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完)

第三章(完)

自那一夜后,女英便不曾再出宮。宮人們的嗅覺最是敏銳,誰也不道破,只默默侍奉着她。周家彷彿也察知了些消息,紋絲不動,更不來迎接。女英成日待在房內,一逢深夜,就去後花園與重光幽會。房中的名貴器物越來越多,就連那南唐最美的沉檀胭脂,她也擁有了。

這日晌午倦怠,女英信步出門,在長廊中遊盪,無意間卻瞧見娥皇的寢殿。她想起初夜時重光的承諾,又憶起多年來娥皇的憐愛,心頭不由百味交加。她止住宮女的口,提起裙擺,溜入殿內,蠶繭依舊靜閉,娥皇還在熟睡中。女英抱膝坐於床邊,聽着帳內娥皇沉沉的呼吸聲,嘆一口氣,雙足垂下,卻忘記了那雙金縷鞋也在緩緩滑落——

「啪嗒!」

女英吃一驚,蠶繭猛然一顫。娥皇呻吟著問:「誰?——是誰?」床幔中探出一隻慘白枯瘦的手掌,女英尚不及迴避,娥皇的臉已露了出來。她一眼望見女英,神色極為詫異,衝口便說:「哦?你怎會在這裏?」

女英忙不迭跳下床,將雙足套入金縷鞋,一時只覺耳根和頭皮都在發熱。娥皇注視着她,容色漸漸改變,良久才又問:「你……來了多久?」

女英垂下頭,低低地應:「一直都在。」

娥皇沉默了,女英抬起臉,剛想喚一聲「姊姊」,娥皇卻淡淡地說:「我累了,走罷。」女英還想解釋什麼,娥皇已縮回蠶繭中。床幔還透著一道縫,她也不去拉扯,只翻了個身面向里壁,背朝着女英,無論再怎麼呼喚,她也始終沒有出過聲。

冬日很快降臨,天空飄起紛紛揚揚的大雪,滿庭梅花陸續開放。這每一株梅樹都是重光與娥皇親手種下的,卻親眼見證了娥皇的死。娥皇死在最冷寂的夜裏,聽說在死前,她終於開了口,示意將那柄御賜的燒槽琵琶用來陪葬,又取下貼身的約臂玉環,親自與重光訣別。誰也不曉得他們說了什麼,只知重光大病一場,從此鬱郁了三年。他撫靈痛哭,直至形銷骨立,又瘋了一般地為娥皇書寫,先寫《昭惠周后誄》,又寫《輓詞》,字字情真意切,當真是見者悲嘆,聞者流涕。

三年裏,女英默默守着重光,不言,不語,也不離去。宮人們時常瞧見她,容色是沉靜的,竊竊譏議猶如無數支鋒利箭頭,自四面八方飛來,暗暗的、銳銳的,卻全然戳不破她的心。

重光漸漸能站起來了。一日清晨,他吩咐宮女捲起玉簾,幾線陽光筆直灑入眼中——窗外竟又是大好春天。重光似乎想通了什麼,喚來女英,握住她的手,切切說道:

「我從沒想過要當國君,卻還是當了。我也從沒想過要辜負她,卻還是辜負了……我既已辜負她,又怎能再辜負你呢。」

女英終於戴上了絢爛的鳳冠,這一戴,便是七年。那是南唐疆國的最後七年,整座金陵城籠在一場迷夢中,就像千萬張蝶翅卷過大地,激起短暫而又快活的風,一切都奢華到極致。重光與女英不約而同選擇了遺忘——在紙醉金迷里遺忘,在花間柳亭里遺忘,在酒酣耳熱里遺忘:重光對女英的寵愛,甚至遠遠超過了當年娥皇。

直至大宋的鐵騎長驅而入,一切才戛然而止。白旗從宮城升起,一切浮光掠影的夢,也碎成了粉屑。

重光滿身縞素,高舉雙臂,捧著降表跪於殿堂中。昔時的歌舞鳳簫,早已化成一聲聲嗚咽,血腥味自四面八方鑽來,掩蓋住了金爐的殘香。

女英捲起衣袖,拚命地翻,將寢殿翻了個遍。她什麼都想帶走,可卻什麼都帶不走——宋兵只允許她攜一口頂小的箱子,至多也不過能塞兩套薄衫。她喘著粗氣,掀開床頭暗格,暗格里躺着一雙陳舊的金縷鞋。女英抖抖地端起它,放入小箱子內,又鄭重地落了鎖。

重光與女英在馬背上顛簸了很久,才來到北方,那是大宋的國都,名字喚作汴梁。他倆雙雙被運入皇宮,在眾目睽睽下參拜大宋皇帝。當那黑臉膛皇帝緩緩念出重光封號——「違命侯」之時,他倆分明聽見四處壓抑著的嗤嗤笑聲。

自那日起,重光便終年住在一幢小樓中,身邊只有女英陪伴。北國的生活粗礪而又寂寞,重光什麼都不會,就唯有寫詞。他日復一日寫詞,只是並非給娥皇,也不再給女英,而是給他的故國。違命侯的文字在汴梁城上方飄蕩,飄入千門萬戶,飄過大街小巷,甚至隨處都可聽見有人在吟唱。

「多少恨,昨夜夢魂中。還似舊時游上苑,車如流水馬如龍。花月正春風。」

「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問君能有幾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東流。」

…………

或許人都需要一些刺激。若那刺激來自七情六慾,便變得尖細而凄厲,如一束絲繩,系住沉重的命運,顫顫懸吊在風裏。若那刺激來自破碎的時空,便會化成最深遠的悲慟、最殷切的呼喊,哪怕是敵國子民,心中也一樣會響起熱烈回聲。

這回聲越來越響,越來越響,它實在是太響了一些,而同情與怒火,往往是並存的。在那些幽藍的汴梁的夜裏,重光與女英常常失眠,他們瞧見黑魆魆的高牆影子,以及城樓上涌動着的大宋的旗。重光一遍一遍唱着亡國的歌詞,又撫窗哀哀地哭,女英緊靠着他,她的衣衫樸素而簡陋,十個手指生出老繭,唯有腳底還踩着那一雙舊金縷鞋,它本是壓在箱底,被當作最珍貴的記念。現如今……就連鞋面織線花紋也已黯淡不清了。

重光總歸要死的,只不料死亡竟來得如此突然——他甚至都沒能活過第四個年頭,甚至都沒能活過第三年七夕。七夕正是重光生辰,新即位的大宋皇帝派人送來一壺御賜美酒,酒里有葯,服下以後「頭足相就,如牽機狀也」,因此這葯便喚作「牽機」。

重光飲酒前還回過頭,朝女英笑了一笑。女英盤膝而坐,見他似有難得的高興,便也報之以一笑。她渾然不懂箇中玄機,直到見他嘴角流出黑血,才驚跳起來。她跌跌撞撞衝下床席,撲到重光身邊,而他已手足抽搐、全身蜷曲。女英瘋狂地抱緊他,去舔他口唇邊的血,發出長長的悲哀的叫聲。天旋地轉間,她側過頭,卻一眼瞥見了散落在旁的金縷鞋,它們依舊東一隻西一隻,依舊錯著位,彷彿永遠也不會有擺正的時刻——

鞋子擺錯了,錯了也就錯了,其實並沒有太大關係。

只是……人的位置若錯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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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縷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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