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第 1 章

1.第 1 章

沈時瑾是死在大火里的。

三更時分,她和丹松被濃煙嗆醒,橘紅色的火龍已經快卷到床幃上。

正是秋末天乾物燥之際,衣物間一摩擦都能啪啪作響,屋中物什老舊,更是一點就著。

時瑾嗆了煙,胸口疼得錐刺一樣,卻下意識地先扯旁邊的被子,叫道:「陸瓚!快起來!」

身旁的衾枕還擺得整齊,只是已經被大火烤熱。沈時瑾一掀之下才記起來,她晚間跟陸瓚大吵一架,陸瓚摔門而去,應是歇在了潘姨娘房裏。

她咬咬牙,暫時什麼也顧不得了,一面跳下床找丹松一面大聲喊陸瓚求救。

她嗓子本就有舊疾,濃煙入肺,沒兩聲就不成了。

丹松光着腳撲在桌旁往外倒茶壺裏的水,可惜茶水只剩了一個底兒,便一股腦倒在沈時瑾的袖子上,給她捂住口鼻,拽著往外跑。

陸家這間老宅頗是腐舊,火勢燎上屋頂,沈時瑾覺得這二樓立時就要坍塌,她心中惶恐,叫了無數遍陸瓚,卻一點兒聲音也出不來。

丹松被掉下來的椽子砸了腿,猛地往外推她:「夫人,跳窗戶!」

沈時瑾看她一眼,也不言語,只拚命地往外拖人。

她把丹松提為一等丫頭,不過是因着她長相一般,又木木獃獃好支使,並不曾想過危難時刻她能以命相護。

沈時瑾最終沒能跑出去。

丹松扒她的手,她沒撒開。

吸入不了新鮮空氣,頭已經發暈,背上一陣劇痛,帶火的木板砸下來,燒着了她的衣服和頭髮。

火焰在背上的皮膚燎過。真疼啊。

身上燒着疼,卻不及心裏頭冷得疼。

到了這刻,她還有什麼不明白?

——陸瓚是不會來救她的。

即便沒有喊叫聲,這火光也能照亮不大的老宅,若陸瓚想救,外頭早已有動靜,可她什麼也沒聽見,更別說他的影子。

他應是早就厭倦了她,正巴不得她被燒死在這場大火里。

陸瓚以榜眼資格入翰林,任編修不滿三年便被保舉到國子監任司業,正值前程錦繡之際,沈家現在已經是連累了他。

位極人臣,一展胸中抱負,才是他心中最要緊的事。

回想起這幾年的光陰,沈時瑾微微一縮,自十六歲嫁他至今,到底只是一廂情願而已。

她絕望地閉了眼,知道自己就要去見祖母了,心中滿是羞愧……須臾兩耳轟鳴,已是連木頭爆出的噼啪聲也聽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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農曆二月。

酉時剛過,雨勢復又大起來。這雨連下了兩日,下得天氣又冷又濕,廊下風一過,吹得人直打寒顫。

青羅從房中輕手輕腳地出來,看一眼濕窪窪的庭院,便站在房門口沖廊柱旁的小丫頭招手,「丹松,快去取些新炭來。」

叫丹松的丫頭十一、二歲模樣,穿着深青色夾襖,膚色偏暗,因着臉小,一雙招風耳十分顯眼,瞧著有點兒好笑。她聞言忙點點頭,轉身要去,青羅又叫住她低聲交代:「可別弄濕了。姑娘正病著,老太太和太太都在屋裏,要是嗆了煙,看有你好受的。」

說完她站回門裏等著。

丹松跑出去,不多會兒,衣裳鼓鼓囊囊地回來——銀炭包了層油布,又被她捂在夾襖里,丁點兒沒見濕。

青羅瞅一眼,這才接過來,用銅盆盛了,依舊放輕了手腳往裏屋去。

早春尤寒,內室的炭盆都還未撤,青羅邊換炭邊覷著垂淡紫流蘇的床榻。榻前站着好幾人,都靜悄悄地看着大夫診病,老太太坐在旁邊,心疼地握著孫女的手。

——大小姐還沒醒。

青羅換完炭到外間洗手,返回來時大夫正與老太太細說大小姐的病情,她默默站到綠綺一側,見老太太握著的手越發緊了。

少頃,老太太身邊的游媽媽先領着大夫去了外間,老太太仍是看着榻里的女孩兒,眼神愛憐,開口對綠綺道:「你也跟着去,仔細記着,哪些需要注意的,往後伺候時,一分一毫也不能差了。」

綠綺趕緊跟出去。

其實大夫已經來診過兩回,方子也開過,可老太太今兒下半晌一回來,又立即請了人來,瞧瞧,哪個孫女得她這樣着緊?

這屋裏除了庶子沈兆麟不在,其餘四位小姐全在床榻前,四小姐沈時瓔看着,不由便嘟了嘟嘴。

她也是嫡出的,前幾日還被嚇著了呢,覺都睡不香,祖母也不疼乎她。

她剛一嘟嘴,母親鞏氏就瞧見了,瞪了她一眼,沈時瓔只好又憋回去。

鞏氏瘦高的個兒,瞅著也有些憔悴,可老太太都坐了一下午了,水米未進,她只得上前勸:「母親先進些東西,您冒雨回來,受了寒可不好,媳婦兒在這裏守着。」

幾位小姐也跟着勸慰。

二小姐沈時琬亦是鞏氏嫡出,輕聲說:「孫女兒方才讓人煮了薑湯,祖母先喝一碗。」說到半路,忍不住扭身悶咳——她之前著了風寒,一直還沒好。

老太太總算轉過身來,看了幾人一眼,揮手,「都回去罷,哪兒來的回哪兒去。你們長姐這病需要靜養,無事都別打擾。」

「祖母,」沈時瓔嘟噥,「我們都是擔心大姐姐。」

沈老太太沒說話。

沈時琬身邊的丫頭端了熱熱的薑湯進來,老太太喝下半碗,臉色總算恢復些,正游媽媽進來報,「老爺回來了。」

老太太掖一掖嘴角,抬眼。

「請老爺先到壽春堂。」

鞏氏見狀先打發幾個女孩兒回去,自己留下來,欲言又止,老太太也不看她,只道:「你也回去,瑾丫頭一時半會兒地醒不了,醒了又不能說話,反倒難受。」

床榻里的人像是聽見了她這話似的,細眉緊緊皺起來。

老太太瞧見又是一陣心疼,眼窩兒里的淚幾要忍不住,鞏氏彎腰攙她,她擺擺手,將一把老淚咽了回去。

壽春堂。

沈道乾到時見老太太還未回來,便也沒有進屋,就站在廊下邊瞧雨邊等。

他今年三十有五,年少時本就十分清俊,如今更顯出幾分儒雅來,因而臨江府有「碧波江心偷捧月,鐘鼓樓上覷沈郎」之說。

雨絲細密,如簾如幕。

他等了不足一刻鐘,見游媽媽撐著傘,攙扶老太太進了院門。

沈道乾忙下台階迎過去:「雨天路滑,母親怎走路回來了,該乘軟轎的。您這樣,叫兒子好不擔心。」

沈老太太瞥他一眼,也不走游廊,徑直順着水磨方磚鋪就的疊勝地面穿庭而過,至進了內室,換下被雨水打濕的鞋襪,這才折返出來,語調平平地道:「煩請老爺等了這許久。」

沈道乾聽得這話,情知她是剛從拂冬樓瞧過孫女,心中氣極疼極,因趕緊起身,接過丫頭端來的熱茶親自遞上去,一面道:「母親這可是臊著兒子了,莫說一時半刻的,就是再久些,兒子等著也是應該,哪裏能說這話呢。我聽下人稟說,母親自回來,便一直在時瑾那兒看顧著,連口吃食都未曾進,兒子惶恐,母親可萬要保重身子,不能太過傷心了。」

「你也知曉我傷心!」老太太指着他,嗓子都啞了,「孩子都成那般模樣了,你還要罰她!春寒料峭的,祠堂一跪就是三四天,今兒發高熱,昏過去都是在祠堂里。你這是不想留她那雙腿了,還是不想留她那條命了?做父親的,怎麼就這樣狠的心?」

沈老太太越說越心疼,想着寶貝孫女面無血色的樣子,愈發難受,先前勉強忍住的眼淚,此時也淌下來。

沈道乾剛回府,還未去看過自己女兒,不知她下半晌昏倒在了祠堂里,忙道:「瑾姐兒發高熱了?我晚些過去瞧瞧,母親千萬別急,我素來也是疼她的。只是罰她當日,還不知她的嗓子……」

他低低一嘆:「我也只想瑾姐兒是長姐,幾個女孩兒的標榜,罰輕了顯得沒規矩。」

「沒規矩?」老太太鼻子裏冷哼一聲,一雙眼睛盯在他身上,慢慢道:「我且問你,益王妃游鐘鼓樓,作陪的是太太和正八經的嫡出小姐,玬姐兒一個庶出的,誰讓她去的?」

沈道乾自知在此事上理虧,因垂首而立,愧道:「是兒子不對,不該一時軟心腸答應了,回頭便將此事交與太太,讓太太好生訓責。」

老太太冷冷淡淡地看着他,但不耐煩在此時與他掰扯這中間的事,將茶盞重重放下,咬了咬牙,問:「綿綿嗓子這事,你怎生看?」

沈道乾這時抬起頭,臉上也顯出些憤然之色,壓了下方道:「事出后,太太已將後院上下查了一遍,並沒有什麼差池,況且母親在這裏,家中一向太太平平,從主到仆,哪有人敢動甚齷齪心思?瑾姐兒這兩日雖不太精神,可也不至嚴重到失聲,事情只能出在瑾姐兒那日……替陸瓚喝下的那杯酒。」

儘管老太太聽鞏氏將事情回過一遍后,心中已經有所斷定,聞言仍是被火氣沖得心口直痛——真真欺人太甚!

只是事情已出,她強迫自己冷靜,半晌,方點點頭,又問:「當日陸家那孩子亦在場,這事他怎麼回的你?」

沈道乾道:「事出當日他便到府里向我請罪,說事情皆因他而起,時瑾全是受他連累才有此禍。」

沈老太太聞言眉頭稍松,又說他:「陸家那孩子是你自己個兒挑中的得意門生,他亦這樣說,你還有什麼不信的?我綿綿向來不是個愛出風頭的性子,若非事情逼到那一步,怎會如此?當時那裏有許多人,卻無人敢出頭,還是我綿綿站出來,這是何等膽色?你這當爹的還不分青紅皂白地罰,誰受得住?你要是見不得,明兒我便帶她回蘇州府去。」

「母親快消消氣,」沈道乾曉得老太太心中犯怒,得把氣撒出來,因連連作揖。不過回過頭想想,他待陸瓚如半個兒子,之前沈時瑾見了這孩子總不對付,他還斥責過,不料關鍵時候倒是當兄長一般,也是有數的。

沈老太太說了這幾番話,心中火氣下去些,端起茶盞喝了遍熱茶,胃裏有些着涼,一陣陣難受,見游媽媽端了碗牛乳進來,卻也喝不下,「聽綿綿屋裏的丫頭說,她的嗓子是隔了兩日後才發不出聲兒的,這中間在自己家裏吃了什麼,喝了什麼,的確是說不清。可見人家早做好了不認賬的準備。只是這事原本沖的是陸家那孩子,再怎麼說,他也是個秀才,與益王八竿子打不著,益王怎尋起他的事來?」

「此事說來也無奈,」沈道乾坐到下首的椅子上,「兒子也是這兩日方知內情——陸瓚這孩子幼時便在臨江有神童之名,幾年前老王爺去了,當時的益王還是世子,無人管了,愈發地混鬧。老王妃教子心切,因命人找了當時已中童生的陸瓚去,日日以陸瓚為樣子來教導世子。聽聞新益王年幼時十分頑劣,老王妃為教子,有意抬高陸瓚來壓他,然而此種事情,因人而異,能體會老王妃一番良苦用心也還罷了,若不能的,恐就起了反作用。只是當時世子尚未襲爵,最多在心裏妒恨。但母親也知,上回秋闈,陸瓚……落了榜,而世子已襲爵做了益王,這恰尋着了機會,便不顧忌了。」

「原是如此,」老太太將茶碗推開些,眉宇間沉下來,「這位王爺的心胸也忒狹窄了些。」

「正是,」沈道乾擰著眉,他做官多年,但身上仍有較重的文人傲氣,眼下傷的是他的女兒,受羞辱的是他的門生,心中早憋了一肚子憤懣。

「益王那邊,是個什麼動靜?」

「暫時沒甚動靜,」沈道乾哼了聲,「這位王爺想來也未將兒子這臨江府提學放在眼裏。」他頓了頓,又道:「我已經修書幾封,準備讓人送去給京中的同窗。益王未襲爵時,聲名就不大好,臨江素來是文人薈萃之地,此事若在學院裏鬧起來,益王決計討不了好去,也省得他日後再暗中欺壓陸家小子。」

老太太聽他事事先想着自個兒門生,不由拍了拍桌子,壓着聲道:「你對膝下幾個門生倒比對自家女兒上心得多!此事明面上鬧起來,就憑陸家孩子喊你一聲『先生』,你也少不得要被放到風口浪尖!且這般,豈不是人人都要知曉我綿綿傷了嗓子,日後被人指指點點,喚做『啞巴』,萬不是好受的。」

沈道乾卻滿不在乎,肅容道:「母親,兒子豈是那等怕事之人?凡事講究一個理字,我身為臨江府提學,往大了說,這臨江府的生員皆可說是我的門生,這幾年,得此地文人們抬愛,兒子也算有些名聲,如何能叫文人的臉面被這般輕賤了去!至於瑾姐兒,那日雖不少人在場,可真正知曉她傷及嗓子的也只有咱們自個兒,還有陸瓚,這事在府學自不提便是了,那益王心知肚明,自然心虛。」

沈老太太面色沉沉,知子莫若母,在此事上她曉得勸不動。

瑾丫頭的事在沈道乾心裏興許算不上大事,可文人的臉面他卻是供在那裏,沾不得一點兒灰,莫說事在陸瓚,就是隨便一個府學里的學生受了折辱,他也會站出來說幾句。

——他在官場這麼些年,卻一直沒能入京為官,也有他這脾性的緣故。

老太太靜了一會兒,慢慢將那碗尚溫的牛乳喝了,游媽媽早將丫頭們打發的遠遠的,又去將窗子落下來,才聽老太太道:「說起來,如今已不是□□聖弘皇帝在的那些年了,那時候往封地就藩的藩王們都統領一方政事、軍務,地方官俱是屬官,在封地內自誰都大不過藩王去。然而自打景元帝伊始,就撤了藩王們領政與統兵之權,亦不得再設屬官,說句不好聽的,徒留個尊貴的身份罷了。這些年,皇家開枝散葉,更是添了許多人口,我聽聞,有離京遠些的,年俸之事甚至還要打點京中權貴。」

——到底是咽不下這口氣。

沈道乾得了她這話精神一震,低言:「那今晚兒子便譴人快馬去給京中幾位親近的同窗先通個氣兒,想來參益王的摺子總是有的。」

老太太心既定了,便頷首:「我也有幾樣東西要打點,你譴人進京時將東西帶上,給你幾位世伯送去,你父親故去這許多年,承蒙他們照拂,即便不是年節的,只要有人進京,也要到府上去問候問候。」

——這些禮數是從未少了的,此次更是做個萬全。

沈道乾恭恭敬敬地應了,母子倆說了這半天的話,天色委實已晚,沈道乾還要去去前院吩咐差事,便讓游媽媽備些好克化的吃食,老太太卻一眯眼,冷不丁問他:「你與我說實話,陸家那孩子秋闈落榜,到底是學問不濟,還是有什麼旁的緣故?」

她這麼一問,就是有點兒別的意思了。

——沈時瑾是她一手帶大的,心裏頭那點兒痴意,再怎麼拚命掩著,也逃不過她老人家的眼睛。

沈老太太其實不是十分樂意,可出了如今的事……命啊!

沈道乾聽這話卻是笑了笑,甚至微微帶上了點兒神在在,「母親,兒子看人的眼光還是有的。古人云,良璧需多磨。」旁的竟是不肯再說了。

沈老太太看着他,目光漸漸轉向一旁剛剛點起的蠟燭,燭火尚弱,等游媽媽將燈芯一剔,燭火瞬間亮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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