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46.希望

446.希望

在難民聚居的地方,環境總不會很美好,生活條件簡陋,治安也比較混亂,甚至還有隨處可見的排泄物。

在這樣一個時代,要做這樣的一個長途遷徙,徒步行走上萬里路,他們不僅要有比較好的體力,還要提防野獸,而且人與人時常也會互害。

所以但凡是弱小一點的,沒有依靠的人,是很難活着走到最後的,抱團生存乃是常態,依附關係也很常見。

早前幾個常樂人提到的那名胡人小娘子,其實已經算是比較幸運的,至少她還有一個大伯可以依靠。

她那大伯也跟一伙人集結在一起,他們會一起出去打獵,一起在沿途的城鎮做工,還會一起去搶劫,搶過其他難民的東西,也搶過沿途的城鎮村莊,他們殺死過人,自己這邊也死了不少人。

這名胡人少女最近時常感到恐懼,照理說她能活到現在,是應該感激她大伯的,但她隱約也感覺到,自己的大伯已經不是從前的大伯了,他現在變得越來越殘忍,對別人殘忍,對自己殘忍,對她這個侄女,也許有一天也會變得很殘忍。

聽說這難民區里的許多少女,都被賣她們的家人或者是所在的團伙賣掉了,也有一些婦人小孩,但是十歲出頭的女孩價錢是最高的。

她覺得自己的大伯也想賣掉自己,他只是在等一個好價錢而已。

她想進城去做工,給自己謀一份活計,然後再給她大伯弄來一些錢,也許那樣,大伯就不會賣掉自己了。

早前也有一些人進城做工的,他們要價很低廉,基本不要工錢,只要稍微給些食物,就可以從他們這裏得到大量的完全不等價的勞動力,剛開始的時候,高昌城中的那些人也是比較願意用他們的。

然而在這個過程中難免會有摩擦,難民們這一路上遭受了太多,他們往往都比較敏感,輕易就會露出敵意,這讓當地人感覺危險,也比較排斥。

然後在八月中旬的某一日,一件事情的發生,徹底切斷了難民們進城做工的這條路子。

有一個婦人受了她丈夫以及所在團體的教唆,拐走了主顧家裏的兩個孩子,將他們賣與難民區中的人販子!

那一日,成千上萬的高昌人湧向難民區周圍,叫囂著說要把他們這些人趕到關外去喂狼。

在那陣陣喧囂之中,彷彿就連空氣里,就連那些迎面吹來的秋風裏,都充滿了憤怒和敵意。

當時的情景,讓這名少女感到恐懼又不知所措,高昌城裏的人已經徹底厭棄了他們,但其實在他們這些難民裏面,也有很多好人啊,她這一路上除了自己的大伯,也曾受到過其他人的幫助,還是有不少善心的人。

但這時候誰還會關心這個呢,仇恨的種子已經種下,一同被種下的還有執拗的排斥和徹底的偏見。

雖然這一場衝突,最終以安西都護郭孝恪出動了軍隊而告終,後來他們又將這片難民區掃蕩了一遍,捉了那些人販子以及參與掠賣的人去挖礦,那兩名孩童也被找了回來。

然而,難民們進城去做工求食的這條路,也是徹底地被切斷了,有人餓得實在受不了了,冒險又進城去,結果就受到了圍毆,若不是一些善心的僧徒相勸,怕是要被打死在那城中。

這名少女很清楚地知道,就算她現在從自己那危險的大伯身邊逃開了,在那高昌城中,也絕對不會有一個人願意接納她。

別的地方呢,像那些人所說的,常樂縣,敦煌晉昌那些地方呢?大概也是差不多的吧。自從有人恩將仇報,拐帶了僱主家的孩子開始,他們這一群人的名聲就已經爛透了。

所以她只能生活在這一片難民區里,在她大伯身邊,明明知道有危險,心裏充滿了不安,卻也只能像是一隻待宰的羔羊,別無他法。

就這樣,時間又過了一個多月,農曆九月底的高昌城,夜晚已經很冷了,難民們沒有足夠的禦寒衣物,糧食也很緊缺。

這一日,忽聞有長安城的使臣來到高昌,道是天可汗要授予他們這些難民大唐編戶身份,還說要選出數十人作為代表,去往長安城,參見天可汗。

難民區里那些大大小小的頭目們,為了那幾十個名額爭破了頭。

還有傳言說他們這些人最後會被打散,分別安排到隴右道各個州縣,有些人不願被打散,有些人純粹只是關心自己會被安排去往何處,整一篇難民區鬧鬧哄哄的,人心浮動,期間也夾雜着許多高興。

這一日,這名少女正坐在自家窩棚前面搓麻線。

如今他們這些難民與當地百姓雖然少有往來,但總有一些膽子大的當地人,穿梭在這片難民區之中,通過與各個大小頭目的勾連,從他們這裏弄些極其廉價的勞動力,其中搓麻線就是比較主要的一個項目。

就是這樣一個活計,也不是人人都能弄得來,這少女的伯父倒是能弄來,拿了材料回來叫她做工,她坐在那裏搓麻線,她伯父就坐在一旁看着。

之所以要看着,是因為怕有人搶,這些東西若是弄丟了,他們根本賠不起,而且以後很可能就再也弄不到這個可以勉強餬口的活計了。

少女正埋頭幹活,忽見街頭那邊一陣喧騰,不知是不是又有人來發救濟糧了,伯父讓她看好東西,自己連忙就往那邊擠了過去。

少頃之後,卻又兩手空空地回來了,一臉興趣缺缺的模樣,顯然那邊並沒有他想要的東西,可是街頭那邊人卻是越聚越多,分明像是有什麼好事發生。

「看什麼,快乾活。」伯父呵斥她道:「天黑前不把這些東西弄完,今天就不給你吃飯。」

「……」少女只好又埋頭幹活,她從早上起來干到現在,已經有些累壞了,腹中又十分飢餓,眼前的活計像是永遠也干不完一般。

街上的行人來來往往,各自都在談論着什麼,有些話她能聽懂一點,有些話卻是一點都聽不懂。

隱約猜到這就是羅氏的羊絨作坊和毛巾作坊過來招人了,她的伯父之所以沒有興趣,就是因為他們要的是僱工,而不是買人。

自從他們這些人入關以來,時間已經過去有兩三個月,這段時間從那些相熟的人,還有一些過來救濟他們的僧人佛教徒那裏,她也聽說了一些事。

其中最最讓她嚮往的,便是那個常樂縣的羊絨作坊,還有毛巾作坊,聽說在那裏的小娘子都生活得很好,不僅掙到了錢,還學得了手藝,那作坊裏面甚至還有人教人認字練武,做得好的還能升管事……

過了一會兒,不知怎的,竟見有人抱着布料馱著糧食回來了,甚至還有一些人膽子大,乾脆就把把一串串銅錢提在手上,也不怕有人搶。

她那伯父見了,連忙上前去問,這少女也是一邊幹活一邊數着耳朵聽,大約聽懂了這些錢糧並不是賣人得來,而是預支工錢得來的。

過不多時,伯父便也帶着她去了街頭,這邊排著好幾個隊伍,好幾名羅氏羊絨作坊和毛巾作坊的管事,在前面看人收人,看中了就把人收下,也可預支一些工錢。

預支的標準是一個月五十文,一年便是六百文,最多可以預支五年,也就是三貫錢。這個價錢別說是僱工,就算是買人也夠。

但她們這裏有一條規矩,就是但凡預支了工錢的,在這些女子們進了作坊以後,便不能去看望,預支了幾年的工錢,就有幾年時間不能看望。

如此僱工,在難民們眼中,與買人似也沒有太大區別,畢竟那可是羅家的產業,聽聞他們羅家人在這片地方上很有勢力,與那安西都護郭孝恪都有很深的交情。

一說起郭孝恪這個人,難民們都是很害怕的,即便幾年以後工期滿了,這羅氏的作坊放不放人,那還不是她們那邊說了算,又有幾個人膽敢上門去尋麻煩,就連那瓜州刺史常樂縣令,可也都是他們的人。

不過也有傳言說,他們羅家的人還有一條規矩,那就是只僱工,不買人,就連家裏粗使的下人都是雇傭,從來不買。

這樣的規矩在許多人看來着實怪異,不過管他呢,三貫錢在他們這個難民區裏面,已經算是難得的好價錢了,先前那些人販子給出的價錢,往往都不足三貫,而且去處又是極好的去處,將她們送去那裏,也算是很對得起這些女孩兒。

越來越多的人得到消息,匆匆往街頭這邊趕來,那幾條隊伍也是越排越長。

待輪到這名少女的時候,負責她所在的這個隊伍的是一個衣着其中神情嚴肅的女子,約莫不到三十的模樣,身上卻很有一些威嚴氣場。

她在一個翻譯的幫助下,問了這名少女與她的伯父幾個問題,那翻譯衣着齊整手臉乾淨,頭髮也梳得整整齊齊,顯然不是他們這個貧民區里的人,卻會說他們的語言,瞅著是個讀書人的模樣。

「……把手伸出來與我看看。」末了,那名管事又道。

負責翻譯的年輕男子將管事的意思傳達給她,又給了她一個和煦的微笑,那微笑卻令她羞慚地低下頭去,這樣的男子,着實不是她應該多看的。

少女伸出自己的雙手,那是一雙不大不小,佈滿了傷口和老繭的手掌,手指頭上的關節還有一些紅腫,明顯就是過度操勞所致。

那名管事看過了這雙手,又抬眼看了看這個少女的面龐,只這一眼便壞了事。

少女的伯父這一路走來,甚場面沒見過,人精一般,看眼前這番情景,這名管事分明是對自己的侄女動了惻隱之心。

於是他獅子大開口,說是五年工錢不夠,他要預支十年的工錢。

少女聽聞了這個話,慌忙驚恐地抬起頭來,果不其然,在那名管事面上看到了不喜的神色,並且明言拒絕,說是作坊里的規矩,不能因她一人而破例。

就這樣,少女被他的伯父拉扯著推搡著,又出了人群,她頻頻回頭去看,伯父卻叫她趕緊回去幹活,他們要趕在天黑前把那一批貨交上去。

走在骯髒黃泥街道上,背後是喧囂的人群,是希望,前面只有一個破爛的窩棚,一堆永遠也趕不完的活等着她,一起在那裏等着她的,還有每日每日的飢餓和提心弔膽。

這是第一次,這個少女想到了死亡,從前就算再怎麼痛苦煎熬,她也沒有想過死,然而就在剛才,一個巨大的希望擺在她的面前,然後自己的伯父又當着她的面,毫不留情地將它捏碎了,讓她的人生重新又回到了地獄里。

巨大的失望讓她無法承受。

既然去不成那裏,那她乾脆就去死吧,讓她的伯父一粒糧食一片布料也撈不著。

就讓他一無所有!除了一具破爛的屍體!

少女依舊坐在街邊幹活,她的伯父罵罵咧咧說了些什麼,但她絲毫也沒有聽進去。

天色漸漸暗下來,街頭那邊的人也越來越少,隱約可以看到他們那些人正在收拾東西,似乎馬上就要走了。

過了一會兒,她看到剛才與自己說過話的那名管事朝這邊走了過來,那個翻譯也跟在她身邊。

一直注意着他們那邊動靜的少女見到了這一幕,從地上站了起來,直直地站在那裏,看着他們。

管事娘子看了她一眼,然後依舊和她伯父說話,那名負責翻譯的男子也盡心地將她的意思傳達給他二人。

「……最多只能預支五年的工錢,這是作坊里的規矩。」她說。

「我看你侄女實在很想去我們作坊,她看起來也確實是個能幹活的。」

「所以我決定私人借給你們三貫錢,就當她預支了十年的工錢。」

「……」

當少女被這名管事牽着手,離開她身後的窩棚和她的伯父的時候,她一次也沒有回頭去看,只是緊緊抓住這名管事的手掌,讓她帶着自己,一步一步離開這裏。

這是一隻極仁慈又有力的手,將弱小而無力的自己拉出了泥潭,讓她重新踩在堅實的土地上,心中再次燃起希望。

後來,她從別人口中得知,這名管事名叫彭二,不僅是毛巾作坊的大管事,還是羊絨作坊的幾名主要管事之一。

還有傳言說,這彭管事從前也曾被人販子拉到街上當街叫賣,當時就她的那個人,便是這個羅家的當家人,羅用,羅三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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