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

【第一章】

雨很輕,沾地無聲,像江南的梅子雨。

舒棠送雲沉雅出門,本是撐著傘的,但是雲尾巴狼說酒後暖了身,在這等雨水中走一走,倒別有一番風味。

兩人再走一段路,雨水便小得似有若無。

雲沉雅正預備着跟舒棠道別,忽聽身後一陣偷偷摸摸的噠噠聲,他背影一僵,頓住腳步,然而這個時候,那噠噠聲又消失了。

舒棠似也注意到那聲音,轉頭一瞧,卻見巷子不遠處,一對獒犬耷拉着腦袋,怯怯地看着他二人,想要上前,又似是不敢,見得雲沉雅的目光也落在牠們身上,萵筍、白菜便小心翼翼地吠了兩聲,雲尾巴狼一愣,沒有說話。

萵筍、白菜見他沒攔阻,便顛顛地小跑過來,在他腳邊蹭一蹭,又往舒棠的腿邊再蹭一蹭,牠們也不是從前小小的模樣了,如今再做出這副憨態可掬的諂媚像,便頗顯傻氣。

雲沉雅起先心境不佳,這會兒瞧見萵筍、白菜,臉上倒浮起笑容,他蹲下,不輕不重地往牠們腦袋上拍了兩巴掌,心裏頭就起一個困惑。

尾巴狼問:「這兩隻獒犬品種名貴,在南俊更是少見,殊不知小棠姑娘是怎樣得來的?」

舒棠在他一旁蹲下,見萵筍、白菜與雲曄親近,也不由欣喜,這對獒犬,除了她、雲沉雅,以及小世子杜修,倒還未認過其他人。

舒棠說:「萵筍、白菜原先是雲官人養的,兩年前,牠們只有這麽丁點兒大。」

說着,她伸手比劃了一下,想了一會兒,又道:「雲官人是個很好的人,萵筍和白菜也喜歡他,不過他走以後,那個胡通便上雲府鬧事,所幸他沒能鬧成便被小世子制止了,小世子見萵筍、白菜怪可憐,便將牠們牽給我照顧。」

聽了此言,雲沉雅訝異地挑起眉梢,他轉頭看了舒棠一眼,不禁笑道:「儲君小世子?小棠姑娘竟與他有交際。」

舒棠撓撓頭,訕訕地道:「是因為……因為雲官人識得小世子,他是大人物,不認得我的,那日只是剛好撞見。」

雲沉雅又是一笑,他拂了拂衣擺,直起身來,想了想,又問:「這對獒犬喚作萵筍和白菜,不知小棠姑娘養得那對灰爪兔,又喚作什麽名兒?」

舒棠也跟着站起來,聽了這問題,不由愣住,須臾,她比劃了個手勢讓萵筍、白菜回家,兩隻獒犬雖不舍,倒也十分聽話,戀戀不捨地走了,一步三回頭。

舒棠這才斂著眸道:「兔子沒名字。」

雲沉雅一怔,「這是為何?」

她微垂著頭,瑩澈眼角的淚痣色澤幽幽,「我等人回來給牠們起名字。」舒棠說。

雲沉雅心中一沉,立在她的身旁,靜靜地看着她。

只見舒棠喉間動了動,又咽了三口唾沫,她像是有點兒尷尬,問說:「雲公子,我老在你面前提雲官人,你會不會覺得很煩?」

過了好一會兒,雲沉雅才輕聲道:「何出此言?」

舒棠仍是垂著頭,目光落在雨後濕漉漉的地面,「因我爹爹不讓我提他,阮鳳哥也不喜歡我說起他,就連……就連曹大哥也讓我忘了雲官人,他們都說他不好,可我還是覺得他很好,很想他,不過既然他們不喜歡,我就不說了,我怕雲公子你也……」

「怎會?」雲沉雅輕輕吸了口氣,仰頭看着霧茫茫的天,「小棠姑娘肯將心事與雲某分享,是雲某之幸。」

舒棠愣了一下,忽然她覺得還是不一樣的,哪怕身邊這個人與雲沉雅有着許多共同點,可他的疏離客套,卻與曾經厚臉皮叫他小棠妹的雲官人天差地別。

她不知道,這樣的疏離客套,是雲沉雅強忍着保持的距離。

見她沉默,雲沉雅又溫聲道:「小棠姑娘若心境鬱結,可與雲某言說,雲某知道……有些事,憋在心裏,箇中滋味,並非好受。」

舒棠默了一會兒,重重點了下頭,於是她道:「雲公子,我想要是雲官人回來就好了,他從前總希望我能對自己好點,如果他能看見現在的我,一定很開心。」

雲沉雅垂下眸子,兀自一笑,「嗯,他會的。」

舒棠又道:「雲公子,其實有很多事,雲官人都沒告訴我,我早就猜到他是大戶人家的公子了,他的身分一定很不一般,這樣的人,其實離我很遙遠。」

「今年入春的時候,曹大哥問我,是不是在心裏還惦念著誰,所以才不願嫁人,我後來想了想,覺得他說得對,不過……不過我現在沒奢望要嫁給他,也不用跟着他,我要是能瞧他一眼,就能安安心心的了。」

「傻丫頭。」

他笑道:「何以執著於一眼?」

舒棠吸了口氣,「他走的那個清晨,我去送他,我躲在巷子後頭看他上馬車,沒勇氣叫住他,後來馬車走了,我才追出去,我當時很後悔,我想我哪怕能再看他一眼,再道別一聲呢?然後這個念想,便一直在心裏頭留着了。」

雲沉雅臉上的笑意漸漸散了,可過了一會兒,他忽又笑起來,他歸來後,笑容里一直有傷色,只是舒棠看不見。

如同她看不見在他離開的那個清晨,他掀起馬車的後簾,一直沉默地看着她;如同她不知曉,同樣的那個清晨,在她離開後,他不顧丞相與司空幸的阻攔,又縱馬回來過,一個人立在秋聲蕭瑟的空巷,徹底失了神。

那是他一生至今,唯一一次不計後果地去做一件事,唯一一次失算,倘若那時她還在……

舒棠說着,忽地沉默一笑,「雲官人走了以後,我便時常去他從前住的地方瞧一瞧,不過深秋入冬,花圃里的花都枯敗了,家丁散了許多,留下的也不精心打理園子,第二年春還沒來,我送他的雞仔染了病,都去世了,當時,萵筍、白菜還很傷心,跟我一起刨坑將牠們埋了。」

「幸而那一年,我買了許多桃子,桃子爛了,桃核還在,我聽原先雲府的老管家說,雲官人從前想着種桃樹,因下種太晚,之後又沒打理,所以種子便沒發芽,所以我將桃核在雲府種了,這一年也開出花來,我想,倘若雲官人能回來,我就能看看他,也領他看看我種的桃樹。」

桃樹喜光,若好生栽種,於兩年後,才能開花結果,這是雲沉雅回了大瑛永京後,尋了書卷翻得的。

離了舒家客棧,雲沉雅依舊有些恍惚,腳步子管不住,便往從前的雲府而去,雨水漸漸收了,天邊又有艷陽如金,等到他回至從前的雲府,已是黃昏了。

這座偌大的府邸,長久沒人好生打理,已略顯荒棄,夕陽下,只有從前的老管家坐在前院兒藤椅上,眯着眼睛似在養神,聽得有人叩門,他還以為是自己聽錯。

待將門打開,則見眼前立着的俊秀公子,長身玉立,似是從前的雲沉雅,可這張臉,又分明比不上那絕色的雲官人。

老管家一愣,道:「這位公子……」

雲沉雅極目朝府內一看,果是有些荒蕪,所幸並非滿目瘡痍,拱了拱手,道:「老人家,在下雲曄,是打大瑛而來,聽聞此處乃在下好友雲沉雅雲公子的舊居,便來探望,還望老人家行個方便。」

這個地方除了舒棠,也是太久沒人來瞧一瞧了,老管家接待雲曄,便多了三分熱情,他一邊將雲沉雅迎入院內,一邊嘮嗑道:「雲公子你卻不曉得,從前大公子還在時,這處可是個繁華地兒,不過後來大公子離開,便無啥人願意打理。」

雲沉雅笑道:「怎的老人家還守在這兒?」

老管家道:「這也是小世子吩咐的,說是這處府邸得給大公子留着,倘若日後大公子,抑或者大公子的親人來了,也好有個落腳處。」

雲沉雅一愣,笑說:「小世子倒想得周到。」

老管家嘆了一聲,「不過下人還是散了不少,雲公子,我與你說句不好聽的話,那大公子雖有時古怪些,但還真是個待人和氣的好主子,我人也老了,樂個清閑,也就留下來幫他看着這地兒了。」

雲沉雅默了默,點了一下頭道:「有勞老人家了。」

說着,兩人便要去到後院,是時天邊有雲緋,奪目的霞是紅梅色,而過渡到天地相接處,卻是一派天藍淺碧,淡若潔玉。

後院的小徑,雜草叢生,道旁的樹枝因不曾修剪,藤蔓垂下,似形成一道翠色的帘子,分花拂柳而行,雲沉雅抬頭一望,卻倏然愣住。

荒園中,碧色里,桃花灼灼,朵朵如煙霞,更勝天際黃昏璀璨,那是他離開後,舒棠來種下的,到了這一年,生根發芽,開花結果,朵朵桃色掛在枝頭,如春意熱鬧,可饒是開得難管難收,卻依然簡靜。

雲沉雅忽地想起兩年多前,自己為了一顆桃核,反覆灌溉,終不得其果。

原來世事可以往複,從前夭折的,興許會在彼年的今時盛放,或許只要堅守,便能生生不滅,生生不息。

離開從前的府邸,踏着月色回府,雲尾巴狼臉上再也不見風輕雲淡的表情,思緒沉沉杳杳,一忽兒憶及灼灼桃花色,一忽兒又想起小棠的話語,到了臨江街,他才打起些微精神,展開摺扇搖了搖,雲沉雅正預備思量思量今日舒三易的話,卻見街頭不遠處一陣騷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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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子無色 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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