不至於如今地步。」

帳內人人聽着,鄧海東手輕叩几案。

沙僧嘆了口氣,道:「李伯顏說,他以為天下英雄,只他和君侯,只可惜生不逢時,前半生看到但不能做主,後半生看到,卻已無力回天,死於亂世為父為弟償還血債也罷,只恨世人以為是他無能!若在治世他當為明君,便在亂世也可偏安一隅,進取不敢妄言,守成綽綽有餘。」

最後,沙僧對了鄧海東道:「隨即他要貧僧走了,但要轉告君侯這些話,不留於筆端,只說君侯若能點頭,他能瞑目。」

「是某有些不齒和小覷了他,給他十年,安西難打,這也是某急於征伐之因,不聽這番話,不曾想透徹,何止地理緣由,剛剛還說他處置不若魏延,實在是某以己度人了,若在他的立場,當真是無可奈何,能到如今局面確實不容易。」

鄧海東站了起來,看着沙僧道:「帳內都是心腹手足,本侯內心忌憚李伯顏,勝過魏延!」

鄧海東還沒說完,沙僧已經含笑拜倒在地:「貧僧拜見主公。」不等鄧海東扶起,他抬起頭來又道:「主公能知己知彼,能有此心胸,又恰逢時機,且有虎狼相襯,當得天下,此乃命數也。」

鄧海東嘆了口氣,而後臉色決然,厲聲道:「若是命,也需自己走去,各將!」

「在。」

「明日開拔。三日後,要擊破渝中直搗西都,天下一統就在此一戰,諸君努力。」

眾將轟然應諾,這就魚貫而出,打馬各自歸營,傳出鄧海東的號令,當然不曾公然說天下一統於此役就是,但下面的兵丁們也能看出端倪。

何況,便是個蠢貨也知曉,勇烈的沖陣無雙,關中的富饒,軍馬的驍勇善戰和盟部的死心塌地,天下三分即將有其二,以西北至關中,扼守瀾滄赤水上游取東南。

外有吐蕃,草原十八部,鎖的住南荊州和三邊,江東子覆滅不過旦夕之間吧?就是不曉得懼內的主公,如今又娶了鎮帥女兒,會不會手軟,還有和老魏的交情。

好在魏延那廝不是老魏的親子,老魏百年主公打過去,也不怕歸不了房,再說了,長樂平陽在大事上不幫了主公撐腰嗎?其實說到底,主公懼的也就是長樂殿下而已嘛。

於是軍心振奮,人人磨刀拭鎧,恨不得現在就去。

這一日,兩日,江東一部的數萬軍馬都在看着關中的動靜,程普是越發覺得不對,思索來,安西對於江東乃是一片飛地而已,主公如此幫勇烈是圖什麼?難道圖一場交情,翁婿的麵皮?想到太史慈的生疏戒備,程普已經不敢再參合多嘴什麼,只能默默看着。

天下激蕩之際,能有幾人挽了風雷行走如意?大多不過凡夫走卒,隨波逐流不曾逆水遭遇滅頂,就是祖先保佑了。

只是又想到魏延那日,非常的沒有氣怒,出了帳之後歸來至今,談笑自若就是他一人,不曉得他是如何想的,若是他也能安心,從此太平,說到底,程普和他多年,也不想主臣一場,最終落一個祭奠的末局出來。

而這幾日,宋明歷魏延和李振勇一起,營靠一處,可一起飛將又不曉得鄧海東的安排,只暗地防賊似的看着李振勇,李振勇則更好笑,他那日聽了吩咐之後,思來想去覺得不對。

不怕其他,勇烈要剁了魏延關他逑事情,可是勇烈居然要自己等了魏延來勾搭,萬一那廝真的來勾搭了,勇烈對男人也口是心非一次,自己有嘴也說不清楚,豈不是白死?因此表明似乎依舊不滿,卻順着宋明歷的意圖,整天只在宋明歷身邊如影隨形,晚上都恨不得睡了宋明歷帳內。

日夜還在悄悄祈禱:「不要找我,不要找我。」幸虧魏延不出本營,不曾對他拋媚眼過。

而宋明歷看了他和魏延一日,兩日,看到魏延低調,李振勇在私下則是忠肝義膽,在軍馬人前卻又有些倨傲,以為武人好名,他是個降人來投的,在這方面更較尋常武人要在意,所以刻意了些,不過明歷除了好色百般好,他就尋思人的好處。

所謂看人不看言而要看行,只看到這廝日夜跟着自己,無怨無悔似的,交付的事情做的紮實沒有水分,自己沒想到的他都主動做了,為勇烈天下,豈能因小節而壞大事?

而且他是李家的一路將主。

所以到了後來,明歷反而對他客氣了許多,覺得這廝不錯,只做事不卑躬屈膝,安西是有好漢的,有空一定拖他去一起飛!

李希平偶爾來過,明歷就誇,黃忠聽了卻不忿,我隨主公從衡山起,官渡有大功,明歷將軍為何只誇耀他?莫非喜新厭舊!

於是不大來了,李希平還不解,黃忠最近犯什麼痰氣,難道不曾撈到廝殺不爽?他是個細緻人,和明歷處理不一樣,就沒事情陪黃忠喝酒,聊侃,幫着七弟收人心。

至於其他各將之間,薛禮領袖後路,因是安西望族,鎮帥覆滅他家便是出頭鳥,眼看關中的制度,主公的氣概,他在關中多年曉得厲害,怕自己子弟犯事,忙了軍務之餘,更是嚴厲督促子弟,膽敢放肆狂妄為家族惹禍者,有個苗頭的就要打板子。

對內這般超乎正常的苛刻,讓薛族子弟暗自腹誹,少公隨了勇烈之後,如何這樣死心塌地,定是娶了鄧家女,也不曉得將來兩房誰大誰小…

可憐鄧海東忙着大略,根本想不到下面各路的這些心思,現在他軍馬已經穩穩壓制李伯顏一頭,如今他自己領袖的前部為三萬,中軍薛禮處,明歷的羽林,連帶安西軍已經有八萬,加上魏延五萬,後路李希平處還有黃忠等部,李廣的玄甲新軍三萬。

更有民團八萬已經出祁山,跟隨在軍后。

關中民團天下皆知,算得上舊唐的各城駐軍,野戰也能打的,也就是說,如今四鎮處,勇烈帳下有一線軍,完全跟隨着他的,居然十萬之眾!

其餘的幾萬其實也斷無反覆的道理,便是魏延所部,難道瘋了才會在這裏生什麼事端。

戰,要當以大搏小,猶要傾盡全力。

鄧海東一一安排定下,無論他李伯顏所部是多麼的捨生忘死,也絕無可能是自己對手之後,第三日正午,全軍開始開拔,向著渝中推進。

一日只行五十里,前後游騎浩浩蕩蕩的佈置開去,覆蓋着周遭山川平原上,籠罩着這路前後綿延出了百里的大軍之外還有二百里方圓,前面游騎已經接近渝中才收斂,後面側翼等游騎甚至到天水,到襄武境去。

無他,此乃決戰!

所耗軍需一日就是無數,除了關中補給,老魏的繼續撥給,還有各武門捐獻,所以還能承擔。

這是人看時事,曉得繪圖凌煙是無望,但能貼上點人主的王氣也是好的,投機者的心理馮百川洞悉瞭然,他只一個字,用!

如此,浩浩蕩蕩的軍馬終於推進渝中三十里之外,平原上,開始按著戰時大營,向前聚攏而後擺開陣勢,前鋒營再近十里,槍尖就要捅了李伯顏的臉駐紮。

中軍略進,距離前軍六里紮營開始,側翼,左李廣,右羽林,中部薛禮在前,安西兵其中,而江東兵其後。

後路,李希平部距離中軍還是六里。

三軍之間,小營星羅密佈,安置游騎信營等,除了先鋒一部之後,中軍後路都安置輜重軍需,令在李希平部之南三里處安置軍需總營,派安排黃忠部的五千河北眾把守。

如此大營,從建至畢,三軍忙碌了接近二日才算妥當,各部士兵卻無怨言,臨戰謹慎,佔上風至此主公悠然有度,士兵更為安心,更信必勝。

這邊的動靜,渝中城內早知,但無人說襲營之類,各部安安靜靜的等待着,也有游騎前來觀望而後回報,只能說旌旗遮天,大營連綿無盡,不曉得多少軍馬。

回報到最後,各將校也冷了心,懶得再聽,因為隨着那邊大營建立,他們前行不遠也就能看的分明,整個地平線上都是關中的旗幟,都是他們的營盤,那數十萬人的喧嘩聲傳來,簡直如雷。

觀之,令人喪膽。

唐始至今,安西這麼些年,四鎮從未有過這麼多的軍馬深入腹地來,玄宗時高紫袍也不過驅使了數萬軍丁,主打的還是內賊而已。

如今,卻彷彿傾中原的兵都來了,那邊這些年已名震天下的將校如繁星一樣,說起來本部除了李伯顏之外,還有幾個為對方所知?

心冷,麻木,死氣沉沉,這裏十來里地的緩衝,便是明後日的戰場,一旦廝殺,那地平線上的一切就會滾滾壓來,能抵擋嗎?一些安西子回頭,有忠義的也不過是想,大不了一死罷了。

決戰的鼓聲,在三月的最後一日敲響。

晨。

日從東升,迎著的是李伯顏部,而關中軍背着光向前,前面旗號,陷陣,赤騎,龍驤,虎威,羽林,玄甲,擁著勇烈大旗推進。

不久軍前,旗下,先期來觀察的各部將校隨即回頭,旗隨將走,留下了陷陣,赤騎,龍驤,虎威,和勇烈五旗,戰鼓催動,一通,二通之際,李伯顏營內旗號響動,軍馬魚貫而出。

關中三萬軍正式開始推進,再三里后。

全部背營佈陣,有小半還在營地。

兩軍幾乎同時停下,相距只半里,面目已經可見,日頭現在走在了側東南方向,風從西北來,鄧海東在軍內看着,那邊連帶城內上下,還有外營軍馬密密麻麻。

渝中此處向東懷抱兩山造就了這片平原,彷彿劍南馬嵬坡出白帝后的瓶口地勢,正是西都最後的屏障。

背靠堅城的李伯顏部此刻正也看着這裏。

李伯顏旗號動,向前之後,李伯顏出陣,鄧海東搖搖頭,一笑也向前來,兩人自天佑末年之後,再次見面,李伯顏已經蒼老了許多,他靜靜的看着鄧海東。

「沙僧轉述了你的話,說的不錯,不過有一話今日要當面問你。」

先開口的卻是鄧海東。

「君侯請說。」

「調撥柔然軍,是你的主張。」

李伯顏苦澀的一笑:「正是,曉得東出函谷大不利,既然無可挽回,唯有幫加一些勝算,君侯若是責我為家而忘國,就不必說了,天下人同此心。」

「各自各自的想法,反正本侯是不會如此做的。」鄧海東淡淡的道:「卻明白你的意思,柔然軍來,易請難送,於是你避於祁山,等著李賁疲倦........」

「權勢,真是讓人沉醉啊。」李伯顏打斷了他的話道。

「算計最終,誤家誤國而已,不若當時決然,哪裏有今日人心離散,覆滅之禍,但你心思如此,怎能讓你喘息,伯顏不死,本侯難安,所以今日來了。」

李伯顏大笑起來:「天下能得君侯此言,也就伯顏一人。」

「恥於和你為伍。」

「成王敗寇而已,想起來,是玄宗成就了你,卻是因你亡了唐,高紫袍的武功,領袖那些內衛,當真逃不走帝都?彼此是為如畫河山,只不過我輸了。」

聽他說高力士,鄧海東森森的看着他,李伯顏洒然:「後世總有聰明人,勇烈之興,就在漳水之側得遇馮少公,而一飛衝天啊,最終,他的叔父則用老命用一生臣節,了結了你無窮後患,報答了你救他香火之情,從此天下再歸一。」

鄧海東冷笑:「荒唐,我勇烈之興,是在安西,寇京兆焚帝都,唐末兩昏庸,一為玄宗一則為令尊,若無李繼業臨老貪功冒進,哪裏有他兒孫今日,不過咎由自取!榮逆之時高公斷臂,身困城內多少賊眼看着,你以為他能走脫?至今依舊以己心度忠良,壞人名節,且看千百年後,誰是個鼠輩!天下事,天下勢,無勢難成事,是你們在為我關中增勢,今日便提兵相謝!」

李伯顏終於變色,再也不笑了,認真的看了鄧海東半響,最終他突然一嘆,而後淡淡的道:「還要死多少人?一仗下去。」他回頭看看,再回頭來:「又還要多少人忠心於我,丟了顏面不若做個痛快事罷了。」

拔出劍來問:「我降,你不會容我,我戰,不是你的對手,如此以一命,可能換了他們日後幾滴淚?」看鄧海東不答,只是眼神平靜而藏着堅決的看着他。

李伯顏神色終於露出了一些慌張,鄧海東微微動肩,李伯顏一驚,勒馬之後看到鄧海東皺起眉,眼中有不屑,他忽然慘淡的搖頭:「莫非連自盡也不能!」

鄧海東聽這一句,已經有些忍耐不住,之前這廝還似人,如此不堪?殺氣瀰漫之際,李伯顏曉得不好,忍不住尖聲叫了起來:「武侯傳承至今,怎是這樣的下場?」彷彿瘋癲了一樣,把那劍亂舞。

鄧海東那邊的子弟要上,炎武喝斥:「看。」

李伯顏那邊的人馬本聽着看着,此刻也提了心,不為其他,李伯顏在那廝面前舞刀弄槍要單練不是找死嗎?

於是人人看着,可那李伯顏瘋了幾嗓子,看鄧海東不動,卻又收斂了失態,一驚一乍之後這廝容顏頹喪,渾身汗如漿出,還喘了幾口氣又問:「你真不能容我?只願為一村夫。」

看這廝已經左手挽韁要轉馬頭,眼神此刻終於流露出了驚恐,哀求,原來,還是怕死。

鄧海東實在是忍無可忍了,這廝有病!

抬手一槍就要刺去,兩軍大嘩之際,安西救他也似乎來不及,而那李伯顏勉強格擋了第一槍后,就在那裏拚命轉馬,口中再此瘋狂大叫起來,喊的卻是:「降,降!」

關中軍馬愣了。

爺們準備了多少日,要廝殺到底,怎料到這人道面前先談笑自若,還有些氣度,而後瘋癲舞動彷彿挑釁,現在卻又以一軍主帥喊出了投降,尤其殺不夠人的龐德和他部下人人眼都綠了!

而那安西軍馬上下,瞬間成了雕像,多少子弟的刀才拔出鞘,甚至才半出,人就僵硬了那裏,看着李伯顏大呼小叫。

以為他三分天下有其一,剛剛單槍匹馬去和對方主帥,於兩軍陣前會晤這一場,那麼無勝敗也能成末世一場絕唱,不輸了安西男兒的顏面,不遜那江東老魏半籌。

可那邊勇烈就一槍之後不曾真動,李伯顏卻拚命轉了馬,劍繼續在身後舞著,口中還在大喊不停:「降,在下降了.....」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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