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62.第752章 梟雄末路

762.第752章 梟雄末路

「我明白了。」

洛桑二世幽幽開口:

「所以他,特恩布爾他才會在死前說那樣一番話。」

【我明白了……你是對的,小子,我不該……不該自以為能玩他們的遊戲……】

殺手目光死寂。

他彷彿再一次回到那個雨夜下的廢屋,看着無盡血泊中的老幫主絕望又瘋狂,悲哀又不甘地呼號著。

「就這樣,在鳶尾花沸沸揚揚的家族內鬨中,特恩布爾自作聰明,一面伏低做小,向強勢的公爵宣誓效忠,一面又蠢蠢欲動,與不安分的子爵暗通款曲……」

貝利西亞譏笑道:

「據那老壁燈自己說,他的某一位祖上還是凱文迪爾在外頭留下的種呢——都是自家親戚,幫誰不是幫啊?」

洛桑二世沒有笑。

但他懂了。

特恩布爾一邊看着內訌的鳶尾花家族對自己的拉攏和依賴逐漸加深,讓他拿到更多的資源和特權,從泥腿子上升為合作者。

他一邊又在暗中觀察和影響局勢,時不時給翡翠城添一把火或澆一勺水,讓這口大鍋始終保持適宜血瓶幫壯大的溫度。

女人抱起手臂:

「等到回了血瓶幫,除了平衡手下剷除異己之外,他還要裝出一副家大業大首尾難顧,對新生的兄弟會頭疼不已的樣子,養敵自重,對外示弱。」

貝利西亞的笑容一閃即逝,她的表情漸漸凝固。

「顯然,我們的老幫主遊刃有餘,幾乎表現完美,瞞過了從上到下的所有人。」

幾乎。

只是幾乎。

洛桑二世面如死灰:

因為特恩布爾忘了。

即便真是凱文迪爾的親戚。

他也不姓凱文迪爾。

即便家大業大,近乎地下國王。

他也依舊見不得光。

「我猜,直到某天,兩位廝殺得鮮血淋漓,恨不得把對方身上的肉都咬下來的凱文迪爾兄弟,突然良心發現醒悟過來,」貝利西亞的情緒複雜微妙,「並下定決心,達成共識……」

洛桑二世輕聲補完對方的話:

「棄用特恩布爾。」

棄用不再聽話的游碼。

哪怕代價是削弱血瓶幫。

「但跟我們不一樣,那些可是天生高貴的大人物,是體面人,文明人,可不興動不動提刀砍人,鬧得血刺呼啦的,」貝利西亞冷笑一聲,「他們需要體面、平穩、安全、悄無聲息又不帶後患地,完成血瓶幫的權力轉移。」

體面。

洛桑二世面無表情。

當然了。

底下人血流成河,底層互害。

頂上人觥籌交錯,欣欣向榮。

這又tm何嘗不體面?

「首先就是架空特恩布爾,逐步切斷他對血瓶幫的控制——就像當年特恩布爾對東海人做的那樣。」

貝利西亞輕哼一聲:

「而當空明宮這樣的龐然大物壓下來,繞過特恩布爾,帶着利益和權威直接壓到頭頂時,你猜猜那些人渣們——魯貝、索洛、紅蝮蛇、宋、飛刀小丑、刀婊子、戰狼乃至看上去性子最硬的弗格……」

那些特恩布爾靠着坑蒙拐騙和威逼利誘,靠着宰掉前一批老大而積攢起來,對他拍胸脯表忠心的狂熱狗腿子們。

貝利西亞撩了撩頭髮,風情迷人,嘴帶譏笑:

「又有幾個能咬牙頂住,為了老幫主守身如玉?」

當然,這樣的人也不是沒有過。

只是沒有了。

「而這還不夠。」洛桑二世突然道。

貝利西亞點點頭:

「不夠。他們還要奪走他震懾敵人的武器,他最鋒利的刀。」

「他們離間了特恩布爾老大和我,」洛桑二世想通了一切,「讓他懷疑我,忌憚我。」

並最終動手除掉我。

「順序錯了。」

洛桑二皺起眉頭。

「不是讓他懷疑你。」

只聽貝利西亞冷冷道:

「而是讓你懷疑他。」

血族殺手眉頭微蹙。

我,懷疑他?

殺手眉頭微蹙。

「我既沒有理由,也從未對特恩布爾起覬覦之……」

就在此時,他想起了什麼,臉色突然變了。

幾秒后,他重新看向貝利西亞,眼神死寂悲涼。

「對,親愛的。」

貝利西亞重新來到他面前,輕聲嘆息。

「很久以前,我混在你食物里的那些小劑量毒品,它們不是用來削弱或控制你的。」

只見眼前的美人綻放一個凄清的笑容:

「它們的存在,就是為了被你發現。」

發現自己在被下毒。

洛桑二世的思維空白了一瞬。

眼前美人的笑容,與當年那個姑娘嘴角邊的弧度逐漸重合。

當年的姑娘緩緩搖頭,語氣縹緲:

「因為你,親愛的,你從一開始就知道:我是特恩布爾的婊子。」

洛桑二世閉上了眼睛。

所以我開始懷疑特恩布爾。

警惕特恩布爾。

「你就不怕我發現你做的事之後,當場殺了你,」殺手緊閉雙眼,嗓音微顫,「甚至更糟:帶你去找特恩布爾對質?」

貝利西亞輕輕一笑,笑聲回蕩在漆黑的地牢中,清冷詭異。

「怕啊。」

既似諷刺,也似無奈。

「怕得要死,怕得做噩夢,怕得睡不着覺。」

貝利西亞毫不在意臟污的地面,自顧自地斜坐下來,輕輕挽住殺手的頭顱,讓他靠上自己的大腿。

「怕得只能每日每夜抱緊你,一語不發,麻木自我。」

她痴痴地道。

這一刻,洛桑二世突然發覺,自己止不住身上的顫抖。

「那為什……」

「但你覺得,我待在你們這些『英雄好漢』們身邊,發揮作用,絞盡腦汁活下去的日子裏,」貝利西亞打斷他,她摟住血族殺手,恍惚地望着眼前的黑暗,「有哪一天是能完全不怕,不做噩夢,能踏踏實實睡着覺的嗎?」

洛桑二世睜開了眼睛。

「你當然不覺得了,血瓶幫的第一殺手,凶名赫赫的洛桑二世,」女人輕描淡寫,「因為你習慣了執劍在手,永遠沒法想像我的處境,我的選擇。」

「就像那些曾摟我入懷的好漢們,當他們看着我笑靨如花,就總覺得我也樂在其中,『想必是自願的吧』?」

貝利西亞咯咯直笑。

不知為何,聽着她的笑聲,洛桑二世只覺得心裏發冷。

「但有那麼一刻,當我害怕到某個極限后,我就會覺得,啊,就這樣吧,」貝利西亞輕輕撫摸着他滿是血污的臉龐,眼神黯淡下去,「哪怕被你發現真相后,一劍殺了,似乎也沒什麼不好?」

殺手沉默了。

地牢裏的死寂持續了好幾秒,直到貝利西亞一聲嘆息,從過往的恍惚中回到當下。

「當然,你到底是沒有揭穿我。」

美人眼波流轉,噗嗤一笑:

「但說是你耳根子軟,憐香惜玉吧,似乎又有些太小看你了。」

洛桑二世咬緊牙關。

「我想啊,那大概是因為你知道,無論是殺了我,還是領着我去找特恩布爾,無論結果如何……」

貝利西亞一縷縷打理著殺手那滿是血污惡臭的頭髮,認真得像是打理自己的頭髮:

「你都無法再相信他了。」

洛桑二世目光黯淡。

「甚至,如果特恩布爾矢口否認,表現得一臉無辜,把我折磨到死,再補個『她一定是間諜』的借口,」貝利西亞看向殺手,「那你是就此放開芥蒂,不再懷疑他呢……」

她狡黠地眨眨眼睛:

「還是越發警惕,小心翼翼,懷疑他只是把我當作替罪羊,隨手滅口,死無對證呢?」

洛桑二世無言以對。

「可是你們,」他幽幽道,「你們又是怎麼反過來,讓特恩布爾老大懷疑我,甚至讓他下決心除掉我的呢?」

貝利西亞又笑了。

「感受和感情啊,這些是很奇妙,也很公平的玩意兒。」

「當你開始懷疑其他人的時候,」她貼上洛桑二世的臉,不無感慨,「對方,是會感知到的。」

洛桑二世目光一凝。

【想要人深信不疑,你便要待人以誠。】

他又想起那個盛宴領骯髒種,關於精神異能的話。

「而那些被你懷疑的人,他們就會開始反過來,懷疑你。」貝利西亞輕聲道。

【想要人愛你至深,你先須寄付真心。】

洛桑二世深吸一口氣。

「當你第一次避開老幫主的耳目設置安全屋,當你接活兒時開始再三複核查驗他給你的情報,當你刻意不按他給你的任務名單和建議做事,當你每次見面都全副武裝地提防四周,當你總是選擇對你很安全可對他有威脅的時間地點去見他……」

貝利西亞細數着樁樁件件的舊事,最終化出一聲嘆息:

「你說,雄才大略野心勃勃的特恩布爾,他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不再信任你的?」

建立信任是很困難的,但若要毀掉信任……

洛桑二世沒有說話。

「也許你沒有意識到,但是你的名聲,偏偏就是那個時候,開始在黑幫里越傳越凶的,」貝利西亞眼神迷濛,語氣深邃,就像在給小朋友講故事,「神秘又殘忍的刀鋒,殺人無數的兇徒,血瓶幫的第一高手:洛桑二世。」

她輕笑一聲:

「連名字都是老幫主賜予的,足見他對你的看重和信任……是不是以後,萬一幫主不在了,你就要扛起血瓶幫的大旗?」

洛桑二世捏緊拳頭。

不。

「到最後,所有聽過那些傳言的人都會有種錯覺:特恩布爾,他是靠着你,靠着你的劍,才上了位,才撐起整個血瓶幫。」

只聽貝利西亞輕聲道:

「而你,親愛的,你就是當仁不讓的下一任幫主。」

下一任幫主。

至少,也是下一任幫主不能得罪,要拉攏討好的存在。

於是,特恩布爾開始懷疑他。

全身被鎖,洛桑二世靠在女人的懷裏,艱難地呼出一口氣。

「他不該輕信這些風言風語,他該直接來找我澄清的。」

貝利西亞眼前一亮。

「他來了啊。」

可她冷笑一聲,話鋒一轉:

「但別忘了,那老壁燈懷疑你、忌憚你、提防你,就跟你不去找他的理由一樣:他甚至不知道你的話值不值得相信。」

所以他永遠不會直接去找我。

洛桑二世眼神一凝。

貝利西亞嘖聲道:「這時候,按照特恩布爾的性子,最讓他放心的、判斷你是否可信的法子,就只剩下一個……」

她沒有說下去。

因為洛桑二世已經知道了答案。

「你。」

血族殺手怔怔道。

「對,我。」

貝利西亞勾起嘴角,笑靨如花:

「特恩布爾的婊子。」

洛桑二世重新閉上眼睛。

「在兩方中挑撥離間,製造居中得利的空間,這曾經是特恩布爾最擅長的計謀,無論是他派我去對付博特,還是他對付鳶尾花兄弟……」

貝利西亞不無感慨:

「他大概沒想到,多年以後,有人會以同樣的方式,反過來對付他。」

又或者說,正因為他對此道浸淫太深,以至於事涉己身時,便更不可自拔?

此刻洛桑二世心情複雜。

他懂了。

問題不是那些毒品。

甚至不在貝利西亞。

懷疑的種子,早在很久很久以前,久到他們絲毫不覺的時候,就在特恩布爾和他之間,在老幫主和第一殺手之間,牢牢種下。

甚至,早在他與特恩布爾相識之前,就已經發芽。

老幫主。

老朋友。

老大鍋。

洛桑二世倏然睜眼。

「所有這些,就足以讓他懷疑,背叛,乃至動手殺我?」

貝利西亞輕笑一聲。

「別忘了,特恩布爾也不是等閑貨色。」

她想起故人,眼裏湧出忌憚和厭惡,很難說哪個更多。

「從小混混到血瓶幫主,廝殺打拚了這麼多年,他對身邊的風吹草動尤其敏感。也許沒有實據,但他感覺到了:不止是你,許多手下們看他的眼神都不一樣了。

「不知什麼時候起,翡翠城的鳶尾花內鬥雖在繼續,可自相殘殺的劍刃已經悄然轉向,指向他一人。

「他感應到危機,懷疑自己正失去對血瓶幫的控制,即將成為棄子,而手下不少人正被逐步策反,悄然合謀,要擁立新的幫主。」

眼前的蛇蠍美人輕撫殺手的臉龐,溫柔而認真:

「這一次,他的懷疑終於對了。」

或者說,懷疑那麼多次。

總會對上一次的。

洛桑二世預感到了什麼,輕聲嘆息。

「特恩布爾不是坐以待斃的人,」貝利西亞語氣平穩,「於是他立刻反應,當即行動:暗中查探手下們的異動,測試他們的異心。」

她諷刺一笑:

「很可惜,他查探的結果,只是一遍遍證實他的忌憚和懷疑。

「而他的舉動,又進一步加深了手下人對他的忌憚和懷疑。

「把他一步一步,推向更高更陡的懸崖。」

洛桑二世已然知曉結局,甚至就身在結局,但他聽到這裏,仍不免心中沉重。

特恩布爾。

這梟雄不甘心坐以待斃,於是起身邁步。

但在懸崖之上,起身邁步,無異於自尋死路。

「他做了什麼?」

殺手恍惚道。

貝利西亞挑起眉頭。

「你說,當一個人發現自己失去了老朋友時,他該怎麼辦呢?」

洛桑二世的眼神重新聚焦,他看向貝利西亞,表情悲哀。

「答對了,親愛的,」貝利西亞語氣玩味,「結交新朋友。」

新朋友。

洛桑二世沒有說話。

「於是,當他感覺自己不再能掌控眼前的風暴,特恩布爾開始向外尋求新的力量,新的下家——或者上家?就像他當年,在滿是東海人權力餘蔭的血瓶幫里,引入翡翠城的臂助一樣。」

能讓他得以自保,甚至還能更進一步,不必再瞻前顧後,不必再忌憚凱文迪爾的強大臂助。

「而他找到了。」殺手緩緩道。

貝利西亞點點頭,目光複雜:

「看上去是的,而那讓他無比自信,自信到可以下定決心,要以最雷厲風行的酷烈方式,先從幫內開始,清除那些膽敢和外人合謀,架空他的叛徒們。」

洛桑二世木然介面:

「那個雨夜,廢屋,那場決戰。」

貝利西亞先是嘆息,旋即輕笑。

「不知怎麼地,特恩布爾想到了一石二鳥的主意:他假意定計,發動全幫,全面圍剿好幾年裏都上躥下跳,難以根除的黑街兄弟會。」

女人幽幽道:

「紅蝮蛇刀婊子弗格他們在外圍開戰,剪除羽翼,老壁燈他自己和你則直奔關鍵,斬首黑劍——聽上去陣勢嚇人,真是大手筆,對么。」

血族殺手沒有回應。

只見貝利西亞凄然一笑:

「除了這其實是個誘餌,是個陷阱,用心險惡,目的是為了暴露弱點,以便引誘那些被策反的手下們動手造反,逼他們現身,以便特恩布爾一網打盡,清理門戶,重奪權柄。」

再振聲威。

聽着她的話,洛桑二世似乎回到了那個雨夜。

在那裏,他靜靜地看着特恩布爾一邊擦拭甲胄,一邊對身邊看似陣勢森然,實則各懷鬼胎的屬下們,講述血瓶幫起源的故事。

瓶中非酒。

國中無王。

那時候,對方的每一句話,都有深意。

「你是怎麼知道的?」洛桑二世回到當下,語氣清冷。

貝利西亞搖搖頭:

「我可是他的婊子。」

只見美人嘆了口氣,她撫摸著洛桑二世的臉,目光卻定死在地面的污水上。

「好消息是:特恩布爾的計劃非常成功。無論外圍還是中心,幫內的叛徒們,終究是按捺不住,有一個算一個,都現了身。」

貝利西亞目光飄忽:

「壞消息是:他的計劃似乎過於成功。」

她抬起頭,快意而舒心:

「所有人,幾乎是幫內的所有人,從打手到謀士,從親衛到婊子,有一個算一個,都背叛了他。」

美人幽幽道:

「甚至包括——他所謂的新朋友。」

話音落下,語句完結。

正如那位梟雄的人生末路

洛桑二世深深地閉上眼睛。

「他失算了。」

他聲音疲憊。

貝利西亞不屑地笑了:

「是啊,誰能想到那老奸巨猾、連卧室都要準備兩個出口的老壁燈這麼豁得出去,想一網打盡,冒險搞波大的?結果不但晃點了所有人,讓血瓶幫損失慘重,還順帶了結了自己。」

「不。」

洛桑二世倏然睜眼。

「恰恰相反。」

貝利西亞目光疑惑。

「不是因為他豁得出去。」

只見昔日的第一殺手眼神悲哀,其中蘊藏着難以言喻的痛苦:

「而是因為……因為他的新朋友。」

貝利西亞敏銳地感覺到不對:

「什麼意思?」

因為有了新朋友?

所以,就要拋棄老朋友?

洛桑二世笑了。

他笑得凄涼而無奈。

原來如此。

特恩布爾。

你個狗娘養的。

老子不欠你什麼了。

只見殺手緩緩道:

「因為這個一石二鳥,想要『一網打盡』的計劃,並不是別人,也不是特恩布爾自己想的,而是他那些『新朋友』們要求的。」

貝利西亞蹙起眉頭。

「對這幫新朋友而言,如果特恩布爾的血瓶幫已經暴露在敵人的視野里,不再順手,不再能發揮作用,不再能在翡翠城裏挑撥是非,不再能為了他們的利益翻江倒海,分化且打擊凱文迪爾家,令鳶尾花在愈演愈烈的內訌中逐步衰落……」

聽到這裏,貝利西亞微微變色。

「那就不如連特恩布爾帶血瓶幫一道,連根拔起,『一網打盡』,」洛桑二世喘息道,「讓翡翠城,讓倫斯特和索納兄弟即便除掉了特恩布爾,奪回的也只是一個分崩離析、一盤散沙的血瓶幫……」

就像今天一樣……

「不能再為空明宮奔走效勞。」

更斷絕鳶尾花的底層耳目。

「我想,這才是『一網打盡』的目的。」洛桑二世無力地結束他的結論。

貝利西亞怔了好幾秒,這才反應過來。

「你怎麼知道?」

我怎麼知道?

洛桑二世躺在地上,諷刺一笑。

「因為我終於想通,想明白為什麼特恩布爾即便走投無路的時候,也偏偏不來找我,不跟我坦白,而是對我保持猜忌和距離的原因了。」

殺手目光凄清:

「不僅僅是他忌憚我。」

他幽幽道:

「更因為他了解我。」

就像我了解他。

「特恩布爾,他知曉我的過去。」

洛桑二世出神地道,彷彿回到很久以前的那片黃沙。

「因此他知道,一旦他對我坦白了真相,一旦我知曉他的新朋友是何方神聖……」

殺手深吸一口氣,目光堅定,語氣中卻帶着幾絲不可覺知的恨意:

「那我就必將毫不猶豫地背棄他。」

他斬釘截鐵:

「與他分道揚鑣。」

甚至勢不兩立。

貝利西亞緊皺眉頭。

她沒有聽懂。

「相應的,至於特恩布爾為什麼要殺我……」

洛桑二世悲涼地笑出聲來:

「他為什麼鐵了心,即便知曉這極其冒險,也一定要在那個雨夜裏機關算盡,先佯裝不敵,在我和黑劍兩敗俱傷時方才果斷出手,只為殺死我……」

殺手深吸一口氣,看向頭頂的無盡漆黑:

「因為這就是條件。」

他恨意深重:

「是他和『新朋友』交易,獲取臂助的條件——特恩布爾要想活,我就必須死。」

貝利西亞徹底愣住了。

「為,為什麼?」

她迷惑不解:

「他的新朋友,他們和你到底有什麼……」

但洛桑二世不管不顧地打斷她:

「諷刺的是,直到最後,特恩布爾才發現:他為求自保而結交的新朋友,拉來的新勢力,其實根本不在乎他的投誠和價值。」

殺手笑容悲哀:

「即便他按照約定,除掉了我……」

「黑劍和兄弟會……」

這個特恩布爾為了養敵自重,可謂一手放任乃至扶植起來的街頭幫派……

洛桑二世恍惚道:

「也沒有對他手軟。」

那一刻,地牢裏的一切都變了。

他的耳邊響起邪祟的呢喃,嗡嗡不絕。

一如周圍淅淅瀝瀝的小雨。

一如黑劍的顫抖和喘息。

一如數個街區之外,血瓶幫和兄弟會的決戰中,那若有若無的喊殺聲。

【我明白了……你是對的,小子。】

而他無助的視線里,只剩半個身子的老幫主痛苦又絕望地大笑着,向他一寸寸爬來。

【我不該……不該自以為能玩他們的遊戲。】

而他,他無能為力,只能震驚地看着彌留之際的特恩布爾伸出顫抖的手。

遞出那枚固態的源血。

【活下去,小子,看清這世界的醜陋嘴臉……活下去!】

下一秒,洛桑二世渾身一顫,大口喘息!

異能消散,記憶里的一切土崩瓦解。

「這是什麼……不,不,不,你這豬玀……女神在上……我會動手的,我發誓我會的……」

貝利西亞趴在他身旁,痛苦地捂著額頭,努力分清虛幻和現實:

「不,這是哪裏……我的頭……」

那又如何呢?

洛桑二世沒有理會受異能影響的貝利西亞,他呆怔地望着頭頂厚重的漆黑。

老朋友,老大鍋,老幫主。

多虧你的福——或者禍——我活下去了。

我看清這世界的嘴臉了。

比我想像更醜陋。

但那又如何呢?

到最後。

你也好,我也好。

我們依舊在囚籠里。

困在這個暗無天日的漆黑地牢裏。

無助無能。

動彈不得。

知道了,看清了,又能如何呢?

「貝利西亞,回去吧。」

洛桑二世幽幽道。

貝利西亞咬牙抬頭,剛剛擺脫異能的影響。

「你問到了你想問的,」血族俘虜冷冷道,重新變回那個生人勿近的殺手,「我也知道了我想知道的。」

反正當年的一切,都是笑話。

洛桑二世的目光漸漸冷卻。

沒有人,逃得離權力的詛咒。

無論是重視它的人,輕視它的人,蔑視它的人,抑或無視它的人。

沒有人。

「但是——」

「得到了這麼多情報,無論有用沒用,他們都該滿意了,」洛桑二世閉上眼睛,「門外那位大人物,他應該不會再為難你了。」

按照那王子的性子,應該不會。

但願不會。

貝利西亞微微喘息著,迷茫抬頭,看向地牢的出口。

「那你呢?」她恍惚道。

我?

洛桑二世沉默了好一會兒。

「不關你事。」他麻木道。

走吧,回去吧。

他默默道。

別再回來了。

遠離不堪回首的過去。

反正,即便看清了過去……

也改變不了未來。

貝利西亞捂著自己的額頭,沉默了很久。

「就這樣?」

「就這樣。」他冷冷道。

「之前你蒙在鼓裏,但是現在知道了真相,你難道就沒有什麼話要說?無論是我們背叛了特恩布爾和你,還是特恩布爾背叛你,或者他被新朋友背叛……」

「沒有。」

殺手冷漠地打斷她。

一切皆乃咎由自取。

萬般俱是命中注定。

逃脫不開。

僅此而已。

又有何話可說?有什麼委屈可訴?

貝利西亞的呼吸在加速。

「哈,你就這麼大度豁達?跟知道真相之前一樣淡定?」

她冷笑一聲:

「難道就沒有一絲一毫的不甘和憤恨嗎?那些即便你死了,也足以支撐你從獄河爬回來討個公道的憤恨?」

洛桑二世緩緩睜眼,冷冷看向她。

「我知道,你是想激怒我,挑起我的憤怒,動搖我的心智,引我向門外的大人物投降,以換取獎賞——或者平安。」

就跟她當年所做的一樣。

就跟她一生擅長的一樣。

就像她一步一步爬到這個位置,所倚仗的一樣。

「但我不是你,貝利西亞。」

貝利西亞聞言面色一變。

洛桑二世表情不變:

「即便有憤恨,我也不會像你那樣,靠着傍上更高的強權,來『討回公道』。」

貝利西亞的呼吸停滯了。

「你知道個屁。」她咬緊牙關,表情複雜。

洛桑二世沉默了一會兒:

「北門橋那夜,有個使刀的黑綢小子,喜歡搞偷襲的那個,是你的新姘頭?」

貝利西亞表情一變:

「萊約克?他去找你了?」

洛桑二世笑了。

「別擔心,他還活着,我也沒下重手。」

殺手目光一變:

「但是這提醒了我。」

他幽幽望着貝利西亞,就像望着那位過去的姑娘:

「不止是我,也不止是特恩布爾,你今天能在兄弟會混得風生水起不是偶然——貝利西亞,你一直以來都處心積慮,手腕高超,一步步找到更強的靠山,爬上更高的位置,某種程度上比小刀子還要出色。」

洛桑二世話鋒一變:

「可你有想過這條路的終點嗎?」

貝利西亞怔住了。

「包括我在內,那些你一個個傍過依靠過利用過,乃至背叛過的男人們,那些英雄好漢和強人大佬,無論他們對你保持的是佔有慾,是衝動,是憐憫還是信任,抑或是,愛……」

「你究竟為什麼要回來?」

貝利西亞突然提高音量,打斷了洛桑二世。

只見她胸膛起伏,不得不深吸一口氣,調整好自己的情緒:

「我是說,如果你真像自己所說的那樣毫不在乎,連當年究竟被多少人在明裏暗裏欺騙過玩弄過背叛過狠操過都無所謂的話……」

她死死盯着洛桑二世。

「那你為什麼還要回星辰來,來殺人,來泄憤,來複仇,把整個翡翠城攪成一團亂麻?」

為什麼還要把她死去多時的記憶一一喚醒?

逼她回到這最不願意回來的地方?

面對那一件件不堪回首的過去?

洛桑二世既沒有也無法反抗,他看着對方揪住自己衣領的手,笑了。

「復仇?向誰復仇?」

貝利西亞一愣。

只見洛桑二世毫不在意地笑道:

「向你?向小刀子?向紅蝮蛇和弗格?向費梭?向巴爾塔?向黑劍和黑街兄弟會?還是向當年那些大人物們的後繼者?」

他面色一變:

「或者說,所謂的復仇,真的有意義嗎?」

「那你——」

「沒錯!我也曾疑惑過:我也好,特恩布爾也好,我們為什麼會落到這般田地?是不夠強大?還是不夠聰明?不夠小心?不夠努力?不夠豁出一切?」

殺手笑容恬淡,語氣釋然:

「那個流亡小少爺——費德里科試圖告訴我:是我們站得不夠高,看不清大勢。」

特恩布爾自取滅亡?那是因為他站得不夠高,眼界低矮,看不清根本大局。

血瓶幫分崩離析?那是因為他們站得不夠高,自以為是,渾然不知自己卷進了政治博弈。

洛桑二世下場凄涼?那也是因為他站得不夠高,不能早早看穿假象看透本質,在盲目揮劍中,後知後覺地走向陷阱。

至於翡翠城,之所以有此一劫,那是因為在雲端之上,在更高的高度上,一切早已註定。

「因此你才要回來?」

貝利西亞冷冷道:

「你信了那少爺的話,想在這一次站得更高,在跟大人物們一樣高的地方揮劍殺人,證明自己,討還公道?」

那一瞬間,洛桑二世眼神微茫。

是么?

他自己是真的這麼想的嗎?

他真的信了那少爺的話,想要打開眼界,攀上權力的高塔,去看一看那時看不到也看不懂的風景?

以彌補曾經的缺憾?

但這股疑惑僅僅持續了幾秒。

「不。」

很快,洛桑二世的目光重新凝固起來。

「他也錯了。」

洛桑二世冷冷出聲。

「費德里科·凱文迪爾忘了,忘了自己的父親和伯父是怎麼死的。」

貝利西亞皺起眉頭。

洛桑二世眼神複雜。

他忘了姓氏高貴的他們,是站在怎樣的高度,依舊自取滅亡的——無論以何種方式。

而他也看不見。

看不見更早的時候,在王國中央,那些曾站得比他的父輩們更高的人……

「那廢物少爺這種『站得不夠高,所以才失敗』的道理,就像覺得特恩布爾之所以滅亡,全因他不夠聰明,不夠小心,不夠謹慎隱忍,」洛桑二世冷笑連連,「而只要他做到這些,就能成功,就能免於滅亡……」

洛桑二世冷笑連連。

是的,多年之後,他回來了。

照着費德里科的方式,這一次,他站得更高一些,殺的人分量更重一些,揮劍的時機更准一些,帶起的風沙更大一些,沾染的血腥更濃一些……

然而……

「然而我回來了,卻只是發現:即便爬上了那座高塔,站在新的高度,」洛桑二世目光蒼茫,「一切也沒有什麼不同。」

他們依然在這個牢籠里。

走不出去。

貝利西亞聞言疑惑:

「什麼意思?」

洛桑二世笑了,他沒有解答對方的疑惑。

「我曾經對輸給黑劍耿耿於懷,但是你說啊,」殺手眯起眼睛,「黑劍還能撐多久?」

貝利西亞表情一變:

「什麼?」

「你既然託身在兄弟會,找到他做新的靠山,」殺手輕聲道,「可你又憑什麼認為,黑街兄弟會不會重蹈血瓶幫的覆轍?黑劍不會成為下一個特恩布爾?」

或者,在他們所不知的過去里,無數前任都曾重複過特恩布爾的命運。

而在他們看不見的未來上,也會有無數來者,繼續步上他們的後塵。

「相信我,哪怕那傢伙比我還厲害,比特恩布爾還精明,哪怕他在一次次『死不了』的傳說里越發強大,哪怕強大到超越了極境的地步,但只要他還是黑街兄弟會的老大……」

洛桑二世表情恍惚:

「黑劍,便終究會走上特恩布爾的末路,甚至像他那樣滅亡。」

不過是形式問題。

以及時間問題。

但就像對方說的那樣:船毀人亡的風暴之中,站在船頭還是船底,有區別嗎?

貝利西亞面色難看。

「而與這類似的是,貝利西亞,你又能做什麼呢?找到下一個靠山?下一個男人?哪怕是門外那個大人物?小意討好他,刻意引導他,有意利用他,再在他必然敗亡的時刻,故意背叛他,再一次重複你的命運,一步步爬得更高,直到迎來失敗,或者……你最理想的結局?黑幫大嫂?還是一國王后?」

貝利西亞僵住了,面無表情。

「所以是的,我不再在乎了,無論是當年的真相,還是敗給黑劍的恥辱,抑或是你的背叛。」

殺手雙眼無神地望着頭頂的無盡黑暗:

「因為在這個牢籠之下,這些都只是無關緊要的細枝末節,而結局,甚至是所有人走到結局的方式,早已註定。」

貝利西亞沒有說話。

「這讓所有人的努力,看上去都像是無力的掙扎。」

洛桑二世想起了什麼,嗤聲而笑。

「是的,我強大過,失足過,也不甘過,憤恨過,更回來過,」殺手捏緊拳頭,「甚至再一次掙扎過。」

他目光的焦點沉沒在黑暗中:

「卻只是發現,我的掙扎,我們的掙扎……」

而無論掙扎的姿勢再怎麼漂亮……

他們也還在牢籠里。

「毫無意義。」

就像北門橋的那個百步遊俠,那個天真到愚蠢,固執到噁心,無論在哪裏都活不過二十歲的傢伙。

他的奮鬥,他的堅持,他的掙扎……

哪怕那傢伙真的僥倖除掉了大毒梟費梭,事情就會有所改觀嗎?

就像博特死後,費梭頂上繼續販毒一樣,北門橋外的一切,早早就已經註定了,這片地方總會有個毒梟。

也像老公爵死後,新公爵繼位繼續統治一樣,翡翠城的一切,早早也已經註定了,這座城市總會有個公爵。

殺了費梭,也沒有用……

洛桑二世的眼神逐漸失焦。

【費梭不是關鍵。】

洛桑二世呼吸一滯。

【他早晚都會倒的。】

百步遊俠那奄奄一息的嗓音,隱隱約約地響起。

不。

洛桑二世胸膛起伏。

這是……

【關鍵是,久而久之,人們都開始相信了……】

北門橋外,百步遊俠渾身鮮血,拄著那把滑稽可笑的大劍,對他咬牙抬頭。

那一瞬間,洛桑二世又驚又怒。

邪祟呢喃,這該死的異能,為什麼又失控了……

他竭力抵擋着百步遊俠不絕於耳的呢喃:

【於是,人人都怕他。】

人人都怕……

都怕……

怕……

【不,殺手,你不是長大了,不是……】

【你只是……】

【怯懦了。】

不!

洛桑二世猛地睜眼,大口呼吸!

又是這該死的異能!

該死!

聽我的!

但這次他錯了。

「你盡可以自以為是,冷嘲熱諷,親愛的。」

殺手聚焦眼神,他不無驚訝地發現,眼前的貝利西亞絲毫不受影響。

「反正我們當年還親密無間的時候,你就是這樣了。」

她坐在自己面前,眼神冰冷,表情堅定。

剛剛……那不是我的異能?

「但你不知道。」

只見貝利西亞呼吸起伏,卻死死地盯着身陷囹圄的舊識。

「你不知道,當年我所做的事,當年的那場背叛,那場『毫無意義的掙扎』,」她咬牙道,「對我而言,有多重要。」

洛桑二世愣住了。

貝利西亞話語一頓,突然綻放笑容:

「因為你無論有多強大,極不極境也好……」

她淡淡冷笑:

「你歸根結底,也只是一個沉浸在過去走不出來,可悲可憐,又可恨到甚至有那麼一絲絲可愛的,滿腦子都是自毀傾向的,卻偏偏不敢承認自己懦弱害怕的……」

女人眼神堅毅:

「廢物侍從罷了。」

洛桑二世的眼神變了。(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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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國血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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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62.第752章 梟雄末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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