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第十三章

尹堂曜沒有來上課。

若是在以前,他不來上課一點也不新鮮。事實上,暑假開學后的那幾個星期他天天來上課,既不遲到也不早退,既不打瞌睡也不跟老師吵架,甚至也不踢門了,回答提問竟然可以得到老師誇獎,才使得國貿二班的同學們驚得眼珠子快要掉出來了呢。

可是,尹堂曜一連兩天沒有來上課,教室里卻莫名籠罩着一種詭異的氣氛,好像有什麼在醞釀,就像暴風雨來臨前令人窒息的死寂。

上午的課結束了。

國貿二班的同學們陸續收拾東西走出教室。

鋼筆在手中獃獃地握緊,書頁翻開着再沒有繼續翻動,小米渾然不知已經下課了,她獃獃地望着窗外樹上的鳥兒發怔。鳥兒拍拍翅膀,撲喇喇飛上藍天,陽光將雲層照耀得薄如蟬翼,令她的眼睛一陣刺痛。

一個高高的身影將發獃的她籠罩。

她怔了怔。

然後,狂喜地回頭:

「你——」

不是……

眼神由激動轉為黯淡,不是他,站在她身邊的那個人不是他,而是鄭浩揚。她低下頭,心裏空蕩蕩的。已經兩天沒有看到他了……

「還好嗎?」

鄭浩揚沉聲問,漆黑的眼底壓抑著某種感情。

「嗯。」

她回答,手指翻動書頁。

「你跟他……又吵架了嗎?」鄭浩揚凝視着她說。

「呃?」

鄭浩揚苦笑,告訴過自己不要再去打擾她,她終究不會看自己一眼的。但是看着她這幾天失魂落魄的模樣,卻仍舊無法做到無動於衷。

「昨晚尹堂曜那小子打來電話,他讓我告訴他……」

忽然——

一陣陣驚呼從教室外面傳來——

「哇!」

「天哪!」

「啊!」

教室外面彷彿沸騰了,同學們驚詫的不敢置信的低喊此起彼伏,然後,一些女生開始興奮地在外面喊——

「小米!小米!快出來啊!」

教室門慢慢地拉開,小米一頭霧水地走出來,困惑為什麼同學們呼喊的聲音那麼興奮,好像發生了火星撞地球般的大事件。

突然!

她驚呆了!

教室外面的走廊里竟然飄滿了無數的氣球!粉色的氣球!紫色的氣球!黃色的氣球!橙色的氣球!……五顏六色的氣球們飄舞在走廊里,每隻氣球下面都掛着果凍,晶瑩剔透的果凍!粉紅的是草莓口味,紫色的是香芋口味,黃色的是芒果口味,橙色的是香橙口味……有果味的果凍,有果肉的果凍,有香蕉形狀的果凍,有芒果形狀的果凍……

陽光照耀在氣球上。

無數的氣球閃閃發光。

陽光照耀在果凍上。

水晶般的果凍折射出童話般的光芒。

教室外的走廊里高高低低飄舞可愛誘人的果凍,恍若是夢幻中的水晶王國,小米怔怔地在果凍之間走着,時不時被果凍們撞到額頭和鼻子。

她從果凍的長廊走出來。

空中依然飄着數不清的果凍和氣球。

而教學樓外的廣場上,赫然有一顆巨大的心,一顆用無數粉紅色果凍擺在精緻木架上擺成的心。正午時分燦爛的陽光,萬千光芒絢爛地閃耀着果凍之心,金色的陽光,粉紅透明的果凍,就像傳說中的童話故事一樣完美。

而尹堂曜就是童話中的王子。

他穿一件白色的T恤,牛仔褲,高高帥帥,比任何童話中的王子都要俊美帥氣。王子靜靜望着遠處驚怔的公主,手上拿着一隻大大的果凍杯,裏面有彎彎深黃的果肉,是黃桃口味。

那天的陽光非常刺眼,透過綠樹的枝葉,千萬道光芒眩暈地灑照在白裙子的小米身上。她站在教學樓外的台階上,單薄的白裙子透明得彷彿天使的翅膀,晶瑩的臉龐,肌膚也透明得如同清晨就會消散的露珠。一層層高高的台階上,她獃獃地站着,獃獃地望着那無數的果凍,似乎驚呆在果凍的世界裏,嘴唇漸漸也透明蒼白。

在眾女生的驚嘆聲中。

尹堂曜慢慢走向她。

圍觀的同學們閃開一條筆直的道路,天哪,童話里的王子就是這樣走向他的公主吧!尹堂曜走向小米,他眼睛裏只有她。在同學們的屏息中,尹堂曜走過廣場,走上教學樓的石階,走到了小米麵前。

高高的石階上。

尹堂曜站在小米下面的一層台階。

他望着她。

綠樹輕柔地沙沙作響。

晶瑩凝固的果凍,裏面的黃桃新鮮誘人,在陽光里,果凍杯中恍若有光芒流動。

「是果凍嗎?」

尹堂曜淡淡地問。

他拉起小米的手,將果凍杯放入她的手心。

她喜歡的原來只是果凍啊,最喜歡黃桃口味的果凍。當他終於逼得鄭浩揚說出來時,心裏卻有更深的失落。原以為只有那個男孩子才知道她最喜歡吃什麼,她不想跟任何人分享,所以才不願意告訴他。而竟然連鄭浩揚也知道嗎,是不是所有的人都知道,不知道的只有他自己。

小米的指尖冰涼。

她眼神空洞地盯着那個黃桃果凍,手指漸漸收緊,果凍里彷彿透出徹骨的寒意,她渾身的血液被凍得凝結,一點一點地,她開始顫抖。

尹堂曜驚住。

將果凍放入她掌心的那一刻,一切似乎都不對了!就像在噩夢中,小米顫抖得彷彿下一瞬間就會死去,嘴唇蒼白得可以滴出血來,不停地,她不停地顫抖,那顫抖就像是被巨大的痛苦扼住了喉嚨!

尹堂曜忽然害怕她會從石階上跌滾下來。他抱住顫抖的她,緊張地低聲喊:

「錯了嗎?你最喜歡吃的不是果凍嗎?」

茂密的綠葉。

在秋日的陽光里狂亂地響動。

果凍……

掌心死死握緊果凍,塑料杯堅硬的邊緣如同刀子一般割入她的肉里,深深地割入她掌心的肉里,卻沒有痛,只有冷,鋪天蓋地的冷……

…………

……

清晨的公交站牌旁。

白襯衣的男孩子背着大大的背包,寧靜地望着前面車水馬龍喧囂的道路。破空而出的第一縷陽光斜斜照在他柔和的面容。

「等好久了呢……」

短頭髮的女孩子打着哈欠拉住他的左手,無聊地晃來晃去。這該死的562路,一下火車就跑過來等,等啊等,等到現在都不來。

男孩子用右手溫柔地揉弄她的短髮:

「可能是早晨上班的人多,有點堵車。」

說着,他出神地望着面前的街道。

終於來到這座城市,雖然是陌生的城市,迎面走過的全都是陌生的人,但是父親和哥哥曾經在這裏生活過。他們也走到過這條路嗎,也等過這裏的公交車嗎,甚至,他們也站在過這個公交站牌的旁邊嗎?

她睜大眼睛:「咦,你的手心在出汗!」他的手一向是溫熱清爽的,可是剛才掌心忽然潮熱,有細細潮濕的汗。

「啊。」

於是他就想把手掌抽出來,不想要弄濕她。但她緊緊握着他的手不放開,調皮地眨眨眼睛對他說:

「你是不是在緊張?」

「嗯?」

「因為這裏是你的親人以前生活過的地方啊。」

他不好意思地低頭笑:

「是啊,有點緊張呢。」

「我就知道!」她得意洋洋。「你緊張到在火車上什麼都沒有吃,好丟人啊。」她自己總算還吃了兩包餅乾,一碗速食麵,三包豆腐乾和一塊巧克力。

「……我不餓。」

「騙人,怎麼可能會不餓呢?」

他笑着又揉揉她的短髮:

「你餓了嗎?」

「才不是,人家是擔心你餓壞身子嘛。」她抓着他的手晃來晃去,可憐兮兮地瞅着他,「既然蝸牛公交一直不來,我們先去吃東西好不好?」

他目光中有清澈柔和的笑意。

「好。你想吃什麼?」

哇!成功了!

「呃……」她想一想,忽然兩眼發光,盯住馬路對面24小時營業的超市,興奮地說,「那就吃你最喜歡吃的東西好了!」

「嗯?」

「笨,果凍啊!」

他笑:「那是你最喜歡的。」

「我最喜歡吃的當然就是你最喜歡吃的啊!哼,你如果不是最喜歡吃果凍,為什麼總是要跟我搶,害我從來沒有好好地吃過完整的一杯。」她沮喪地說,心痛每次果凍杯里的黃桃總要被他吃走一塊。

「哦。」

他忍俊不住,眼中盛滿笑意。真是愛耍賴,明明每次都是她不好意思吃獨食,才勉強給他吃一小小口。

寬闊的馬路上車來車往。

行色匆匆的路人們邊走邊看着手中的早報。

超市的玻璃門被曙光照得晃眼。

馬路邊的女孩子雙手高高舉著一個超大的果凍杯,迎著陽光,晶瑩的凝凍,新鮮的果肉,光芒誘人地在杯中遊走。

白襯衣的男孩子一手拿着背包,一手輕輕擁住她的肩膀,不讓她被過往的路人撞到。看見她盯着果凍興奮得兩眼放光的模樣,他薄薄的嘴唇彎出好看的弧度。

紅燈亮了。

行人們都站在斑馬道邊。

「將來等我們有了錢,我們就買好多好多的果凍來吃!好不好?」她興奮地想着,把果凍貼在臉頰上,那樣就真是太幸福了!

「好。」

「等我們有了錢,有很多很多的果凍,冰箱裏全是果凍,抽屜里全是果凍,書包里也全是果凍,那我就分一半給你吃!」

「好。」

陽光灑照在純白的襯衣上,純凈的光芒就像他唇邊的笑容。

「啊……」她嚮往地嘆息,黃桃果凍在掌心調皮地跳來跳去。「什麼時候我們才能有錢買那麼多那麼多的果凍啊……」

果凍……

迷人的果凍……

高高地,果凍拋在空中,陽光穿過晶瑩剔透的凝凍,金燦燦的黃桃,彎彎的,新鮮的有淡淡的光澤……

她笑着將果凍高高地拋在空中……

忽然——

不知怎麼,果凍落空了,輕快地落在地上。她俯身去揀,果凍杯碰到行人路的水泥邊,輕快地蹦蹦跳跳向前面滾去。她着急地去追,身後好像有他呼喊她的聲音,她隨口應了聲,着急地追着蹦蹦跳跳的果凍向前跑。

果凍仍在輕快地往前面跑……

她追過去伸手去抓它……

然而……

有什麼不對了……

有尖銳呼嘯而來的恐怖的陰影……

巨大的車輪……

蹲在地上,她抓住了果凍,怔怔地,她轉頭,看到了一輛巨大的卡車……

四周驚天動地的尖叫……

刺耳的剎車……

卡車巨大的陰影……

她怔怔地蹲在地上……

怔怔地……

似乎有一股衝過來的力量推開了她,看不清楚,只聞到淡淡的清爽的香皂味,這香味有點熟悉,那風箏般飛在半空的白色身影也有點熟悉,映着藍天,輕輕飛揚的白襯衣,就像蔚藍蔚藍的天際中一抹淡淡的雲絲……

那白色風箏的線……

恍若是一串鮮艷的血珠……

滴滴答答……

血珠清脆地敲落在柏油馬路上,她怔怔地摔倒在地上,好像忽然做了一個好長好長的夢……

喧鬧的世界。

汽車喇叭瘋狂地鳴叫,人們的尖叫將耳膜刺穿,對着手機和電話狂喊,黑壓壓的人群慌亂地擁擠著只留出一片空地。

白襯衣的男孩子象折翅的天使般靜靜躺在空地中的血泊里。

那一大片湖泊般的鮮血……

血泊中,男孩子的脖頸似乎已無法扭動,他吃力地,眼睛吃力地轉動,想要看向某個方向。

黑壓壓的人群從那個方向閃開一條窄窄的道。

一個女孩子怔怔地從人群中爬出來,她好像忘記了怎麼走路,怔怔地望着那血泊中的男孩子,她怔怔地爬到他身邊,然後,她開始發獃。

那一天。

清晨的陽光是金燦燦的。

柏油馬路被金燦燦的陽光照耀得反射出柔和的光澤,一輛輛汽車的擋風玻璃也折射出刺眼的金燦燦的亮光,馬路邊的林蔭道,樹葉閃動着金燦燦的微光。

所有的車輛混亂地擠在一起。

破碎的玻璃,亮晶晶遍地的玻璃,晶晶閃閃的玻璃碎屑映出金燦燦的光輝,世界忽然間寧靜得再沒有聲音。

沒有任何聲音……

就像一場沒有聲音的夢……

一場夢……

她跪在地上。

是一場夢……

她獃獃地跪在馬路中間望着他。

是一場只要醒來就會結束的夢……

那穿白色襯衣的男孩子靜靜躺在一片柔和的金色陽光里。

陽光金燦燦地照在他寧靜的面容。

清晨的風吹動襯衣那潔白的衣角,他靜靜望着她,似乎想要對她微笑,似乎想要告訴她,不要害怕,他只是暫時有點痛,他會起來的,他沒有事,他好好的。

晨風輕輕吹來。

她獃獃地跪在他的身邊。

她不敢動他。

為什麼他的嘴唇那麼蒼白,為什麼會有鮮血從他的嘴角流淌出來,為什麼他還躺在地上不肯起來,為什麼他明明知道她已經害怕了卻還要繼續嚇她。

「翌……」

她獃獃地伸出手指,獃獃地觸到他的唇邊,溫熱的,溫熱的血,染紅她的指尖。

白襯衣被血染紅,就像一朵暈染的花,越開越大,慢慢地,血紅色的花瑰麗地開滿他的胸口。他的面容那麼蒼白,而蒼白的雙唇靜靜彎出微笑,他對她伸出右手,手掌靜靜有些顫抖。

「……」

「求求你……不要嚇我,好不好?」她獃獃地說,「我害怕……我很害怕……」

「……」

他的聲音輕如耳語。

她哭了:「求求你……我很害怕……」

鮮血為什麼要一直流,一直流血會死掉的是不是?她把手放在他流血的胸口,可是血從手指縫隙間湧出,拚命把手指並緊,但鮮血又順着手掌的邊緣流出。她哭了,她不知道該怎麼辦,可是不能用力壓他的傷口對不對,那樣他會很痛。

她開始喊。

她狂亂地拚命地開始喊。

他凝望着她,眼底有痛苦和不舍,但唇邊柔和的笑容卻儘力將它們掩飾,鮮血漸漸染紅雪白的襯衣。

吃力地——

握起她被鮮血染紅的手,他的聲音輕得就像樹葉細細的沙沙聲。

「……」

她聽不到。

她跪在地上拚命地喊。

黑壓壓的人群,刺目眩暈的陽光,失控地,突然象噩夢般怎樣拚命也無法醒來,她痛哭着狂亂地喊,耳邊呼呼的風聲,白花花刺骨的陽光,她象瀕死的動物一樣顫抖著大喊。

血,象河水一樣靜靜地流。

血紅的柏油地面。

就像她的喊叫一樣血紅而絕望……

風輕輕地吹。

她忽然不喊了,眼神變得空洞,雙膝跪在地面,獃獃地望着血泊中寧靜安詳的他。他望着她,淌血的唇角彎出柔和的微笑,好像他一點也不痛,只是有點累,只是有話想要跟她說。

「……」

吃力地,他握緊她的手。

她屏息去聽。

「……」

她聽到了。

「……喜歡你……」

她怔怔地流淚,淚水靜靜滑下面頰:

「翌,我也喜歡你。」

他也聽到了。

所以他唇邊染上柔和的微笑,那笑容柔和得就如同從樹蔭靜靜灑落的陽光。

清晨有微微的風。

風輕輕地細細地吹來。

陽光燦爛。

樹葉灑落光芒,明亮得有些刺眼。

黑壓壓的人群中。

短頭髮的女孩子俯下身,輕輕抱住他。她跪在柏油地面上,輕輕抱住血泊中的男孩子,她輕輕撫摸他的面頰,喃喃地,四周黑壓壓驚慌的人們全都沒有聽清她在說些什麼。

男孩子的胸口輕輕顫抖。

躺在她的懷裏,他開始輕咳,鮮血中帶着泡沫湧出唇角。他嘴唇輕輕地顫動着,卻聽不見聲音。

她更低地俯下身。

終於,聽到他仍在輕輕地一遍一遍地說:

「……小米……」

她俯身抱緊他。

星芒般的淚水滴落在他蒼白的嘴唇。

輕輕地。

他在她懷裏輕輕地閉上眼睛,聲音很輕很輕——

那一天。

風很安靜,陽光很安靜,柏油馬路兩邊的樹木很安靜,紅綠燈很安靜,黑白條紋的斑馬線很安靜,一切都那麼那麼安靜,安靜得就像他輕輕的聲音。

「……喜歡你……小米……」

陽光如水晶般透明。

鮮血,在柏油地面靜靜靜靜地漫延……

恍如寧靜的天使,男孩子睡在女孩子的懷裏,陽光彷彿給他周身暈染上了金燦燦的光環。

遠處隱隱傳來救護車的鳴笛。

女孩子輕輕將他抱得更緊些,風吹亂她細細絨絨的短髮,白色的裙角浸滿地上流淌的鮮血……

世界安靜得……

從此沒有了聲音……

……

…………

高高的石階上。

陽光燦爛刺眼得跟那天一模一樣。

也是綠綠的樹葉。

樹葉也在輕輕地沙沙地響。

晶瑩的果凍,夢幻的果凍,陽光下燦爛耀眼的果凍,滿世界到處都是亮晶晶飛舞著的果凍,美麗七彩的氣球,美麗七彩的果凍。

世界令人頭暈地旋轉。

台階上的女孩子蒼白得就如她身上的白色裙子。

金燦燦的黃桃果凍。

死死握緊在她的掌心。

聽不到尹堂曜驚痛的呼喊,聽不到廣場上的喧鬧,整個世界寧靜地沒有一絲絲的聲音,寧靜得彷彿在永遠也無法醒來的夢裏……

滴答。

滴答。

窗外飄起了雨。

秋日的雨帶着寧靜的味道,滴答,滴答,雨滴順着屋檐打落在綠油油的樹葉上,滴答,滴答,雨滴又從樹葉滾落進泥土裏。

醫務室。

小米靜靜地躺在病床上,她面容蒼白,嘴唇薄薄得沒有一絲血色,細細的睫毛在昏迷中也不時輕輕顫抖,吊瓶里的液體靜靜流進她的右手腕,手腕處有一道淡淡的疤痕。

尹堂曜趴在病床邊。

他雙手握住她的左手,背脊孤獨地聳起,屋裏有些陰暗,斜斜的影子在地上拉得很長。

她左手的掌心還握著那隻黃桃果凍。

纖弱的手指緊緊握着它,無論如何也無法從她掌心拿開。於是他握住了她的手,讓她可以不用那麼吃力,在昏睡的時候不再顫慄地發出動物哀鳴般的哭泣。

不知過了多久。

她的手指在他的掌心微微抽動。

幾乎同時——

他屏息抬頭望向她!

睫毛顫了顫,慢慢地,她睜開眼睛,眼睛裏一片茫然和空洞,像是對發生的一切都渾然不知。

「小米!」

他低聲喊她,用力握緊她的手指。

她呻吟,痛楚地皺眉,身子象小動物般瑟縮,手指想從他掌心抽躲出來。

尹堂曜連忙放開她:「我弄疼你了嗎?」

她好像根本沒有聽到他在說什麼,只是怔怔地望着醫務室的天花板,怔怔地彷彿在想着什麼,然後,她怔怔地舉起左手,望着掌心的那個果凍發獃。

果凍在昏暗的屋裏依舊金燦燦地晶瑩剔透。

半晌。

她望着掌心的果凍,輕輕微笑:

「你知道嗎?」

「什麼?」

「……果凍很好吃。」

她輕輕露出小女孩一樣純真的笑容。

尹堂曜怔住。

望着金燦燦的黃桃果凍,她純真的笑容宛如天使:「……無論什麼口味的果凍我都喜歡吃,真的很好吃呢。一直希望將來有一天,可以不用吃飯,天天都吃果凍,有很多很多的果凍能夠讓我盡情地吃……黃桃果凍是所有果凍里最好吃的一種,我最喜歡吃的就是它了……」

蒼白的手指從果凍杯外輕輕碰觸裏面的黃桃。

她忽然靜靜嘆口氣。

手輕輕地鬆開,果凍杯輕快地跌落病床上,又從病床跌落到地上,蹦蹦跳跳地,輕快地,一路滾落到房間的角落。

她輕輕側轉頭,眼神古怪地瞅着他,說:

「可是,我現在不喜歡果凍了。」

尹堂曜喉嚨收緊。

「……你知道為什麼嗎?」

他說不出話。

「我啊……」她的眼神彷彿透過他一直看到遙遠的遠方,夢囈般地說「……我用果凍害死了一個人呢……」

「小米!」

他低喊,想要打斷她。

「我害死了他……」躺在雪白的病床上,小米的聲音靜得就象窗外敲打樹葉的雨滴,「……你知道我有多喜歡他嗎?……全世界我最喜歡的就是他了……可是,我因為一個果凍……害死了他……」

「夠了!」

尹堂曜霍然起身,背脊僵硬地挺直。

她的聲音很靜很靜:

「你不知道啊……我有多後悔……他已經來到了這裏,也許很快,他就會發現他的爸爸和哥哥其實都還活着……他其實馬上就會變得很幸福了啊……他已經被保送上了研究生……他比所有的天使都要完美優秀……可是,我用一個果凍害死了他……」

她眼中沒有淚,只有一大片的空洞和茫然:

「為什麼……我會喜歡吃果凍呢……我不喜歡吃了……真的不喜歡吃了啊……可是……為什麼就算我不喜歡吃了……他也回不來了呢……」

「不要再說了!」

尹堂曜喉嚨里一陣灼燙一陣冰涼,他閉上眼睛,身子孤獨而僵冷。

細細的雨。

為什麼剛才還是陽光燦爛,如今卻淅淅瀝瀝下個不停。透明的雨,透明的樹葉,風也是透明的,空氣中有透明的清香。

病床上。

小米的嘴唇薄得透明,她靜靜躺在枕頭上,目光里彷彿沒有了靈魂,空洞地望着醫務室的天花板,呼吸也輕輕的,只有手指微微的抽動才證明她還活着。

尹堂曜僵硬地站在她的病床邊。

他想要抱住她。

可是陣陣冰冷的寒意凍僵了他的血液。

然後,他忽然很想要用力地抓住她的肩膀搖晃她!將她所有關於別人的記憶全都搖碎全都搖得一點也不剩,讓她的記憶里只有他!只有他!再沒有別人!

可是……

她象紙娃娃一樣靜悄悄地躺在那裏,好像只要有風吹過去的力量,她就會破碎掉,完完全全地破碎掉。

「你——在為他傷心嗎?」

喉嚨里緊繃出來的竟然是這句話。

尹堂曜啞然失笑。

呵,他原本想說的是,他不會再去在意她的過去,是他錯了,是他不該象小孩子一樣任性,不該自不量力地想知道所有跟她有關的事情。可是,說出來的竟然是這麼可笑的一句話。

小米眼神空洞地望着天花板。

「你……」他的聲音忽然有些哽咽,頓了頓,聲音又恢復冰冷,好像剛才只是錯覺,「很愛他嗎?」

她沒有回答。

她似乎什麼都沒有聽到。只是,慢慢地,淚水從她的眼角慢慢地滑落,浸濕在雪白的枕頭上,印下潮濕的痕迹。

「既然這麼愛他,為什麼不去死?」尹堂曜抿緊嘴唇,「愛他愛得那麼深,那你應該跟他一起死才對。為什麼?為什麼你不去死?」

她閉上眼睛。

淚水從她的睫毛流淌而下,身子開始顫抖,一陣一陣的顫抖。

尹堂曜低下頭,手指輕輕拭去她臉上的淚水。望着那晶瑩的淚珠,他握緊手指,指骨青白:「既然你如此愛他,那麼,我又是什麼?」

雪白的病床上。

她身子顫抖得就像瀕死的動物。

「我在你心裏究竟是什麼?」他捏住她的下巴,手指僵硬得無法無法控制自己的力道,「你說我不用象他,你說要我做回原本的樣子,你說……你喜歡我,可是,你在我身上看的究竟是我還是他?!」

強烈的嫉妒中,尹堂曜捏緊她的下巴,她的嘴唇被他捏得撅起,淚水淌落進他的手心。他要讓她痛醒,讓她看着他,只能看着他,看清楚在她身邊的,是他,而不是那個已經死去的人!

「說啊,我究竟是什麼?!」

枕頭被淚水浸得濡濕。

小米的面孔蒼白如紙,睫毛上的淚珠濕亮。慢慢地,她睜開眼睛,望着床邊站立的身子僵冷如冰的尹堂曜,眼珠靜靜地望着他,靜靜地,空洞地,一直望着他。

醫務室里如此寧靜。

滴答滴答。

透明的雨聲。

淚水象小溪般靜靜流淌在她的兩頰。

她空洞洞地望着他。

一種寒冷,失去了所有生命力的寒冷將尹堂曜緊緊地攫住!他的憤怒和嫉妒突然全都消失了。在她的目光中,他周身忽然感到一種恐懼,恐懼她的回答會將他打入無底的地獄,然後,就永遠地留在那裏。

窒息般的寂靜。

她輕輕彎起蒼白的唇角:「對不起……」

尹堂曜緊緊抿住嘴唇。

他深呼吸。

僵冷的雙拳在身側微微顫抖。

「對不起……」她的眼珠靜靜的,樹葉上的雨珠晶瑩地滴落,無聲地落入泥土裏,「……你剛剛說的……我沒有聽見……」

尹堂曜怔住,他覺得可笑,又笑不出來,耳膜轟轟作響。他不知自己應該是什麼反應,就彷彿從可怕的地獄爬了出來,又彷彿隨時會再突然墜落進去。

他凝視她。

她孱弱地躺在病床上,面容蒼白,嘴唇蒼白,好像隨時就會消失,如此弱小的她,卻偏偏將他的地獄和天堂握在手心。

恍惚間。

他沒有想到自己居然又問了一遍。

「對你而言,我究竟是什麼?」一種緩緩的痛苦沉入血液,「我只是他的心臟,還是……」還是就算沒有他,你也會喜歡我留在我身邊……

尹堂曜繼續沒有說下去。

他忽然覺得一直追問這個問題很可笑。

其實,他是知道答案的,對不對?無論她做什麼事情,無論她開心還是痛苦,一直都是只為了那個人。他只是一隻口袋,她在乎的只是口袋裏面的東西,而不是口袋本身……而且,就算知道了答案又會怎樣,她就像毒藥已經沁入他的骨髓,就算他死,她也永遠不會消失。

可是——

他發現自己竟然在窒息地等待她的回答。

窗外飄着透明的雨絲,樹葉沙沙響,一切都那麼安靜,病床上的她也安靜地望着他,眼珠澄澈透明,靜靜地望着他。

良久。

她對他說:「我不知道。」

尹堂曜輕輕吸氣,心臟輕輕抽痛,然而窒息的血液又開始緩緩地流淌。

小米苦澀地說:

「對不起……我真的不知道……」

「沒關係。」

他握起她的左手,勾起唇角淡笑,嘴唇有點紫白。

「是我問錯了。」

看着他這樣的笑容,她心底一陣難以忍受地撕痛。想了很久,她咬住嘴唇:「我無法分清楚……我也不想再分清楚……哪部分是翌,哪部分是你……」

他望着她。

她苦笑:「很糟糕是不是……」

「為什麼不想分清楚?」尹堂曜凝視她,「你一直都很清楚,你喜歡的是那顆心臟,而不是我,不是嗎?」

她的嘴唇動了動。

蒼白著面孔,她想說什麼,然而眼珠靜靜地染上霧氣,終於什麼都沒有說。

凝望她每個細小的表情,尹堂曜的聲音從喉嚨里擠出來:

「你想說什麼?」

「我……」

「……」

「……」

「告訴我,你會永遠喜歡他嗎?」

她右手手指收緊,緊緊扭住雪白的床單,心口被堵得喘不過氣,在他痛苦脆弱的目光下,她的心也陣陣撕痛。

「是。」

可是,她還是這樣回答了他。

他的嘴唇驟然褪去了所有的血色,駭人的紫白卻讓他的面容奇異得有種驚心動魄的俊美。死死盯着她,他眼底的光芒消失,如同漆黑的夜裏沒有一絲光亮。

她以為他會轉身離去。

但他僵硬冰冷地坐在病床前一動不動。

那一刻。

她以為自己會在他的沉默中死去。

然而。

尹堂曜忽然淡淡地說:

「因為喜歡他,所以你也會喜歡我,是嗎?」

她驚怔。

他的笑容很淡:

「因為喜歡他,所以你也永遠不會離開我,是嗎?」

閉上眼睛,睫毛在蒼白的面頰上顫抖,不能再看他,她的心撕痛得彷彿要裂開!

「是嗎?」

他固執地又問一遍。

小米咬住嘴唇。

尹堂曜用力握緊她的手,一種沉痛從他的掌心傳入她的體內:

「是嗎?」

這最後一絲的痛終於壓垮了她的神經!

她低喊說:

「是!」

窗外透明的雨。

太陽竟然悄悄又爬了出來。

從綠油油的樹葉縫隙間,可以看到一道美麗的彩虹,七彩的彎彎的彩虹。東邊下着細雨,西邊是金燦燦的陽光,空氣里瀰漫着沁人心脾的清香。

尹堂曜輕輕將病床上的小米抱進懷裏,將下巴放在她細細絨絨的短髮上,他低聲說:

「謝謝你……這樣就已經很幸福……」

深秋了。

楓園的山路上滿是朱紅橙黃的楓葉。蔚藍高遠的天空,絲絲白雲,銀杏金黃,楓葉鮮紅如血,在秋風裏颯颯作響。彎彎的山路在秋日陽光的照耀下,美麗迷人得就像在童話的世界中一般。

宿舍里。

戚果果好奇地邊吃蘋果邊打量正在通電話的小米。她靠在窗邊,眉宇間有輕輕的笑意,低低地說話,不時點頭,這樣說了有十幾分鐘,然後她怔怔望着電話,一會兒才將它放下,開始望向窗外遙遠處的東湖發怔,臉上有種難以言述的表情。

「是尹堂曜嗎?」戚果果咬一口蘋果,含糊不清地問。

小米怔了怔,轉身說:「嗯。」

「呵呵,我就知道!每天都會打好幾個電話來,一打就好久,不是尹堂曜還會是誰呢?」戚果果得意地說,想了想,她又揮揮手中的蘋果,說,「不過,他最近變得很好哦。雖然看起來還是很有脾氣,可是都不會隨便發怒了,反而讓人覺得酷酷的很帥。」

小米對她笑了笑。

她走回自己的桌子,坐下,翻開正看了一半的書。

「小米……」

「嗯?」

「你很喜歡尹堂曜對不對?」戚果果湊過來,眨眨眼睛。

小米翻動書頁的手指緊了一下。

「說實話啊,剛到聖榆那段時間你就對尹堂曜那麼好,我也覺得很奇怪呢,又為他寫論文,又為他跑萬米,又為他跳進噴泉池,真的真的是很奇怪!而且他那時候蠻惡劣的,所以同學們覺得你有點……嗯……要麼就是腦袋有問題,要麼就是有什麼企圖……」戚果果笑呵呵地說,「不過現在大家都不會這麼想了,尹堂曜真的變化好大,如果不是你對他的愛感動了他,他怎麼會象完全變了一個人一樣呢?所以你應該是真的很喜歡很喜歡他,對不對?應該是一見鍾情吧……你第一眼就喜歡上他了嗎?」

小米怔怔地看着她。

「說嘛說嘛,」戚果果把剩下的蘋果放到一邊,興奮地問,「我都沒有戀愛過呢!戀愛中的情侶都會象你們一樣幸福嗎?」

「幸福?……」

「是啊,你不知道你們看起來多幸福呢!」戚果果眼冒紅心嚮往地說,「上課的時候坐在一起,尹堂曜又高又帥,你嬌小可愛,畫面比少女漫畫還要漂亮;下課的時候尹堂曜幫你背着包包,用胳膊摟住你的肩膀,那麼呵護,哇,多少女生在你們身後羨慕啊;前天早上你沒有吃早飯就去上課,我告訴尹堂曜以後,他曠了半節課出去買了一堆好吃的給你,而且,而且他竟然還跟老師道歉,天哪,雖然態度還是有點兇巴巴,不過真的超級迷死人不償命哎!」

小米聽得呆住了。

戚果果越說越興奮:「最浪漫就是你們彼此的眼神!」

「……」

「尹堂曜望着你的那種眼神,啊,該怎麼形容呢……」戚果果困難地想,「漆黑,但是閃亮,見到你就像見到一道光,可是,好像還有點……有點……有點怕你……其實也不能這麼說啦……就像是怕你會不開心,怕你會覺得不幸福……你知道,以往那麼囂張的尹堂曜忽然這麼緊張一段感情,讓我們這些在旁邊看的人都快被他迷死了啊……」

小米輕輕咬住嘴唇,心裏象被什麼重重撞了一下。

「而你看尹堂曜的眼神……」戚果果調皮地偏頭打量她,拍手笑起來,「對!對!就是這個表情!……小米,你最近很愛發怔哦,經常獃獃地坐着一動不動,不知道在想些什麼。我想,可能尹堂曜就是害怕你這樣發怔吧,每當你默默出神,他雖然不說話也不打擾你,可是就是會有一股好像是痛苦的氣息從他的體內散發出來。」

「……」為什麼她卻從來沒有注意到過。

「不過,當你看尹堂曜的時候就不一樣了哦。」戚果果拿回蘋果繼續咬着吃,「你的眼神總是很溫柔的,嗯,非常溫柔,好像只要為了讓尹堂曜開心你什麼事情都可以去做的那種溫柔。啊,沒錯,就是這會兒你的這個表情……」

「我……」

「呵呵,你愛慘了尹堂曜,對不對?」戚果果得意洋洋擺出一副「我就知道」的模樣。

「……」

「好在尹堂曜也愛慘了你,否則,你可就吃虧啦。」

小米低下頭,從窗外吹來的風將桌面的書頁輕輕翻動,她的心也彷彿被吹得輕輕翻動起來,一股酸澀至極的感覺令她的胸口漲滿。

宿舍樓外隱隱的東湖。

藍色的湖水與藍色的天空連成一片。

「可是,為什麼你看起來好像不是很快樂呢?」戚果果不解地打量她,皺眉,「你喜歡尹堂曜,尹堂曜也喜歡你,那你們應該很幸福才對啊?你為什麼經常獃獃地出神呢?」

「……」小米不知道該說什麼。

「咦,是不是為了生日?」戚果果睜大眼睛。

「生日?」

「是啊,後天不就是你的生日嗎?」

「哦……」小米抓抓頭髮,不好意思地笑,「是啊。」

「你是不是在擔心尹堂曜會忘了幫你慶祝生日,而你又不好意思去提醒他?」

「不是的,我……」

「放心啦!」戚果果大力安慰她,「雖然尹堂曜以前很粗心,不過我覺得他一定不會忘記你的生日的,一定會送你很特別的生日禮物的!」

「果果……」

「相信我啦!」戚果果用力拍拍她的手,信心滿滿地說,根本不給她說話的機會。

於是小米也不再說話了。

她微笑着坐桌邊,聽戚果果興高采烈地講述自己各種各樣浪漫的分析和預測,宿舍里充滿了熱鬧而歡快的聲音。

宿舍窗外是連到天際的東湖。

東湖的水在深秋的風裏輕輕盪出細細的波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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會有天使替我愛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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