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逆流成河

從枚陽市第一監獄第二監區的鐵柵門走到真正的監獄大門還有一段一百多米的密封通道，這段路李俊東走得很慢。

這每一步，對於他來說都是沉甸甸的思考。

在華夏國，監獄中人多為患，因行賄罪被判刑七年的人絕對不多，李俊東就是這為數不多的人群中的一員，可悲的是一般行賄受賄這類罪行都是發生在私企老闆或政府官員身上，而他說到底只是一個相對體面的打工者。

錯就錯在因為老闆的「器重」，公司營業執照上法人寫的是他的名字。

七年有期徒刑按照正常情況都坐不到七年，李俊東在監獄中表現良好，但還是結結實實坐了七年，也就是說在他入獄之後，置身事外的老闆江孟良就將他拋棄了。

他沒有想過出獄后要找江孟良報仇或要求補償。他不想乞求同情，他們之間的賬算不清，一方面江孟良對他有知遇之恩，另一方面這仇沒法報。

胳膊扭不過大腿，江孟良的父親因此事牽連提前退了，但樹大根深他們家族高崗重位的人還很多。

一家空殼貿易公司倒閉，在某些人眼裏根本不算事兒。

冤與不冤都已經不重要，七年都挺過來了，只是當年英氣勃發的有為青年現在已變成了一個頹廢的中年大叔。

這世界變化很快，一切日新月異，出獄后他還能不能跟得上社會的節奏，對此他還沒有做好準備，當年的風雲壯志早已磨平，對於將來他充滿焦慮。

監獄的大門打開，外面正下着小雨。

雨點不大，卻很細密，白茫茫一片讓人看不清遠方的事物。

「出了這道門，就不要再回頭！」送他出來的老年獄警拍了拍他的肩膀，轉身進去了。

站在監獄的大門口，他一片茫然。

一台藍色豐田開過來，停在監獄門口的黃線之外，離他約有三十米距離。

喬曉慧從車上下來，沒有打傘，手中捧著一簇花。

她比以前胖了，但身材很勻稱，走路的姿勢還一樣，卻多了一種成熟女人的風韻，似乎比以前更迷人。

「俊東，路上有些堵，來晚了一點！」

「謝謝你能來！」

總算有人來接他出獄，雖然有些意外是她，但心中也稍稍安定。父母過世后，唯一來探監並不時寫信給他鼓勵的人就只有她，除了她，他也想不出另外還有誰會來。

她是他的秘書，很貼身的那種，出差時可以隨時滾床單。

他對她的感覺非常矛盾，當年他充滿了功利，不確定自己是否真的愛她，而她是真心愛他的，這一點他一直很清楚。

在常人眼中甘願做小三的女人都愛慕虛榮，只有真的遇上了你才知道凡事不能以偏概全。她無怨無悔地跟着他三年，他從來沒有送過她貴重物品，在工作上她比公司任何員工都更賣力，更上進。

「恭喜你重獲自由！」一簇鮮花遞到胸前，很香也很漂亮，有白色的百合，有紫色的丁香。

「信上說三年前結婚了，真沒想到今天你還能來！」有些猶豫地接過喬小慧手中的鮮花，李俊東心中惴惴不安。

當年她不明不白地跟着他，她的父母就極力反對，李俊東的妻子張嬌還在辦公室當着十幾個同事的面抽過她的耳光，一向要強的她含着淚忍了。

那一段時間李俊東也很苦惱，妻子張嬌是老闆江孟良的表妹，也是江孟良做的介紹，在家中一向很強勢。

但他還沒有來得及苦惱明白，軍莎公司就出事了，由他們「供料」的「進口」快硬水泥質量不達標，導致一座省重點橋樑工程出現嚴重質量問題，當時新聞鬧大了，誰也罩不住，牽扯的廳處級就多達十一位。

過河的卒子無路可退，李俊東莫名其妙就被推上了前線。不但刑事責任歸他一個人背了，那些死賬爛賬也全劃在了他名下。

七年了，他刑滿出獄，原配張嬌只能稱作為前妻，來接他出獄的人卻是當年的小三，讓人不禁唏噓。

喬曉慧臉上掛着微笑沒有說話，通過時間的沉澱她身上的女人味更濃了，李俊東怦然心動。

跟她上車時他看到了後座上放着一個老式皮箱，感覺有些眼熟。

「東城花園那套房子被法院查封時我去收拾了一下，一些舊東西沒捨得丟就幫你留了下來。」

「謝謝！」

把那皮箱從後座抱過來打開，裏面東西不多，就一些學生時代同學之間互贈的小禮品與幾本舊日記本。

都十幾年前的東西了，很多人與事不翻出來早就忘記了，當然很多人與事算再次翻出來也不記得誰是誰。

「我的日記都被你看完了吧！」

「其實也沒啥看頭，從學生時代你其實就是個慫包，沒想到出來工作后還挺犀利！」

沒想到看完李俊東的日記，喬曉慧給他的評價是「慫包」二字，這是他從來沒想過的，不過回過頭想想又真的很妥帖。

監獄離市區有十幾公里路，路面有些顛簸，一邊翻看着舊日記，一邊與喬曉慧閑聊。為了讓他儘快適應新環境，她說到近幾年外界一些大的變化，如手機已進入滑屏智能機時代，房地產又迎來了一波瘋漲。

監獄生活相對封閉但也非完全封閉，4G滑屏智能手機他見過，沒摸過。

看到喬曉慧的蘋果6S就放在旁邊，他拿在手裏慢慢研究，也不由得感嘆科技真的無所不能。

車子在一家小飯館門口停下，吃飯的時候喬小慧問出來了有什麼打算，李俊東想說「還債」，但又覺得不合適，父母三年前過世了，入獄的頭月老婆張嬌的離婚協議書就寄來了，眼前的喬曉慧依然迷人，也成了別人的老婆，向誰還債呢。

喬曉慧車上掛着一個地藏王菩薩的掛件，看到那張慈祥的臉，李俊東想起母親來，在他入獄之後母親信了佛，天天在家燒香。

沉默片刻后他說：「有空就送我回南山，沒空就送我去車站，出得了總得回老家看看，好歹給父母上柱香。」

喬曉慧再度發車，她沒有去車站也沒有上高速，車子在市區內跑了約半個小時，來到了一個花園小區門口停了下來。

她沒拔車鑰匙就下了車，說：「C棟五零三，這個點家中有人，你上去不方便，車子就借給你先用着。老家多少有些親戚，回家不能太寒磣，不然親戚也會看不起你。」

聽到這話，李俊東眼中開始濕潤。

……

一個人獨自開車在雨霧中穿行，一張CD在循環播放，是李俊東從未聽過的歌手金南玲的一張專輯，整張CD只有三首歌。

從《來生》到《欲言又止》，再到那首《逆流成河》，簡單的歌詞，簡單的旋律，一下子就把他全部情緒吸了進去。

斑駁的夜色在說什麼，

誰能告訴我如何選擇？

失去了你也是種獲得，

一個人孤單未嘗不可！

每當我深夜輾轉反側，

悲傷就逆流成河……

喬曉慧酷愛聽歌，她車上竟然只有一張CD，這是不可思議的，單曲循環著那首淡淡憂傷的《逆流成河》，李俊東漸漸明白。

她一定還在苦苦等他，一定還單身。

真想半道返回擁她入懷，他最後忍住了，他欠她的不止是愛，還有一個女人的尊嚴。

他得重新振作起來，追她，娶她，寵她，一生一世。

……

從枚陽市到南山縣二百公里路程，李俊東這一路開得很慢。

回到老家，看到那因為修路被「劈」掉一半的房子不倫不類地挺立在公路旁，又難免有些傷感。

到三叔家拿鑰匙，三叔看他剛出獄就開車回家有些驚訝，說回來了就好，一切從頭開始，才三十幾歲，年輕著呢！

回到那拆掉大半，改得不倫不類的家中，先給父母遺像上香叩頭，再到墳上燒了些紙，本想在家中小住幾天調整一下狀態，發現煤、氣、水、電什麼都沒有。

白天裏雨一直很小，天黑時竟然越下越大，掃雨器在眼前來回地刮著，那一刷一刷就像刷着他的眼淚。

七年來壓抑的負面情緒像決了提的海，在這個風雨交加夜晚，他滿懷悲傷一路狂飆。

打雷了！

一道銀蛇竄過！

緊接着嘩嚓一聲，炸雷在前方炸響，聽聲音離路面幾乎只有幾米高。對面一道白光閃過，他隱約看到一台紅色跑車打着遠燈逆向而來。

一驚之下，連忙急剎車，因為慣性車上的那地藏王菩薩掛件猛地一晃。

啪的一下抽打在他臉上。

……

周圍一片黑暗，身下是一張硬板床。

李俊東本能地覺得他應當進了醫院，嘗試着扭動了身體，發現四肢齊全也並無多大不適，再仔細回憶事發當時的情況，又開始擔心起來。

入獄七年，他的駕照早就過了期，對方好像是逆行了，但無證駕駛在責任判定上肯定有影響，另外超速行駛也是嚴重違規，事大事小就看對方車上有無人員傷亡。

正這樣想着，隨着眼睛對黑暗的適應，他感到房間中並沒有那麼黑，窗外正有微弱的月光照進來。

醫院怎麼還是這種老式的方格木窗？

李俊東有些驚訝，然後開始緊張，那窗戶的形狀他越看越熟悉……

……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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