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三十五章 虔誠與純潔(下)

第一百三十五章 虔誠與純潔(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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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希莫隱藏在袍子下的手裏捏著那本厚厚的日記,日記的硬皮面有些地方已經乾裂,咯得手有些疼。

薩伏那洛拉並沒有和他的同黨關在一起,那些人都被關在了距離碼頭不遠的小城堡的地牢裏,那是建在一塊從陸上直接伸到海里的巨大礁石上的城堡,堅固的結構讓那裏起著瞭望哨和地牢的雙重作用。

薩伏那洛拉被關在市政廳後面一座單獨的房子裏,房子很結實完全由石頭建造,除了一扇門之外其他地方的窗戶上都固定着木柵欄,這裏原本就是用來囚禁一些不方便投入監獄的犯人的。

十幾個衛兵守在這裏,這些人不是傭兵而是那些「被激怒者」,讓這些人而不是傭兵看守,是為了防止有人為了救出薩伏那洛拉要麼賄賂,要麼死拼。

所有人都知道不論是在金錢還是刀槍面前,傭兵們總是不太靠譜的。

馬希莫在一個官員的引領下走進房子,這裏的光線有些暗淡,主要是所有窗戶的帷幔都拉得緊緊的,外面的陽光照射不進來。

這時候房子裏已經點上了燈,昏黃的燈光讓房子裏看上去多少有些溫馨,不過馬希莫知道這一切都是虛假的。

只從那些房子裏站的到處都是的「被激怒者」們臉上神情和他們手裏閃著光澤的武器就可以看出來,這些人已經做好了隨時處決犯人人的準備。

在薩伏那洛拉被抓的時候,就有人提出來要當場處決他,這並非是因為憤怒和憎恨,而是因為對這個人的畏懼。

薩伏那洛拉有着驚人的煽動能力,他的講演具有非凡的魅力,能激起人們的共鳴和相應,很多人在聽過他的佈道后就被他吸引,進而追隨他的腳步,而其中一些更是成為了他信仰的堅定支持者。

「被激怒者」們同樣利用煽動裹挾了民眾,不過正因為這樣他們才更加清楚這種煽動的可怕和巨大力量。

所以他們當中很多人更傾向於立刻處死薩伏納洛拉,而不是讓他有機會重新翻身。

馬希莫在一個房間門口停下來,看着那個官員和站在門口看守隊長小聲說了幾句又出示了薩齊的手令之後,才用鑰匙打開房門。

馬希莫走進了房門。

房間里很明亮,兩個碩大的蠟台把中間的一張桌子照得泛起了放光,除了幾把椅子和一個桌子,這裏就沒有其他什麼東西了,而薩伏那洛拉就坐在桌前。

他身上穿着的一身上下兩截的短外套證明了之前馬希莫的推斷,當暴動民眾闖進房子時,他都沒有機會穿上衣服就被帶走了。

薩伏那洛拉正半趴伏在桌前寫着什麼,聽到房門響聲就抬起頭向門口望去。

然後馬希莫就看到了一張有着明顯被毆打的傷痕,卻頗為平靜的臉。

薩伏那洛拉的臉輪廓飽滿,眉骨很高,鼻樑也很高,整個鼻骨幾乎是直接從前額向下直直的連下來直通鼻尖,這讓他看上去顯得意志堅定而有異常嚴肅。

倒是他的嘴唇很厚實,並不是那種能言善辯似的樣子,可凡是稍微熟悉他的人都不會忘記他那極具煽動性的語言表達能力,這種能力讓他在還沒有成為執政官之前,就已經擁有了旁人難以圖及的巨大聲望。

看到馬希莫,薩伏那洛拉臉上露出絲疑惑,在又打量了一陣后他放下手裏的筆用平靜的聲調說:「請原諒我的愚笨,您很眼熟不過我想不起在哪見過了。」

「院長大人,看來我在您心目中還真是個微不足道的小人物,」馬希莫自嘲的笑笑,不過他倒也並不奇怪,畢竟一直以來在遇到亞歷山大之前,他也的確都是個小人物「請允許我提醒您,幾年前曾經在聖馬克修道院呆過短暫的一段時間,那段日子裏您對我還是很照顧的。」

說到這時馬希莫臉上露出絲奇怪笑容,同時他伸出左手輕輕撫摸了下右肩膀。

「我想起來了,馬希莫。」薩伏那洛拉臉上露出了一絲恍悟,然後像是想起了什麼有趣的事情露出了微笑「其實我早該想起你,不過你的變化有點大而且我也沒想到會這個時候見到你,說起來你給我留下的印象很深。」

「沒有您給我留下的印象深,」馬希莫看着薩伏納洛「特別是每次您命令人用鞭子打我的時候。」

薩伏那洛拉笑了笑,似乎絲毫不為眼前這個過人如今顯然能決定自己的生死擔心。

「我記得你總是違反教規,喝酒,賭錢,還和女人鬼混,」薩伏那洛拉身子向後靠在椅背上認真打量著馬希莫「我的聖馬克修道院是嚴肅的純潔的,可你在的那段時間卻把這股風氣破壞了,甚至有人禁不住誘惑和你一起墮落,我必須把這一切糾正過來。」

馬希莫默默點頭,他倒是不會否認這些指控,實際上薩伏那洛拉說的也只是其中一小部分,他在聖馬克修道院雖然呆的時間不長就被趕了出去,可他留下的名聲絕對可以稱得上是臭不可聞了。

「不過院長大人你想過沒有,我在生馬克只待過很短一段時間,可為什麼你那些努力維持了那麼久戒律的修道士們,卻因為我這麼個人很快就墮落了呢,難道我的行為比您所遵循的本尼迪克教規更能有威力嗎?」

「那是因為你的行為始終遵循的是內心裏的慾望,」薩伏那洛拉身子微微前傾「馬希莫我大概沒對你說過,你是我見過的最聰明的人之一,不論是你的想法還是對教規甚至是教義近似詭辯似的辯解,都曾經讓我感到驚訝,因為你總是能用種種似是而非的理由為自己找出借口,可就因為這樣我才覺得你更危險。」

「所以你總是讓我嘗嘗鞭子的味道,」馬希莫笑了笑「你想讓我和其他人完全一樣,成為你宣揚的那一套當中的一個。」

「我是在幫助你走上正路,」薩伏那洛拉打斷了馬希莫,然後他上下打量馬希莫「我聽說梵蒂岡派來了使者,那麼說你是和他們一起來的?」

「看來即便是被關在這裏您的消息也很靈通,」馬希莫回頭向門口看看「讓我想想,是外面那些人當中有些給你通風報信是嗎?」

「他們只是告訴我一些無足輕重的事,」薩伏那洛拉平靜的說「你不用擔心他們會偷偷釋放我,他們告訴我這些只是希望我因為恐懼向他們求饒。」

「那麼您恐懼嗎?」

「恐懼,」薩伏那洛拉沒有猶豫的點點頭「雖然升上天堂是每個虔誠者的願望,但是對死亡的畏懼總是無法避免。」

「我也許可以讓你免於死亡,」馬希莫想了想把那本日記拿出來放在桌上「我擅自看了你的這些東西,我想知道如果你可以免死,你會用什麼作為回報。」

薩伏那洛拉沉默著,他的目光凝視在那個日記本上,過了一會伸手把它從桌子上拿了起來。

「既然你已經看到就應該知道我很多的事,」他隨手翻開日記本,看着上面已經有些模糊不清的字跡「我看到過人們因為道德墮落毀掉自己和家庭,也看到過富人為了一個小錢奪走窮人唯一的食物,這一切難道是上帝安排的嗎,至於那些神職人員他們享受着人們對他們的身份的崇敬,和期盼從他們那裏得到上帝的指引的渴望,卻荒淫無度大肆聚斂,他們蓄養情婦,橫徵暴斂,這一切難道是上帝給他們的權力嗎?」

即便是說到這裏,薩伏那洛拉的聲調也並不激動,似乎只是在敘述事實,可就因為這樣馬希莫卻能從其中感受到面前這個人發自內心的憤怒。

「我曾經見過那些偉大的大師們,他們可以把自己的才華奉獻給神聖的教堂,可他們更願意去畫那些讓人羞恥的東西,因為他們知道只有這樣才能得到民眾的鼓吹。」

薩伏那洛拉輕輕搖頭。

「上帝創造我們的身體,可上帝卻沒有約束我們的靈魂,他把我們的身體是否能在死後重歸他的榮耀之下的權力給了我們自己,如果能夠你就可以升上天堂,否則你就必將墮入地獄。」

在馬希莫的注視下,薩伏那洛拉站起來繞過桌子,他伸出一根手指輕輕點在馬希莫的胸口。

「告訴我修道士,當你享受那些墮落的歡樂之後會不會感到空虛,會不會對自己的行為覺得茫然,」薩伏那洛拉微微低下頭與馬希莫對視着「放棄本尼迪克教規和我之前對你的那些說教,那些東西其實都是虛幻的,你只要問問你的內心,是不是知道這一切其實是卑劣可恥的,是不是在每次窮奢極欲的享樂之後都會覺得這一切索然無味,如果是那樣你可以再問問自己,究竟想要追求什麼。」

馬希莫低頭看着那根按在他胸口的手指,然後慢慢抬起頭。

「院長大人,我得承認你說的的確讓我心動,但是我的墮落是我自己的選擇,而其他人受到我的影響也是他們的選擇,而您卻是要強迫我們聽從您的命令,大人您知道佛羅倫薩人的生活很苦嗎,您知道外面的一家人為了填飽肚子是多麼困難嗎,您認為這一切都是誰的錯誤?」

馬希莫的質問讓薩伏那洛拉沉默了,他慢慢後退坐回到自己的椅子前坐下,雙眼放在桌上的筆記本。

「我知道那都是我的責任,我不是個合格的執政官,甚至我的能力也許也就只能在聖馬克的圍牆裏,超出那個範圍就是別人的和我我自己的災難了。」薩伏那洛拉自嘲的笑了笑「不過我還是希望能幫助別人,特別是那些窮人,沒有人應該受窮。」

薩伏那洛拉始終平靜的情緒忽然有些激動起來。

「你問我是不是知道佛羅倫薩人在受苦,我要告訴你我不但知道而且很清楚,我知道我自己每天節省下來那點食物根本毫無用處,可是我能為他們做的只是盡量安排他們進入工廠,每天拿着低廉的薪水勉強養家餬口,而那些商人在做什麼,他們在毫不留情的侵蝕窮人們的血汗。那些人掏空了幾乎整個佛羅倫薩,他們讓所有人都陷入了困苦,這難道就是應該的?」

馬希莫默默無語,他這時候覺得有點不知道該怎麼回答,至少在令佛羅倫薩人陷入困境這件事上,他覺得自己的確沒有什麼指摘別人的權力。

「窮人為什麼貧窮,是他們愚蠢還是因為懶惰,我看到過一天工作17個小時的工人,他們每天吃的甚至連黑麵包都沒有,可他們還是受窮,這是為什麼,是他們還不夠勤奮還是他們註定就該是窮人?」

馬西莫微微張開嘴,他覺得有些難以回答了。

「在美蒂齊的時代,他們用僭主之身統治著佛羅倫薩人,他們的羊毛作坊為他們的家族賺取的財富多得難以估量,但是他們從不滿足,幾乎沒有人能逃過他們的壓榨,那些羊毛工人的雙手因為常年浸泡熱水幾乎個個都留下了殘疾,而美蒂齊家卻從沒有為他們做過一點事。他們的金錢都用來購買那些繪畫和雕塑,他們希望通過贊助藝術換取一個好名聲,可實際上他們只讓藝術這個詞變得更加墮落甚至是骯髒。」

薩伏那洛拉的聲調並不激動,甚至就是在說到最憤慨的時候,也依舊如同只是在說與自己無關的事。

但是他的眼神卻是異常專註的,他在說話的時候眼神始終停留在對面的馬希莫臉上,那種認真的眼神令他的整個人看上去顯得充滿了堅定與不屈。

馬希莫默默聽着,他不知道該怎麼反駁,事實上他知道薩伏那洛拉說的的確是事實。

美蒂齊家獲得財富的經歷絕對不是善良的,甚至如果細糾起來會發現這個擁有極高聲望的家族做的很多事並不光彩。

從早先柯西莫·德·美蒂齊以放高利貸為業積攢下偌大家財,到洛倫佐·德·美蒂齊用賄賂議會獲得權力,然後建立屬於這個家族的僭主地位,都證明著美蒂齊家那並非清白的過去。

「但是這能說明什麼呢,」馬希莫迎著薩伏那洛拉的目光「你認為自己比那些美蒂齊更高尚嗎,在你的統治下人民更受苦,我見過他們的樣子,那並不比美蒂齊時候好多少甚至更糟糕。」

「可是我給了他們希望。」薩伏那洛拉的聲音略微變得激動起來「那些人用藝術欺騙民眾,誘惑他們用那些虛幻的美景和口腹之慾能讓他們忘記真正的痛苦是什麼,可是我用虔誠提醒他們,讓他們不要忘了真正令他們墮落的是什麼,我不會後悔自己的選擇,即便被視為異端也會堅持我的信仰,因為我看到了墮落和貪婪帶來的罪惡,那麼我就要用純潔的虔誠把這種墮落抹去。」

馬希莫很想駁斥他,他想告訴這個人,不是每個人都願意接受他那套,不是每個人都像他一樣以為用背誦讚美詩就能解決肚子咕咕叫的麻煩,至於說漂亮女人和好酒,馬希莫覺得自己這輩子是不可能離得開了。

只是這些話到了嘴邊卻又都奇怪的咽了下去,至於說原本想要對這個說些嘲諷的話報復以前挨的那些鞭子的念頭,馬希莫忽然沒了興趣。

「你會受到審判。」馬希莫慢慢站起來「不過我想你應該很清楚這個審判你是沒有自辯權的,你的所有罪行都會被提前羅列出來,所以我只是來提醒你,如果你不想在最後時刻還蒙受羞辱,最好承認對你的所有指控。」

「最後時刻嗎,」薩伏那洛拉低聲自語,然後望向馬希莫「我會被判處什麼的刑罰?」

「褻瀆,異端,誹謗教廷和殘暴的統治,」馬希莫看着薩伏那洛拉的臉「你會被處以極刑。」

有一小會,薩伏那洛拉微微一呆,他似乎被馬希莫的話嚇住了,可很快他的神色就恢復了平靜。

「對異端的懲罰不適合我,真正應該懲罰的人如今正高舉梵蒂岡的那張寶座,」薩伏那洛拉拿起了桌上筆,在繼續低頭寫東西之前,他又看了眼馬希莫「修道士,如果你能把我的那些手稿和這本日記一樣保存下來我會十分感激,另外還有現在我正在寫的這些東西,我並不希望它們為我做什麼辯護,不過我希望將來有一天能有人通過這些東西知道我們這個時代都發生了什麼。」

馬希莫略微想想就點頭同意,他的確有些好奇薩伏那洛拉會給後人留下什麼。

而據他所知,至少在很長一段時間裏,這個人的名字將會以被以異端的罪名被人們銘記。

馬希莫離開那間房子的時候,看到幾個佛羅倫薩人急匆匆的和他錯身而過走了進去,然後在他走出沒多遠的時,就隱約聽到了房子裏傳來陣陣痛苦的慘叫聲。

佛羅倫薩人在逼迫着薩伏那洛拉認罪,馬希莫心裏閃過這個年念頭,同時他看到了一群人正在忙碌的向對面廣場上搬運著各種木料。

那是正在準備的行刑台。

馬希莫深深吸了口氣,他忽然覺得有些茫然,甚至在用力甩了兩下頭之後,他也沒有把薩伏那洛拉那些話從腦海里丟掉。

「可憐的人。」最後馬希莫只能這麼無奈的輕輕嘆息一聲,轉身向市政廳里走去。

與此同時,在市政廳的一個房間里,一個男人正把一封密封很好的信遞給薩齊。

「這是教皇陛下的條件,」諾梅洛略顯好奇的打量著薩齊,他之前並沒有見過這位新執政官,不過這並非是讓他好奇的原因,真正引起諾梅洛好奇心的,是亞歷山大之前要求他對亞歷山大六世說的一些話。

「推翻薩伏那洛拉對我們的好處並非只是消滅了一個教皇的的敵人,真正重要的是我們可以讓新的佛羅倫薩政府成為我們的朋友,而對新政府來說,薩伏那洛拉的倒台讓他們同樣失去了佛羅倫薩人的信任,所以如果他們想要避免被諸如美蒂奇家這樣的敵人威脅,唯一的選擇就是與我們合作。」

「這是什麼?!」看着打開的密信薩齊的神色瞬間變化,他猛然抬起頭緊盯着諾梅洛「這就是教皇提出的條件。」

「是的大人,這是陛下的唯一條件,」諾梅洛微微躬身「教皇很殷切的等待着您的答覆,這一切可以在對薩伏那洛拉公開審判之後進行,不過這個條件是不容拒絕的。」

聽着諾梅洛的話,薩齊臉上神色變化,他再次低頭看看那封信,在反覆看了幾遍之後,薩齊的神色終於稍稍平靜下來。

「這麼說這才是他的目的,」薩齊喃喃自語「我想我已經知道這是誰的主意了,也知道這一切究竟是為什麼了,在佛羅倫薩頒佈梵蒂岡發行的貨幣?這可真是個絕妙的圈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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