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報君黃金台上意

第35章 報君黃金台上意

大周顯德二十年,夏月,汴京,大內,純和殿。()

又是一個窒悶的黃昏,層層疊疊的碧綃紗幔被玉鈎束起,瑪瑙紅的衣角上鎮著鎏金香獅,冷煙從獅口裏裊裊噴出,瑣窗外,暮雲低黯,枝上鳴蟬唱得聲嘶力竭。

殿門口隱隱飄來人聲,刻意壓低了聲音,「愣著做甚,還不趕緊粘下來。」

有人細聲應了,腳步匆匆去遠。

裙裾窸窸窣窣,碧溪輕輕走進來,見我看她,笑道:「小姐可好些了?奴婢已叫人煎藥去,一時便好。」她走到香爐旁,拿起銀香箸撥撥香灰,從黑漆螺細香盒裏取了一粒香丸投進爐,殿原本清冽的香氣又濃了幾分,她走近床邊笑道:「小彌這寒玉冰配的當真是好,聞着就清爽,偏生還能治病。」

我眼望着紫綃帳頂,懶懶道:「只是輔助治療而已,對了,你讓他們別熬藥了,我喝了這麼多年,煩也要煩死了。」

「這如何使得!」她急道,「小姐自那年……傷了心脈,便是胡先生也未去得根兒,一遇雨天便心口疼,」她軟聲哄我,「奴婢知您不好受,吃了葯,身上多少能舒坦些,您說是也不是?再者,您身不爽利,聖上也擔心不是?」

我瞥了她一眼,輕笑,「碧溪呀,你這舌頭越來越像流雲了。」

門簾上的紅絲串珠清脆碰撞,殿門口有淡淡的葯香飄進來,我翻身向床里,閉上眼。

腳步聲細碎,到了跟前,碧溪輕喚:「小姐,葯已煎得了。」

我閉目道:「睡眠,請勿打擾。」

忽聽門口宮女齊聲道:「恭迎聖駕。」

「免。」彈性有力的腳步聲進殿裏,碧溪和小宮女也趕緊跪下見禮。

「平身罷,咦,母后睡着?」

「啟稟陛下,太後娘娘的葯剛煎得了……」

「嗯,」聽動靜是有人在床前撩衣襟跪倒,朗聲道:「孩兒給母后請安!孩兒伺候母后吃藥。」

暗嘆,我道:「碧溪,你們下去吧。」

「是。」

略等了會,我回過身,斜睇著床前跪着的人,「行了,人都出去了,還裝什麼。」

柴宗訓嘻嘻一笑,也不跪着了,扶我坐起,推開山枕,抓了只隱囊墊在我腰后,他從旁邊矮几上端起黑釉藥盅,笑道:「年輕美貌的老媽,親愛的媽咪,該吃藥啦!」

失笑,真不愧是我調教出的兒!我看着坐在床沿上的人,視線滑上他的眉毛。

英挺的劍眉,這是他臉上最像榮哥哥的地方,都說兒像母親,確實如此,尤其那一雙眼睛,長在符皇后臉上是美目,長他臉上就只能算是桃花眼了,我嘆口氣,榮哥的兒居然長了桃花眼……

桃花眼閃閃,「媽,您莫不是在感嘆兒怎麼越發帥了?」

「切,比你爹差遠了!」

「嗚嗚,我輩嫌棄了。」他換了個腔調,「老媽,為了年輕貌美,乖乖吃藥吧。」

「少來,那葯苦死了,我不吃!死小彌,臨回蝴蝶谷度假居然又修改了方,比過去更苦了!恨!」

「良藥苦口利於病嘛,葯吃一段時候方總是要調的,師兄做起這些事自來嚴謹。」

「對了,我倒忘了你們是一夥的,怎麼跟你訴苦,」我笑嘆,「我兒管我弟叫師兄,這是什麼詭異的關係啊。」

「還不是當年您讓我拜在師傅門下……」

是啊,是我主動找老妖精提的呢,實力才是硬道理,宗訓不能跟榮哥學武功,總要給他找個高明的師父,我本來想,如果老妖精不答應就跟林逸白說,他肯定不會拒絕我,沒想到初一見面老妖精就喜歡得不得了——因為見面那天宗訓在待客的坐褥上撒了把蒼耳……於是被老妖精贊為「聰黠類己」,哭着喊著收了徒,不過我跟他約定只許教武功,不許教毒術,還被老妖精嘮叨了N久「棄本逐末」呢。

雖然嘮叨,但我知道他們都是關心我,想幫我,那段時間,真的很艱難……

「親愛的老媽,兒手都舉酸了……」宗訓耍賴。

我接過葯盅,喝了一小口,放在一邊,不待他開口我搶先道:「宗訓,我有話跟你說。」

我拉住他手,幽幽嘆道:「兒,我陪了你二十年,現在,我該去陪你爹了……」

「母后!難道孩兒做錯了事?」

「沒有,」我微笑道:「你做的很好,一個優秀帝王該做的你都做了,自從你十八歲率軍親征,只用了八年就統一了南邊,比我跟你講過的那個姓趙的用的時間還短……」

「全虧母后廣行德政,澤被天下,」他插嘴,「我大周休養生息多年,孩兒統一諸地不過是厚積薄發,水到渠成,唐、蜀苛稅酷刑,民不聊生,王師所到之處,大有開關獻城的,這兩地尚且如此,更不用提其他,還把幾名美貌侄女納入後宮,這些獸行且不提了,我還聽說一個奇聞,那昏君言道人人都可能存着不臣之心,只有閹豎忠心不二,所以要做他的官,必須先得自宮!哈哈,如此昏聵無德,如何能不亡呢!……哎呀,」忽然他面有赤色,「我居然和母親說這些……孩兒失言,該打該打,母親莫怪!」

我笑,「行了,說都說了,有什麼的。」

他也笑了,「一不當心就說出來……我還記得小時候,只覺您就是一個朋友,可以隨意說心裏話的好朋友……」

「咳,你小時候覺得我是朋友……」

他呵呵笑道:「後來我長大了,老媽卻是越活越小了,還得我時不時哄著……」

「呸!我什麼時候要你哄了!都是我哄你!」

「哄我,哄我,」他敷衍著點頭,「那就請母親好好把葯吃了,再多哄孩兒幾十年吧。」狡黠眨眨眼,黑擢石一樣純黑明亮的眼眸。

我抬手,拂拂他的劍眉,這是我最愛做的動作,「宗訓,你的治武功都是一流的,私下裏雖然綵衣娛親,但我知道你在朝堂上是很有分寸的,最難得的是沒有這年齡男的輕狂,沒有因為取得這些勝利就狂妄自大,驕傲自滿,這個,一般人根本做不到。」

「母親過譽了。」他沉靜道:「孩兒常想,若是父皇在,這天下早就歸於一統了,又如何等到今日呢!小時候,您常給我講父皇的英武事迹,我心裏就常常想像,父皇在兩軍陣前是何等神威凜凜,在朝堂之上又是何等英明果決,我只願父皇在天之靈看得我,不會以為我不肖太過也就是了。」

他笑嘆,「驕傲自滿也是不敢的,孩兒一直記得母后所講的前朝李存瑁,驕於驟勝,兵敗身死,還有唐明皇,生於憂患死於安樂,以史為鑒,孩兒怎敢驕傲自大,更不敢貪戀享樂,母親說過,李存瑁把個人愛好和國事混為一談,寵信伶人,後世那個宋徽宗貪戀外鶩,這些都不是明君該做的。」

我點頭,「是啊,當個優秀的政治家要犧牲很多,過去我只是知道理論,後來自己迫不得已坐到這個位置,才深刻體會到要犧牲掉多少自己的愛好興趣,如果你太過迷戀某項娛樂,不僅會佔去你理政的時間,最要命的是,必然有奸佞之徒投你所好,比如宋徽宗玩花石綱,玩的南方多少百姓家破人亡,甚至揭竿而起,當初,你父皇在世時,我一度還覺得他乏味,根本沒什麼業餘愛好,後來才知道,好皇帝就該如此,你可以對化娛樂表現出適度關注,但決不能過分,須知,你的言行對群臣、百姓是有引導作用的。所以你可以展現出你崇節尚儉,就像你父皇做的那樣,你明確表示節儉是你所推崇的,底下人自然會效仿,吏治清明,社會風氣也會好。」

「母親說的是,這回孩兒帶兵破唐、蜀都城,親眼見了兩地皇宮的奢侈,百姓賣兒賣女,窮得餓死路邊,而做國主的竟然奢靡到把寶石嵌在夜壺上!合該亡國!」

「嗯,那兩隻作為領袖確實差勁,不過呢,明知道他們是昏君,你也得養着他們,記住,這是作為優秀政治家該有的姿態,最重要的是,他們對你的統治沒有威脅,但卻是頌揚你襟懷最好的豐碑,沒辦法,這時代的人們就是這思維方式,而得民心者得天下,你明白我的意思。」歷史上,趙匡胤對柴守禮、小符後用的也是這種收買人心的伎倆,「當然,除此還要讓百姓們得到真正的實惠,每人碗裏多一塊肉,身上多一件衣,能做到這點,他們就會發自內心愛戴你,擁護你,不會輕易受挑唆反對你,國家就和諧啦,嘿嘿。」

他笑道:「孩兒還記得呢,母后的理想是建立女權社會主義國家!」

「哈哈,那個呀,玩笑的,雖然我想,不過僅只是美好理想,一時半會實現不了,對於國這種國度,劇烈而突然的社會變革必然導致失敗,而且歷史上的改革家多數沒好下場,咳,所以你要做什麼改革也要循序漸進,先從給人民洗腦開始,切記。」

「因而老媽先用輿論提高婦女地位,編纂了諸多優秀女的典故讓說書人散到民間去說,又在律法上給女更多利益,為她們提供更多的權益保障,鼓勵和離,竟還說什麼家和萬事興,家齊而後才能國治天下平,和睦幸福的家庭不僅提高個人的生活質量,也是為社稷做貢獻!還有個什麼幸福指數,百姓幸福了,才不會對社會不滿,國家才安定!直說的那幫老臣鉗口吞舌,半個字也說不出來,哈哈!」

我笑,「那時你還沒親政,范質那老頑固可沒少和我作對,好在有王朴和王著幫我,」我頓了頓,搖搖頭笑道:「好像扯遠了,總之,治國安邦方面我對你是很放心的,遇事多思考,拿不定主意的時候就想法,嗯,也不放也多聽聽賢臣的建議,王撲舅舅,榮哥舉薦的王著,還有洛兒也越來越沉穩了,都是可仰仗的棟樑之才,至於武將和藩鎮的威脅嘛,趙宋雖然矯枉過正,導致國弱民貧,不過有些做法倒也可以適度借鑒,今天下午王撲過來,我和他細談了一回,你明日不放召他好好聊聊,總之,在地方上,一定要軍、政、財三權分立,千萬不能同時落在一個人手裏,在朝,最重要的夜是制衡二字……」

宗訓端容道:「謹遵母后教誨。」

「啊,好像該說的都說了,」我鬆鬆身,「讓我想想有沒什麼漏掉的……」

「媽!您幹嗎弄得跟……」他眼波閃閃,岔話道:「對了,前日林大俠送天山雪蓮來,我問了當年之事,」他壓低聲音,低笑,「那個趙匡胤,當真是母后的手筆啊,我小時不知,只覺那事極是神奇,世人都道是父皇、皇祖顯靈,陰靈佑我大周,民間更是傳的神乎其神,以至這些年來再無武將謀反!我小時也是深信不疑的,後來跟師傅久了,才覺得蹊蹺,這回一問,原來是目前讓林大俠暗用了葯……」

我瞟了一眼門口,他笑道:「母親放心,孩兒聽了,人都退得遠。」我才含笑嗔他,「就你聰明!你父皇臨終前其實做了安排,他早在趙匡胤身邊安插了死士,只要我有密令去,他們立時除了趙匡胤,不過我想,暗殺總是引人懷疑的,何況平白死了也不能把利益最大化,我是說,好處不夠多,倒不如殺雞儆猴對潛在的野心家更有威懾力,反正這時代迷信的人多,嘿嘿,於是我就找老妖精要了至幻劑,讓林逸白稍微嚇了趙匡胤兩次,他就有心理障礙了……所以生化武器很厲害!」我思維跳躍一下,「為什麼我只讓雲飛度給你研發、改良武器,但從不讓小彌給你做殺傷性毒藥彈就是這道理,這個頭不能開,否則一定會成為人類永遠的心痛!」就像現代的核武器一樣。

他點點頭,「平定南方,原野用不到甚厲害武器,不過孩兒明年打算進攻北地……」他看一眼我的表情,垂目道,「孩兒記下了。」

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我笑道:「宗訓啊,聽說你看了如雪姐的小女兒?怎麼還沒騙到手啊!笨死了!要不要老媽教你幾招?」

他俊朗的面上現出小女兒情態,臉紅了紅,掩飾道:「哪有騙,孩兒只不過是……效仿父親的冷水煮蛙之法……」

我翻眼望天,「什麼冷水煮蛙,誰告訴你的……又是流雲丁尋多嘴!那兩隻實在太八卦了!」

他打了翻身仗一樣開心笑,「還有一樁八卦,媽咪可要聽么?我聽說最近丹霞郡主常去李家表舅府上呢……」

嗯?

「丹霞郡主仗着您寵愛,破例封了郡主,便是他爹李重進平素也管她不住,那性……」他嘿嘿一笑,「只是么,我卻瞧她是白費心思,我還記得小時候就見過李表舅,聽彌師兄說,有一回母親心口疼又犯了,他捉住彌師兄問,師兄尚在怨他,便說是拜他所賜,後來就常見他夜裏過來,坐在對面放上,一動不動往這邊瞧,見得熟了,我有時夜裏練功,他還指點我一二,我好久后才知他是誰,表舅原本就愛慕母后,再加上內疚,更不可能理睬旁人了……不過,表舅雖好,比我父皇還是不如的……」真不愧是我調教出的兒,真不愧是老妖精調教出的徒弟,這話也敢當我面說……

「你父皇是天下最好的男人,沒人比得了!」

一嘆,那夜之後,李歸鴻送他師父師姐的骨灰回崑崙安葬,守孝三年,再下山來,居然在京城買了一處房舍住下了。我知道不該遷怒於人,那件事,是很多巧合湊到一起的結果,但偶爾還是忍不住會想,如果,他更早些讓蔚霓裳死心,如果,蔚霓裳沒有對李歸鴻存着心思,沒有扣下半顆葯,如果,老女人正常服藥、失憶,結果會怎樣?

會怎樣……

「當年,那個雨夜,我幾乎不想活了,可是我想着你爹臨終的遺言,只能忍着死一樣的難受,不,是比死更難受,如果我隨他去也就不難受了……」我紅了眼圈,「我只能忍着撕心裂肺的疼,做出一切如常的樣,為避免軍心不穩,或者遼人趁隙來攻,秘不發喪,只說他忽然染病,班師回朝。

我讓小彌配了葯,他的身就跟生時一樣,一路上,我在車廂里日日夜夜和在一起,有時覺得他只是睡著了,一會兒就醒,可用手一摸,卻是涼的……」

「媽……」手上一暖,宗訓握住我的手。

我勉強牽牽嘴角,輕撫他漂亮的劍眉,「那壞蛋,把我一個人扔下自己死了,害我給他養兒,守江山,還要日日夜夜想他……自從你弱冠那年,我還政於你,其實我就不想活了,可是那時你還沒有平定南方,時時親征,我便暫時壓下這念頭,如今天下已定,你也歷練得越來越出色,我終於可以放心去了……」

「孩兒還需要母后時時提點!」

「有朝賢臣足矣,你只要能像唐太宗那樣善於納諫,像漢武帝那樣任用人才不拘一格,有了這兩條,你肯定就是千古明君了!」我幽幽道:「而我,要趕快去見你父皇……他停在那一刻,永遠那麼帥,沒人比得了,我呢,卻要變成老太婆了……所以我要趁著現在還不太老趕緊去見他!!」傻兒你明白了嗎!

「誰說母親老了!」宗訓睜大桃花眼,吃驚道:「每回母后與我微服逛夜市,誰人不說咱們是姐弟倆呢!」

我嗤地笑出聲,「巧舌如簧!你這是隨誰啊!」好像是隨我。

他眨眼笑道:「還有母后的那些好友,母后可捨得?」

「他們……我確實捨不得……」出神。

那一年,我隨車駕回到京城,顏如雪和林逸白已經提前在京里等我了,顏如雪每天陪着我,生怕我想不開,林逸白乾脆來問我,可有想除掉的政敵,老妖精那麼不耐煩俗務的人,居然在京城一住多年,除了教宗訓功夫,也是不放心我把,還有小彌,小茶,碧溪,流雲,杜珺……所有關心我支持我的人,想想再也見不到,還真有點難捨……

可是……

「昨天夜裏我又夢到他了,他就站在那邊的燈影里,」我抬手指指殿角,「我喊他,榮哥哥,你回來了?他只是看着我,不答話,我跑過去拉他的手,眼看就能抓住了,他卻忽然不見了,我一下醒過來,再看那邊,什麼都沒有……」

「媽!」宗訓把臉埋進我的手心,叫了一聲便哽住。

忽聽窗扇吱扭一響,竟是庭南風大作,紅英萬點飛進殿,碧綃紗幔一齊飄舞,看青瑣窗外,落如潮,姍姍來遲的暮雨,終於蕭然灑落。

……

尾聲小桃吹碧又東風

花開花謝,人歌人哭。

愛過恨過,痴過怨過。

有愛我的人,有我愛的人。

如此,一生。

一路魂魄渺渺,我隨眾鬼,且行且走,遠遠已望見那個庄。

輕飄飄的感覺倒也不錯,速度雖是慢了些,但真是很省力。

來到一個攀滿蘿藤的棚底下,先到的眾鬼已在爭先恐後地搶一隻水瓢,搶到手就向爐頭舀水來喝,走了這許久,正是覺得嗓冒煙的時候……

時間拿捏的真好。

我四下看看,便也擠進鬼群搶了起來。

那個看灶的小鬼為什麼總瞟我?難道我裝的還不像么?我硬著頭皮舀了半瓢水,湊到口邊假做喝水狀……啊!哪個混蛋缺德鬼撞我!害得人家竟真的喝了一口!!

我喝了孟婆莊上的**湯!!

天哪~~~~~~~~~~

只一口用處未必會很大吧?

……

我叫什麼來着?

……

我愛的人是誰?

……

我怎麼死的?

……

哈,這個還沒忘!!

我不過就是和朋友在酒吧喝了杯酒嘛,好像就死了?……

可是,為什麼我在路上就打定主意不喝孟婆湯呢?難道只因為這無趣的死因?

……

喝了水的眾鬼們眼神明顯沒了焦距,我也趕緊做深度近視迷離狀,隨在隊伍里井然有序地飄向那座著名的橋。

……

奈何橋在望。

咦,那有一個人……

高高的個,寬肩細腰,劍眉鳳目,抱臂立在橋頭,帶着傲睨眾生的神氣——嗯,別人確實都比他矮些,也難怪他俯視。

想不到都城裏除了牛頭馬面黑白無常那種貨色,居然還有這麼拿得出手的員工!

那帥鬼的目光從隊伍里一路掃過,看到我時忽然神色大變,我只覺眼前一花,還沒反應過來已被人狠狠地、緊緊地抱住!我搶在窒息之前奮力掙扎,「流氓啊!!別以為長的帥就可以隨便吃人家豆腐!叫警察了啊!」

他怔了一下,隨即低低笑着,俯在我耳邊柔聲道:「傻丫頭,你果然喝了孟婆湯……」

哼,我才不傻,只喝了一口而已啦……當然我不會告訴你,誰知道你是不是閻王派來施美男計套口供的呢。

「也罷,只要我不喝也就是了……」他聲音低低的,帶了點磁性,很好聽。

聲音好聽,不過內容令人困惑。

「給您老道喜拉!真是功夫不負有心人啊!」旁邊一鬼卒湊過來前倨後恭,一副諂媚的樣,「不過您看,我們還趕時間……」

那帥鬼一笑,拉起我的手,跟上緩緩移動的投胎隊伍。

喂,初次見面就動手動腳,太離譜了吧。我用力甩他的手,他嘴角一挑,低笑道:「再掙就抱你走。」

……

沒走兩步,他似乎想起了什麼,回頭向他小鬼道:「投胎的所在……」

「您放心!上頭已經交代下來了,就按您的要求,絕不能讓您二位投的遠了……」

我心裏詫異,想不到陰曹地府也有黑幕、**、潛規則……無視他灼熱的目光,我凝神偷聽後面兩個小鬼的竊竊私語。

一個小聲問道:「這就是他等的人?」

「噓!小聲!哎呀可算死了!你新入職不知道,那位剛來時那叫一驚天動地,她,堅決不肯喝孟婆湯,孟婆那沒眼力價兒的居然要灌,結果至今還躺在床上休工傷呢!」

「這麼厲害?!」

「可不!你沒覺得這陣灌湯科工作效率低下嘛!科長病假啊!」

「後來呢?」

「有什麼後來,他們這些有身份的就好耍大牌,起初是鬧着要回去,當然這是絕對不可能的,後來又死活不去投胎,軟硬不吃,哎,活脫脫一個釘戶!最後總算閻君出面,許他在橋頭不礙事的地方等,反正他願站着是他的事,耽誤了輪迴轉世是他的損失,別影響咱們冥府日常工作就成。」

「嘖嘖,真厲害,這人什麼來頭?」

「他就是……」要命,這麼關鍵的地方聲音居然低下去了,有點八卦道德行不行,你到是大聲點呀!

忽地頰上一熱,耳朵上痒痒的,八卦的男主角耳語道:「傻丫頭,看來孟婆湯你還真沒少喝啊,可要我告訴你?」

我紅了臉,低頭裝作沒聽見。

……

「大家不要急,不要搶,排好隊啊,一個一個跳,哎,機會均等,父母隨機~」

我汗,順着聲音望過去,隊伍最前頭,雲層地面上似乎被挖了個洞,旁邊一鬼卒坐在高架上,舉著個喇叭,正指揮着一眾死鬼按順序從那洞裏跳下去。

我們排在隊尾,等前面的眾鬼跳完,旁邊那帥鬼忽然擁我入懷,在我頰上輕輕一吻,低聲說了句什麼,便向那個洞走過去,邊走邊不忘睨著鬼卒道:「精細些,膽敢給我出岔,我回來就找你們算賬!」

「我們工作您放心!您老走好!」

那帥鬼最後留給我一個溫柔的笑容,沒在那個洞裏不見了。

旁邊鬼卒捅捅我:「該你啦,別楞著,他在下面等你呢!」

我走到洞邊,向下看一眼,尖叫一聲,倒躥出N米!

天哪!我從不玩蹦極、懸崖跳水什麼的,這下面黑乎乎的深不見底,好可怕~~

「快點啊!」

「我不!!」

「姑奶奶您倒是快點啊!就等著您跳下去我們收工呢!」

「不要!!好可怕~~」我叫着,又跑遠了些。

「哎,你別跑啊!!」幾個鬼卒在後面追着,聲音順風耳飄過來:「真不愧是那位等的人……我看今年的安全生產無事故又浮雲了,我還指著拿了獎金去新馬泰呢!」

「可不是!!沒一個省心的!當真般配!」

又兜了兩圈,好玩好玩,他們居然追不上我,居然才跑幾步就氣喘吁吁,明顯是平時不健身啊,話說,公務員也要注意身體鍛煉,這樣才能為祖國健康工作五十年嘛!

不過他們的工作態度還是不錯的,後面一鬼卒敬業做思想工作,「我說小姑娘,」他聲音高亢,像是八路給國民黨女特務喊話:「你知道你這麼一耽擱下面是多少年?啊??你讓人家跳了你不跳。你知道人家在奈何橋上等了你多久?啊?做鬼要厚道啊!」

等了多久……我一愣神,步就慢了,兩個鬼卒瞅準時機撲上來,一左一右架住我,拖到洞口就是一推!

嗷~這是暴力執法~~我怎甘心坐以待斃,一路掙扎,手亂揮着似乎抓到一物,這是身已落進雲洞,耳聽有鬼慘叫:「哎呀!我的翡翠墜!!」

「兄弟,舍了吧!就當捐給酒肉和尚了……」

「捨不得啊!老婆剛給買的呢!!」

「捨不得也由不得你了……」

「5555……」

我一邊自由落體著,一邊想:這就是名副其實的鬼哭吧……活活~

……

……

潔白無紋的雪蠶絲織里,桃紅的平金綉福壽三多緞面兒,夾着軟軟小棉花的襁褓。

我被包裹得像只端午節的高價粽,由奶媽抱着供一眾賓客參觀賞玩。

老爸老媽居坐了,疑似伉儷情深,廳上張燈結綵,賓朋如雲,隨着我被「示眾」。諛辭如潮淹我個半死。

不就是我投胎的這個老爸是吏部尚書嘛,不就是我出生時手裏拽了個老坑玻璃種翡翠墜兒嘛(還是斷了繩的),不就是給我過個百日嘛,用的著把「天降祥瑞,佑我天朝」這種話都說出來么……

我有點不耐煩,懨懨掃著面前這些晃來晃去的臉,忍不住冷笑。

「哎呀,看這眉眼,看這小嘴,長大一準是個絕代佳人!瞧這笑容,這才是大家閨秀,透著矜持有身份,不愧是尚書大人家的女公!」

女公現在想罵人。

老爸老媽安如泰山,諛辭壓頂巋然不動,時不時還鶼鰈情深的交換個眼色,那含笑的表情分明在說:「讓馬屁來的更猛烈些吧~」

我正想翻白眼口吐白沫裝暈給他們看,忽有家丁進來稟報,龍虎將軍攜夫人及公駕到。

很牛X嗎?老爸老媽居然降階相迎,在眾賓客的注目禮各攜一人執手談笑着進來。

又是展示讚美這無聊套路,所不同的是這次老爸老媽明顯熱情了許多,分別拉着將軍和將軍夫人熱絡的攀談起來。

誰是最無所事事的人?連賓客們都可以吃喝一番順便聽聽朝政八卦呢,我清清嗓,英明決定哭一聲活躍一下氣氛……

忽然一個奶聲奶氣的聲音在身邊響起,「你抱低點,給我瞧瞧。」

我能感覺到奶媽放低了身,一個小孩的臉升起在側面。

雪白粉嫩的一張小臉,兩條劍眉——嗯,看這趨勢長大以後肯定是劍眉——斜插入鬢,一雙明亮又深幽的眼睛,眼角微微上挑,眉梢眼角飛揚著驕傲,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看到我時,那雙好看的眼睛裏閃過一絲壓抑的激動,他伸出手來,「給我抱抱。」

「哎呀,小少爺,您還小,抱不住……」聲音嘎然而止,那小孩眼角凜色一現,臉沉得像個小冰塊,伸手就把我抱過去了。

奶媽訕訕的,鬆手不是,不松野不是,只得在下面小心托著。

這小P孩,哪學來的神氣!

我故意不去看他,辛苦地翻起白眼以示鄙夷,忽然唇上一熱……

天哪!他的臉貼在我臉上!

他的嘴唇正貼住我的!!

他漂亮的雙眼正緩緩地、溫柔地閉上……

目瞪口呆!!!

周圍是一片倒吸冷氣的聲音。

時間似乎凝固了,許久,擋住我視線的小臉才慢慢離開,我獃獃盯着他,他不閃不避,直直與我對視,眼裏流露出瞎都能看出的溫柔深情。

太詭異了!這小孩幾歲?

他剛才的動作很輕柔,似乎知道不要碰傷我,只是過程實在有些久,久到足夠廳里每個人都能在呆若木雞的狀態下看個一清二楚。

……

嗷~~~終於反應過來!我,剛剛百日,就被強吻了!!!

我恨!初吻失去得如此迅雷不及掩耳盜鈴~~~

太痛苦了,我絞盡腦汁地想:哭嚎還是罵人,哪個顯得比較有氣質?這是個值得思考的問題。

忽然有哭聲搶先響起,老爸滿臉流着拐彎的眼淚,「怎會如此……小女生而不凡,老夫本打算調教了送進宮裏侍奉太殿下……如此……怎生是好啊……」

切,太沒見識了,不就是被KISS了一下嘛,至於老淚縱橫連真心話都說出來嘛,你看老媽多沉得住氣,連一句廢話都沒有,那才是大將風度……哦,老媽暈過去了……

眾賓客吶吶,這時想說兩句討好的話都不知從何下嘴。

要說還是人家將軍夫人應變能力強,片刻震驚過後立刻含笑道:「令嬡姿容出眾,儀態非常,又與犬投緣……閣老您與我家將軍同殿稱臣,你我兩家素有潘楊之睦,通家之好,今日將軍與我便替犬兒求下這門姻緣,不知閣老意下如何?」

旁邊龍虎將軍聽了,當即點頭附和。

老爸苦着臉擠一個笑,立時從善如流道:「如此甚妙,吾正有此意!哈哈哈~」乾笑數聲,聲振寰宇。

又是好一陣排山倒海的恭賀之聲,老爸和緩醒過來的老媽以及將軍夫婦儼然是漩渦的心。

汗,人家才百日啊,居然就被定了終身……淚,這是醜陋的包辦婚姻!我似乎看到了「艷遇」和「自由戀愛」陰險地笑着,朝我揮揮小手,漸行漸遠。

那小孩眼角掠過一絲算計后的得意,趁亂抱着我就往外面走,奶媽弓著身,一邊托着我一邊後退,「小少爺,您這是要帶小姐去哪啊!」

「今兒個天氣好,我們曬太陽去!」

「哎呦,現在日頭烈,小姐經不得這個。小姐抱出來這許久,已然倦了,這時辰正是該睡下的時候,您看……」

「哦,既如此,你頭前帶路。」

「呃,小姐的閨房,小公您去,這個,只怕不太……」

此時已來到廊下,這小孩站定了,眉梢一挑,睇著奶媽,擲地有聲砸下一句:「爺抱自家娘去睡,關你甚事?!」

我和奶媽被深深震撼。

小孩眉毛微蹙,眼睛眯起,極有威勢地喝道:「趕緊的,帶路啊!我娘困了,你別在這磨跡惹爺生氣!」

可憐奶媽屈打成招地退著:「這邊,這邊……小少爺,您看要不奴婢幫你把小姐抱過去,您先放放手……」

「得了,你就踏實帶路吧,我才不會放手呢!」他嘴角神氣地揚起,黑亮的眼睛裏跳動着堅定自信的光芒……

讓我想起了一個人……

奈何橋畔,那個等我的人,下來前對我說:

丫頭,我等你,我們生生世世,再不分離。

……

(全劇終)

番外:

一枝先破玉溪春上

茶,是雀舌銀毫縣雲霧,水,是舊年梅萼上收的無根臘雪,滾成「蟹眼已過魚眼生」的溫度,略一停冷,高沖,低灑,清碧微黃的茶湯里,銀芽根根懸立,徐徐下沉,綠煙騰裊處,白蘭般的香氣已溢了滿屋。

丫鬟捧了紅牡丹漆盤,托一雙甜白釉刻紋茶盞,我緩步上前,親手遞盞,含笑道:「舅母請用茶。」

舅母未語先笑,「生受煙兒了,」接過手裏,畷一口,笑贊道:「好香,煙兒烹茶好手段!」

我垂目淺笑:「舅母過獎。」又奉一杯給主位上安坐的母親。

母親接了茶,微笑頷首道:「你舅母不是外人,坐了說話罷。」

我應一聲,旁邊丫鬟移過湘綾綉墩,舅母攔住,「我兒坐過來,讓舅母好生瞧瞧!」說着伸手拉我到跟前,我只得側身就著羅漢床的邊兒坐了,她上一眼下一眼地打量我,笑容滿面道:「瞧這粉妝玉琢的小人兒,比上回見益發可人疼了!我在家便常與你舅舅說,煙兒這容貌身段,這才學見識,這通身的氣派,嘖嘖,一比呀,我家裏那幾個小真真要不得了!」

我忙道:「舅母謬讚,可折殺甥女了,三位表兄弟任俠好義,頗有古風,我素來極敬慕的。」

母親也笑道:「弟妹莫寵壞了她,我倒瞧麟兒他兄弟幾個大有富貴氣象,日後功業未可限量呢。」滿臉春風和煦。

「啥,那幾個成日只知吃酒胡混,沒一個省心,不提也罷!「舅母捉了我的手親熱地摩挲著,綠閃紅緞遍地金貂鼠皮襖的袖口毛茸茸蹭着我的手背指尖,」怎及煙兒嫻雅靜可人疼呢!京里誰人不知,雲尚書家的女公攜翠而生,天人之姿,才貌雙全……嘖嘖,瞧著春蔥小手……咦,這個味兒芳洌得緊,倒是罕見,煙兒身上用的甚麼香?」

「回舅母,我前月在香譜上看到個古方,名喚冷蕊香,依方取院裏現成的白梅,和了少許零陵、蘇合,以白沙蜜調了,埋在梅樹下窖過一個月便成,甥女只是初試,讓舅母見笑了。」

「好調香的巧手!我說怎地一股冷梅花氣!」

「舅母喜歡,甥女讓人取些來給舅母帶家去用可好?」

「呵呵呵,」舅母笑道:「這可消受不得,一把年紀,若用了這嬌滴滴的女孩兒香,再被認作了老風流!」直說得母親也笑了。

舅母笑了會,眼波閃閃,狀似隨意道:「煙兒果然好,便說前日,皇後娘娘宣我進宮,閑談間還問起煙兒呢……」

嗯?

母親詫道:「皇後娘娘?皇後娘娘問起煙兒?」

「可不是么!娘娘問了煙兒的年貌,性情,讀什麼書,好什麼消遣,我少不得跟娘娘回稟一番,娘娘聽了,評了八字贊語秀外慧,賢淑敏睿!」

母親笑容滿面,「承蒙皇後娘娘誇獎,不知娘娘怎生問起煙兒來?」

舅母抿嘴笑道:「這事兒我也請教娘娘了,姐姐猜怎地?」她探了半身在花梨木螺炕桌上,眼裏的光芒再也掩不住,「竟是太殿下提起的!!」

「咦?太殿下向娘娘提起我家煙兒?!」

「倒不是說與娘娘的,太殿下與東宮伴讀小章相公說起,娘娘得知了,便宣我問詢……」她羅帕掩口小聲笑道:「太殿下我是見過的,恕個罪過說,當真生的好!那形容,那風姿,嘖嘖,玉人相似!待人又和氣,最是仁厚不過!哎,我若是有女兒呀,說不得,早巴巴送進宮裏侍奉殿下了!還有一節,我聽娘娘道,往日裏,雖不曾見殿下冷過誰,卻也未見對哪家女兒熱絡半分,這回可是頭一遭呢……呵呵呵……」

母親沉吟半日,瞧了我一眼,「卻不知太殿下如何識得煙兒?」

「我也是這般問娘娘呢,這事兒說來巧!」舅母咯咯笑着,轉了頭笑吟吟問我:「前些時日,在蒼石先生的畫室,煙兒可曾撞見太殿下?」

……

……

京城的正月,干洌而寒凜,小年下的雪已盡數化了,只在牆角樹巣兒存了幾點灰撲撲的白,我住的東院裏,綠萼梅經了雪,朵朵清碧剔透,暗香襲人。我步上正房台階,耳聽一串鴿哨清利,抬頭看,一群鴿在我頭頂碧空兜了半個圈,又撲啦啦地飛去天穹盡處。

門外小丫鬟打起梅紅氈簾,小葵迎上來,笑道:「小姐回來了。」接了銀鼠鶴氅去。我走近東屋,碧紗櫥隔出的裏間是我的卧室,外間是我日常的燕居所在。正月里,又是見長輩,所以我穿了件銀紅二色金妝花通袖大襖,如今在自己房裏,便讓小葵取件家常的淺粉雲緞暗紋對襟襖換過。

一時團從內廚房取了熱水,我在銀盆里洗過手,點幾點薔薇膏在手背上,在靠南窗的圍床上坐下,低着頭慢慢勻開。

軟簾一挑,櫻桃捧了只長茶盤進來,在炕几上擱下一碟兒玫瑰餅,一碟栗羹,一小碟兒山楂糕,又放下一隻青花間裝五色蓋盅,揭了蓋兒,見裏面飄着幾顆去了核兒的紅棗、桂圓,底上沉着幾片黃,櫻桃笑道:「方才婢瞧著小姐只顧回舅太太話,午飯也沒怎麼吃,飯後又燒水泡茶折騰了好一陣,如何抗到晚上,小姐且用些茶點吧。」

我微笑道:「好櫻桃!只不過,我現在沒什麼胃口……」

小葵問:「小姐莫不是受了涼?」

我搖搖頭,「沒有,只是覺著乏,我歇一會兒,你們先下去吧,晚飯前再來聽喚。」

……

午後時分,暖陽微斜,綺疏窗影兒鋪滿蜜合色散花坐褥,又灑了一點在我的沉香色挑線裙角,我蜷了身,斜倚著靠背引枕,思緒沉沉……

手指滑過胸口的青碧瑟瑟墜兒……

漸漸困意上來,正在昏昏欲睡,忽覺一雙手臂抱起我!一驚,卻聽耳邊低低一聲:「是我。」

星眸半開,正瞟見他領口裏的一段玄色絲樤。

合上眼。

那是我親手結的項墜掛繩。

被他抱進卧室,脫去鞋平放在綉床上,而後身邊一暖,我的頭被輕輕托起,一條結實的臂膀墊在我頸下,他的手臂環住我,他的氣息裹住我,耳鬢邊,他然一嘆。

……

他懷裏真暖和。

溫暖,安全,還有些莫名的熟悉感,從十多年前就是這樣,讓我沉迷,無法抗拒。

但我不會告訴他。

才不告訴這壞蛋。

自從在我百日那天算計我成功,這廝就成了……憑着通家弟的身份時常上門請安,竟哄得老爸誇他武全器,見識超凡,而老媽疼他似乎不亞於疼我,最可笑是他們一致認為他人品端方!老媽也罷了,老爸可是在朝堂混了半輩的「老狐狸」,這回居然也走了眼。

只有我知道他的真面目。

他幾乎每天出現在我的閨房裏——當然不是從大門進來,那只是在拜望我父母時才走的路徑——自從某年他「無師自通」會了武功,會了輕身功夫,我家的院牆就形同虛設了……有時是看我一眼就走,更多時候是陪着我,望着我,抱着我,甚至——睡在我的床上……

從垂鬂總角,到豆蔻束髮,我們倆就是這樣一起茁壯成長的……

他的懷抱真溫暖啊,我暗暗嘆了口氣。

天知道我要費多大勁兒才能剋制住自己不要一見他就撲進他懷裏,這是怎樣矛盾又鬱悶的心情!

我把自己的手從他的胸前拿下來,翻身背對着他,四肢攤開呈奔跑狀,閉目嘟囔道:「壞蛋,你又猥褻美少女。」

他低聲笑,從後面摟緊我的腰,熱熱的呼吸落在我的頸窩,「你喚我作甚麼?」他問,

我動動頭,懶懶道:「好癢,別鬧,我要睡午覺……嗯,今天你這袍上的綉紋有點扎臉啊……」

耳聽窸窣的聲音,心裏一動,回頭看時,見他居然在解衣上纓結!困意立時煙消雲散,我翻身一把按住他的手臂,瞪眼質問:「喂!你幹什麼!」

他眉梢一軒,望着我,慢慢勾起嘴角。

漆黑的劍眉斜插入鬢,一雙鳳目長而有神,眉宇軒昂俊朗,墨眸英氣逼人。

心裏一跳,臉上熱了。

我把臉藏進他懷裏,停了一會兒,輕聲道:「榮哥哥……」

他把我圈得更緊,我知道,他在無聲微笑。

「……你變態,名字裏又沒榮字,卻非要讓我叫!」

靜了半響,就聽他低聲嘆道:「傻丫頭……」

其實也沒什麼打緊,如果這是他喜歡的,我暗暗想道。

銀熏爐里淡煙細細,燃的正是我新制的冷蕊香,這裏屋原是比外屋暖和,尤其又是在這樣的懷抱里,人便越發慵懶起來。

臉貼在他胸前,我懶洋洋道:「榮哥哥,剛才我舅媽來了。」

「嗯。」

「我又被叫出去展示茶藝,我老媽,唉,你是知道的,不放過任何一個秀女兒才藝的機會……」

他輕笑。

我悶聲道:「其實見長輩很累心能被,我在這裏被教養了十多年,我自覺已經很古典很淑女了,但見她們還是要夾着小心,要提防得意忘形暴露出我的英雄本色,我容易么……」說到這忽想到,我在這傢伙面前一直很放鬆,從不掩飾前衛言論和古怪念頭,而他,竟然,似乎,很適應?

他見我停住,便笑問:「後來怎樣?」

「啊。」我收回思緒,「還能怎樣,被誇了唄,還被摸來摸去……」

「……」

「然後舅媽說,皇後娘娘打聽我的情況,你知道當今皇后和我舅媽是嫡親姐姐,皇后打聽我,因為太跟別人提起過我……」

留神聽,他的呼吸果然頓了一拍,他問道:「太?你幾時結識太的?」

我撅嘴,「便是上回在蒼石先生的畫室,上個月先生新收了一位女弟,只說也是京里大戶人家的女兒,前幾天這小師妹的兄長送她來學畫,她主動引薦給我認識,剛才舅媽說,那位居然就是太!」

「你二人說甚話了?」

「還能說什麼,無非出於禮貌,略作寒暄而已啦。」

他眉頭微陷,靜了靜,緩緩道:「當今太我倒是會過的……」

「哎,你們認識?」

「不熟識,只在駙馬都尉府上遇到過兩次……其人么……」他摸摸下巴,緘口不語。

我支起身,盯着他的眼睛,秋潭一樣幽邃的眼眸,深不見底。

他見我這麼盯着他,一笑,捏捏我的臉,道:「做什麼,傻丫頭……」卻又睨着我,半真半假地盤問道:「如實說,你與太可還聊得來么?」

哎?嘿嘿……我反問:「你猜呢?」眨眨眼,「哎呀,太殿下玉樹臨風,儒雅溫潤,真是天下女性理想夫君啊~」成心逗他。

他淡了笑容,我肚裏暗笑,這傢伙就算知道我故意這麼說也會吃醋呢。

忽然他的手指在我頸邊一滑,從我衣領里挑出我掛在胸前的瑟瑟墜,帶着我的體溫,被他捏在指尖。

青碧色的瑟瑟寶石,是他十二歲那邊比武奪魁得的番邦貢物,他鑲上鏈給了我。

他拿在手裏瞧瞧,嘴角得意地揚起,湊到唇上輕觸一下,指尖一點又塞回我的領口裏。

在空氣里散去不少熱量的墜,貼着我的肌膚,涼涼地滑道我胸口。

我忙按住它,禁不住有些羞惱,「你得意什麼!還不是因為我的被你拿去了,我總得掛點什麼嘛!」我戳戳他胸前,那裏躺着我從地府公務員處「取」來的老坑玻璃種翡翠掛件,我揚眉道:「《禮記》有云:來而不往非禮也!」總算沒輸了陣,我吐口氣又道:「對了,這玩意就這麼掛着,碰到我好幾次呢,不如拿個小鹿皮囊裝起來……」

他眼波驀地一軟,目情深似海,我說完也呆住了,小鹿皮囊,掛在頸上的小皮囊……這情景似曾相識!莫不是,在我夢裏出現過?!

他深深凝視我,柔聲低喚:「丫頭……」竟一翻身壓我在身下!我嚇一跳,雙手抵在他胸前,驚道:「榮哥哥,你幹什麼!」過去就算一起躺着,也從沒像這次這樣有危險的感覺!

他的手指頓在我領口的鎏金梅花骨朵兒紐扣上,低聲道:「再有兩月你便及笄了……等了這許久,好容易等到你長大……」

「那不是還沒到嗎?再說及笄也是未成年!啊,不對,我的意思是,我也沒說非要跟了你不可嘛……」

他面色微沉,「不跟我?」

四目相對,呼吸近在咫尺,他直直盯住我的眼睛,看得我心慌意亂,然後他目光下滑,落在我的唇上……

心撲通撲通亂跳……

突然他神色一凝,微微側了頭,認識他這麼久,他當然知道這是什麼意思,忙運氣內功凝神細聽——他教的內功,我只學了皮毛——就聽屏門上雲板叩響,隱約聽到有人說:「舅太太府上三位表少爺來了……請小姐晚上同去走百病……有勞姐姐傳稟一聲……」而後履聲細碎,有人朝着正屋走過來!

我忙推推他,低聲道:「你快躲一下!嗯,從後窗走!」我從沒被捉到過,因為每次他都提前做出反應,而這回……

他板臉盯着他,不說,不動。

我大急!耳聽腳步聲已到了門口!只得發力推開他,跳下地,穿着鞋迎出去,才挑了碧紗櫥的簾兒,就見櫻桃走進東裏間來,笑說:「小姐,三位表少爺來了,太太請您過去廳上呢。」

我點點頭,「才剛睡了會兒,打水來,我要洗臉重新梳妝。」

她答應了一聲轉身出去,我直聽着堂屋門上氈簾「噠」一聲落下,才趕忙跑回卧室,再瞧紫綃帳里,空空如也……

……

一枝先破玉溪春

京師向例,自正月初八起放燈十日,從東華門向東綿延二里,是為上元燈市,十日夜,仕女相偕宵行,有名兒叫做「走百病」,又叫「走橋」。時人無分貴賤老幼,凡有橋處,三五相率一過,以此祈祝腰腿諸病,得保一年百病不生。

今日正是正月十。

闔家用過晚飯,我回房換了出行的妝扮,再次回到內院上房。

本地風俗,走百病的女多著白衣,想必其少不得有審美的考慮,白色在月光下最是鮮明醒目,所謂「白綾衫照月光殊」。穿了白綾衫的女,便是只有三五分顏色,月下看來也是恍若神妃仙,倒像有了十分人才。

我也穿了件銀絲掐牙兒蔥白研光松綾襖,丁香色紫紋銀挑線裙,雲上插了節令的玉梅、雪柳,臨出屋,又被櫻桃往手裏塞了只畫琺琅粉地開光白芍藥小手爐,其實我自從練了內功抗寒能力大增,不過這是閨閣應季必備的道具,我也捧了應個景兒罷。

三表弟眼尖,我還沒進屋就被他瞧見了,他搶著招呼道:「妹妹叫我們好等!」

二表哥「喲」了一聲,笑道:「拿錯了,拿錯了!手爐丟出去,換成玉兔才對!」

大表哥腿抬了抬,礙着我老媽在場終是沒踹過去,只笑罵道:「你倆橫豎沒個正經!」

我笑,兩位表哥素來與我親厚,尤其二表哥,最好詼諧,玩笑慣了,三表弟與我同年,晚生了幾日,心裏頗為不忿,每每嘴上總要討些便宜才罷。

二叔家的一對姐妹這會也到了,亭亭裊裊走上來,細聲細氣問了好,看身上,自然也是蔥白綾襖,分別配了淺藍、湖青的裙,一色的羊皮金沿邊兒比甲。

大家團團見禮招呼,先是熱鬧了一陣,老媽懶得動,這兩年總是不去走橋的,舅媽推說今日腿上不好,早早先回家去了,我們個便辭了長輩,帶了各自的丫鬟小廝,說說笑笑出了門。

頭前有人挑燈,執香,一行人浩浩蕩蕩來到街上,我帶着我房裏的櫻桃、小葵、團,三位表兄帶了三五個小廝長隨,表姐表妹也帶了幾個丫頭,並兩個奶嬤嬤。

難得能在夜晚上街玩,何況還是名正言順的祈福,無論哥兒姐兒丫頭小廝,這機會等閑不肯錯過。

一時就見遍地白襖,釵光鬢影,蛾兒雪柳,正是:

鴉盤雲插翠翹,蔥綾淺斗月華嬌!

我們從鼓樓鐵獅衚衕出來,如往年一樣,先就近去了什剎海踩橋,一路上我與眾人閑話玩笑,其實一直暗暗留意著四外的動靜……

往年,那傢伙總是半路上與我「巧遇」的,最不濟在「銀錠觀山」前夜會出現了……

起初兒表兄還總調笑我們幾句,可看他一副泰然自若的樣,甚至坦然道「原來便是我娘,她落生不滿一周歲便已換了貼的」,似乎唯恐不能昭示天下,二表哥本以為憋了個寶,結果被他這麼坦蕩蕩的認了,反倒沒了打趣的興緻。

不給自己留退路,也不給我留退路,是他一貫的表達方式。

而這回,居然到現在還不見個影兒……

……

想着心事,漸漸就落到後頭,二表哥踱到我身邊,桀桀笑道:「妹妹今日心不在焉啊。」

我橫他一眼,着意放平了語氣說:「才沒有。」

他繼續惹厭地笑說道:「今日奇了,走出來許久,怎地還不見龍驤兄?想與他耍笑一番竟也找不見人呢,妹妹與他莫不是……」

我在心裏白眼向天,恨他居然一猜就,當然口裏是不能認的,於是胡亂一指,以驚喜的語氣打岔道:「呀!美人!」

他立馬轉頭,還真是「巴普洛夫的狗」啊,目光到處,口裏「咦」了一聲,又「哈」的一笑。

唉,我隨手指的方位,不遠處的銀錠橋頭,居然真的立着一人,但見那人身材修長,著一領白緞梅竹暗紋圓領袍,腰上扎了白玉雕花大帶,頭上束著銀翅東珠發冠,披了皎潔的月色,當真是清揚瀟灑,風流俊逸,往面上看,美如冠玉,潤比明珠,不是別人,卻正是前幾天才剛見過的當朝太!

我尷尬收回手指,與二表哥對視一眼,他的笑容似有深意。

太一直朝這邊兒望着,這時快步迎上來,啟唇一笑,團揖道:「巧遇,幸甚!」語聲清越。

大夥兒趕緊還禮,稱呼的話還沒出口便被他欄了,他笑道:「今日我與小章瞞了人出來觀燈走橋,幸遇諸位,還請勿要聲張才是。」又道:「自家姨昆弟,何用多禮,兄弟相稱豈不親切?」望我一眼,含笑頜首。

兩位表兄領頭施禮,應道:「敢不承命。」

看太身後,果然還跟着一位穿玉色直畷的少年,原野頗為清秀標緻,可惜不當立在太身邊……想來這位就是傳說的東宮伴讀,太的密友小章相公了。

太負了手,望月曼聲吟道:「古人秉燭夜遊,良有以也。今夜恰逢元夕,正是燈搖珠彩張華屋,月散瑤光滿禁城,更兼群季俊秀,皆為惠連!值此良宵,你我弟兄攜手同游一回,方不負良辰美景!不知賢昆仲意下如何?」

大表哥二表哥對視一眼,欠身道:「便依……」生生把太、殿下的稱呼咽了回去。

幾人互讓了一回,終於還是太先上了銀錠橋,兩位表哥一左一右跟上,而後是三表弟跟小章相公,我和表姐表妹只隨在他們後面,眾丫鬟小廝跟在最後不提。

月色滿滿當當鋪了一地,夜風裏雜着各人衣上的香。

表妹袖袍掩唇,細聲道:「殿下果然如傳聞的那般……」粉臉微紅,住了話頭。

表姐伸指頭在她額角戳了一下,低聲笑道:「憨丫頭又犯痴!」

我微笑不語,留神聽着前面的對話,聽了幾句,只覺得兩個表哥對太恭敬有加,但要說如何親厚,聊得如何投緣,倒未見得,略一想,已猜到幾分。

舅父大人司掌武職,三位表兄弟承襲家學,自小隻愛舞槍弄棒,拳腳上很有些了得,但要論起曰詩云,別說他們三個,便是舅父大人自己……咳。

而這位太殿下,雖然我只見了兩次,也瞧出是個書生氣十足的,動輒好掉個書袋、引個前人舊句什麼的,兩位表兄定是硬著頭皮陪太聊天呢,又怎能指望有志趣相投的熱絡攀談!想必他幾個平素也不太能玩到一處,所以雖是姨表兄弟,也未見如何親熱,我冷眼瞧著,倒覺客氣得過分,多少透了生分。

暗笑,都說陪太讀書不是好差事,這陪太聊天也不是輕鬆活兒啊!我在心裏默默祭起一番同情,忽聽旁邊有人說:「早聞雲小姐蕙心蘭質,詩詞書畫無一不精,今日一見果然舉止不俗,足見傳言不虛!如此人物我原只是見過一位,便是當今太殿下!殿下亦精通詩,熟諳雅意,尤善填詞!」

循聲看去,小章相公正笑吟吟瞧着我,顯然是在對我說話。

我微微一笑,道:「殿下博學多才,風流蘊藉,美名早已傳遍神州,素為我等民敬仰,小女何德何能,豈敢與太殿下相提並論!叨承謬讚,着實愧不敢當!」

小章笑說:「雲小姐無須過謙,在下忝蟲侍讀多年,還是頭回聽到兩位殿下如此盛讚哪個——三公主對雲小姐也極稱讚呢,」他放慢腳步等我走近,並肩與我邊走邊說道:「且說殿下前日有感於上苑梅早,依譜從制了五首《東風一枝》,我雖是個拙人,於詞曲一道素不大通的,讀來也覺清雅別緻,口角噙香,待殿下以玉簫吹出,更見幽婉妙麗,餘韻繞樑!殿下原說要個雅人賞鑒品評,待我回去抄出一份,請雲小姐蘭心慧鑒,抑或來日請殿下親自吹奏與小姐,才不負造化生出你二人這般靈秀剔透的人物來!」

嗯?……

一枝先破玉溪春下

心念一轉,我含笑道:「殿下佳作想必字字珠璣,若有幸拜讀是三生有幸,只嘆長短句非我所長,倒是我這兩個姐妹素工填詞,前幾日填就兩首回《虞美人》,辭既工,意蘊且佳,我看不如請出殿下大作讓她們瞻仰,便有品鑒也定是勝過我的,若能勉力唱和一二,如有隻言片語能勉強入得殿下法眼則便是萬千之幸,我等與有榮焉,不知道尊駕意下如何?」

小章頓了半響,道:「如此……甚喜……三位一同賞鑒便是……」

我又笑問:「還要請教,不知太殿下可擅騎射?」

他一愣,「騎射?殿下儒雅……嗯,然「射」、「御」屬「藝」,自也是要研習的……「頭上幾乎見汗。

我笑道:「殿下果然全才!說來慚愧,我原是不知騎射的妙處,虧得前些時日與周公京郊射獵,我才知道騎射竟是這般有趣!竟是詩書頁比不得的呢!」

他呆了呆,還沒開言,就聽三表弟一旁插話道:「周龍驤周公,是我煙妹妹未過門的夫婿!」

哈,一次覺得好接話茬的老三也挺招人喜歡的!

卻聽二位表哥異口同聲斥道:「又渾說!」大表哥說:「你該喚作煙姐姐的!怎地總要充大!」二表哥道:「未過門的夫婿?這是什麼話!當說煙妹妹是龍驤兄未過門的娘才是!這就是你平素不讀詩的緣故,沒的說出來惹笑!」說着還配合著搖了搖頭。

三表弟骨朵著嘴,不吭聲。

不愧都是我的好兄弟!這算是暗助拳吧!我面上一本正經地打圓場,「不妨事,這回記下了,以後就不會說錯啦。」

大家一笑,我掃一眼太和小章,瞧他們臉上多少都有些不自在,正想着拿什麼話岔開才好,猛聽得遠處傳來女的尖叫!

大表哥精神一振,拔腿就往那邊兒跑,二表哥也不慢,如影隨形跟上,我們一群人也烏泱泱跟在後面。

轉過一個路口,拐進一條衚衕,我老遠瞧見先到的兩位表哥擋在衚衕當,夜風剛巧送來大表哥的一句粗話,我微微紅臉,只做沒聽見,

被他們攔住的是個錦衣公,面貌不怎地,身上倒是著了上好的蔥白松綾襖,雀金妝花鶴氅,頭上是入時少年標緻的捻金夾紗純陽巾,他身後跟着七八個挺胸疊肚的豪奴,有兩人手裏提着一個素衣女,已哭得釵橫鬢亂,一婆撲在地上,也是哀哀哭叫。

我們走到表哥身後站住,正聽見對面那錦衣公說:「哪冒出你這麼個人,急吼吼的趕來做我舅不成?爺爺瞧你們有些人樣才與你們客氣,倒叫你們蹬鼻上了臉!速速滾去一旁,別誤了爺爺的好事!」

他身後狗腿幫腔道:「你們也不打聽打聽我家少爺是誰!我家老爺是誰!說出來下破你們的鼠膽!」

大表哥怒罵:「爺管他是個X!」

二表哥拉住他,笑說:「不妨聽聽是哪棵蔥,多少也是個樂兒!」向那狗腿一揚下巴,道:「你,說來聽聽!」

暈!這是什麼啊!亂七八糟的一大串!

小章低聲道:「鹽運使同知,從四品,月俸二十石,」又拖了腔兒說道:「官兒不大,卻正經是肥差,最便宜貪墨的,黑心貪官無不趨之若鶩呢……」

身後已有些輕輕的笑聲,表哥的小廝忍不住揚聲道:「你等也忒不開眼了!這也值當的提!你可知我家老爺……」

話音未落,就見大表哥猛回頭喝道:「怎地多話!」銅鈴眼一瞪,他的小廝嚇得一縮脖,趕緊緘了口。

二表哥也回頭嗔道:「敢是怕人把你當啞巴賣了?」

三表弟早已走到他們旁邊,這是活動活動手腕,又轉轉頭頸。

呃,這三隻是唯恐打架打不起啊……

果然就見大表哥不耐煩地一揮手,高聲道:「廢話少說!不放人就在拳腳上見真章!孫怕了怎地!「一個箭步衝上去,酒罈大的拳頭直奔惡少胸口,大喝:」接招!黑虎偷心!」喊出名兒來就是不欲占偷襲的便宜。

那惡少居然也有些功夫,一閃身,右手一個底藏花式,反拍一掌,以攻帶守,百忙還還了句嘴:「怕你是孫!」

大表哥哈哈一笑,喝一聲「好!」左手順勢一抹,腳下一滑步,一記高鞭腿,便又搶了先機。

二表哥與三表弟自然不甘落後,早衝上前找了對手,他們的小廝跟班想是見慣了這場面,不消說也加入戰團,一時眾人拳來掌去,噼里啪啦一陣響,夾雜着「嘿、哈」的呼喝聲,衚衕里登時亂成一鍋粥。

我們看熱鬧的都向後退了幾步,表姐表妹退得格外遠,縮在奶媽懷裏,又忍不住偷眼往外瞧,奶媽哄著,嘴裏直說「姐兒不怕,哥兒的拳腳好著呢,我可聽說了,哪月不打上三五回的……」小丫鬟們扎堆站着,臉上既緊張又興奮,時不時還輕呼兩聲,聽着竟是讚歎多餘驚慌。太一手死抓着小章的手臂,兩個眼不錯眼珠地盯着場,看來果然是不會功夫的,小章扶著太,口裏只說「殿下再站過來些……呵喲,瞧麒少爺踢得好腿!」也不知時不時真看懂了。

我向小章靠近一步,含笑道:「一會兒怕是還要麻煩尊駕做個見證呢,您看,我表哥表弟們可是見義勇為,為救這素不相識的女才與這幫人打起來的,要是待會兒巡城衛尉盤問起來,殿下不便出面,到時還要勞煩您做個旁證。」

「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端的有俠義之氣!」小章還沒答話,太已先高聲道:「我便出面又有何妨,自家姨昆弟,我豈敢不親做個人證!」滿臉豪氣干雲。

小章拉拉他的袍袖,輕聲笑道:「殿下怎地忘了,您可是瞞了人與我出來的……」又笑說道:「雲小姐提醒的是,鬧騰了這半日竟也不見個金吾衛尉,不如我去迎一隊來!」說罷轉身就要走。

我趕忙攔住,「也不急在這一時!嗯,您一人行動萬一再遇着歹人……這個……」讓我這麼說呢,難道要說那三位巴不得有這打架的機會?何況這回正經是除暴安良的好事兒,不打痛快了對得起這一眾送上門來的反面炮灰么……

小章一笑,才要開口,忽聽場一聲慘叫,我們趕緊看過去,就見那婆倒在人堆里,捂著肋條直叫「哎呦」,看那意思,估計是被誰踩到了,那被搶女伏在地上,想是狗腿們忙着助拳,只把她丟一旁,她尖叫着「姥姥」。居然要往人叢里爬。

我瞧瞧我們這邊兒的人,人數雖眾,可一水兒的手無縛雞之力的小姑娘,老嬤嬤,至於太和小章,基本也是可以歸入這類的……一嘆,我把手爐遞給身後的櫻桃,邁步往前去。

才走了一步,就聽太急道:「雲小姐做什麼?當心拳腳不生眼!」小章也幫腔,「可不是!雲小姐站開些!」

我回頭安撫他們,「無妨的,我……」

驀地耳畔風生,我手上一熱,已被人緊緊握住!我嚇一跳,定睛看時,拉住我的居然是榮哥哥!

我睜大眼睛,「你……」心思一轉便明白過來了,我嘟嘴睨他,「哼,要不是……你還不肯出來吧?!」

他不答,面無表情地注視着打鬥的人群,手上略略加力,拉我貼着他站着。

「我要去救人!」我指指人堆兒里趴着的那祖孫倆,嗔道:「你瞧瞧,眼看就要被踩成肉泥了!」

手上一松,鬢邊一陣風過,他一言不發衝進場,我只見一道青光在打鬥的人叢里一閃,只一眨眼,他已提了那二人出來,

他隨手把人往丫鬟隊里一送,眾丫鬟忙七手八腳扶住,嘁嘁喳喳說長問短,而他依舊回到我身旁,再次把我的手拽住。

銀色的月輝蓉蓉颯颯,他今日身上只穿了隨常的淡青箭衣,在這一刻,卻溢出所有白松綾襖都難相比的奪目光華,他容色自若,氣度淵諪,顧盼間凜凜生威,眉宇間是遠超未冠之齡的沉穩醇熟。

在我看不到的地方,他,原來是這樣的……

猛聽喝彩聲震天階響!再瞧場,居然所有人都停了手,只望着這邊轟天的一聲彩!

二表哥笑着高叫:「不好不好!龍驤兄不遲不早竟這時現身了!」

大表哥急道:「這個玩意兒是我的!龍驤你可不能和我搶!」撲向那惡少又是一通拳。

三表弟也湊熱鬧亂叫:「周大哥,你和我搶也是不成的!」

榮哥哥微微勾起嘴角,朗聲道:「今日我只與你們壓陣。」

兩伙人心思各異的轟了一聲,再次斗到一處。

我看着他,又把臉轉向打鬥的眾人。

袖無聲垂下,遮住兩人相握的手。

他的大手已經這樣寬厚了嗎,已能把我的小手完全包容……

忽有些心猿意馬起來。

在我這十幾年的人生里,他其實是無處不在的。

而不知從何時起,我,居然已習慣了他在我身邊……

是從什麼時候開始的呢?

是我三歲時他背我溜出去買空竹的時候?是我歲時他陪我偷爬後院老槐樹的時候?是我十歲時他痛打騷擾我的小混混的時候?還是我十三歲時他讓那個遞詩箋的公消失的時候?

……

早已習慣了有他陪伴,如呼吸一般自然。

心頭又閃過地府的離奇記憶,亦真亦幻。

也許,從出生的那刻起,一起便已註定……

忽地手上一動,他的手指從我的指縫間穿過,與我十指交扣在一起。

我垂下頭,掩飾唇角悄然綻放的淺淺笑蓮。

……

……

猛聽身後一陣大亂!有人高聲吆喝:「堵住了!一個別叫跑了!反了你們了,大正月里的天腳下你們就敢聚眾鬥毆!眼裏還有沒有王法!」

靴聲雜亂,一隊尋城衛尉從背後衝過來,截住我們的退路,再瞧衚衕那頭,也有兵卒堵了口兒。

「都抓回去!」一個首領模樣的人手一揮就要拿人,二表哥忙迎上去和他交涉,小章也趕緊過去幫忙分說,卻聽旁邊有人叫「大人可不能只聽一面之詞!」居然是那惡少,這時再瞧他,冠也歪了,襖也破了,鼻青臉腫的,由兩個狗腿扶著跌跌撞撞走過去,口裏顫顫叫着:「大人,我爹爹是……」

鄙視!搶姑娘的時候不是還挺橫的么!

櫻桃湊過來,輕聲道:「小姐,瞧著還要會工夫呢,您先暖暖手罷。」說着從香袋裏摸出一星冷蕊香丸,添進白芍藥小手爐遞給我,又掏出一隻小小的掐絲琺琅番蓮紋袖珍圓盒,邊開盒蓋邊說道:「虧得太太讓婢帶了玫瑰蜜漬參片兒,凍了這半日,小姐先含上一片補補氣!」

我笑,「我哪有那麼弱啊,出來這麼會兒居然就要含參片!太影響我的形象了!對了,你拿去問問表小姐們,看看她們要不要。」瞧見她鬱悶的神氣,只得又笑說:「好啦,手爐我留下了。」

打發走櫻桃,我拉着榮哥哥溜達到牆根兒站住,百無聊賴地看眼前吵嚷嚷的眾人,扭頭一瞥榮哥哥,他依舊面無表情,貌似心止如水,我忍不住想到,這傢伙除了私下和我在一起時還有點笑模樣,平素總是這冰塊臉,我是不打緊啦,別再把別人凍著!

我晃晃他的手,輕聲道:「榮哥哥……」

他低低「嗯」了一聲。

「榮哥哥~」

「嗯?」

我眨眨眼,笑嘻嘻道:「我走累了~」

他終於露出了我熟悉的溫柔笑容,低聲道:「我背你回去?」

我紅臉小聲笑,「才不要呢~」鬼使神差冒出一句,「榮哥哥……抱抱~~」

他身一僵,鳳目大睜,眼眸里騰地竄起一股火苗,我看得呆住,心裏一跳,臉上迅速熱起來,我別過頭輕聲道:「我開玩笑的啦,誰讓你總是那麼嚴肅嘛……啊!」

卻是他拉起我就走,旁邊有一條窄窄的夾道,入口隱在暗影里,離近了才看到,他拉着我大步走進去,我不好聲張,小聲問他又不答,只得提了裙角緊走兩步跟上。

沒走出多遠,卻見他驟然一停,我也趕緊剎住腳,四下看看,是一截兒盲腸似的黑乎乎的死胡同,連個住家的大門都沒有,我輕聲怨他,「喂,你幹什麼呀,神神鬼鬼的……」

他不說話,一步邁到我跟前,捧住我的臉重重吻下來!

驚呆了!腦袋裏一片轟鳴!

「噹啷」一聲,手爐落在地上,又一路脆響着滾去遠處。

我弱弱地掙了掙,「唔……掉了……」他牢牢噙住我的唇,含含糊糊道:「管它作甚……」

他以他的方式讓我再無暇顧及其他。

良久唇分,他依舊捧着我的臉,眼睛明亮得像是夜空裏最閃耀的恆星,他燦爛笑着,忽又在我的頰上一左一右用力吸了兩口。

我羞得抬不起頭,心砰砰亂跳,真正的古典淑女這時是該嗔怒的吧,可我心底竟隱隱覺得,他這樣,似乎,嗯……

不過,他的方式實在是……讓人眩暈,我軟軟貼着他,閉上眼。

他緊緊把我抱在懷裏,輕吻着我的鬢髮,耳畔,是他一聲幸福的輕嘆。

一時緩過來,我動動身,還是不好意思看他,便只隨意轉開臉,目光道處,卻是一驚!

一個人站在衚衕口,正在往這邊看,燭光月色被他隔在身後,地上拖出一條長長的影,他一動不動,像是一尊塑像。

我大紅了臉,推推榮哥哥,示意他放手,可他的手臂緊砸着我的腰,紋絲不動。

那人緩緩走過來,一步一步,到了近前,他牽牽嘴角,抬起一隻手,掌心裏托着我掉落的手爐。

不是遞給我,是給榮哥哥。

榮哥哥騰出一隻手接了,含笑沉聲道:「多謝殿下."

太看看他,目光又滑過我,終於只淡淡笑笑,什麼也沒說,轉身離去。

輕寒剪剪,夜風吹來他的低柔輕吟:「花褪殘紅青杏小……」散開,漸淡漸遠。

我望着衚衕口那一片空蕩蕩的光亮,明白已是傷了一個好人的心,可我自然也知道,我不可能讓所有人都如願,禁不住輕輕一嘆,低聲道:「其實太人不錯呢……」猛然冒出個念頭,難道……我仰起臉斜睨他,「喂,你剛才是不是故意讓他看見的?!一定是的!你早知道太好性兒,就故意讓他知難而退!壞蛋,竟然是故意做給他看的……」

榮哥哥挑眉笑道:「便是沒他看着又如何?」一低頭含住我的唇。

我掙扎著,「唔,不要了,剛才就頭暈呢……」

……

待終於透過氣來,看到他的神色,便又紅了臉,我垂頭半響,摸摸發燙的臉頰,小聲問:「我臉是不是特別紅?都是你不好,我怎麼見人啊!哎呀,這半天了,我們再不出他們要擔心的……」

話音未落,就聽外面衚衕有人高聲說道:「打了一架痛快的緊!大傢伙兒先去東華門看燈,再去翠花樓,咱們大哥請吃酒!」正是二表哥的聲音,只是,這音量……大得未免有些可疑……

又聽大表哥豪爽笑道:「都去都去,今兒我正想吃他家的扒肘呢!」

凝神再聽,外面一陣腳步聲裙裾聲,隱約聽到櫻桃問:「咦,我家小姐呢?」

「又不是她一人,還能丟了她怎地……你過來,我細細告訴你……」說話的是二表哥,然後眾人的說笑聲越來越淡。

我聽着那遠去的笑語,僵住。

榮哥哥已低聲笑起來,我在他胸口捶了一下,急道:「怎麼辦,他們是不是看到了?!嗚嗚,待會兒一定會被他們說嘴的!」

他在我頰上捏捏,笑道:「臉皮兒還是這麼薄啊。」

罷了罷了,我苦心經營的光輝形象啊,就此灰飛煙滅!

我鬱悶了一會兒,斜他一眼,「真奇怪,他們倒都是向著你呢!」

他笑道:「這個自然,眼見着就是一家人了嘛……」他貼在我耳邊低聲道:「再忍耐兩月,待你及笄了我便娶你過門……」

「什麼嘛,我才不急!對呀,我大好的青春美少女才不急着做已婚婦女呢!人家還沒過夠單身貴族的時候呢,榮哥哥,你再等等好不好啊……」

他搖搖頭,堅定地說了一個字:「不。」

我失笑,心思飛快轉轉,換個方式對他曉之以理,「榮哥哥你怎地嗎,從科學的角度講,那個,嗯,如果太小……嫁人,對女性健康不利,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如果年齡太小,容易得各種婦科疾病,老得快,死得早,俗話說早熟的果早落就是這意思!」

他一下青了臉,瞪住我半日,一字一字道:「我竟是忘了,你慣會掃人興緻!」

我訕笑兩聲,壓抑著勝利者的小小得意,掙出他的懷抱,笑道:「走啦,看燈去,一會兒還有大表哥請客FB呢。」

他沉默拉着我的手,將走到衚衕口,卻又硬邦邦說道:「還是不成。」

「哎?什麼?」

「你這般……還是娶回家才放心。」

「……早熟的果早落!你想讓我早落啊!」

他悶聲道:「先娶回去養著也是好的。」

「咦?哈哈,只養著看?」

「……我樂意。」

「哎呀,那豈不是成了少女養成?啊哈哈哈~」

「……我記得你曾說過,」他不動聲色道:「想四處遊歷名山大川,吃遍天下可口美味,你一個未出閣的閨秀,令堂大人怕是不允吧……」

「啊!你……」

他慢開口,磁性的聲音充滿誘惑,「嫁了我,我帶你去。」

「呃!嗯……」這個,還真是有誘惑力呢……這壞蛋!

他饒有興趣的欣賞着我糾結的表情,到底一把抱起我,放聲大笑道:「怎地還當真考慮這許久?你跑不了的,我的傻丫頭!」

當然跑不了……

只有這傻瓜才總覺得我打算跑呢……

……

……

絲竹淡淡,是誰家舞宴歌筵上的笙管揚?笑語隱隱,是誰家走橋女的嬌語暗香?我們相擁慢慢往東華門去,脈脈感受彼此身上的溫暖,在迷離的夜色里無言對視,莞爾輕笑。

經過凝和廟,廟牆內的四層大殿檐牙高聳,直入夜空,我才抬頭看了一眼,他倒像是知道我的心意,攬住我的腰一提氣躍上殿頂。

並肩立在城市之巔,放眼四望,但見萬戶花燈,紅雲漫天,蘭膏桂燭,魚龍戲舞,霜華月彩,明媚了琉璃瓦,火樹銀花,照徹了白玉京!清涼的夜風撫過臉頰,空氣里涌動着早春的味道,我凝望他明亮的眼眸,踮起腳尖,輕輕吻上他的唇……

如果,今生牽手全因前世緣起,那麼,讓我們簽下這生生世世的約定,永老無別離,萬古長完聚,天荒地老,此情不渝,海枯石爛,不離不棄!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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入雲深處亦沾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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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5章 報君黃金台上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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